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國·BBC藝術經典三部曲:《文明》《新藝術的震撼》《藝術的力量》
- (英)肯尼斯·克拉克 (澳)羅伯特·休斯 (英)西蒙·沙瑪
- 2748字
- 2019-06-04 17:15:54
Ⅳ
1640年,在繪成《三十四歲自畫像》之前,倫勃朗就已經成為這個早熟的都城的大畫師,他的姓名也被載入這座城市的榮耀史冊。1638年以后,倫勃朗擁有了一處房產——位于圣安東尼大道,恰好和十年前的導師彼得·拉斯特曼(Pieter Lastman),以及昔日合作伙伴亨德里克·范·尤倫伯格(Hendrick van Uylenburgh)在同一條街上。這棟漂亮的房子結束了畫家的長期寄宿生活,同時也宣告著主人不凡的地位、聲望和名譽。它是一棟三層建筑,入口處以石料裝飾成古典式樣,過道里陳列著古典半身像與小型風景畫(有些出自大師之手),以及酒宴狂歡樣式的畫作。通往大廳的一個房間被用作展覽室,懸掛著倫勃朗的摯愛——揚·波塞利斯(Jan Porcellis)和西蒙·德·弗利格(Simon de Vlieger)的航海畫,以及倫勃朗從中受益頗多的視覺派畫家赫克力斯·希格斯(Hercules Seghers)的圖繪。樓下是倫勃朗的個人畫室,一間北向的小作坊。另一個房間用以安置他那令人羨慕的藝術珍品柜。
自從倫勃朗開始迷上拍賣行以來,只要能買得起,他總會不遺余力地撲向拍賣架上的珍藏(盡管有時候買不起),從來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對各類拍賣品眼紅。除繪畫之外,大師們的圖紙也在他的收藏之列,像盧卡斯·范·萊頓(Lucas van Leiden),勃魯蓋爾(Bruegel),丟勒(Dürer),曼特尼亞(Mantegna)和提香:這些圖紙不僅是珍貴的存檔,也是倫勃朗創作靈感的來源。陳列室還擠滿了來自異國的小物件:日本盔甲,遠東鼻笛和毒鏢吹管,高加索皮革,波斯紡織品,土耳其號角,爪哇加麥蘭鐘和皮影,古箏,還有熱帶珊瑚與貝殼。他相信了天堂鳥沒有爪子的傳說,因此屋子里多了一只無足天堂鳥標本(他甚至為之作畫)。這個傳說的迷人之處在于,沒有爪子的天堂鳥無法落地,不得不永遠在高空飛翔,至多把頭埋在羽毛里打個盹。但真相卻是,為了維持美麗的神話,標本制作人不留痕跡地切除了這種生物的雙腿。

《戴草帽的薩斯奇雅》
1633
牛皮紙上的銀尖筆畫
版畫美術館,國立美術館,柏林
盡管有些藏品——像土耳其和波斯的紡織品,還有日本武士頭盔——后來作為道具出現在他的畫作里,但是倫勃朗對這些玩物的渴望最初源自一個更加令人驚奇的想法。聚集一屋子珍藏——能夠在一個巨大的房間里,將這世界上所有自然與人工的,遠古和近代的瑰寶悉數陳列——理應是歐洲大陸所有高雅鑒賞家們的美夢。這同時也是磨坊主的兒子能夠躋身鑒賞家行列,比肩名流的重大資本。盡管定居阿姆斯特丹之后,倫勃朗的足跡很少踏出這座城市,但這并不能阻止他保有一個鳥瞰世界的美夢。他的畫作里先后出現了獅子、大象、包頭巾的土耳其人,和自己想象出來的印度小王公。當他用精美的織錦霓裳打扮自己漂亮的妻子——薩斯奇雅·范·尤倫伯格(Saskia van Uylenburgh),或是突然在自己頭上包扎一個頭巾,腳邊還偎著一只卷毛松獅狗的時候,倫勃朗儼然成了本土風俗與異國情調的結合體。毋庸置疑,這些東西在倫勃朗的頭腦里同時存在。

《自畫像,與薩斯奇雅一起》
1636
蝕刻版畫
大英博物館,倫敦
不論在繪畫、素描,還是版畫領域,很難有其他藝術家能夠如此親密、輕松、堅持不懈地記錄自己的婚姻生活。貝尼尼的刻刀下誕生了他那位任性固執的情婦的塑像,但他從未如此寵愛過自己的賢妻;大衛與妻子離婚,只身投入他所熱衷的革命;透納(未婚,與情人同居)和畢加索(婚姻不幸,后與情人同居)則先后認為,婚姻只會摧毀藝術的前程。但是在倫勃朗短暫的8年婚姻中,家庭與事業卻成功地支撐了彼此。正是如此,我們才有了多樣的薩斯奇雅,疑惑的薩斯奇雅,以手扶額、安靜地接受丈夫描摹的薩斯奇雅,在榻上安睡的薩斯奇雅,美夢初醒的薩斯奇雅,和生命的最后一年中面帶病容的薩斯奇雅。
令人驚訝的是,1636年,也就是倫勃朗結婚兩年之后,他為自己和愛妻制作了一幅雙人肖像。畫面上兩人按照傳統夫妻次序排座(丈夫的肖像浮現在畫的前端,盡職盡責的妻子被安排在后部較窄的空間里),但是倫勃朗在其中又有突破。更令人吃驚的是,倫勃朗理應對婚姻生活傳統有相當的了解,因為他繪制過兩幅妻子處于附屬地位的雙人肖像畫:一幅描述造船主的妻子打斷丈夫的冥思;另一幅描述門羅派傳教士的妻子屈服于她力大如牛的夫君,在丈夫的“告誡”之下順從地躺下,并緊張萬分地揉捏一方手帕的場面。但是在這幅雙人肖像中,倫勃朗重新塑造了畫風:薩斯奇雅成了丈夫畫筆下的中心。她以愜意慵懶的目光向鏡中看去,歡快地享受來自丈夫的每一筆描摹(看哪,丘比特弓形的唇在粉嫩的臉頰之間噘起)。雖然畫面中薩斯奇雅的面容落在倫勃朗身后,可事實上這是一對90度鏡面產生的透視效果。他們倆并排坐在鏡子面前,如同他坐在她對面。當他大功告成的時候,可以想象那只握著畫具的手掌上,食指和中指微微分開一條縫隙,旋即本能地移開紙面。那一刻,我們恍惚覺得,倫勃朗將轉身面向他的妻子。
如果說他們是伙伴,這想法也未免太開放。但是認為兩人并不臭味相投也很困難——但這一點至少絕不會體現在新教徒傳統的婚姻生活中[從1635年所作《自畫像,與薩斯奇雅扮演圣經故事〈浪子回頭〉》(Self-portrait with Saskia in the Parable of the Prodigal Son)中可以判斷]。*盡管按照《圣經》故事所描述的那樣來著裝是常見的做法,但是把自己打扮成終日在酒館痛飲的浪子,興致勃勃地插科打諢,炫耀自己挺拔的陽具,然后將妻子打扮成妓女,用豐滿的臀部坐在自己大腿上——當然不多見。畫作完成之后,倫勃朗不得不急切地為它貼上道德教育的標簽,他確也在畫面中提示了奢華生活的代價:石板上一筆一筆地記載著賬單,象征著虛榮的孔雀落在薩斯奇雅身后,而表達克制、節儉之意的量杯就握在倫勃朗手中——可畫家忘記了它的真正含義。
當薩斯奇雅在弗里斯蘭的親戚們開始說三道四的時候,這幅畫是對他們最好的回敬——隨他們怎么說去吧。因為在他們眼中,倫勃朗揮霍著薩斯奇雅從已故的父親——萊瓦頓前市長那兒繼承來的遺產。誠然,倫勃朗這些離經叛道的行為極富傳奇色彩,但他喜歡把薩斯奇雅描繪成純潔靜好的模樣,他的純真之花,*而不是端莊賢淑的家庭主婦。在倫勃朗最初為妻子所作的畫像中,她戴著一頂草帽,銅色的麥秸柔順地垂在雙頰前,低頭采擷一朵野花。當他把她描繪成芙蘿拉(Flora)——風月女子的守護神——她的發梢開滿鮮花,手執一支纏著雛菊與紫羅蘭的神杖。她永遠是倫勃朗摯愛的尤物。1635年,在那個瘟疫肆虐的年代,疾病每周都要奪取幾百人的生命,而薩斯奇雅卻臨近了痛苦的分娩期。她忍受著孕育的痛苦,最后卻沒有得到繪畫作品里美滿的結局:他們的三個孩子,有兩位已經在出生時夭折了。幾年后倫勃朗創造了這樣一幅作品,骸骨森森的死神從敞開的墓穴中爬到一對年輕夫婦面前,而畫中的妻子正戴著薩斯奇雅鐘愛的那頂羽翎飾帽,帽檐下輕垂幾絲秀發。由于緊張,年輕的妻子右手緊緊攥著一枝祈福的紫羅蘭——但我們知道,這命運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