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清晨松石冠鎮

這里是德卡利斯東邊不遠的一個小鎮，屬德氏家族封地，也許是龍國最大的鎮子，幾乎比得上一座小城。曾經，得益于地理位置，這里車水馬龍、行商絡繹不絕，現在街上只剩下避難的流民，到處是乞丐和孤兒。

一個瘦弱的年輕人，帶著破麻布制作的兜帽，獨自一人，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沿著街道行走。最終，他在老托尼家的鐵匠鋪門前停下了腳步。

“先生，您這里缺人手嗎？”年輕人撩開簾布，沖著打鐵聲的方向詢問道。

打鐵聲應聲停止，一個胡子拉渣的魁梧老人轉過身，瞥了年輕人一眼，轉過身去繼續揮舞錘子。

“你太瘦了。”

“我，我可以給您干些雜活，跑腿什么的，您看，您這里就您一人……”

打鐵聲依舊，年輕人等了好一會兒等不到回應，放下簾子準備離開。這時，打鐵聲停了。

“不管飯。”

年輕人留了下來，名叫托尼的老鐵匠帶他去了后面庫房的一間小屋，小屋的原主人，也就是從前鐵匠的幫手，被瘟疫奪去了性命，老鐵匠剛從悲痛中走出，年輕人就找上門來，也好，省得他貼告示。

“叫什么名字？”

“呃，達西。”

“北方來的？”

“啊，對。”

“為什么不往西走，來這里尋求國王和教皇的庇護？”

“嗯……”

“呵，蠢貨，誰也靠不住。不過你運氣不錯，這該死的瘟疫差不多消停了。你家人呢？”

“沒了。”

老鐵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帶他來到熔爐旁的工作臺。

“今天你就看著我干，等我完成這一批馬蹄鐵，你給鎮長送去，這是你第一份活。”

“好。”

……

“叮！叮！叮！”

年輕人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老鐵匠揮舞鐵錘，一遍一遍，用近乎一樣的動作敲打著燒紅的鐵塊兒，每一次擊打，伴隨著飛濺的火星，如同戰鼓聲中碰撞的刀槍。年輕人漸漸陷入回憶之中。

“先生，前天晚上的事情，您聽說了嗎？”

“那只惡魔？聽說了。”

“你說是真的嗎？”

“真的。”

“我不相信，先生，魔神都死了，哪里還有什么惡魔。”

“小子，你們北方難道什么都沒聽說？”

“知道什么？”

“四月發生的事情。”

“有所耳聞，都是些傳聞罷了。”

“沒有無端的傳聞，小子，這些日子漫天飛的說法，就算一百個里面有一個真的，也夠證明教會在說謊。”

“教廷沒有派人嗎？”

“鬼知道。快兩個月，一點動靜都沒有。”

“……”

“你是個信徒吧，別怪我多說，舊神在離我們遠去。”

“沒事，我聽得多了。”

“我也希望舊神能庇佑我們，但事實上還得靠我們自己。”

“王國呢？陛下也靠不住？”

老鐵匠停下了揮動的左臂，嘆了口氣，“以前，我還愿意高呼一句‘愿國王長壽’。現在他不再是那個睿智勇武的男人了，讓·雷德里奇大人遇刺之后，住在王都內墻里的人，沒幾個好東西。”

“您了解國王本人嗎？”

“我曾給他鑄過劍，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意氣風發，你知道，有些人像金子一樣耀眼，他就是那種人。”

“我記得國王是個毫無生氣的老頭。”

“你見過他？”

“哦，呃——”年輕人有些語無倫次，“是聽說的，聽說的。”

“唉，龍王國遇到劫難了，有些東西讓我們從內部開始腐朽。”

年輕人點了點頭，他藍色的眼睛顫動著，若有所思。

一個上午，鐵匠打鐵，年輕人旁觀，二人從個人遭遇聊到國家未來，一直到鐵匠打出最后一塊馬蹄鐵，讓年輕人給鎮長送了去。

年輕人找鎮子花了半個下午，事情辦成后，游手好閑，到酒館和賭場里尋歡作樂，找人暢談。深夜，他回到自己的住處，當所有人都進入夢鄉，他才脫下衣服，露出了用布緊緊包裹的胸部。

“呼~”

吐出一團墨綠色的玩意兒，將長長的裹胸布解開后，年輕人躺在床上長舒一口氣。“他”正是阿黛拉，扮演男性一整天，除了口含變聲魔藥弄得舌頭酸澀，最難受的還是胸部，喘不過氣。僅僅休息了一刻，她爬起來，將油燈熄滅，用魔法點起一抹微弱的亮光，在它的照耀下，用筆記本整理著今天一天搜集到的情報。

5月28日晚的圍剿行動直接導致惡魔的傳聞被坐實，那一夜之后，在王都的建筑物上飛躍的阿黛拉，成為了所有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而憑借挾持公主脫困的阿黛拉沒有逃往遠方，她思忖一番，選擇在德卡利斯的附近呆一陣子。她知道這很危險，但面對暗中的對手，不冒險賣出破綻，根本摸不清路數，她假設幕后的那個人并不和王國站在同一陣線，只是利用王國針對她，以達到某種目的。現在，就看事情是否會按她假設的那樣發展。

至于瘟疫，如同石頭砸進水里泛起漣漪一樣，最先從王都爆發，也最先從這里消失。和記載中的瘟疫爆發完全不同，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令人匪夷所思。郊區令人心慌的挽歌與哭號漸漸消停，經歷了半個多月死亡氣息的浸染，德卡利斯及周變稍稍恢復了一些生氣。

活下來的人宛若新生，卻沒有載歌載舞，人們的思想悄然間發生了一些變化，這從阿黛拉打工之余和當地居民及流民的聊天中可以感覺出來。

時間一天天流逝，沒有任何人識破阿黛拉的身份，這意味著王國失去了有關她的情報來源。不過，因為惡魔的存在已經坐實，再也瞞不住，抓捕惡魔的委托被公開在大大小小的告示板上，到處是阿黛拉的畫像。

6月3日這一天，王國公布了國王德拉貢四世的死訊，二王子完成加冕儀式，成為了新的國王。這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各地的大街小巷，只是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人們對國王的情感已經不復從前。新國王似乎意識到了人們的不滿，開始將重心放在維系統治上，“惡魔”的名號，這時候倒成為了吸引仇恨的絕佳靶子。一部分人很吃這一套，但絕大多數人并不信任這位新國王。

也好，如果幕后主使真的在王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此時便不會做出違背新王意愿的事情，阿黛拉獲得了一段時間喘息的機會。她積攢的疑惑早已快把腦子撐爆，劍拔弩張的日子消停一會兒，她正好得以尋找答案。

然而，十多天過去了，5月28日針對她的圍剿行動依舊是個謎團，信息是誰交給王國方面的，又是如何獲悉她的行動，全部是毫無根據的臆測，什么“舊神的旨意”，什么“占卜師的占卜”。

阿黛拉盤算著從地下水道進入德卡利斯，看看從流浪漢和黑幫那里能不能得到什么情報，結果，6月7日這一天，她遇到了朝思暮想的一個人。

這一天，大雨滂沱，路上濕滑泥濘。雨水濺起的霧氣中，從東方走來一支長長的隊伍。

“是軍隊嗎？”

“好，好像是教廷的人……”

白色的長袍被雨水淋濕，難以遮蓋千錘百煉的肉體，金色的鑲邊依舊耀眼，光滑的頭頂如同蛋白石，印著紅色的圣三角符號，眉毛被剃光，三角的兩條邊充當了眉毛的角色，讓他們看起來兇狠，令人敬畏，不可侵犯。

這樣的人有二十多個，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他們中間圍著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看上去剛過二十，眼神虛無，仿佛脫離了這個世界，看向無窮遠的遠方，又似乎在掙扎和留戀。他頭頂的圣三角是黑色的，只有他是黑色的。

當他們經過鐵匠鋪的門口，阿黛拉渾身汗毛豎立，有一種莫名卻無法抵御的恐懼瞬間傳遍整個身體，她顫抖著走向門邊，躲在陰影中向外面瞥去。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個年輕人，那個眼神，還有大雨洗禮下如同古典雕塑般立體的臉龐，一瞬間烙在了阿黛拉的腦海里。

{“快躲起來！”}姐姐幾乎是尖叫著在阿黛拉的耳邊喊道。

阿黛拉連忙背過身，將臉藏在陰影中，胸口一起一伏。盡管她現在用魔法易了容，可這一刻，她隱隱覺得這層偽裝如同一層紙。她不知道，那位年輕人，也把頭轉向一邊，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個人極端危險，相信我。”}

{“我知道，我也能感覺出來，呼，這副身體在害怕，很久沒有這樣了。他到底是誰？”}

{“戰斗團的人？”}

阿黛拉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又向外看了一眼，隊伍已經到了后方，是一些衣著華麗的教士，騎著馬，領著一輛馬車。這些人也許身份尊貴，卻不能令阿黛拉膽寒，阿黛拉失去興趣，準備探出身子以便看清剛剛隊伍前方的那個人。然而，那群戴著高帽，長袍被雨水打濕的教士當中，一張熟悉的臉引入眼簾，擊穿了阿黛拉的記憶之匣。

“達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