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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海Color
  • 程乃珊
  • 10751字
  • 2019-06-12 18:35:51

坐標系

綠屋情緣

上海北京西路銅仁路交界處,門牌號為銅仁路333號,是一幢嵌著綠色磚面外墻的、環抱著長長一截北京西路和大半條銅仁路(現今已拆掉一截綠色圍墻,造起不少摩天高樓)的弧形四層建筑。隔著馬路遠遠望去,猶如都市中一抹翠綠的蘇堤柳蔭,卻也盡可以與對馬路的英式公寓和貼鄰的摩天樓(早期甚至貼鄰的還是石庫門弄堂,也不覺互相間有什么視覺的沖突,反而很有海派百搭皆融的個性)融合渾然。

四周與她截然不同的建筑風格,非但沒能掩蓋她的清華之氣,更在一簇面目模糊的城市建筑中,襯出其幾分自戀的孤寂,猶如在一幅筆觸平庸流俗的書法中,凌空飛來自成流麗的一筆。

老上海慣稱其為綠房子或綠屋。

知道銅仁路333號門牌的老上海不多,但提起哈同路(今銅仁路)上綠房子,十有八九都知道是貝家女婿吳同文的公館。

哈同路上多豪宅:哈同花園、永安家族郭氏公館、報業巨頭史量才公館、南洋煙草公司簡家公館……然要如綠房子這般華貴又現代精致,怕連年輕她一個甲子的上海商城,都要自嘆不如。

難怪1938年,這座綠房子竣工之日,總設計師對吳同文說:“我可以向你保證,即使再過五十年,這幢房子的現代感仍是超前的,哪怕再過一百年,我相信她仍不會out(過時),我想,她應該可屬classic(經典)之列!”

為保證這有可能入經典之列的綠房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一幢,吳同文連設計圖紙也買斷,鎖在保險箱里。

1939年的上海英文報《中國日報》,曾專門報道這幢綠房子:“……此幢建筑,是全遠東區最豪華的住宅之一,為滬上顏料大王D.V.W.(吳同文英文名縮寫)先生的私宅……”

為一睹這幢在1938年已被稱為超現代的遠東第一豪宅,當時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特地登門造訪綠房子,并應屋主吳同文之邀,在二樓鴨蛋形的大理石餐桌上共進晚餐并合影留念。不料就此埋下一顆在1966年夏天爆炸的“定時炸彈”。

1948年圣誕前夕,有某國外交官,愿以一條萬噸郵船再加五十萬美元現金的代價,買下這幢綠房子做領事館。此時,吳同文的大公子已赴香港,二公子圣約翰大學畢業,當時正血氣方剛想大展宏圖,極力慫恿父親賣掉綠房子,拿下這條輪船和五十萬美元現金,南下香港東山再起。

“……聽講,南京快不保,房子這物事,帶又帶不走,藏也藏不掉,萬一有啥風吹草動,還真是只大包袱呢!”二公子極力說服吳同文。

豈料吳同文桌子一拍,怒斥兒子:“沒出息的小子,我做父親的還沒死,你倒已來不及要分家產了!我吳同文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他們能拿我怎樣?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綠房子里!”

不幸此話一言道中。

他六十一歲那年,1966年8月,自殺身亡在綠房子里。伴他一起自殺的,是他的姨太太。

說到吳同文,也是位海上奇人。

他生于端午,偏偏生肖又為蛇。命相中,這樣的命格,屬十分“兇”和“毒”。這里的兇毒,我想是充滿大起大落、傳奇驚險之意吧?

吳家是海上望族,老宅在黃陂路嵩山路路口,是那種清末的、張愛玲小說里常出現的中西結合的老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在滬上屬早期的新式洋房,到了20世紀30年代后期,自然屬老式了,難怪吳同文要煞費心思,為自己重新營造一個現代家園。

中國人對土地、對房子,總有一股難舍的眷戀,即使在十里洋場的望族里成長的西化洋派的吳同文也不例外。房子是中國人的王國,不管華宅美廈,還是巴掌大一個亭子間,圈地為王,在這內里,一切由我說了算,也是一種心理平衡。

今已拆除的黃陂路嵩山路路口的吳家老宅,與不久前剛拆除的貝家百年老宅相鄰,吳、貝兩家都是上海灘上以顏料起家、分別被冠為顏料大王的望族,后來又結成兒女親家。兩親家間,有時也要別別苗頭(爭風頭)。

當初吳宅為什么要與貝宅為鄰,百年前之事已無從考證。

但1938年吳同文的綠房子竣工之后,成為上海灘上首家裝有電梯的私人宅第;貝家不甘落后,即時在今南陽路西康路路口,與綠房子隔一條橫馬路起造新公館,四層樓的豪宅也安起一座電梯,成為滬上第二家私宅內裝電梯的公館人家。不過,南陽路上的貝公館與銅仁路上的吳公館,無論是設計創意還是內部布局相差甚遠,關鍵全在設計師的素質,這里暫且按下不提。

大戶人家也有不稱心之事。吳太祖和太夫人,早先住在城里(南市),小刀會起義之時斷糧封城,老兩口活活給餓死!后來第二代經商顏料發家致富,偏偏一門四千金,獨缺男丁,偌大家財沒一個接班人,總是憾事。

此時四千金吳家四小姐尚未出閣,娘家父母已雙亡,卻無人繼香火,始終是這位四小姐的心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晚四小姐做了個夢,夢見一位仙人,給她送上個白白胖胖的男嬰:“這就是你弟弟!”醒來方知南柯一夢!

此時吳家第二代傳人也已雙雙亡故,哪來的弟弟?

就有那么巧,次日四小姐閑來無事,獨倚在陽臺上看街景,猛見到一對船民裝束的窮夫婦,抱著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在陽臺下走過,只見那小男孩,與自己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當即讓差人叫住他們。

內中細節如何,今已不得而知。反正,這個命中富貴的窮船民的兒子,就是富甲滬上的顏料大王的唯一繼承人吳同文。

吳同文短命,只六十一歲就去世,且屬橫死(自殺身亡)。自有那等嘴碎的,說是因為吳同文本該是窮命(窮船民的兒子),不料日后卻轉了富命,而這富,不是由自己經營而得,而是唾手得來,雖不屬不義之財,也屬橫財。于是,折了幾十年陽壽來頂……

吳同文抱來后,一直由四小姐撫養,直到她后來出閣,嫁入滬上另一公館人家范家——以生產“永”字牌熱水袋和皮球而聞名的海上實業家。吳同文一直十分尊敬自己的四姐。后來,還將自家的二女兒也許給范家做媳婦,來個親上加親。

充滿現代感的綠房子內,仍設有一個家堂——那是吳同文堅持要建筑師做的,家堂內陳列著吳氏列代祖宗的畫像。或者在吳同文心目中,拜謁的卻是他的下落不明的親生父母——一對窮苦的船民夫妻!

身為望族之后,吳同文身上卻有著濃郁的暴發戶之氣,或者是因為遺傳基因的關系。

他好像沒有怎么樣的叫得出名的大學學歷,也不知他修讀的是何專業,但他酷愛跳交誼舞,在上海灘盡人皆知。難怪在綠房子底層,他特地要求造成有彈簧地板的大廳,在這里夜夜笙歌。雖然他只活了短短的六十一年,但金錢、女人、美食玩樂可什么都沒錯過。

要說他是個單一的playboy(花花公子)似也不公平。他雖讀書不長進,卻也具有生意頭腦。他繼承家業之后,正值20世紀30年代中期,抗日烽火逼近,國民黨大力擴張軍隊,急需軍綠色顏料,這位生來有福氣的大少爺及時抓住機會,很快在顏料市場坐上第一把交椅,一時發得火旺,為家族生意錦上添花。

從此,吳同文視綠色為自己的幸運色。起造這座遠東第一豪宅選綠色,就因為這點綠色情緣,連帶他的私家車,也是綠色的寶馬。一時,上海灘上也有人稱他為“綠色老板”。

吳同文十九歲之時聽取媒妁之言,迎娶了貝家九小姐(貝聿銘的九姑姑)為妻——所謂媒妁之言,里面包含了太多與愛情不相干的附加條件。后來,他自己選擇了一個女人,那就是他的姨太太,最后還伴他一起共赴黃泉,想來,九泉之下他也不會太寂寞。

1949年后,綠房子仍是上海灘的昔日大亨喜歡聚集的地方,猶如契訶夫筆下的櫻桃園。

但伐木聲,總是在漸漸逼近。

1966年夏天,一只紅木凳子飛過來,將當年花了兩百萬特意從日本進口的、一排成塊弧形玻璃窗砸得粉碎——據今日的一位建材建筑師講,這樣的玻璃今日無人會制了!吳同文對六十一年的人生已不再留戀。那給砸掉的,不只是一塊玻璃,那是他的精神家園!

不等“文革”對他再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他去意已定。

那晚他與姨太太如往常一樣晚飯后,呷下一杯香濃的咖啡——姨太太煮得一手好咖啡——送下一整瓶的安眠藥,兩人并肩分坐在兩張安樂椅上。他身穿整齊的中山裝(“文革”當頭,死都不敢穿西裝),雙膝攤著本《紅旗》雜志,翻在“十六條”上劃滿紅杠杠。姨太太穿著白底黑牡丹花的印度綢中式收腰窄袖大襟短衫,黑真絲長褲,方口繡花北京鞋。

筆者從沒見過吳同文,但一直聽到太多有關他的會享樂的逸事。唯這一幕,他牽著姨太太的手向生命隆重謝幕的這一幕,做得十分漂亮,很吻合綠屋主人的貴族氣。

這一晚,或許也是吳同文近幾十年來少有的一晚,可以不用顧及大太太與姨太太之間的平衡,手攜自己所愛的女人,雙雙向生命行最后的禮儀。

次日,獨住的大太太聽聞丈夫攜著小老婆自殺,沒有悲傷,只有惱怒——死,也要兩個人一起死!

吳同文太太貌不美,而是雍容高貴,或許正因為太高貴了,如戴安娜不被查爾斯王子欣賞,他反而看中又老又丑的卡米拉一樣,在吳同文太太二十六歲時,已遭丈夫冷落。

說到小老婆,多為妖冶的狐貍精,浪蕩的歡場之花、紅牌交際花,似乎明擺著就是“壞女人”,本應與良家婦女勢不兩立。偏偏這位姨太太,入得廚房出得廳堂,一點也不比任何一位公館人家夫人遜色。

吳同文的姨太太筆者從未見過。從她留下的肖像看,不見得如何漂亮。當然,起碼是清秀的,而且并不妖嬈,絕不是舊月份牌上走下來的那種閃爍著歡場中燈紅酒綠殘光余燼的、帶著股亦邪亦正風騷氣的女人。

據說她原本是揚州人,卻講一口糯、軟、嗲的蘇州話,織得一手好毛衣,煮得一手好菜。她曾經特地參加當時女青年會辦的一個由各名太闊婦參加的烹飪班,以便更盡心服侍自己男人。

她臉龐瘦削——都講女人這樣的臉相是薄命之相,想想也是,自小流落歡場之地,人至中年不及享受晚晴之樂,就早早地落下生命之幕。

姨太太十六歲那年跟上吳同文,十六歲之前她的故事始終是個謎,來無影,尋無根。反正一夜之間,她就在綠屋內出現,并且就此落戶安家,與吳同文生了一子一女,并且做了外婆、奶奶。看來,自從踏入綠屋的第一晚起,她已決意一心一意跟著吳同文過日子。

常在揣摩,那一晚,她第一次傍著吳同文,踏上那道直通綠屋二樓正廳的大招手弧形石臺階時,是一步一驚心,還是已心懷大計,決意締造自己綠屋中東宮娘娘的地位。這樣一道充滿西洋古典風情的弧形大石臺階,搬到外國,就會令人聯想到0點鐘聲敲過后,從王宮的舞會中匆匆疾步而回,遺落下一只水晶鞋的灰姑娘,充滿浪漫的童話色彩;但石階搬到煙花十里的舊上海豪宅之內,卻隱喻著一場持久的、深遠的權力的較量和魅力的競爭。姨太太那纖細的套著高跟鞋的足踝,在一步一級登入綠屋之時,內心再忐忑不安,步子仍是堅定的,她將要面對出身望族的大太太雍容華貴的氣勢的威脅和大太太的已曉事的兒女們蔑視的目光,還有吳同文的花花公子風流秉性,有可能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女人,像她這樣,踏上這道弧形大階梯進入綠屋,這幢當時的遠東第一大豪宅!她一定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第一次拜會吳同文太太,她是向她行磕頭禮的,并以“太太”稱之,孩子們則稱她為姨娘。

漸漸地“太太”不稱了,以“姐姐”相稱,再到后來,索性直呼其名……

名分這回事,男人誤以為不要緊,反正不過一個是先,一個是后,都是自己的女人。但女人不同,女人會窮一生之力爭取“坐正”,否則誓不罷休。任何女人都要做自家男人的唯一,特別當她的男人有能力可以擁有超過一個女人的時候。

其實,男人永遠也擺不平一個以上的女人,廣東話中,一個“嫐”字,就是“惱怒”的意思。

當一個以上的女人答應和平共存、共侍一夫,男人滿以為可以安享齊人之福,沾沾自喜、刀切豆腐兩面光之時,女人們的斗爭,只不過轉向地下而已!

愛情上的輸贏,其意義早已超出情感的范疇,而是個人魅力、能力和手腕的大比拼,難怪女人們,個個都在這場持久戰中斗志昂揚。

姨太太日常打扮大方正派,略燙卷的頭發左面挑開頭路夾在耳后,深色旗袍配一對白珍珠耳環,儼然一派公館太太的風范。

吳同文每周日隔日在夫人和姨太太房里輪流過夜,直至后來吳同文太太賭氣常住香港,他和姨太太才有影皆雙,出席一應社交。

20世紀60年代初,他和姨太太有了第三代。

每日清晨,他和姨太太在綠屋四樓陽臺上做體操,吳同文喜歡玩扯鈴,姨太太則日日勤于健身,都做外婆、奶奶了,仍保有一副風姿綽約的好身材。據言直到1966年“文革”她自殺前,仍可做倒立運動,吳同文在邊上還幫她做。

自從她登上這座改變她命運的石臺階后,確實,吳同文再也沒有帶進來第二、第三個女人。后來工商界、政協的各項活動,都是姨太太伴他出席的。有與她同學習小組的工商界老人回憶,她發言有趣精辟,一口蘇白娓娓道來,猶如說書,絲絲入耳,一如她的待人接物。人們都不大在意她的身份。

但凡姨太太,都有一套優秀的公關手法。連帶吳同文太太的兒女,憶起這位姨娘,也異口同聲“她會做人”,或者是“處心積慮”。

不論如何,當最后她與吳同文一起用咖啡吞下大把安眠藥,雙雙并肩坐在安樂椅上之時,相信他們是相愛的。她處心積慮地要愛這個男人,愛這個家。

在一場愛的持久戰中,她贏了。

后來工商聯為吳同文開平反追悼會,關于姨太太的遺照該不該掛出來,在綠屋后人中引起一番劇烈爭執,爭到后來,因無結果,連追悼會都索性不開了!

姨太太九泉之下定會暗暗好笑:她已經贏了,再也不在乎這個排名先后和名分。

或者,在感情上是只有選擇,而沒有對和錯的吧。

“綠屋皇后”吳同文太太雍容高貴,言語風趣幽默,貝、吳兩家又是近鄰,想來兩人不算青梅竹馬,也可講是兩小無猜,又兼門當戶對,然這幢遠東第一豪宅卻沒給她帶來幸福。

始終不明白懂英文、洋派又富有的吳同文太太為什么不離家出走?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已可孕育出綠屋這樣超現代的建筑創意,應該也完全可以容納一個娜拉式的出走反叛的女人——張愛玲的母親,應是與吳太太屬同一時代的女性。

或者就是因為這遠東第一豪宅吧?

原來扼殺女人獨立的,不單是一塊“詩禮傳家”的大匾,一幢超現代的建筑,同樣也會囚禁一個女人的斗志。

這里還有一則黑色幽默。

綠屋里,紅衛兵們開現場批斗會,列舉吳同文太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

吳同文太太大聲呼冤:“……我根本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共產黨!共產黨不讓討小老婆,我是巴不得共產黨早點來才好,如是這個小老婆也不會進到這綠房子來了!”

吳同文與姨太太在“文化大革命”剛拉開帷幕時就匆匆謝幕。吳同文太太,卻悠悠然地經歷了十年“文化大革命”,迎來改革開放,以九十三歲高齡,走完她生命之路,雖然孤身上路,但她并不寂寞。

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掃地出門離開綠屋后,被分配在與綠屋豪宅一箭之遙的上海一個小家小戶聚居的新式弄堂房子——常德新村一間亭子間里安居下來(后落實政策,搬入同弄堂朝南正房間),七十好幾的她,仍顯白皙豐腴,一頭細如絲的烏發,無須電燙,就在后面翻起一個自然的大波紋。人們無不贊她這一頭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美發。她則自詡:“我乃蒙不白之冤。”言語中仍充滿年輕輕就遭丈夫冷落的怨懟。

常德新村屬那種20世紀40年代初抗日戰爭時期的偷工減料的建筑,號稱新式弄堂房子,即所謂鋼窗蠟地,有下水道、盥洗設備,前門口有巴掌大一塊所謂花園,單開間三層樓。但與其相鄰的春平坊相比,后者雖為老式石庫門房子且無下水道、衛生設備,然那精工細雕的窗臺和扎實的高敞的木質百葉窗,還有臨街的羅密歐朱麗葉式的陽臺,還是顯示出城堡般厚實的氣派。

舊時春平坊多殷實人家,20世紀20年代富家女黃慧如與私家包車夫陸根榮主仆相戀的社會大新聞,就發生在春平坊黃宅。相比之下,常德新村只是一般寫字間小白領聚居之地。

成條弄堂的人,都知道她來自綠房子,她的豁達、大方和親善,贏得鄰里對她的尊敬,老老少少都稱她為“吳家好婆”。

她在被掃出綠房子的年月,靠抄家單位發放的十幾元生活費及海外子女的外匯,與小兒子、小媳婦一起過,仍過得精致悠然自在。唯每日黃昏,她必會披著一襲自織的大披巾,坐在陽臺上寧靜地呷咖啡,一籠氤氳從抄家殘留的英國茶具中升起。這里與老宅綠屋,只隔一條橫馬路。斜陽下的舊宅,這座沒有帶給她愛情的遠東第一豪宅,雖然內里她單獨擁有一間化妝間,四周嵌滿鏡子,外界傳說豪華到香水裝在鏡子上端,只須輕輕一按,香霧就會徐徐散下……但也并不幸福,那里載滿她充滿委屈、強忍孤獨的記憶,難怪,她對綠屋一點也不留戀。即使已到了八九十歲,男女世情早已琢磨透徹,但對這幢舊日家園,她仍心灰意冷。

好婆舞藝了得。20世紀70年代末,上海掀起跳舞熱潮之時,在常德新村拮據的亭子間內,七十好幾的好婆,欣然為我們示范了標準的舞步,并抱怨著腰骨已硬,舞姿大不如以前。唯獨此時,她才淡淡一提老宅底樓跳舞廳的彈簧地板。

問她何不堅持要求落實政策,歸還綠房子,起碼可以要回合營后留給他們的三樓、四樓,她卻寧愿接受在外分配住房,而且要求不高,只要朝南,煤衛獨用。

“我這一世什么沒見過?什么沒享受過?只求安安樂樂、健健康康度過余生,就算拿回綠房子,那幾層樓的家具,如何配得齊?配齊了,又要像從前那樣夜夜請客跳舞。這樣的日子,我也過不慣了!”

一切豪華在她只當是過眼煙云,并不見有一絲多余的感嘆。

人說三代出一個貴族,算起來好婆應是四代貴族了。蘇州貝家,是個有歷史淵源的望族。蘇州獅子林是好婆度過童年的樂園,曲廊回院,水榭亭臺,錦衣繡袍。然后她踏上婚姻的紅地毯,進入綠房子。在他人眼中,她的生活一貫悠閑而精致,即使后來墮入新式里弄民宅,仍有鋼窗蠟地,煤衛獨用——20世紀70年代上海人對高檔住宅的概念,也就只停留在這里。

除了提起丈夫吳同文時,言語是辛辣決絕之外,好婆為人豁達大度。

綠屋里的最小的一位公子,成婚在“文化大革命”白熱化的1966年年底,娶的是一位賢淑的平民女孩。好婆對這個小媳婦疼惜如己出,以后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直到她以九十三歲高齡老去。這位望族出身的婆婆對來自南市的媳婦,非但不歧視,反而疼惜過自己女兒。興致高時,還會隨兒子、媳婦,回媳婦那既無抽水馬桶也無煤氣的娘家過春節,與媳婦一家子熱熱鬧鬧、和和美美過幾日再回來。

我常常想,好婆當初如果下個決心,跨出綠房子,一定也能適應綠房子外的生活,只是當時,她缺乏一股促成她出走的動力罷了。

真正貴族的貴氣,往往是在落難中才顯露:英國皇家空軍的第一代,幾乎全是貴族子弟,在多佛港外與德軍空戰,犧牲無數;法國革命時代的貴族,連在登上斷頭臺時也不忘高雅,歷史上有記載說,他們中居然有以舞步的姿態登上斷頭臺階梯的人。

1996年,好婆端坐在常德新村那間朝南房間的藤椅上,說要曬曬太陽,就這樣,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她含笑騎鶴而去。

生前她立下的唯一遺愿是:“不要把我與他們葬在一起,讓他倆去要好去。只要將我骨灰倒在黃浦江里就可以了!”

后人當然不會將她倒入黃浦江,讓她長眠在近郊的一個公墓里。

她也沒有輸。

她贏得街坊鄰里、眾多子孫后輩的尊敬和愛,她還健健康康地活到做太婆、抱曾孫的開心日子。

綠屋第二代,共有四位公子、五位小姐,在充滿大家庭各種怨艾的夾縫中成長,功課挺好,個個大學畢業。回顧在綠屋里的時光,他們好像并不太眷戀,那個時光,他們似很寂寞。大太太出身豪門,習慣他人服侍呵護,雖然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但自己只顧得上跳舞聽戲,孩子全部交給用人打理;吳同文更是花花公子一個,自己吃喝玩樂都來不及。聽說反而是姨太太,或許自己沒有一個快樂富有的童年,因而對自己的一對子女,十分著緊,管教有加。

而在被掃地出綠屋的日子里,吳同文太太變成吳家好婆,她與兒子、兒媳在擁擠的常德新村那段時日,似乎才重拾母子相聚的天倫之樂。

“在綠房子里,房子太大,人太少,吃飯要打鈴,才在餐桌上聚一下,飯碗放下,又各自回房。那時與姆媽,反而有點疏離隔膜。”綠屋的今年已六十幾歲的小公子如此回憶道。

畢竟時代變了,舊日的綠屋第二代公子、千金,不堪綠屋內與外隔絕的生活。大公子、二公子去了香港,小公子交大畢業分配至大連(后調回),最漂亮的小千金,北京醫科大學畢業,為追隨被調往烏魯木齊任總工程師的男朋友,果斷地在畢業志愿上寫上烏魯木齊。想當年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其中似還有一位著名配音演員,這位綠屋千金卻毫不猶豫地做出自己愛的選擇,對生她養她的當年遠東第一豪宅,并不眷戀。今日,他們已雙雙退休,仍安居在烏魯木齊,財富并不代表幸福,他們最有發言權。

綠房子的設計師,比屋主吳同文多活了三十四年,直到2000年謝世。

2001年8月,上海有關方面接到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傳來的信息:一位與上海城市建筑淵源很深的世界級建筑大師去世了。他就是當今著名的匈牙利設計大師鄔達克。1921至1945年,他定居上海二十余年間,創立了自己的建筑設計院,并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當時最先進的建材,完成了近三十幢凸顯大師級卓越才華的作品。其中最經典的是遠東第一高樓——國際飯店,還有上海人熟知的大光明電影院、華東醫院等。另外,就是這幢被譽為遠東第一豪宅的綠房子,這是他設計的最具超現代感的建筑。

美國華盛頓大學專門研究鄔達克作品的何露博士認為,鄔達克一生設計作品無數,但他最杰出的作品卻集中在上海,集中在這個當時世界上最開放、最活躍的都會之一。

綠房子,建造她的資金來自舊上海華族,締造她的思維來自歐美現代文明,醞釀她的是上海20世紀30年代的流金歲月,她卻擁有一個猶如上海弄堂里“大弟”“小弟”般很市井的稱呼——綠房子。

她是中西文化薈萃的風火爐中千錘百煉出的一顆金丹,閃耀著海派的華彩。

風風雨雨一個多甲子,當初設計她和享受她的兩個傳奇人物都已老去,這幢建筑依舊守在銅仁路333號。

我的成長地,就在離銅仁路333號一條馬路外的南京西路陜西北路路口,當年我上中學路上,幾乎天天都會走過這幢綠房子。常見在她三樓、四樓的露臺上,有衣著洋派時髦的男女在憑欄眺望,露臺上花卉層層,放著精致的帆布沙灘椅,雖然已是20世紀60年代,仍有過去的感覺。

我喜歡特意貼著那綠色的圍墻走,邊走邊用指尖掃著墻面,涼颼颼的,滑滑的。只覺得這幢綠屋很神秘,撲朔迷離,惹人猜想。

“文化大革命”開始,夜晚走過綠屋,窗內一片死黑,玻璃破碎,零碎破爛的大字報殘片在風中一掀一掀,像煞喪家掛滿挽聯的孝堂。那時就聽說有人在里面自殺,半夜常鬧鬼,這當然是聳人聽聞之說。

1967年我在一次聚會中,見到幾位男青年,穿著燙得筆挺的藍布人民裝,在玩一種叫“塔牌”的英國撲克。“塔牌”是舊上海時髦年輕先生們愛玩的一種撲克,后來的青年人一般很少會玩。一問之下,四位都是舊上海望族之后,其中一位,是綠屋的后人——后來,他成為我丈夫。

相信生命密碼中已有了這樣一個數字組合,難怪每每走過銅仁路333號,我總會怦然心動。

之后我進過一次綠屋,那時已成某單位辦公樓,但我始終沒能進入吳同文那座櫻桃園。他的那座櫻桃園,早在他吞入安眠藥停止呼吸之一剎那就坍落了。一如已膠在琥珀中的史前生命遺體,他將自己和姨太太,永遠膠在自己的櫻桃園中。

多年來,任門口的單位牌子換了又換,墻內草皮被無情的水泥蠶食了再蠶食,銅仁路333號那抹翠綠雖日漸頹敗,仍淡如菊地守在那里,如一座中了咒語的古堡,內中躺著個睡美人,等著一位遠道而來的王子深情的一吻。

后來我仍常走過綠房子,那弧形的窗框上的一排殘缺破碎、只馬馬虎虎貼著馬糞紙的玻璃窗,猶如歲月的眼睛,充滿滄桑,默默向我暗示,曾經在內里發生過許多難以言說的故事。

往事如一本已經風吹雨淋的老式毛邊賬本,陳年老賬條條款款,都有記載,只是到底誰欠誰的,已模糊不清。

記不清在哪一日,我在稿首寫上“藍屋”兩字,不寫綠屋是怕隱喻太明顯。小說中的主人公姓名,不知為什么信筆寫上“顧傳輝”三字,寫得那樣自然順當,就好像我早已認識了他。而且越寫越相信,不論在藍屋(綠屋)錦繡輝煌的日子里,還是她殘山剩水、花果凋零的日子里,顧傳輝確確實實穿梭其中,與我一樣,在充滿矛盾的靈與欲的滾滾紅塵中,真實又辛苦地生活著。

為了尋找進一步的感覺,我再一次回到綠屋,并說服工作人員讓我進入綠屋內里。

站在一樓原先經常舉行舞會的大客廳,彈簧地板早已撬掉,分明感覺到那一方空間的異乎尋常的陳舊。

當一切華麗都已落幕,在大廳里,似猶依稀聞得到姨太太常用的夜巴黎香水,還有掉在回蕩著舞曲的彈簧地板上的大太太的一束白蘭胸花,正在時間長廊的那端,癡心地等著一只手,小心撿拾起來……

2001年的一天,突然發現綠房子前架起腳手架。到腳手架拆去之后,綠房子猶如破了咒語蘇醒過來的美人,散發出青春和艷麗的氣息,門口掛著兩塊牌子:一是充滿現代氣息的網吧會所;一是一塊亮晶晶的銅牌——“上海十大名宅”。

吻醒這位睡公主的王子叫顧傳暉——與我《藍屋》中的主人公顧傳輝酷似,今年四十四歲——與書中主人公同年同庚。他姐姐叫顧傳菁,是《藍屋》單行本的責任編輯,天津百花出版社的資深編輯。

當他拿出名片笑瞇瞇地遞向我:“我是你《藍屋》里的顧傳輝(暉),我回到藍屋了。”驚愕之余,我不由得雙手合十道一聲:“老天!”

生活,原來竟有如此巧合和戲劇性,給我帶來震撼性的驚訝!從此,我做人行事,更不敢有半點對上天的不恭。

《藍屋》中的顧傳輝該不該回藍屋,記得當年掀起幾輪激烈的討論。正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因此,《藍屋》的結尾沒有作交代。

我太鐘愛筆下的顧傳輝,不知用什么樣的結尾,才會不損害他的形象。問題不在他該不該回藍屋,而是,他應以哪一種姿態跨入《藍屋》。

現實生活中的顧傳暉以他的行動,給綠房子做了個漂亮的句號,而且另起一行,開始了嶄新的一章。

現實中的顧傳暉,父母都是上海人,父親是飛機機械工程師,1948年父母雙雙去臺灣公干兼蜜月,就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1958年顧傳暉生于臺北。

今天,他成為一位知名的建筑師。1997年,他回到自己的故里上海,并承建了如浦東機場、上海大劇院等著名工程的項目。

那日他驅車駛過銅仁路333號,那座造型別致卻已顯十分頹敗的綠房子,令他怦然心動。職業敏感令他對這幢房子一往情深,以后他常常要驅車去探望她一下。這座20世紀30年代中西文化相戀而孕育出的結晶,猶似一位遲暮的美人,楚楚如一株被疏于照顧的百合,還明似晦,若柔且媚,默默散發著暗香,恰如時光走廊那頭的昔日豪華身后,滑落在柚木地板上的那束別在衣襟上的白蘭花,等著一只手將它小心拾起!

他認定,這是世界級大師之作,是被稱為萬國建筑之都的上海灘的一朵奇葩。“一般上海的名建筑,都帶有濃厚的殖民色彩:法式、哥特式、西班牙式或歐陸式。唯這幢綠房子是獨特的,是上海能見到的老建筑中絕對屬超現代派的。”他說。

查閱了大量資料,終于證實,這是大師鄔達克的杰作。他為這個發現興奮不已。花費了想象不到的周折和努力,他終于拿到這幢綠房子的租賃權。

隨后,傳暉斥資近八百萬人民幣重新打扮這位蘇醒后的公主,令綠房子重顯光艷。一樓、二樓他用以開設網吧和會所,三樓、四樓是他的建筑事務所和居家之處。

在一個秋陽微曛的周末,綠房子二樓大廳響起沉寂了有半個世紀的華爾茲旋律,《跳起比根舞》(Begin the Beguine),那一縷早夭的音符在新世紀的綠房子重新響起。我們五十多個新知舊友在這里劃出新的舞步。

在歷史的回廊里,我看見吳同文倚在大理石壁爐架邊,口銜煙斗,隨著這旋律搖晃著身子,泛起一貫的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式的笑意。在沒有舞會的日子里,他的游魂,也很寂寞呢。

樓下網吧完全是年輕人的世界,聲聲“dot”“dot”,令這幢蘇醒過來的昔日豪宅,與世界連在一起。

“Begin the Beguine”,一首著名的20世紀20年代風行全球的舞曲,意譯或應為“重新開始”。綠屋的故事,就在這樣的旋律下,翻開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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