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學習
- 超新星紀元(唯一未刪減完整版)
- 劉慈欣
- 20670字
- 2019-06-06 17:11:40
世界課堂
大學習開始的這天,鄭晨走出校門,去看望她的學生們。她班里的四十五個孩子,除了兩個外地未歸的,其中有八個經過山谷世界的考察被選送到中央,其余的孩子現在已分散到這個城市中,以他們的父母為師,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學業。
鄭晨首先想到的學生是姚瑞,在剩下的三十五個孩子中,他要學習的課程屬于較難的一類。鄭晨乘地鐵很快來到了近郊的一個火力發電廠。在超新星爆發前,由于首都的環保要求,這座電廠已停止運轉,等著被拆除,但現在它又開始發電了,僅僅是作為一個課堂。
鄭晨在廠門口見到了自己的學生,還有他的父親——這個發電廠的總工程師。當姚總向她問好時,鄭晨百感交集地說:
“您就像我六年前一樣,要第一次走上講臺了。”
姚總笑著搖搖頭,“鄭老師,我肯定比你當年更沒信心。”
“在以前的家長會上,您總是對我的教學方式不滿意,今天我倒要看看您是怎么做的。”
“我們是歷史上最難的老師了。”總工程師長嘆一口氣說,“好了,我們該進教室了。”
他們三人走進廠門,同他們一起走進廠的,還有許多對父子、母子。
“好粗好大的煙筒!”姚瑞指著前方興奮地喊道。
“傻小子,以前我就告訴過你,那不是煙筒,是冷卻塔!看那邊,廠房后面,那才是煙筒。”
姚總領著兒子和鄭晨來到冷卻塔下面,這里正向一個圓池子中下著暴雨。姚總指著那個圓池子對姚瑞說:“那就是經過冷卻的發電機循環水,那水是溫的,十五年前剛進廠時,我還在那里面游過泳呢。”提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他們接著來到幾座黑色的小煤山前,“這是貯煤場,火力發電廠是靠煤的燃燒產生的熱能發電的。我們這個廠,如果滿發,一天要消耗一千二百噸煤——你想不出這是多少吧?看那列有四十個車皮的運煤火車,這么多煤大約要裝滿六列這樣的火車。”
姚瑞吐了吐舌頭,對鄭晨說:“鄭老師,真夠嚇人的!我以前還真不知道老爸的工作這么有氣魄!”
姚總長出一口氣說:“傻小子傻小子,爸爸真像在做夢啊!”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輸煤皮帶走了好長時間,來到一臺很大的機器旁,那機器的主體是一個不停轉動的大圓筒,它發出的聲音像不間斷的驚雷,讓姚瑞和鄭晨頭皮發炸。姚總緊貼著兒子耳朵大聲說:“這是磨煤機,剛才那條長皮帶運過來的煤在這里被磨成細粉,很細的,就像面粉那樣……”
然后他們又來到一座鋼鐵高樓下,這樣的高樓有四座,同冷卻塔和煙筒一樣,遠遠就能看到。姚總介紹說:“這就是發電鍋爐。剛才磨煤機中磨出的煤粉,在這個大鍋爐的肚子里用四根噴槍噴出去燃燒,在爐膛正中形成一個火球。煤這樣能燃燒得很充分,燒完后只剩下很少的東西,你看,這就是煤燒完剩下來的東西。”他張開手,讓兒子看手掌里的一小撮東西,像是許多半透明的小玻璃球,這是在他們路過一個方形水池時,他從池邊上抓的。他們來到一個小窗前,透過它可以看到鍋爐里刺目的火光,“這是巨型鍋爐的墻壁,它是由無數的長管子排列而成的,管子中流動著水,吸收了燃燒的熱量后,這些水就變成了高壓蒸汽。”
他們又進入了一個寬敞高大的廠房,里面有四個大機器,都是躺著的半圓柱體,“這就是汽輪發電機組,鍋爐的高壓蒸汽被引到這里,推動汽輪機,帶動發電機發電。”
最后,三人來到了主控室。這是一個明凈的地方,高大的儀表盤上信號燈如繁星閃爍,一排計算機屏幕上顯示著復雜的圖形。除了值班的運行人員外,這里還有不少隨父母前來的孩子。姚總對兒子說:“我們剛才只是走馬觀花。整個火力發電廠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涉及眾多的專業,要有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使它運行起來。爸爸的專業是電氣,電氣專業又分高壓和低壓,爸爸是搞高壓的。”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兒子幾秒鐘,“這個專業是危險的,它涉及的電流可以在0.1秒內把人燒成灰,要想避免這樣的事發生,你必須對整個系統的結構和原理了解得十分清楚。我們現在正式開始吧!”
姚總拿出一卷圖紙,抽出了其中的一張,“先從系統的主接線圖開始吧,它比較簡單。”
“我覺得一點也不簡單。”姚瑞瞪著那張圖說,他顯然對有人能把那么多錯綜復雜的線條和符號畫到一張紙上感到吃驚。
“這是發電機。”爸爸指著由四個圓圈組成的圖形說,“發電機的原理你知道嗎?”兒子搖搖頭,“那好,這是母線排,發出的電是從這里送出的,你看到它是三相的,知道什么是三相嗎?”兒子搖頭,爸爸又指著四對相互套著的圓圈說:“那好,這是四臺主變……”兒子問:“‘主變’?”“啊,就是主變壓器。這是兩臺廠變……”“‘廠變’?”“啊,就是廠用電變壓器……你知道變壓器的原理嗎?”兒子搖頭,“那最基本的,電磁感應原理你知道吧?”兒子搖頭,“歐姆定律總知道吧?”兒子還是搖頭,爸爸終于忍不住把圖紙一摔,“那你他媽知道什么?你上的學都就飯吃了嗎?”兒子帶著哭腔說:“我們沒學過這些呀!”
姚總轉向鄭晨,“那你們這六年都教了孩子些什么?”
“別忘了您兒子只是個小學生!像您這樣的教法,孩子是什么都學不會的!”
“我必須在未來的十個月內使這孩子接受電力學院的全部教育,還要把自己二十年的工作經驗傳授給他。”他長嘆一聲道,“鄭老師,我覺得我在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姚總,這是必須干的事情。”
姚總和鄭晨對視良久,又嘆了口氣,然后拿起圖紙轉向兒子,“好好好,那電流電壓你總知道吧?”兒子點點頭,“那電流的單位是什么?”“多少多少伏……”“狗屁!”“啊,對,那是電壓的單位。電流的單位是……是……”“安!好,兒子,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
……
正在這時,鄭晨的手機響了,是她的另一名學生——林莎的母親打來的。林莎家與鄭晨家是鄰居,鄭晨與林莎媽媽很熟,這位醫生在電話中說,她沒法給女兒上課,讓鄭晨過去配合一下。于是,鄭晨與姚總工程師和他的兒子匆匆告別,向市里趕去。
鄭晨在林莎母親工作的一家大醫院里見到了母女倆,她們站在醫院后院的一間房子外面,正激動地說著什么。鄭晨可以看到她們后面的房門上標著三個醒目的大紅字——解剖室。
“這里的味兒真難聞!”林莎皺著眉說。
“這是福爾馬林,一種防腐劑,解剖用的尸體就浸泡在這種液體中。”
“媽媽,我不想看尸體解剖,我剛才已經看了那么多肝啊肺的。”
“可你必須搞清這些器官在人體內的相對位置。”
“以后我當醫生,病人得什么病,我給他吃什么藥不就行了嗎?”
“可是莎莎,你是外科醫生,你要動手術的。”
“讓男孩子去當外科醫生吧!”
“別這么說,媽媽就是外科醫生,女外科醫生也有很多非常出色的。”
問明情況后,鄭晨答應陪林莎一起進解剖室,這才使林莎勉強答應去上解剖課。剛打開解剖室的門,鄭晨就明顯地感到林莎緊緊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在顫抖,其實她自己的狀態也比這個小女孩兒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她努力克制著不讓恐懼外露而已。一進門,鄭晨就隱隱感到一股寒氣掠過面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解剖臺前圍著一圈小孩和兩個大人——他們都穿著白大褂,加上這里的地板和墻壁也是白色的,使這個白色世界顯得陰森森的。唯一的例外是,解剖臺上的那個東西是暗紅色的。
林莎的媽媽拉著女兒來到解剖臺前,指著那暗紅色的東西讓她看,“為了解剖方便,尸體要進行一些預處理,要剝掉一部分皮膚。”
林莎猛地掉頭沖出解剖室,在外面嘔吐起來。鄭晨緊跟出來給她拍背,她這么做只是為了找個理由走出那間屋子,她努力克制著與小女孩兒一起嘔吐的欲望,同時感覺到在陽光下真好。
林莎的媽媽隨即也跟出來,彎下腰對女兒說:“別這樣莎莎,看尸體解剖是一個實習醫生很珍貴的機會,慢慢會習慣的。你把尸體想成一臺停轉的機器,你只是在看這臺機器的部件,那樣就會好受些了。”
“媽媽,你也是機器!我討厭你這臺機器!!”林莎沖媽媽大叫著轉身要跑,但鄭晨一把拉住了她,“林莎,聽著,即使不當醫生,別的工作也同樣需要勇氣,說不定比這還難呢!你得趕快長大!”
費了很大的勁兒,她們終于使林莎重新回到了解剖室,鄭晨和她的學生站在解剖臺前,看著鋒利的柳葉刀帶著輕輕的咝咝聲切開柔軟的肌肉,看著白色的肋骨被撐開,看著紫紅色的臟器露出來……事后,鄭晨非常驚奇當時是什么支撐著自己,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撐著那個以前連蠶寶寶都害怕的小女孩兒。
……
第二天,鄭晨同李智平在一起待了一整天。李智平的父親是一名郵遞員,在這一天,他帶著兒子一遍遍地熟悉自己走了十多年的郵路。黃昏時,兒子第一次一個人走完了父親的郵路。出發前,李智平曾試圖把那個大郵袋裝到自己那輛心愛的山地車上,但怎么也裝不上去,于是他只好把郵袋放回爸爸那輛騎了十多年的舊飛鴿上,把車座放到最低,騎著它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盡管孩子已經把郵路和所有的郵遞點都記住了,但做爸爸的總不放心,從孩子獨自上路起,他和鄭晨就騎著自行車遠遠地跟著這個男孩兒。當這孩子騎到出路的終點——一座機關大樓的門口時,父親趕上來,拍拍兒子的肩說:“好了孩子,你看這活沒什么難的吧?我干了十幾年,本來可能干一輩子的,但以后只能由你來干了。爸爸只想告訴你,我這十幾年沒有送錯過一次郵件。這在別人看來也許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我自己心里很自豪。孩子,記住,不管工作多平凡,只要你盡心盡責去干,就是好樣的!”
……
第三天,鄭晨去看望了她的三個學生:常匯東、張小樂和王然。前兩個孩子同李智平一樣,生長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中;只有王然稍稍不同,他的父親是著名的圍棋選手。
常匯東的父母是開理發店的個體戶。當鄭晨走進那個小小的理發店時,常匯東正在給今天的第三位顧客理發,理完了,那人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坑坑洼洼的腦袋,笑嘻嘻地連聲說好,常匯東的父親很過意不去,堅持不收他的錢,可那人卻執意要給。第四位顧客仍點名讓孩子理發,當常匯東給他披上罩單的時候,他說:
“小鬼,在我腦袋上好好練習練習,反正我也理不了幾次發了,但將來小朋友們還是少不了理發師的,可不能一個個頭發長得跟小野人似的。”
隨后,鄭晨也讓常匯東給自己修剪一下頭發,結果被這孩子弄得一團糟,末了還是孩子的媽媽幫著修了半天,才勉強看得過去。走出理發店,鄭晨感到自己年輕了不少,其實自超新星爆發之后她就有這種感覺。面對一個突然變得陌生的世界,人們的感覺截然不同:要么年輕了許多,要么年老了許多。鄭晨很慶幸自己屬于前者。
……
張小樂的父親是一家單位集體食堂的炊事員。當鄭晨見到張小樂時,他和幾個小伙伴剛剛在大人們的指導下做完了主食和大鍋菜,幾個孩子戰戰兢兢地站在售賣窗口前,看著他們做的飯菜一點點賣完,看著外面集體食堂的大飯廳里坐滿了吃飯的人,他們緊張地等了幾分鐘,好像沒什么異常。這時,張小樂的爸爸用勺子敲了敲窗子,高聲宣布:
“各位,今天的飯菜是我們的孩子做的!”
飯廳中安靜了幾秒鐘,接著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
鄭晨印象最深的還是王然父子。鄭晨到他們家時,孩子正準備離開家去駕駛員培訓班學習。父親送了兒子好遠,長嘆一口氣,對鄭晨說:“唉,我真是沒用,活這么大,都不能教給孩子一點實實在在的本事。”
兒子讓他放心,說自己肯定能學會開車,肯定能成為一名好司機。
父親拿出了一個小包遞給兒子,“把這個帶著吧,沒事時多看看多練練,千萬不要扔了,以后總還是會有用的。”
同鄭晨走了好遠,王然才打開那個包,里面是一罐圍棋子和幾本棋譜。他們回頭看看,王然的父親,國家圍棋九段棋手,還在目送著兒子。
同許多孩子一樣,王然的命運后來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一個月后,鄭晨又去看過他一次。他本來是打算學習汽車駕駛的,卻陰差陽錯地開上了推土機,這孩子學得很快,鄭晨再次見到他是在近郊的一個大工地上,他已經能獨立開著大型推土機干活了。看到老師來了,王然很高興,他讓鄭晨坐到駕駛室里看他工作。當推土機來來回回地平整著土地時,鄭晨注意到不遠處有兩個人專注地看著他們,讓她有些奇怪的是,那是兩名軍人。干活的推土機共有三臺,都是由孩子駕駛的,但那兩名軍人好像特別留意王然開的這一臺,不時地沖這邊指指點點。終于,他們揮手示意推土機停下,其中一名中校仰頭看著駕駛室中的王然大聲說:
“孩子,你開得不錯,愿不愿意跟我們去開更帶勁兒的東西啊?”
“更大的推土機嗎?”王然探身問道。
“不,開坦克!”
王然愣了幾秒鐘,隨即興奮地打開車門跳下地去。
“是這樣,”中校解釋說,“由于種種原因,我們這支部隊這么晚才考慮培養新一代的接班人,現在時間很緊,想找些有駕駛基礎的孩子來,這樣上手快些。”
“開坦克和開推土機一樣嗎?”
“有相似之處,都是履帶車輛嘛。”
“那坦克一定比推土機難開吧?”
“也不一定,至少坦克前面沒這個大鏟子,駕駛它不用考慮前方的受力問題。”
就這樣,王然這個九段棋手的兒子成了一名裝甲部隊的坦克駕駛員。
……
第四天,鄭晨去看望了兩個女生:馮靜和姚萍萍,她們都被分配在保育院工作。在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家庭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名存實亡,保育部門將成為規模很大的機構,有很多女孩兒將在這個行業中度過她們剩余的童年時光,撫養那些比她們更小的嬰幼兒。
當鄭晨在保育院找到她的那兩個學生時,她們的媽媽正在教她們怎樣帶孩子,與這里其他的女孩兒一樣,她們對哭鬧的小寶寶完全束手無策。
“真煩人!”姚萍萍看著小床里大哭不止的小寶寶說。
她媽媽在旁邊說:“這是需要耐心的。寶寶不會說話,他哭就是說話,你要搞明白他的意思。”
“那他現在是什么意思呢?我給他奶他又不吃。”
“他現在是想睡覺了。”
“想睡覺就睡嘛,哭什么?煩人!”
“大部分孩子都是這樣的,你把他抱起來走走,他就不哭了。”
果然如此。萍萍問媽媽:“我小時候也這樣嗎?”
媽媽笑了:“你哪有這么乖,常常哭叫一個小時都不睡的。”
“媽媽,我現在才知道你帶大我真是不容易。”
“你們以后更不容易。”媽媽黯然神傷,“以前托兒所的寶寶們都有父母,而以后,只有你們把他們帶大了。”
在保育院里,鄭晨一直呆呆地很少說話,以至于馮靜和姚萍萍都關切地問她哪里不舒服。
鄭晨想到了自己還未出生的孩子。
現在世界各國都已經禁止生育了,很多國家還為此立法,從而成為公元世紀最后的法律。但在這個時候,法律和政令都失去了作用,懷孕的女性有一半選擇把孩子生下來,鄭晨就是其中之一。
第五天,鄭晨回到了學校。學校里,低年級的孩子仍在上課,而給他們講課的則是高年級的孩子,這些孩子將被培養成老師。鄭晨走進辦公室時,看到了自己的學生蘇琳和她的媽媽,蘇琳的媽媽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她這會兒正在教女兒如何當老師。
“這些孩子真笨,講了多少遍了,兩位數的加減法還是不會!”蘇琳氣惱地將面前那堆作業本一把推開。
媽媽看著女兒說:“每個學生的理解能力是不同的。”她挨個兒拿起作業本翻看,“你看,這個是不理解進位的概念,這個呢,是搞不懂借位的概念,你必須區別對待。你看看這個……”她遞給蘇琳一本。
“笨,就是笨!這么簡單的算術都學不會。”蘇琳看了一眼就把那個作業本丟到一邊,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道兩位數加減法的算術題,都犯了她這兩天批閱作業時已經看煩了的那些愚蠢的錯誤。
“這可是你五年前的作業本啊,我一直為你留著。”
蘇琳吃驚地拿起那個本子,看著那些稚拙的字跡,一點都沒認出來那是自己寫的。
媽媽說:“教書是一項需要耐心的艱苦工作。”她嘆了一口氣,“不過你的學生還是幸運的,你們呢?孩子啊,以后誰教你們呢?”
蘇琳說:“自學唄。媽媽,您不是說過,第一個教大學的人肯定沒上過大學嗎?”
“可你們連中學都沒上過啊……”媽媽又嘆了一口氣。
……
第六天,鄭晨在西站送走了自己的三個學生:衛明和金云輝是去參軍的,衛明的父親是一名中校陸軍軍官,金云輝的父親是一個空軍飛行員。趙玉忠的父母是外地來京打工的,現在要同兒子一起回河北的農村老家去。鄭晨向金云輝和趙玉忠許諾以后一定去看他們,但對衛明,她卻不敢許下這樣的諾言,這孩子服役的部隊在中印邊境,她知道在自己有生的不到十個月的時間里,肯定去不了那里了。
“鄭老師,你的寶寶生下后一定寫信告訴我他的去向,我和同學們會好好照顧他的。”衛明說完,有力地握了一下老師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車廂,堅定地完成了這次永別。
看著遠去的火車,鄭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而她的學生們都在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
……
大學習中的世界,是人類歷史上最理智和最有秩序的世界,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就在不久前,這個世界險些毀于絕望和瘋狂。
在短暫的平靜期后,各種不祥的跡象開始顯現出來:首先是植物的異常和變異,接著是各種動物的大量死亡,地面上到處是鳥和昆蟲的尸體,海面上浮著大片大片的死魚,地球上的許多物種在幾天內就消亡了。射線給人類造成的傷害也開始顯現出來,所有的人都出現了同樣的癥狀:低燒,渾身乏力,原因不明的出血。最初,雖然發現了孩子的修復功能,但并沒有被最后證實;雖然各國政府都在為孩子世界做準備[1],但部分醫學機構卻認定所有的人都將死于致命的輻射病。盡管各國政府都極力封鎖消息,這可怕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世界。人類社會的第一個反應是心存僥幸,醫學家成了人類寄托希望的上帝,不時傳出消息說某某機構或某某科學家研制出了救命的藥物,與此同時,盡管醫生反復說明現在人們患的不是白血病,但諸如環磷酰胺、氨甲喋呤、阿霉素和強的松這類治療白血病的藥物依然變得比黃金還珍貴。另外還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則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存在的真正的上帝身上,一時間,形形色色的教派如野火般四處涌現,各種或規模宏大或稀奇古怪的祈禱場面使一些國家和地區仿佛回到了中世紀……
但希望漸漸破滅,絕望像鏈式反應一樣擴散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失去理智,最后演化為集體的瘋狂,即使神經最堅強的人也不能幸免。政府漸漸無力控制局勢,賴以維持秩序的警察和軍隊本身也處于極不穩定的狀態中,甚至政府本身都處于半麻木狀態,全人類共同承受著有史以來最大的精神壓力。城市里成千上萬輛小汽車撞成一堆,爆炸聲和槍聲此起彼伏,失火的高層建筑向空中騰起巨大的煙柱,到處都是瘋狂的人群;機場都因秩序混亂而關閉,美洲和歐洲大陸的空中和地面交通全部癱瘓……新聞媒體也處于癱瘓和混亂之中,比如那天的《紐約時報》上只有一行大得嚇人的黑字,很能說明當時所有人的心態:
Heaven seals off all exits!!!(天有絕人之路!!!)
各種教派的信徒們或者變得更虔誠,以使自己有足夠的精神力量迎接死亡;或者拋棄了一切信仰,破口大罵。
但在發現孩子們的修復功能后,瘋狂的世界立刻平靜下來,其速度之快,用一位記者的話說:“像關上了開關。”從當時一個普通婦女留下來的一篇日記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當時人們的心態:
我和丈夫緊緊靠在一起,坐在家里的沙發上,我們的神經實在受不了了,這樣下去即使不病死也要被恐懼折磨死。電視上終于又有了圖像,屏幕上可以看到滾動的文字,那是政府關于最后證實孩子們修復功能的公告,不斷地重復播放著,后來電視臺好像恢復了正常,播音員出現了,也在念那則公告。我看完后,像長途跋涉到最后的人一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的身體和神經松弛下來。這幾天,我固然為自己擔心,但心的大部分都懸在我的小晶晶身上,我千萬遍地祝愿祈禱,讓晶晶別得我們這嚇人的病!現在知道孩子能活下去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的死突然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我現在極其平靜,能如此從容地面對死亡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但我丈夫還是那個樣子,他渾身打戰,倒在我身上幾乎昏了過去,而以前他在我面前一直以真正的男子漢自居。我這么平靜,也許只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命的力量,當女人成為母親時,她就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續,懂得了死沒有什么可怕的,懂得了她可以和死神對抗!只要男孩兒和女孩兒們活下去,這種對抗就會繼續下去,很快又會有母親,又會有新的孩子,死不可怕!但男人們就體會不到這些。“咱們為晶晶準備些什么呢?”我伏在他耳邊低聲問,就像我們要因公出差幾天一樣。這話剛出口,我的心又痛苦地懸了起來,天哪,這不是說往后整個世界就沒有大人了嗎?那孩子們怎么辦?!誰給晶晶做飯?誰拍著他睡覺?誰帶他過馬路?夏天怎么辦?冬天怎么辦……天哪,托人照顧他都不可能,以后只剩孩子,只剩孩子了!不,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可不行又怎么樣呢?馬上就要到冬天了,天哪,冬天!晶晶的毛衣剛織了一半兒……不寫了,我得給晶晶打毛衣了……
(選自《末日遺筆集》,三聯出版社,超新星紀元8年版)
緊接著,大學習開始了。
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最奇特的時期。人類社會處于一種前所未有,以后也不太可能重現的狀態中,整個世界變成了一所大學校,孩子們緊張地學習著人類生存所必需的所有技能,他們要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掌握運行世界的基本能力。
對于一般的職業,各國都是由子女繼承父母,并由父母向他們傳授必需的技能——這樣雖然會帶來許多社會問題,但也是能想出來的最可行、效率最高的辦法了。
對于較高級的領導職務,一般是在一定的范圍內選拔,然后在崗位上進行培訓。選拔的標準每個國家各不相同,但由于孩子社會的特殊性,這種選拔很艱難,從后來的情況看,這種選拔大部分是不太成功的,但它畢竟使人類社會保持了基本的社會結構。
最艱難的是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選擇。在短時間內,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國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極不尋常的方法:模擬國家。模擬的規模各不相同,但都以一種接近真實國家的近乎殘酷的方式運行,想從那充滿艱險和血與火的極端環境中,發現具有領袖素質的孩子。以后的歷史學家們都覺得這是公元末最不可思議的事,各個模擬國家那短暫的歷史成為超新星紀元傳奇文學津津樂道的題材,生發出專門的小說和電影類別,這些微型歷史越傳越玄,漸漸具有了神話色彩。對這段歷史雖然有不同的解說,但超新星紀元的歷史學家們大都承認,在那樣極端的歷史條件下,這也是最合理的選擇。
農業無疑是最重要的技能,幸運的是,這也是孩子們比較容易掌握的一項技能。與城市里的孩子不同,農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見過或參與過父母的勞動,倒是在工業化國家的大型農場中,孩子們學會種地要更難一些。在世界范圍內,借助已有的農業機械和灌溉系統,孩子們完全可以生產出維持生存所需要的糧食,對人類來說,這奠定了文明延續的基礎。
另外,維持社會運轉的其他一些基本技能,如服務性行業和商業等,孩子們也能較快地掌握;金融系統的運轉復雜一些,但孩子們經過努力也能使它部分運轉起來,況且,孩子世界的金融運作肯定簡單得多。
純粹的高度技巧性工作孩子們也能較快地掌握,這倒是大大出乎成人們的意料。孩子們很快成為雖不熟練但基本合格的汽車司機、車工和電焊工,最讓人們驚奇的是,根據需要,他們也能成為高速殲擊機的飛行員。人們現在才發現,孩子們對于掌握技巧有一種天生的靈性,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靈性反而消失了。
但需要知識背景的技術性工作則難得多。孩子們可以很快學會開汽車,但很難成為一名合格的汽車修理工;小飛行員可以駕駛飛機,但要讓充任地勤人員的孩子正確判斷和處理飛機故障,卻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工程師級別的技術人才更難從孩子中培養。所以,使一些技術復雜而又是社會運轉所必需的工業系統(如電力系統等)運轉起來,是大學習中一項艱巨的任務,這項任務只能部分完成。幾乎可以肯定,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在技術上將要后退許多,最樂觀的預測也要后退半個世紀,還有人甚至認為孩子世界將重新回到農業時代。
但在所有的領域中,孩子們最難掌握的是科學研究和高層次領導。
很難想象孩子世界的科學是什么樣子,要想了解和掌握人類抽象的前沿科學理論,這些只有小學文化的孩子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雖然在目前的情況下,基礎科學的研究還不是人類生存的當務之急,但存在著這樣一種危險趨勢:不善于進行理論思維的孩子,將使孩子世界中的科學理論思維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完全停滯。停滯之后的科學思維能否恢復?如果不能,人類會不會丟掉科學,再次進入黑暗的中世紀?
高層次的領導才能則是一個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最難學的東西是成熟,高層次領導者所需要的政治、經濟、歷史等各方面的知識、對社會的深刻了解、大規模管理的經驗、處理各種人際關系的技巧、對形勢的正確判斷、在巨大壓力下做出重大決策時所需的穩定的心理素質等等,正是孩子們最缺乏的,而這些經驗和素質又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教給他們,事實上這些東西是教不會的,只能從長期的生活、工作經歷中得到。所以身為高級領導者的孩子,完全可能在幼稚和沖動中做出大量的錯誤決策,這些決策將帶來的巨大的,甚至是毀滅性的災難,可能是孩子世界所面臨的最大危險,后來超新星紀元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在以后的幾個月時間里,鄭晨穿行于城市之中,幫助她的學生們學習成人的生存技能。這些學生分散于城市的各處,但在她的感覺中,孩子們仍會聚在一個班集體中,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大教室。
她腹中的胎兒一天天長大,她的身體也漸漸沉重起來,這并不僅僅是因為懷孕,同其他所有大于十三歲的人一樣,超新星病的癥狀在她的身上越來越明顯,她已處于持續不斷的發燒中,太陽穴上能感到血脈的跳動,渾身軟得像泥一樣,行動越來越困難。雖然經診斷,胎兒的發育情況良好,是一個沒有罹患超新星病的健康小生命,但她非常懷疑自己一天天惡化的身體狀況是否能支撐到把他生下來。
在住進醫院之前,鄭晨最后看望的兩個學生是金云輝和趙玉忠。
金云輝現在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個空軍基地接受殲擊機飛行員的訓練。在機場跑道的起點,鄭晨從一群穿著飛行服的孩子中找到了金云輝,他們旁邊還有幾名空軍軍官。當時,所有的人都籠罩在緊張恐懼的氣氛中,他們都仰頭盯著空中的某個方向,鄭晨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在那個方向看到一個銀色的白點,云輝告訴她,那是一架在5000米高度失速的殲擊機。那架進入尾旋狀態的殲8像塊石頭一樣下墜,鄭晨同在場的所有人一起看著它墜落了2000米,這是跳傘的最佳高度,但大家期盼的傘花并沒有出現,是彈射器出了故障,還是駕駛員找不到按鈕,或者,他還想救這架飛機?這些人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軍官們放下望遠鏡,看著下墜的飛機在正午的陽光中銀光一閃,消失在遠方的山脊后面,隨著一大團裹著火焰的黑煙從山后騰起,人們聽到了一陣沉悶的爆炸聲。
大校師長遠離人群站著,木然地望著遠方的煙柱,如一尊石雕一動不動,仿佛連他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云輝悄悄告訴鄭晨,那架殲擊機的駕駛員,就是大校十三歲的兒子。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政委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努力使自己眼眶中的淚水不流下來,“我早就說過,孩子開不了高性能殲擊機!反應速度、體力、心理素質,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行!再說,在教練機上只飛了不到二十個小時就放單飛,再飛三十個小時就上殲8,這不是拿孩子的命鬧著玩兒嗎?!”
“不飛才是拿孩子的命鬧著玩兒。”師長走過來說,他的聲音異常沉穩,“你們都知道,人家的孩子已經開著F15和幻影2000滿天飛了,我們再在訓練上縮手縮腳,那要死的可能就不只是我兒子了。”
“8311準備起飛!”一位上校飛行員喊道,他是金云輝的父親,喊出的是兒子的飛機號碼。
云輝拿起頭盔和航圖袋,加壓飛行服是為孩子飛行員們緊急趕制的,很合身,但頭盔還是大人們的,很大,屁股后面的手槍也顯得很大很沉。當云輝走過父親身邊時,父親拉住了他:
“今天的氣象條件不太好,注意橫切氣流,萬一失速,首先要冷靜,判斷尾旋方向,然后再按我們多次練過的動作脫出。記住,千萬要冷靜!”
云輝點點頭。鄭晨看到父親抓兒子的手松了些,但還是松松地抓著,好像兒子身上有什么力量把它吸住似的,孩子輕輕動了一下肩膀,掙脫了父親的手,向跑道起點的那架殲10走去。進入座艙前他沒看父親,只對遠處的鄭晨笑了笑。
鄭晨在機場上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云輝駕駛的殲擊機安全降落才離去。這之前,她長時間地仰望著藍天上一條雪白尾跡前的那個銀點,聽著殲擊機引擎悶雷般的轟鳴聲,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飛在天上的是她班上的一個小學生。
鄭晨最后看望的是趙玉忠。在河北平原上那片平坦的麥田上,冬小麥已全部播下了,鄭晨和玉忠坐在地頭,太陽在天空中暖洋洋地照著,身下的土地也是暖暖的軟軟的,像母親的懷抱。后來太陽被擋住了,他們抬頭看到了玉忠爺爺那張莊稼人的臉。
爺爺說:“娃,這田地可是有良心的啊,你真出了力氣,它就給你收成。我活了這么一把年紀,覺得最實誠的也就是這田地,為它流汗,值。”
看著這片已播種的田野,鄭晨長出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以放心去了。她想讓自己享受一下這最后的輕松,但一個沉甸甸的牽掛仍壓在心頭揮之不去。開始,鄭晨以為這牽掛來自肚子中的孩子,但很快就發現不是,她的掛念遠在三百公里外的北京,在那八個孩子身上,他們正在國家的心臟學習著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課程,學習著他們幾乎不可能學會的東西。
總參謀長
“這就是你們將要保衛的國土。”總參謀長指著一幅全國地圖對呂剛說,呂剛第一次看到這么寬大的地圖,滿滿占據了大廳一整面墻。
“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總參謀長又指著一幅同樣寬大的世界地圖說。
“首長,給我一支槍吧!”呂剛說。
總參謀長搖搖頭,“孩子,當你親自向敵人射擊之日,也就是國家滅亡之時。下面我們要去上課了。”說著,他又轉向地圖,用手掌從北京向上量出短短的一段,“我們馬上要飛過的距離是這么長。眼睛看著地圖,你的腦子里就要出現廣闊的大地,要想象出大地上的每一個細節,這是一個軍事指揮員的基本功。你作為一名指揮全軍的高級指揮員,看著這張地圖,要對我們廣闊的國土在感覺上有一個總體的把握。”
總參謀長帶著呂剛走出大廳,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兩名上校參謀,他們一起鉆進了停在院子里的一架軍用直升機,直升機在轟鳴中起飛,轉眼間,他們已飛行在城市上空了。
總參謀長指著下面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說:“像這樣的大城市,在我們的國土上有三十多個,在一場全面戰爭中,它們最有可能成為戰場焦點或戰役發起點。”
“將軍,我們要學習怎樣防守大城市嗎?”呂剛問。
總參謀長又搖搖頭,“具體的城市防御方案,是方面軍或集團軍司令的事。你要做的是,決定一個城市是防守還是放棄。”
“首都也能放棄嗎?”
總參謀長點點頭,“為了戰爭的最后勝利,首都有時也是可以放棄的,這要依當時的戰局而定,當然,對于首都,還要考慮很多其他的因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做出這種決定是極其艱難的。在戰爭中,用自己的有生力量不顧一切地去拼命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優秀的指揮員不會自己去拼命,他會設法讓敵人拼命。孩子,記住:戰爭需要的是勝利而不是英雄。”
直升機很快飛離了城市,下面出現了連綿的山脈。
總參謀長說:“孩子,世界一旦爆發戰爭,將不太可能是現在意義上的高技術戰爭,戰爭的樣式可能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相似——但這只是猜測。你們的思維方式與大人們有很大的不同,孩子戰爭也可能是以一種我們所無法想象的全新面貌出現。但現在,我們只能教你們大人的戰爭。”
直升機飛行了大約四十分鐘后,下面出現了廣闊的布滿丘陵的大地,其上有大片的沙化地帶和殘缺不全的植被,還有幾道長長的沙塵。
“孩子,課堂到了!”總參謀長說,“就在下面這個地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曾舉行過世界軍事史上最大規模的陸戰演習,現在,我們又把這里變成了模擬戰場,集結了五個集團軍,我們將在這里學習戰爭。”
呂剛向下看看,“五個集團軍?在哪兒?”
直升機迅速降低高度,呂剛看清了那一道道長長的沙塵原來是從一條條公路上揚起的,他看清了公路上的坦克和其他軍用車輛,它們像小甲蟲似的爬行著,在每條公路上,這隊列都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天邊。呂剛還看到有幾只“小甲蟲”沒有沿公路走,也沒有揚起沙塵,速度快得多,那是低空飛行的一個直升機編隊。
總參謀長說:“在我們下面,藍軍正在集結,他們將很快向紅軍發起進攻。”他用手指著南方,在丘陵起伏的大地上畫了一條看不見的長線,“看,這就是紅軍的防線。”
直升機向防線方向飛去,降落在一座小山腳下。這里的地面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車轍印,現出大片被履帶翻起的紅土。他們一行人走出直升機,經過幾輛綠色的通信車,進入了山腳的一個洞口。呂剛注意到,在通信車邊忙碌的軍士和值守在洞口外向他們敬禮的哨兵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兒。
一扇厚重的鐵門打開后,他們進入了一個寬敞的洞廳,迎面的三塊大屏幕上都顯示著戰場態勢圖,圖上布滿錯綜復雜的紅色和藍色箭頭,像一群奇怪的爬行動物。洞廳中央有一個面積很大的沙盤,周圍還有一圈亮著屏幕的電腦。沙盤周圍和電腦前有許多穿著迷彩服的軍官,呂剛看到他們中大半是孩子。看到總參謀長進來,所有人都馬上立正敬禮。
“是紅山戰役顯示系統嗎?”總參謀長指著那些大屏幕問。
“是的,首長。”一名上校回答。
“孩子們會用嗎?”
上校搖搖頭,“正在學,還離不開大人。”
“把作戰地圖也掛上吧,那畢竟是最可靠的。”
當幾名軍官搬出大卷的作戰地圖時,總參謀長對呂剛說:“這就是紅軍的指揮中心。在這個模擬戰場上,現在有幾十萬名孩子在學習戰爭,他們學習的內容從如何做列兵到如何成為集團軍軍長,不一而足;而你,孩子,你的課程是所有人中最難的,我們無法奢望你能在短時間里學會太多的東西,但你必須在這個高度上對戰爭有一個正確清晰的概念和感覺,當然做到這點也不容易。以前,從一名軍校見習官到你現在的位置,至少需要三十多年的時間,而沒有這三十多年從下至上的經歷,我后面要講的一些東西你是很難理解的,我們只能盡力而為,好在你未來的對手也比你高不了多少。從現在起,要努力把你看過的那些戰爭電影忘掉,忘得越徹底越好——你很快就會看到,電影上的戰爭與真正的戰爭不是一回事,甚至與你在山谷世界中指揮的那場戰斗也不是一回事,你將來要指揮的戰役,規模可能是那次的上萬倍。”
總參謀長轉身對旁邊的一名大校說:“開始吧。”
大校敬禮后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報告首長,藍軍已對紅軍防線發動全線進攻。”
呂剛向四周看看,沒發現什么明顯的變化,看看大屏幕上的態勢圖,那密密麻麻的紅、藍箭頭也沒有動起來。唯一與剛才不同的是,沙盤和作戰地圖前的大人們停止了緊張的講解,孩子們則都戴上了耳機和對講話筒,站在那里等待著。
總參謀長對呂剛說:“我們也開始吧。孩子,現在你已經得到敵人進攻的報告,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命令防線上的部隊阻擊敵人!”
“這等于沒說。”
呂剛茫然地看著總參謀長,這時,從演習導演組那邊又有三位將軍走過來。接著,有微微的振動從外面傳來。
總參謀長提示:“你的命令內容是什么?根據什么發布這樣的命令呢?”
呂剛想了一會兒,“啊,對了,判明敵人的主攻方向!”
總參謀長點點頭,“正確,但如何判明呢?”
“敵人投入兵力最多、攻擊最猛烈的地方就是主攻方向。”
“基本正確,但你如何知道敵人在什么位置投入兵力最多和攻擊最猛烈呢?”
“我到前沿最高的山頂上去觀察!”
總參謀長不動聲色,另外三位將軍則都輕輕嘆了口氣,其中一位中將正想對呂剛說什么,被總參謀長制止了,他說:“那好,我們去觀察吧。”
一名上尉遞給總參謀長和呂剛每人一頂鋼盔,同時又遞給呂剛一架望遠鏡,然后為他們打開了那道大鐵門。門一開,一陣爆炸聲迎面傳來,吹來的風中有一股淡淡的硝煙味。當他們穿過那條長長的洞道來到外面時,爆炸聲變得震耳欲聾,腳下的地面微微顫動,空氣中的硝煙味也變得濃烈起來。強烈的陽光使呂剛瞇起了眼,他四下看看,眼前的景象與剛來時沒什么差別:還是那幾輛綠色的電臺車,布滿車轍印的地面,以及附近幾座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平靜的小山。呂剛找不到炮彈的炸點,那爆炸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又似乎近在耳邊。有幾架武裝直升機緊貼著對面的山頂急速掠過。
有一輛吉普車在等著他們。車沿著一條盤山公路疾駛,只用幾分鐘時間就上到了指揮部所在山脈的峰頂。山頂有一座雷達站,巨大的天線無聲地轉動著。一個孩子士兵從一輛雷達控制車半開的車門中伸出腦袋朝他們這邊看,大鋼盔在他的腦袋上一晃一晃的,他很快縮回去,把車門關上了。
下車后,總參謀長向四周揮了一下手,對呂剛說:“這就是一個視野很好的制高點,你觀察吧。”
呂剛四下看看,這里的視野確實很好,布滿丘陵和小山的大地在他面前無限地延伸開去。他首先看到了遠方炮彈的炸點,那些炸點的距離都很遠,有些新炸點可以看到騰起的煙團和濺起的塵柱,有幾個山頭可能已被轟擊了一段時間,罩在彌漫的大片煙塵中,只能看到煙塵中爆炸的閃光。這些炸點在各個方向都能看到,在可視的廣闊區域內分布得稀疏而均勻,并不是呂剛所想象的成一條線。他舉起望遠鏡,漫無目標地掃視著,稀疏的植被、裸露的巖石和沙地從望遠鏡的視野里飛快地掠過,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他把鏡頭對準遠處一座正被轟擊的山頭,視野中只有一片彌漫的煙霧,煙霧后面的景物很模糊,仍舊只是植被、巖石和沙地。他屏住呼吸細看,終于從山腳下的干河谷中發現了兩輛裝甲車,但它們轉眼間就拐進山谷不見了;他又在一條位于兩座小山間的公路上看到一輛坦克,但它駛出不遠又折了回去……呂剛放下望遠鏡,迷茫地看著這廣闊的戰場。
防線在哪里?藍軍從哪個方向進攻?紅軍的陣地在哪兒?甚至連這兩支大軍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視野里只有遠方稀疏的炸點和幾個冒煙的山頭,那些山頭不像是激戰的地方,倒像是點綴在大地上的幾處孤獨的狼煙。這就是五個集團軍激戰的戰場?
總參謀長在旁邊笑了,“我知道你心中的戰場是什么樣的:一塊平坦的大平原,敵人的進攻部隊排著整齊的方陣,像接受檢閱似的沖過來;而你的防線像一道長城似的橫貫整個戰場,作為最高指揮官的你,站在防線這邊的一個小山頭上,像看一個沙盤似的把整個戰場一覽無遺,像移動棋子似的調動部隊……這種戰場也許在冷兵器時代存在過,但即使在那時,那也只是一場小戰斗,成吉思汗或拿破侖也只能親眼看到他們戰場的一小部分。在現代戰爭中,戰場的地形復雜,由于高機動性和遠程重火力的威力,雙方軍事力量的分布更加稀疏,行動更加隱蔽和詭秘,所以現代戰場在一個遠方的觀察者眼中幾乎是隱形的。你這種指揮方式,可能只適合于指揮一個連的一名上尉,我說過,忘掉戰爭電影。我們回去吧,回到最高指揮員的位置上去。”
當他們再次進入指揮部時,這里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剛才的寧靜消失了,很多大人和孩子軍官在對著電話和無線電話筒高喊;在沙盤和地圖旁,孩子們在大人軍官的指導下,根據耳機中傳來的信息緊張地標注著,大屏幕上顯示的態勢圖也在不停地變換。
總參謀長指著這一切對呂剛說:“看到了嗎?這兒才是你的戰場。作為一名最高指揮官,你的活動范圍還不及一名士兵大,但你的眼睛和耳朵卻可以從這里延伸到整個戰場。你要學會適應和使用這種感官,對于一個好的指揮員來說,他的腦子中應該能很快形成一幅活生生的戰場圖像,每一個細節都真實生動——這并不容易。”
呂剛抓抓腦袋說:“在這么個山洞里,全憑這些電臺和電腦傳來的情報進行指揮,總覺得有些別扭。”
“如果你了解了這些情報的性質,就會覺得更別扭了。”總參謀長說著,帶呂剛來到一塊大屏幕前,拿起一根激光教鞭在上面畫了一個小圈,對旁邊操作電腦的一名孩子上尉說:“小鬼,把這個區域放大。”
那名小上尉用鼠標拉出一個方框把那個區域圈住,并把它放大至整個屏幕。總參謀長指著那幅圖說:“這是305、322和374這三個高地區域的態勢圖。”他又指指兩旁的大屏幕對小上尉說:“再顯示兩幅同一區域不同情報來源的圖。”那孩子鼓搗了半天沒弄出來,一名少校走過來拿過鼠標,很快就把那兩幅態勢圖檢索出來,并分別顯示在兩邊的大屏幕上。呂剛注意到,三幅態勢圖上的地形完全一樣,等高線標出的三個高地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但標示雙方動態的紅、藍箭頭,無論是在數量、方向,還是在粗細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少校向總參謀長介紹說:“第1號態勢圖的情報來源是D集團軍114師3團,他們守衛305高地,情報認為對這個地區進攻的藍軍有兩個團的兵力,攻擊重點是322高地;第2號態勢圖的情報來自D集團軍的陸航團的空中偵察,情報認為藍軍在該地區投入了一個團,攻擊重點是374高地;第3號圖的情報來自F集團軍21師2團,負責守衛322高地,他們認為藍軍攻擊三個高地的總兵力達一個師,攻擊重點是305高地,并企圖從322和374高地兩側迂回。”
呂剛問:“這三個情報說的都是同一個時間的事嗎?”
少校點點頭,“是的,是半小時前,同一時間同一地區。”
呂剛看著這三塊大屏幕陷入了迷茫,“怎么三個情報的差別這么大?!”
總參謀長說:“在復雜的戰爭環境下,戰場偵察的變數很大,不同的偵察者對同一目標的偵察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
“那怎樣判斷哪個是真實的呢?”
總參謀長對少校說:“把這三個高地同一時間的所有情報都拿來。”少校拿來了厚厚的一摞紙,足有一部《三國演義》那么厚。
“哇,這么多?!”呂剛驚嘆道。
“在現代戰爭中,從戰場傳來的情報信息是極其豐富的,你要對這些信息進行綜合分析,從中看出某種趨勢,才有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你在電影上看到的,派一名英勇的偵察兵深入敵后,而指揮員憑他的一個情報做出整個戰役的決策,是十分可笑的。當然,并不是要你去一張張讀這些情報,那是參謀們的事,整個戰役中的信息處理量是極其龐大的,必須借助C3I系統,但最后的判斷要由你做出。”
“真復雜……”
“更復雜的是,你從這海量的情報信息中看到的趨勢不一定是真實的,它可能恰恰是敵人所進行的戰略欺騙。”
“像盟軍在諾曼底讓巴頓干的那事?”
“很對!下面,就由你從這些情報中分析出藍軍的主攻方向。”
味精和鹽
一支小小的車隊駛出京城,來到近郊一處僻靜的周圍有小山環繞的地方停下了。主席和總理,還有三個孩子:華華、眼鏡和曉夢下了車。
“孩子們,看。”主席指指前方,他們看到了一條鐵路,只有單軌,上面停著長長的載貨列車,那些列車首尾相接拉成長長的一列,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從遠方的小山腳下拐過去,一眼看不到盡頭。
“哇,這么長的火車!”華華喊道。
總理說:“這里共有十一列貨車,每列車有二十節車皮。”
主席說:“這是一條環行試驗鐵路,是一個大圓圈,剛出廠的機車就在這條鐵路上進行性能試驗。”他轉身問一名工作人員:“好像已經停止使用了,是嗎?”
工作人員點點頭,“是的,停用很久了。這條試驗鐵路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成的,不適合做現在的高速列車試驗。”
“那你們以后只好另建一條了。”總理對孩子們說。
“我們可能不需要試驗高速列車了。”華華說,主席問他為什么,他指著天空說:“我設想了一種空中列車,它由一架動力強大的核動力飛機做火車頭,牽引著一長串無動力滑翔機,比火車可快多了。”
總理說:“很有意思,可這空中列車怎么起飛和降落呢?”
“那應該不成問題!”眼鏡說,“具體怎么辦我不知道,但這東西在歷史上有先例,在二戰中,盟軍曾用一架運輸機牽引一串滑翔機運載空降兵。”
主席說:“我想起來了,那是為了爭奪敵后的萊茵河大橋,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空降作戰。”
總理看著主席說:“如果常規動力的運輸機都能牽引,這東西還真有現實意義,它有可能使空中運輸的成本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
主席問:“國內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設想嗎?”
總理搖搖頭,“從來沒有!看來,孩子們與成人相比并非樣樣都處于劣勢啊。”
主席仰望著長空,深情地感嘆道:“是啊,空中列車,還可能有空中花園,美好的未來啊!不過,我們還是先幫孩子們克服劣勢吧,我們可不是帶他們來討論列車的。孩子們,”他指指最近處的那一列火車,“去看看那上面裝著什么!”
三個孩子向列車跑去,華華順著梯子爬上了一節車皮,然后眼鏡和曉夢也爬了上去。他們站在裝得滿滿一車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這一列車全裝著這種白色的袋子,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他們蹲下來,眼鏡用手指在一個袋子上捅了個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針狀顆粒,華華蘸起一粒用舌頭舔了一下。
“當心有毒!”眼鏡說。
“我覺得好像是味精。”曉夢說著,也蘸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直接嘗出味精的味道?”華華懷疑地看著曉夢。
“確實是味精,你們看!”眼鏡指著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面有醒目的大字,這種商標他們在電視廣告上經常看見,但孩子們很難把電視上那個戴著高高白帽子的大師傅放進鍋里的一點白粉末同眼前這白色的巨龍聯系起來。他們在這白袋子上走到車皮的另一頭,小心地跨過連接處,來到另一節車皮上,看看那滿當當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們又連著走過了三節車皮,上面都滿載著大袋的味精,無疑,剩下的車皮裝的也都是味精。對于看慣了汽車的孩子們來說,這一節火車車皮已經是十分巨大了,他們數了數,確如剛才總理所說,整列貨車共有二十節車皮,都滿滿地裝著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國的味精肯定都在這兒了!”
孩子們從梯子下到地面,看到主席和總理一行人正沿著鐵道邊的小路向他們走來,他們剛想跑過去問個究竟,卻見總理沖他們揮揮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車上裝的是什么!”
于是,三個孩子在小路上跑過十多節車皮,跑過機車,來到與這列火車間隔十幾米的另一列火車的車尾,爬到最后一節車皮的頂上。他們又看到了裝滿車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剛才看到的那種塑料袋,而是編織袋,袋子上標明是食鹽。這袋子很結實,但還是有少量粉末漏了出來,他們用手指蘸點嘗嘗,確實是鹽。前面又是一條白色的長龍,這列火車的二十節車皮上裝的都是食鹽。
孩子們下到鐵路旁的小路上,又跑過這列長長的火車,爬到第三列的車皮頂上看,同第二列相同,這列火車上裝的也全是食鹽。他們又下來,跑去看第四列火車,還是滿載著食鹽。去看第五列火車時,曉夢說跑不動了,于是他們走著去,走過這二十節車皮花了不少時間,結果第五列火車上也全是食鹽。
站在第五列火車車皮的頂上向前望,他們有些泄氣了:列車的長龍還是望不到頭,彎成一個大弧形消失在遠處的一座小山后面。孩子們又走過了兩列載滿食鹽的列車,第七列列車的頭部已繞過了小山,站在車皮頂上終于可以看到這條列車長龍的盡頭了,他們數了數,前面還有四列火車!
三個孩子坐在車皮頂的鹽袋上喘著氣,眼鏡說:“累死了,往回走吧,前面那幾列肯定也都是鹽!”
華華又站起來看了看,“哼,環球旅行,我們已經走過這個環行鐵路大圓圈的一半了,從哪面回去距離都一樣!”
于是孩子們繼續向前走,走過了一節又一節車皮,路途遙遙,真像環球旅行了。每節車皮他們不用爬上去就知道里面裝的是食鹽,他們現在知道鹽也有味兒,眼鏡說那是海的味道。三個孩子終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車,走出了那長長的陰影,眼前豁然開朗。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段空鐵軌,鐵軌的盡頭就是那列停在環行鐵路起點的滿載味精的火車了,孩子們沿著空鐵軌走去。
“呀,那里還有一個小湖呢!”曉夢高興地說,那個大池塘位于環行鐵路的圓心,水面反射著已經西斜的太陽的光芒,金燦燦一片。
“我早看見了,你們只顧看味精和鹽了!”華華說,他正平伸著兩臂在鐵軌上走,“你們上那根,咱們比賽誰走得快。”
眼鏡說:“我出汗,眼鏡總往下滑,其實我肯定比你走得穩,走鋼絲穩比快強,你一掉下來就全完了。”
華華又快走幾步,“你們看,我既快又穩,一直走到頭都不會掉下來的!”
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現在看來確實如此,但要讓你像真正走鋼絲那樣,把鐵軌懸空,下面是萬丈深淵,你還能走到頭嗎?”
曉夢看著遠方金光閃閃的水面,輕輕地說:“是啊,我們的鐵軌就要懸空了……”
三個十三歲的孩子,九個月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華華從鐵軌上跳下來,看了眼鏡和曉夢一會兒,搖搖頭,大聲說:“我就看不慣你們這種沒信心的樣子!不過,以后玩的時間可真不多了。”說完,又跳上鐵軌搖搖晃晃地走起來。
曉夢看著華華笑了笑,那笑對于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來說成熟了些,但華華覺得很動人,“我以前也沒有多少玩兒的時間,至于眼鏡,這個書呆子,也不怎么玩兒,看來受損失最大的就是你了。”
“其實領導國家本身就很好玩兒。今天也好玩兒,這么多的味精和鹽,這么長的列車,多壯觀。”
“今天是領導國家嗎?”眼鏡哼了一聲說。
曉夢也滿臉疑惑,“是啊,為什么讓我們看這些呢?”
“也許是為了讓我們了解全國味精和鹽的庫存量吧。”華華說。
“那也應該讓張衛東來看,他是主管輕工業的。”
“那個笨蛋,他連自己的課桌都收拾不整齊呢。”
……
在環行鐵路的起點上,主席和總理站在火車旁談著什么,總理在說著,主席緩緩地點頭,兩人的臉色凝重嚴峻,顯然已談了很長時間,他們的身影與黑色的高大車體形成了一幅凝重有力的構圖,仿佛一張年代久遠的油畫。當他們看到遠遠走來的孩子們時,神情立刻開朗起來,主席沖孩子們揮了揮手。
華華低聲說:“你們發現沒有,他們在我們面前時和他們自己在一起時很不一樣,在我們面前,好像天塌下來也是樂觀的;他們自己在一起時,那個嚴肅,讓我覺得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曉夢說:“大人們都是這樣,他們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華華,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讓小朋友們看到真實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虛假!知道嗎?你的情緒會影響周圍的人,特別是小朋友,最容易受影響,所以你以后要學著控制自己,這點你應該向眼鏡學習。”
“他?哼,他臉上比別人少一半神經,什么時候都那個表情。行了曉夢,你比大人教我的還多。”
“真的,你沒有發現大人們教的很少嗎?”
走在前面的眼鏡轉過身來,那“少一半神經”的臉上還是那副漠然的表情,“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難上的課,他們怕教錯了。不過我有預感,他們就要開始滔滔不絕地教我們了!”
“孩子們辛苦了!今天下午你們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對看到的東西一定印象很深刻吧?”主席對走到面前的孩子們說。
眼鏡點點頭說:“再普通的東西,數量大了就成了不普通的奇跡。”
華華附和道:“是的,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么多的味精和鹽!”
主席和總理對視一笑,總理說:“我們的問題是:這么多的味精和鹽夠我們國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長時間?”
“起碼一年吧。”眼鏡不假思索地說。
總理搖搖頭。
華華也搖頭,“一年可吃不了這么多,五年!”
總理又搖頭。
“那是十年?”
總理說:“孩子們,這么多的味精和鹽,只夠全國公民吃一天。”
“一天?!”三個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會兒,華華對總理不自然地笑笑,“這……開玩笑吧?”
主席說:“按每人一天吃一克味精和十克鹽計,這每節車皮的載重量是六十噸,這個國家有十二億公民。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你們自己算吧。”
三個孩子在腦子里吃力地數著那一長串“0”,終于知道這是真的。
曉夢說:“這僅僅是鹽和味精,要是油呢?要是糧食呢?!”
“那些油可以積成前面的那個大池塘,糧食可以堆成周圍這幾座小山。”
孩子們呆呆地看著那池塘和小山,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天啊!”華華說。
“天啊!”眼鏡說。
“天啊!”曉夢說。
總理說:“這兩天,我們一直在試圖找到一個辦法,使你們對自己國家的規模有一個正確的認識,這很不容易。但要領導這樣一個國家,沒有這種認識是不行的。”
主席說:“帶你們到這里來,還有一個重要目的:讓你們明白運行一個國家最基本的規律。在這之前,你們肯定把國家的運行想得極其復雜,它確實是復雜的,比你們想象的更復雜,但它最基本的規律卻是十分簡單的,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
曉夢說:“必須首先保證這個國家的人民有飯吃!我們每天都要為國家的公民提供一列車的味精、十列車的鹽、一個大池塘的油、幾座小山的米面,如果有一天供不上,國家就會陷入混亂,十天供不上,國家就完了!”
眼鏡點點頭,“這叫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華華也點頭:“看到這長長的列車,傻瓜也明白這道理了。”
主席兩眼看著遠方說:“可是孩子,有許多十分聰明的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總理說:“孩子們,我們明天將帶你們去繼續認識這個國家。我們要去最繁華的城市,要去最偏僻的山村,要讓你們了解我們已經建立起來的工業和農業體系,讓你們了解人民的生存狀態。我們還要給你們講歷史,這是認識現實最好的辦法;還要給你們講更多更復雜的國家運行的知識,但記住,沒有什么比今天你們學到的更基礎、更深刻,你們將來的路將難上加難,但只要牢記這個規律,就不會迷失方向。”
主席一揮手說:“不要等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出發吧,孩子們,時間不多了。”
注釋
[1]指山谷世界那段時期,當時山谷中的孩子們并不知道外部世界的混亂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