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國·BBC藝術經典三部曲:《文明》《新藝術的震撼》《藝術的力量》
- (英)肯尼斯·克拉克 (澳)羅伯特·休斯 (英)西蒙·沙瑪
- 1322字
- 2019-06-04 17:15:47
Ⅰ
誰能用天真無邪的眼光來觀看貝尼尼(Bernini)的《圣特蕾莎的狂喜》(Ecstasy of St Theresa,1644—1647)?*幾年前,一個炙熱的夏日午后(典型的羅馬天氣),三位穿著草鞋的修女來到昏暗的維多利亞圣母堂,進入中殿與耳堂交叉處左側的柯爾納羅小圣堂。我坐在對面的一條教堂長凳上,如往常一樣,因眼中所見而感到心神不寧——我眼前的所見,是忽明忽滅的狂喜。時常有硬幣投入付費照明箱,燈光亮起,隨之上演的正是藝術所能表現的最為撼人的偷窺場景:圣女的頭部向后仰著,上唇微縮,她張開嘴發出呻吟,覆著濃密睫毛的雙眼半睜半閉,雙肩拱向前方,半是畏縮半是渴盼。在圣女的身邊,一位微笑的熾天使恰到好處地撩開她的胸口,如此輕易地用他的箭頭將其穿透。
修女們靜默地逗留了十分鐘左右,然后其中兩位盡可能如常地手畫十字行屈膝禮,旋即離開了教堂。第三位姊妹的身材矮小圓潤,戴著眼鏡,她在另一條教堂長凳上坐下,微微低下頭,開始禱告,有時候我們的目光也會相遇——我盡力不去猜想,她在禱告時會想些什么,有什么感受。畢竟,貝尼尼的雕塑所展示的場景就徘徊在圣跡與猥褻之間。學者們一直在賣力地告誡我們,此刻眼中的所見不可能是在表現感官欲望的沉溺,貝尼尼以虔敬著稱,而圣女在自傳中又堅稱,“那一刻的痛苦并非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典型的解釋也就是權威的說法,這種解釋認為,從任何角度來看,這件作品所表現的都是情欲“受到了極大克制”,不過就這類評論而言。同樣典型的是,評論者懶得解釋為什么應當這樣理解。留給我們的,只是搖動的手指和非難,說是如果想要了解貝尼尼的意圖,我們最好先拋棄自己頭腦中所有此類現代人的低俗。這些權威解釋者堅稱,如果將貝尼尼這位“教皇的設計師”、羅馬最偉大的雕塑家以及每日踐行耶穌會訓儀的虔誠信徒,想象成一個居然會將圣徒神秘升天之瞬間看成感官肉體之痙攣的人,那絕對是背離歷史的。但事實上,現代人常犯的年代誤置錯誤并不是主張靈與肉的合一(很多十七世紀的詩人和作家對此十分癡迷),而是將精神感知與身體感受相分離。在貝尼尼的時代,有關“狂喜”的理解和體驗,與感官經驗是不可分的。只要你讀過理查德·克拉肖(Richard Crashaw)或約翰·多恩(John Donne,圣保羅大教堂的教長)的詩句,或者看過與貝尼尼同時代的、出了名的急性子詩人吉亞姆巴蒂斯塔·馬力諾(Giambattista Marino)的作品,很容易就會發現,十七世紀早期對圣靈附體的渴望始終是通過極端的身體感受來表達的。就在特蕾莎圣女否認她與天使之間的感覺是身體感覺之后,她又立刻補充道,“身體占有一定比重,甚至是相當大的比重”。

《圣特蕾莎的狂喜》(細部)
1644—1647
大理石
柯爾納羅小圣堂,維多利亞圣母堂,羅馬
這些誤解其實是必然會有的,因為這正是貝尼尼本人的設計。這是貝尼尼作品中最神秘也最富情感沖擊力的一件作品,在它誕生一百年以后,法國貴族鑒賞家謝瓦利埃·德·布赫斯(Chevalier de Brosses)在作大陸旅行的時候經過羅馬,看了一眼這位陣痛發作的圣女,并且發表了一番玩世不恭(并因此而臭名昭著)的評論:“好吧,如果這就是神圣的愛,那我早就愛遍了。”但是,謝瓦利埃所體會的(不論出于有意或無意)可能比他假裝明白的更為深刻:圣特蕾莎的狂喜所具有的強度,對于靈魂狂喜的表現,實際上可能都與對肉欲的理解和體會有關,尤其是和貝尼尼自己的體會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