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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拿破侖與無名氏

我不否認,使者說出七天后我必定會死的那一刻,我心猛然沉了下去,像是沉入深邃的海底一樣,一股無比巨大的,由懊惱、憤怒、后悔交雜出的情緒,出現在我的心里。

或許是自殺時被救的茫然助長了我不理智的心,或許是那一刻的情緒爆發徹底掩蓋了理智,但總而言之,現在坐在漆黑公寓中的我,已經可以清晰明了的知道自己剩余的生命。

那是一個沙漏,懸在我面前,晶瑩的沙礫順著狹小的喉道流下。

我癡癡地望著它,細數那近在咫尺的死亡。

“你為什么不讓我去死?”我對沙漏問道。

“因為你就要消失了。”

消失,怎么又是消失?

我有些惱怒,我只是想要安靜的去死而已。

“很多人都在那時死去,據說,世界上每秒鐘就有五個人死亡,為何偏偏找到我,還要浪費七天的時間?”

“因為你沒做好過來的準備。”沙漏喃喃地說,“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死的,但卻在沖動里踏上不歸路,他們又如此貼近我們的世界,近到像是隔著薄紗嘶吼。他們在死前的那一刻,突然爆發的情感會擾亂我們那兒——你就當是冥界——的秩序,所以我來平復這些人的心,讓他們看清楚死亡的意義,如此或許可以讓這些靈魂平靜的過來。”

“你在撒謊。”

“我沒有。”

“如果人死后靈魂歸于冥界,那我確實不想去死了。”我輕笑著說,“你都已經說了我是在逃避,那么從一個地方逃往另一個地方定然不是我想要的。因為我逃避的是一切,所追求的的是永恒的平靜,而不是冥界的另一次人生。就憑你這句話,我就不可能被你說服。”

“那我們就去看一看,作為人類這個集體中的一員,你所謂的逃避和平靜到底意味著什么?”

使者平靜的聲音中帶著一股悲傷,我正為自己駁倒了他的論點而沾沾自喜,卻陡然發現自己身邊已變了風景。

青翠的平原上綠草如茵,遠處的丘陵邊一條河流彎彎繞繞地來到我的腳下,我注意到自己正懸在空中,可以看到極遠處人頭攢動,朝這兒進發。

“這是哪兒?”我問道。

“這兒是奧斯特里茨。”一個渾厚的男聲從我身后傳來。

我轉過身去,看到身后站著一名神色倨傲的男子。他頭戴橄欖冠冕,身著一身華麗的軍服,像是名凱旋而歸的將軍。

“使者,他是誰?”

“你可以直接和他聊。”使者說道,“他是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暨法蘭西帝國的第一執政,拿破侖。”

“來訪者,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為何而來。”拿破侖對空中懸著的沙漏點點頭,朝我看來,說道:“來吧,我們去前線。”

“前線?”

“你連奧斯特里茨戰役都沒聽說過么?”拿破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右手一揮,大步向前,說道:“那你可跟緊了,我們走。”

“俄奧聯軍已經快到附近了,看,那兒。”拿破侖指著那座高聳的小山包,對我說道:“那叫普拉岑,幾個小時后,最重要的戰場就要在那邊拉開帷幕。”

我饒有興趣地隨著拿破侖愈走愈高,直到越過丘陵頂端,在這兒,周圍的環境地形一覽無余。東邊遠處,聯軍的部隊正穩步朝普拉岑的方向進發,而西邊,法軍卻逐漸縮小陣型,集聚在普拉岑對面的村莊中。

“他們拿下普拉岑的同時,南線的戰線就已被點燃。”拿破侖指著南方,說道:“我們以絕對的人數劣勢接戰,并保證有條不紊的防守撤退。”

“絕對的人數劣勢,你們怎么能做到有條不紊的撤退的?”我問道,但同時,腦海里隱約已有了答案。

“兩點。一,我又投入了一個新軍,在河西岸與聯軍進行交火,主要用作騷擾和側翼打擊,其次,西南方的地形對步兵撤退有利,卻不利于大規模行軍突擊。”

“還有呢?”

“必要的犧牲。”拿破侖看向我,一字一頓。

“算上那支新軍,我們要面對的新軍也有四萬,而己方卻只有一萬五千余人,但他們都是勇猛的戰士,是法蘭西忠誠的兒女。所以我將南方放心地交給了他們。”他雙眼炯炯有神,看向南方。

“他們知道自己的任務么?”我問。

“蘇爾特和達武非常明確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們以此為榮,并做得非常好。”拿破侖回答。

“從你的話中,我看出他們是指揮者。”我寸步不讓地看向拿破侖,質問道:“士兵們知道么?”

“他們……不知道。”拿破侖轉過身,有些唏噓,但隨即他就搖了搖頭,驅散了臉上的愧疚之色,“但由于他們的勇氣,法蘭西取得了戰役的勝利,這是值得贊揚的,所以我稱他們為犧牲。南部用一萬五千人的兵力拖住四萬聯軍之后,坐鎮普拉岑的沙皇決議增援南方。于是我們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攻上普拉岑,并在聯軍進入河岸通路時,居高臨下對中路聯軍發動突襲,再以普拉岑為核心,鏖戰數個小時,成功擊潰了北線聯軍。”

“我承認這場勝利非常精彩,但向前看一步,戰爭本身就是錯誤的。如若沒有你們肆意挑動戰爭,那根本不會存在犧牲、勝利之類的詞語,更不會有如此多人在無知和仇恨中死去。”

“錯了,年輕人,戰爭本身沒有錯誤。”拿破侖搖了搖頭,“這個論題很久就有人提起過,但這是個無窮的推理,你如果否認戰爭,那就是否認人類自身。這是最根深蒂固的存在,也是無可避免的存在,我們沒必要在這兒爭論。而我們這些人,只是利用戰爭來結束戰爭,這是這個時代、此地此刻最有利的做法。”

使者出現在我們面前,打斷了我們的爭論。

“去問一問吧。”他說。

拿破侖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說道:“生前我沒有這樣的機會,如今倒是可以一探究竟,走,年輕人,我們去問一問。”

問誰?我十分疑惑。

沙漏輕輕擺動,一瞬間,我們便來到另一處地方。

觸目皆是染成猩紅的雪和泥,殘肢斷臂橫七豎八,旗幟和包裹散落的滿地都是,它們泡在血里,戳在土中,烏鴉在附近盤旋,大聲叫著,啄食著眼珠。

如果不是現在這個狀態我無法嘔吐,我肯定自己會吐到趴在地上。

拿破侖看到我的窘迫模樣,大笑起來,他毫不在意身上的華貴軍服,踏著血水和泥濘朝尸體堆走去。

他走到一具法軍的尸體前,看向依舊懸在空中的使者,點點頭。

一團模糊的身影從尸體上浮現出來。

很快,他變得清晰,赫然便是地上那具尸體的模樣。

他似乎有些困惑,像是大夢初醒般環顧四周,對地獄般的景象視若無睹,直到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尸體,才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這是在哪兒?”他驚恐地叫著,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拿破侖,習慣般的站直了身體敬了個禮,“司令閣下!”

“是我。”拿破侖笑道。

“司令閣下,我們是在哪兒?這兒是天堂還是地獄?”他膽怯地問道。

我有些好奇,就算他以為這兒是地獄,他依舊站得筆直,敬著軍禮。

“這兒哪兒也不是,只是我們恰好能聊聊天的地方罷了。”拿破侖拍了拍他的肩膀,贊揚道:“你很棒,年輕人,對此我要代表法蘭西對你表示感謝。”

“我怎么敢……”他縮了縮身子,想要避開拿破侖的視線,但他掃了眼自己的尸體,猛地一怔,囈語般問道:“我是死了吧,司令閣下您也?我們輸了么……”

“沒有輸!”拿破侖大聲說道,“正相反,我們勝得極為漂亮!這一戰之后,法蘭西將引來帝國的黎明,我們將成為歐洲的主人!”

“贏了……呀……”他愣了下,抽了抽鼻子,哭了起來。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還只是個年輕人,鼻梁上還掛著點點雀斑。

“贏了,贏了……不再打仗了,妹妹可以去巴黎,可以去學藝術了……”他嚎啕大哭起來。

拿破侖走上前,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是啊,和平是你們爭取到的,你的家人們,都將享受這和平強大的帝國帶來的美好生活。”

他突然抬起頭,兇狠地盯著拿破侖。

“可您為什么要騙我們!我們都以為只是需要牽制一部分兵力,但他們卻像惡魔一樣數不勝數,我們努力過,掙扎過,但是都死了……”

拿破侖別過頭,似有一絲不忍。

使者突然出聲:“走吧,我們一起去凱旋門。”

拿破侖露出驚愕的神情,但立刻變成一絲苦笑和自嘲。士兵滿臉倉皇,盯著這個說話的懸浮沙漏。

他不知道凱旋門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這個沙漏是神是鬼。

“為了紀念這場戰爭的勝利,我決定修建凱旋門。”拿破侖對士兵解釋道,“但很可惜,在它建成之前,我就離世了。”

我本以為使者會把我們送到一個和平的年代,但他卻選擇了近日的某個時候。

這是夜里,但街頭卻到處都是警察和平民,他們面色猙獰宛若鬼怪,手中揮舞著燃燒瓶和一切能擊打別人的東西,連從死尸中爬出來的士兵,看到這幅場景都有些畏懼。

拿破侖苦澀的問道:“這是?”

我指著正與警察對峙的人群,說道:“如你所見,暴動。”

“為什么當權者會允許這種事情出現?”

“因為如今的當權者沒法讓巴黎市民吃飽飯,又或者巴黎市民們想吃的太多了。還可能無論是住在這兒的,還是屬于這兒的,都想多吃點多拿點。”我說道。

“他們在呼喚什么?”士兵走上前,看著咆哮的人群,迷惑不解的問道。

“很多東西,從更多的工資更多的福利到更多的社會地位和發言權,所有造成現狀的東西他們都想推翻,所有阻礙平等的東西他們都覺得是錯誤和落后。”

拿破侖勃然大怒:“我聽見了!他們在呼喚戰爭!”

士兵眼底露出一絲恐懼。

“他們真是一群無知的廢物,戰爭是個不該被施放的猛獸,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么?”拿破侖重重呸了一口,繼續說道:“駕馭不了戰爭的人,只會淪為戰爭的養料,它用血和骨為食糧,磨亮爪牙,尋覓更多的血更多的肉,若是讓這群廢物挑起了戰爭,法蘭西定會毀于一旦!”

我看著拿破侖,看著他激動地指著廣場上的人群高聲斥責。

這時,一個燃燒瓶朝我們飛來,穿過拿破侖的身體,落到凱旋門上。

煤油順著石雕滑落,將精美的雕像浸潤成一片漆黑,那兒正鐫刻著法軍戰勝聯軍的那場奧斯特里茨戰役。

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所以,拿破侖,你的戰爭與和平,只在于你個人。”我看著拿破侖憤怒的臉,對他說道,“你要的戰爭是自己能控制、能取勝的戰爭,你要的和平是在自己掌控中,由自己賜予的和平,你并不在意別人的想法,而是選擇替他們作決定。”

拿破侖似乎想要說什么。

士兵突然上前,反駁道:“不是這樣的,這位先生。”

“司令閣下想做的,對法蘭西來說是一件好事,這就夠了。”他臉上露出笑容,明媚卻憂傷,“就如同他剛剛所說的,像我這樣的人,不應該用短淺的目光去做一些決定,這樣只會得一時之快,但卻會誤了長遠的路。我們相信司令閣下,于是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他,這不僅是士兵的天責,也是法蘭西子民的驕傲。”

他轉向拿破侖,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

拿破侖一怔,也身姿筆挺,回了個極為正式的軍禮。

我看著他們,腦子里回蕩著‘相信’這兩個字。

我似乎很久都沒有考慮過相信了。

繁重的工作和任務鋪天蓋地,我只能悶不作聲的忍耐著,憎恨和不滿便在其中滋生發芽。到遭遇挫折時,這些惡劣情感便如同山洪般傾瀉而出,摧毀理智,摧垮精神。

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值得托付信任的東西了。

使者飛到我面前,問我:“你明白了么?”

我搖搖頭。

我敬佩士兵的死亡,可我不理解他的決然。

他有家庭,有父母兄妹,可他卻在一個謊言中坦然赴死,甚至在死后獲得說話的機會后,還為這個欺騙他們的人而驕傲。

我不能理解這件事情。

士兵盡了對國家對領袖的責任,誰來對死去的士兵盡責?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勝利,數千數萬人和他一樣也付出生命,可享受勝利的卻不是他們。

到底他們只是一顆顆用來拋棄的棋子。

即使拿破侖充滿尊敬地向士兵敬禮,我依舊不能原諒他對士兵所犯下的罪行。

那是奪取生命,為己所用的罪。用一個因人而起殺人而終的目的,交換無數的生命。

生命?

我陡然意識到什么,看向沙漏。

“你意識到了。”使者帶著些許悲傷,說道。

“是的,生命。”我點頭,“或許我們的生命并不只屬于自己。”

“是的,多么悲哀,但確實如此。”使者嘆息道。

“社會是一張大網,將所有人的身子都卡在里面,腿綁著腿,手卡著手。于是便有了大勢和潮流,挾裹著所有人前進。在里邊的人是不能后退的,他已經成為了社會的一份子。他身邊都是人,密密麻麻的線一圈一圈裹著,舉手投足間都會影響到別人。于是他的生命也成為了網中的一個東西,死亡觸手可及卻無法觸碰,只有撕裂線和網的人才能走出這一步,但那時,他也將失去一切……”

“真是個殘忍露骨的真相啊。”我喃喃道,“在這兒,連選擇自己的死亡都這么麻煩……”

“你只看出來這么些東西么?”使者低聲嘆息。

這時拿破侖和士兵朝我們走了過來。

“年輕人,我們要離開了,你也該回到自己所屬的地方。使者所拜托的事情我都告訴了你,但你定然不像我期望的那般理解,不過這才對,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想法。”拿破侖爽朗地笑著,朝我揮了揮手,“再見。”

士兵略有些焦急的開口說道:“先生,我應該就此徹底死去了,但若您有機會的話,請給我父母和妹妹說一聲,參加司令閣下的軍隊,我并不后悔。”

“你叫?”我問道。

“我叫……”

他還沒說完,身影就隨著拿破侖一起淡去,消弭于世間,夜空澄凈,他們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直到結束,他都沒有說出他叫什么。

我看向使者,沙漏依舊默默朝下方流淌著沙礫。

“今日到此為止。”使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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