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國·BBC藝術經典三部曲:《文明》《新藝術的震撼》《藝術的力量》
- (英)肯尼斯·克拉克 (澳)羅伯特·休斯 (英)西蒙·沙瑪
- 5813字
- 2019-06-04 17:15:57
Ⅶ
落魄潦倒之后,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到了十七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所有人對倫勃朗都失去了耐心。曾經耐心善意的朋友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債權人,阿姆斯特丹的債主們急切地想要收回他們的貸款——至少在倫勃朗的事業徹底無可救藥之前——他已經成了聲名狼藉的蠻漢,冥頑不靈、不可信賴的藝術家,也早該活到頭了。(正如他過世后一位著名批評家說過)倫勃朗作品應該讓帆布遮個嚴嚴實實。應當清償的房屋貸款已經嚴重逾期,倫勃朗只能眼巴巴盼望救命稻草的降臨(他曾投資了一艘貨船)。可是,投資只換來了悲傷的回報,一場海難讓倫勃朗的希望沉入大海。1656年,因為“海上事故”,倫勃朗只得忍受恥辱簽署了cessio bonorum——一種破產類型,要求債務人把資產上交仲裁員,根據債權人的聲明協定清償額度,然后仲裁員依此拍賣資產,并將所得用以償還債務。
拍賣會一場接一場,拍賣槌一聲連一聲。除了誰也奪不走的才思,一切都從他身邊被拿走。隨之而去的不僅僅是家產——家具、銀器、鏡子、床、椅子和箱子,曾經琳瑯滿目的收藏,充滿異國情調的玩物和天然珍品——還有辛苦收集多年的藝術檔案。正是這些手跡、草圖和繪畫成就了他現在的模樣:逝世多年的恩師彼得·拉斯特曼所作《托比亞斯》(Tobias),舊友兼對手楊·利文斯在萊頓小城的繪畫,曼特尼亞的手稿,盧卡斯·范·萊登的手書,等等。工藝品的收藏傳統已經被打破。僅僅,或者更為糟糕的是,這些藏品成交時只賣出了它真實價值的一小部分金額。

《堤壩上的市政廳,阿姆斯特丹》
格里特·貝爾科海德
1672
布面油畫
國家博物館,德累斯頓
沒完沒了的拍賣一直持續到1657年,不幸的是,收益遠遠填補不了債權人的欲壑。倫勃朗再也保不住圣安東尼大道上那棟漂亮的房子。1658年起,它的產權已經被凍結,最后的售價比當初倫勃朗購買所用的花費還要少2000荷蘭盾。2月22日,畫家終于得到了一筆錢,可當他從法庭書記員手里接過這些微薄的資金后,馬上又轉手遞給站在不遠處的債主。倫勃朗一家——泰特斯(Titus),薩斯奇雅的遺腹子;亨德瑞克耶和她的女兒科妮利婭(Cornelia)——一起搬到了玫瑰運河旁的一座小屋子。在那里,亨德瑞克耶和泰特斯管理倫勃朗的日常事務并出售他的畫作——作為破產者,倫勃朗已經失去了法定從業資格。
倫勃朗該如何描繪這屈辱時刻里的自己?就像長袍加身的君王,榮耀地登上王座。*他的大腿挑釁式地分開,微微隆起的腹部和上身看起來活像一個精靈,無上的權威透過畫布,直直逼向讀者。看他高傲又微帶諧謔的眼神,恍若睥睨對藝術自以為是的眾生。倫勃朗寬大的手掌里握著一支銀頂手杖——這不似他作畫時常用的腕杖,我們毋寧把它當做榮威的象征:一支元帥的施令杖,術士的魔杖,或是君王的權杖。他不會畫出自己的落魄和一無所有。從畫作完成的方式來看——畫中人如此盛裝打扮——倫勃朗顯然沒有一絲悔悟:繪畫即王法。
就算倫勃朗一無所有,但阿姆斯特丹應當還剩余他的權威。當下市內有一樁極好的委托,可謂成之即可名利雙收,這便是為新落成的市政大廳繪制裝飾畫。他過去的學生和助手,諸如費迪南德·博爾(Ferdinand Bol)和霍弗特·富林克(Govert Flinck),紛紛成為炙手可熱的候選人,而他們的恩師,這個難以捉摸的老古董卻被遺忘在角落。事實上,倫勃朗唯一的為新市政廳所作的繪畫早已被扔上了破產拍賣架;陪伴這偉大畫面的,唯有老鼠的撕咬和幾張破舊的欠條。
建筑整體而言,新市政廳嚴格遵照了古典主義范式,同時也透著幾分炫耀和自省。畢竟建造在山墻下的老市政廳早已如同兔子窩一般擁擠不堪,其狀甚至比不上遺棄在荷蘭任何一個偏遠省份的哥特式廢墟。但現在的阿姆斯特丹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的中心,貿易帝國的航線從休斯敦河岸的新阿姆斯特丹直抵地球背面的澳洲群島,不可戰勝的荷蘭艦隊護衛著屬于荷蘭的一切。與西班牙媾和的1648年,委員會采納了新建市政廳的提議,畢竟,它應與阿姆斯特丹的榮耀相襯。上天似乎也在促使這一工程的進行,四年后的一場大火焚毀了老建筑。然而相對于油得發膩的新古典主義,倫勃朗更加偏愛哥特式建筑。火災后不久他為老市政廳的遺址作畫,*卻從未給新大樓畫過一張素描。
建筑表面裝潢無非是自吹自擂:和平女神手握樂觀的橄欖枝指向大壩廣場,后方的三角墻上刻著來自四大洲的賀詞。建筑內部每個房間和每堵墻上都有歷史壁畫——有些是浮雕,有些是繪畫,大多取材于《圣經》和羅馬時代——以警醒王國,切勿自滿、墮落、驕橫。在死刑判決廳里,墻壁上刻著的是羅馬執政官布魯圖斯因自己的兒子反對共和制而將他處死的畫面。霍弗特·富林克是這方面的行家,他為市政廳繪制了衣著樸素的瑪爾庫斯·庫利烏斯·丹塔圖斯(Marcus Curius Dentatus)揮著一只蕪菁打發了盛裝打扮的薩莫奈人前來行賄的場景,和市長辦公室里的一幅《所羅門王祈求智慧》(Solomon Praying for Wisdom)。如果你想要在顯眼的地方放置人物俊美、色彩明快、畫風溫和的作品——最好能和意大利畫派媲美——那么我們當代的“阿佩萊斯”富林克先生(不妨用古希臘最偉大的畫家的姓名來稱呼他),正是你要找的人。僅《所羅門王》,富林克就得到了1500荷蘭盾的豐厚報酬——相比之下,我們的倫勃朗卻沒有一幅作品賣出了如此高價,除了《夜巡》——富林克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首席官方畫家。
接下來的故事也順理成章,市政廳畫作中最為榮耀的委托——環著慶典大廳的一組八幅繪畫——也落在了富林克身上。繪畫的主題來自羅馬歷史學家塔西陀(Tacitus)的編年史,意圖描述巴達維亞人民反抗羅馬帝國的場面。這將給予后世瞻仰它的阿姆斯特丹人和荷蘭人以兩點告誡:其一,任何帝國都有終結之日;其二,荷蘭立國之本源自正義的抗爭。而且,當時市政廳也試圖宣告自己“反凡爾賽”一般的存在,這座宮殿屹立在一個沒有國王的帝國里,因此巴達維亞組畫將題獻給城市政治寡頭們所支持的“真正的共和式自由”。巴達維亞的領導者,久經沙場的老將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起初為羅馬服役,但是為了拯救飽受壓迫的家鄉人民,毅然起兵倒戈。這一點至關重要,一個高雅、清醒、堅定的共和派英雄遠比一位剛愎自用的親王有說服力。畫風和主旨若要相得益彰,最好使其端莊、內斂、高尚。
唯一存在的問題是,塔西陀描述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起義的場面是圍著一張餐桌展開的:在神圣的小樹林深處舉辦的晚宴上,各路義軍領袖對西威利斯宣誓效忠。首領最著名的標志是他在戰爭中失去的一只眼,更驚奇的是,他宣誓任職的方式——包括對所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們演講——都采用巴達維亞古老野蠻的痛飲。不消說,這并不是他們的后嗣——阿姆斯特丹的領導者所喜聞樂見的場面。我們忠誠的富林克設計的樣圖竭力滿足了所有官員的要求,又不失事件紀念碑式的意義[下圖]。為了避免難看的畸形頭部引人注目,富林克為西威利斯裹上了頭巾。小腿粗壯的半裸首領右手伸向一位同謀(他也是倒戈的士兵)締結誓約:不自由,毋寧死。小樹林的輪廓明顯地根據人物位置調整,一位跪著的女仆正在侍酒。畫面古典優雅,正是長官們想要的模樣。

《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的盟誓》
霍弗特·富林克
1659
鋼筆畫
市立美術館,漢堡

《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率領巴達維亞人謀反》(草稿)
1661
鋼筆畫,并涂了褐色顏料
州立版畫收藏館,慕尼黑
天有不測風云。1660年2月2日,富林克的離世使計劃全盤打亂。巴達維亞組畫減少到了四個,每幅作品都安置在半月形的四角上。由于并無第三個阿佩萊斯與之媲美,市長決定把組畫分別委托給四位藝術家。其中一位恰好是倫勃朗在萊頓城的老搭檔揚·利文斯(他剛剛結束在英國為斯圖亞特王室的工作和在安特衛普的工作,趕回荷蘭)。但是最為重要的那幅描述宣誓就職場面的繪畫,盡管形勢不利,經過18個月的拖延之后,長官們還是回過頭來找到了我們的畫家——倫勃朗·范·萊茵。
為什么是倫勃朗?這個決定由誰作出?帶有幾分保留和不安?這些問題我們都無從得知答案了。它更可能取決于阿姆斯特丹在這十幾個月來發生的人事變動。或許倫勃朗的一位老顧客成了他最后的救主。不管原因如何,他得抓住時機。但是倫勃朗并不樂意作為替補,接手完成自己學生的構圖。如果長官們認為會從倫勃朗那兒得到一幅比富林克更為小心翼翼的畫作,那么他們徹底打錯了算盤。然而倫勃朗今后的財富和命運都在此一搏,他一定會回想起曾經接受的委托:在《夜巡》上,他打破了陳規,但仍是成功之作,原因為何?因為雖然技法上多次顛覆傳統,但他成功地把握住了射手公會成員們對武力救國之英雄形象的渴望。盡管繪畫教條被悉數違反,可他卻給了他的贊助人們一部以現代戲劇來表達的自由史詩。現在,他需要創作一個年代久遠的版本。
面對需要繪制的宏大的空間,倫勃朗不會毫無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可照搬焦點分散的《夜巡》,這幅畫必須有一個無可動搖的不朽中心,即西威利斯本人。但他仍然需要在焦點附近添上一圈塔西陀筆下所述的狂熱追隨者形象。他游弋于寶貴的藝術史——甚至從自己的收藏品中——尋求靈光。最后,兩種方案在頭腦里形成。其一以達·芬奇《最后的晚餐》為藍本。倫勃朗熟悉《圣經》故事,而且救世主的周圍也常被各種世俗或神圣的形象環繞。對倫勃朗來說,從上帝那兒借一點場景過來用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況西威利斯,不也是另一種救世主嗎?他是《圣經》繪畫的行家,做起這個輕車熟路。第二個方案土生土長源自荷蘭:靈感來自民兵宴會。雖然他沒有畫過類似的題材,但是宴會中近乎暴動的狂熱和濃厚的愛國情懷可以直接應用到小樹林的晚宴中。
倫勃朗不是書呆子,但他的頭腦里總裝滿了自己希望重新演繹的主題,因此他回到塔西陀的文字中尋求靈感。一定是讓羅馬歷史學家欽佩又害怕的野性力量打動了倫勃朗,文字才最適合成為繪畫范式。在倫勃朗的眼里,塔西陀筆下近乎野蠻的宣誓場面遠勝富林克安靜的握手入職。他開始構想一個更為剛勁暴力的布景——明晃晃的刀光劍影和溢滿酒的古式飲杯。
隨后,他將自己置于旁觀者的位置,像卡拉瓦喬那樣努力想象,巨幅畫作懸掛于拱門之上會帶來何種感受。新問題隨之而來:距離越遠,視野也就越暗。因此深思熟慮的倫勃朗為宴會選擇了建筑作為背景。他將西威利斯和他的同伴們移入巨大的廳堂,出口敞向樹林,象征自由與重生的樹枝伸入窗欞。在場景呈現之前,他創造了動作的起點——腳步由此出發,直通向這場晚宴:人們沿著昏暗的長廊步入宴會廳,長廊盡頭是金色的火光(這是燃燒著的、令人神往的幻影)。觀眾的目光將會透過畫面陰暗的空間,徑直走近公元69年的那個晚上。隨后,側翼的圖案引導目光從綿長的宴會人群移向輝煌的中心,炫目的光池蕩漾于餐桌上:這是自由荷蘭的誕生之光。
我們僅僅知曉,倫勃朗的藝術才華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1661年10月,他在一張葬禮請帖的背面畫就了草圖。可悲的是,這匆匆一瞥便是倫勃朗最偉大杰作遺留下來的唯一全貌。
因此,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圖畫已經遭受了大量修改。杰作被從市政廳墻上取下并返還給倫勃朗后,它隨之被剪碎,幸存的片段經歷的數次返工和不算成功的改動讓主題變得分散。但即便是殘片,也包含了倫勃朗足夠多的、令人震驚的——當然也是致命的——大膽妄為。他所熱愛的野性和自由極大地改變了他的風格。富林克筆下受尊敬的勇士和莊嚴的長者到了倫勃朗這兒,假使你就是阿姆斯特丹當時的一位市政長官,你會覺得自己簡直身處強盜窩,或是面對著一群雜牌軍。畫面中有發色黝黑的東方人(其中一人戴著金鏈子,投射出猶太人般精明的目光),一位露齒而笑的老人雙唇粗魯地張開著,似乎更加在乎他的酒杯,德魯伊般的祭司,還有一位俊美的年輕人。倫勃朗在畫面中央犯下了最大的暴行:強盜之王克勞迪烏斯·西威利斯,已盲的那只眼對著所有的觀眾露出猙獰的斑痕(它在富林克的構圖中一直被小心翼翼地藏在頭巾里)。人群面前,他的眼睛反而成了焦點。西威利斯戴著高高的冠冕,在箍帶中心,倫勃朗描上了一個不透明的金色圓圈,象征著第三只眼——感官。
看看他是如何塑造西威利斯的:飾以豐厚的涂層和致密層,為之點綴黃金和珠寶。當然和他四年前那幅不可一世的肖像畫神似——這正是倫勃朗對獨立自主堅強不屈的追求。這一刻的倫勃朗,就是西威利斯本身,揮舞畫筆即可召喚無窮魅力——除了部分細節無法判斷繪制工具是畫筆還是調色刀。畫面中的兇殘之處不僅僅體現在西威利斯的軀體、胡髭或是臉龐上,還包括由粗魯、鮮明的線條描繪,甚至是速寫的面孔。這些驚人的場景前所未有,即便是畫家逝世后的200年內也沒出現過。倫勃朗畫出的是自己的思想,當然,也有畫面主題:野蠻的自由。正如30年前,在《畫室里的畫家》里,他曾竭力描畫出剝落的墻皮,而在《西威利斯》中,他又成功了——盡管存在爭議,但是畫面中的一只精致而透明的高腳酒杯無愧是神來之筆——一飲而盡吧,從此得自由。
同《夜巡》一樣,這是沖破桎梏的呼告:冷兵器的碰撞摩擦,擁護與效忠的誓言,起義和密謀的低語,還有發自肺腑的嘶吼。士兵的盛宴瞬時變成野蠻聚會,場面充斥著熱血和興奮,恐嚇與慶祝,老練及粗獷。倫勃朗為遠古時期狡詐直白而痛苦的自由創作了一首贊美詩。盡管經過精心設計,西威利斯仍不乏原始激情,而且,盡管主人公占據著畫面的中心,我們也無法忽視那些粗劣的形象:有人虔誠,有人熱血,舉杯同慶,心無隔閡。這便是荷蘭共和國之起源。畫面敢于直率地表達,這就是先祖,這就是我們的模樣。偉大帝國的中心,大理石鋪就的市政廳終有一日會沉入海底,如同它憑空出現。但是只要保持信念,那么你的自由,你最鐘愛之物將會永恒。
三十年前,年輕的倫勃朗在畫板邊緣描上金邊,象征著思維的靈光。而現在他將其旋轉90度,把那道金邊橫置于餐桌邊緣。這是所有光源中最熾熱的一道。沒有燭火,但是它散發出來朦朧的金色光芒,原始的自由之火,照亮了密謀者的面容。
倫勃朗在市政大廳里奉獻了一幅共和主義的圣壇裝飾畫,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群像。但是長官們并不愿意直面自己,或是先祖。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更熱衷于宣揚自己捍衛自由(抵抗西班牙、法蘭西和英格蘭,甚至驅逐驕傲的奧蘭治親王),他們實際上是自我推選的政治寡頭,絕非民主本身。如果起義是一篇煽動的神話,那么后世就應該小心地為它拔下毒牙,以防什么時候會被反咬一口。因此對倫勃朗的畫作,他們有一萬個拒絕的理由:在政治寡頭打倒奧蘭治親王的關鍵時刻,懸掛這樣一幅畫對城市的英雄們而言太不得體;或者圖案繪制得太過粗糙,一點兒都不與尊貴的閣下們相配。與畫作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長官們似乎忍無可忍,旋即裁定了它應有的宿命:總之,這幅畫不適合安置在如此高貴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