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單人床邊上,手掌撫住膝蓋,垂著腦袋,凝視著地面。他一點也沒意識到正對著自己的天花板上裝有一臺攝像機。快門每秒鐘都在無聲地閃動,地球每自轉一周,攝像機就會抓取八萬六千四百幀定格畫面。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那也沒什么區別。他的意識不在這里,他被腦子里的幻覺纏繞著,正在搜尋那個一直揮之不去的問題的答案。
他是誰?他在這里干什么?他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的?還得待多久?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時間會告訴我們一切。眼下,我們只能盡量留意那些畫面,避免過早下結論。
屋里有一些東西,每一樣東西上都貼有一張白色字條,用大寫字母寫著一個單詞。例如,床邊的桌子上,貼著桌子的字條。臺燈上,貼著燈的字條。甚至墻上也有,嚴格來說那并非一件物品,卻也貼了白色字條,上面寫著墻。那老人抬起頭來,看見了墻,看見了粘貼在墻上的白色字條,輕聲地吐出墻這個詞。就這情形很難讓人判斷他是在念墻上字條上的那個詞,還是只不過在說墻本身。有可能他是忘了這個詞,卻還認得出這些物體本身,故而能叫出它們的名稱;或者,也可能正好相反,他失去了辨認這些物體的能力,卻還記得這些詞怎么念。
他穿著一身藍黃相間的條紋睡衣,腳上穿著黑色皮拖鞋。他很難確切說出自己身在何處。沒錯,是在這房間里,但這房間是在一座什么樣的建筑物里邊呢?一所住宅里?一個醫院里?一座監獄里?他記不得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到了這地方。也許他一直就在這里;也許這就是他出生以來就生活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內心充滿了無法消弭的犯罪感。但同時,他又無法擺脫那種感覺——自己是一樁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
這房間有一個窗子,但被遮陽簾擋上了,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朝外面眺望過。同樣,也沒有邁出過那扇門,門上還有一個白色的瓷把手。他是被關在里面,還是可以自由進出呢?他依然在琢磨那問題的癥結,正如前面第一段所言,他的心思不在這里,他的意識飄浮于過往之中,游蕩在那些攪和著他腦子的幻影之中,竭力想找出一直縈繞于心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畫面不會說謊,卻也等于什么也沒說。它們只是一份過往的記錄,只是一個外在的證明。譬如,這老人的年紀,就很難根據那些略顯失焦的黑白圖像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歲數不小了,但老這個詞大有伸縮余地,你可以用它來形容任何一個六十至一百歲的人。接下去我們就不再把房間里這個人稱作老人,而是管他叫布蘭克[1]先生了。眼下看來,他的名字可以免去不提。
布蘭克先生終于從床邊站起來,停頓一下,穩住身子,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房間另一頭的桌子。他感到很累,像是剛從時長不足且斷斷續續的夜間睡眠中醒來,鞋底在沒有鋪地毯的木地板上蹭過,讓他想起砂紙摩擦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遠離這個房間,遠離這個房間所在的建筑物,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某種鳥叫的聲音——像是烏鴉,又像是海鷗,他說不上是哪一種。
布蘭克先生朝桌邊的椅子彎下身。他認定,這是一把極為舒適的椅子,用柔軟的棕色皮革制成,兩邊的寬扶手能讓他的肘部和小臂舒舒服服地擱在上面,更別說那看不見的彈簧裝置,可讓他隨意地前后搖擺(這正是他打算一坐下來就做的事)。前后搖晃能對他起到撫慰作用,當布蘭克先生沉浸在擺動的愜意之中時,他想起自己還是小男孩時擱在床邊的搖擺木馬,于是他像是又重新體驗到騎在那匹名叫懷蒂的木馬上時的快感,在布蘭克先生的童年記憶中,那匹木馬并非只是一個刷著白漆的木器,而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一匹真正的馬。
短暫地回歸童年的隨想之后,一股痛苦又躥上布蘭克先生的嗓子眼。他大聲發出疲憊的叫喊:我不能允許這事情發生。這時候,他俯身向前察看那整齊地碼放在桃花心木桌子上的文件和照片。他先是抓起照片,那是三十幾張八乘以十英寸的黑白人像,男人女人都有,年齡種族各異。最上面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一頭凌亂的黑色短發,她凝視鏡頭的眼中有一種熱切而不平靜的神色。她站在露天里,那是某個城市,也許是意大利,也許是法國,因為她正好站在一座中世紀的教堂前面,另外這女人披著圍巾,穿著羊毛外套,保守估計這張照片應該攝于冬季。布蘭克先生凝視著年輕女人的眼睛,竭力想回憶起她是什么人。過了二十秒鐘,他聽見自己喃喃地吐出一個名字:安娜。一陣超越一切的愛的柔情漫過他的全身。他想不起安娜是不是他曾娶過的某個人,或者,他眼前看見的是不是自己女兒的照片。這樣一陣思緒過后,他又被一陣悸動不安的愧疚攫住了,他知道安娜已經死了。更糟糕的是,他懷疑自己對她的死負有某種責任。甚至,也許,他對自己說,他就是那個殺了她的人。
布蘭克先生痛苦地呻吟起來。看著這些照片太折磨人了,他推開照片去看那些文件。總共是四疊,每一疊都有六英寸厚。說不上什么特別的理由,出于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他伸手去拿左邊最遠那一疊頂上的幾頁。那上面手寫的大寫字母跟墻上白色條子上的字跡很像,順著讀下來是:
從遙遠的外層空間觀察,地球只是一粒塵埃。記著,下一次你要寫上“人類”這個詞。
根據他瀏覽這些句子時臉上浮現的厭惡之色,我們大致可以斷定布蘭克先生沒有喪失閱讀能力。但這些句子的作者是誰卻是一個有待破解的問題。
布蘭克先生伸手拿過下面幾頁文件,發現這是一份打印的什么文稿。第一段寫道:
我一開始講述自己的事情,他們就把我打倒在地,踢我的頭。當我爬起來再接著往下講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抽了我一嘴巴,然后另一個人上來揮拳猛擊我的腹部。我倒下了。我又爬了起來,可就在我第三次開始講述時,上校把我甩到了墻上,我昏死過去了。
這一頁上還有兩段文字,布蘭克先生正要往下看,電話鈴響了。這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晚期或五十年代早期那種黑色圓盤式電話,因為擱在床邊的桌子上,布蘭克先生只好從柔軟的皮椅上起身走到房間另一頭。鈴響了四下,他拎起聽筒。
喂?布蘭克先生問。
布蘭克先生嗎?對方問。
你說是就是。
你肯定嗎?我可得謹慎為好。
我不能肯定任何事情。如果你要叫我布蘭克先生,我會很高興用這個名字來回答你。你是哪一位?
詹姆斯。
我不認識叫詹姆斯的人。
詹姆斯·P.弗勒德。
請再提示我一下。
我昨天來拜訪過你。我們在一起待了兩個小時。
噢,那個警察。
前警察。
對。前警察。有什么事嗎?
我想再和你見一面。
一次談話還不夠嗎?
并不完全如此。我知道我在這樁事情里只是個小角色,但他們允許我再跟你見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非跟你談不可了。
我想恐怕是這樣。但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不必在房間里談。我們可以到外邊去,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到公園里。
我沒有什么可穿的衣服。我現在站在這里,只穿著睡衣和拖鞋。
看一下衣櫥。你會發現所有需要的衣服里面都有。
噢,衣櫥。謝謝。
你吃過早飯了嗎,布蘭克先生?
我想還沒有。我可以吃飯嗎?
一日三餐。現在還早了點,不過安娜應該很快就會過來。
安娜?你說安娜?
她就是照顧你的那個人。
我還以為她已經死了。
不大可能。
也許那是另一個安娜。
我不覺得是這樣。牽涉到這樁事情的所有人里邊,只有她完全站在你這一邊。
別人呢?
只能說有許多怨恨,我們不說那些了。
應當注意的是,除了攝像機,有一面墻上還秘置了一個麥克風,布蘭克先生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靈敏度很高的數字錄音機錄制下來。從他體內發出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呻吟和吸氣、最輕微的咳嗽或者一瞬間的腸胃脹氣,統統留存在我們的記錄中。不必說,這些聲音數據也包括布蘭克先生發出的種種咕噥聲、說話聲和叫喊聲,還有,譬如與詹姆斯·P.弗勒德的通話。這番對話結束時,布蘭克先生不情愿地順從了那位前警察的要求,同意這天早上的某個時間與他會面。布蘭克先生掛上電話后,在那張單人床上坐下來,又擺出本文第一句話所描述的姿態:手掌撫住膝蓋,垂著腦袋,凝視著地面。他在思考是否應該站起來去找一下弗勒德提到的那個衣櫥,如果衣櫥存在的話,他是否應該把睡衣褲換下,穿上衣服褲子,如果衣櫥里真有衣服褲子的話——如果那衣櫥真的存在的話。但布蘭克先生沒有急著打理這些俗事。他想回頭再看一下接電話時扔下的那份材料。于是他從床上站起來,向房間另一端試探性地跨出第一步,這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意識到自己再站一會兒就該倒下了,但他沒有回到床上坐下來挨過這一陣暈眩,而是伸出右手撐住墻面,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倚在伸出去的手掌上,隨后慢慢蹲倒在地上。這時,布蘭克先生雙膝跪在地板上,手掌撐著身體,俯身向前爬去。不管是否還暈暈乎乎,他決定就這樣四肢著地爬向桌子。
一爬上那把皮革扶手椅,他就前后搖晃了一陣以紓解自己內心的緊張。他明白,盡管自己耗費了許多體力,但還是害怕繼續閱讀那份打印材料。為什么竟如此恐懼,這是他不明白的地方。那只是一些詞語罷了,他對自己說,那些詞語究竟有什么能量竟能把人嚇得半死?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只是輕輕的一點聲音。接著,為了消除疑慮,他又重復了一下這句話,用最大的音量喊道:這不可能!
難以置信的是,這突如其來的爆發給了他繼續行動的勇氣。他深吸一口氣,把眼睛定在面前的句子上,以下是他看到的段落:
從那以后他們就一直把我關在那個房間里。據我所能拼湊起來的印象,那不是一間典型的牢房,似乎也不是那種軍事監獄或地區拘留所。那是一個毫無裝飾的小房間,面積大約十二乘以十五英尺,由于設計簡陋(劣質地板,厚石墻),我懷疑那里曾是儲備食品的倉庫,也許貯藏過一袋袋面粉和谷物。西面墻上有一個釘著柵欄的窗子,可是離地面太高,我的手夠不著它。我睡在墻角的一個稻草墊上,每天有人給我送來兩頓飯:早上是冷粥,晚上是不冷不熱的湯和硬面包。根據我自己的估算,我在那里度過了四十七個晚上。但也有可能完全不是這樣。在那里的頭些日子受到的無數次拷打,把我對日期的計算給弄糊涂了,因為我不記得有多少次失去知覺——也不知道自己昏過去有多長時間——所以我的計算很可能在某個地方出現誤差,特別是無法判斷這是太陽已經升起的這一天,還是已經落下的另一天。
窗外是一片荒原。每次風從西面窗口吹進來時,我都能聞到三齒蒿和杜松樹叢的清香,那是從干燥的遠處飄來的些許氣味。我曾獨自一人在野外生活過將近四個月,自由自在地從一個地方游蕩到另一個地方,不管什么天氣都露宿野外,從鄉間的曠野到這個逼仄的囚室對我來說真是難以忍受。我可以忍受被迫獨處,可以沒有人對話,可以不跟人類接觸,但我渴望再度回到新鮮空氣和陽光之中,我花了幾天時間查看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墻,想從中發現什么。士兵時不時地走過我的窗下。我可以聽見他們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嘎吱聲,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弄出的什么動靜,以及在末日的炙熱中急馳而過的大車和馬匹聲。這是烏爾蒂瑪的一處要塞:位于聯邦的最西端,這地方是我們所知道的世界的邊緣。我們這里距離首都遠不止兩千英里,俯瞰著地圖上未標明的廣闊的異族屬地。按照條例,任何人不得進入。我去那里是因為曾得到命令,而現在我已經回到了這里提交報告。他們將聽我陳述自辯,或是不讓我說,然后我就會被拽到外面槍斃。我現在已經相當肯定了。重要的是不要欺騙自己,要抵御希望的誘惑。最后他們把我拉到墻那里,舉起他們的槍對準我的身體時,我唯一向他們提出的要求是去掉蒙眼布。我并不是想要瞧一眼那些要殺害我的人,而是想要再次看看天空。這是我現在想要的。我要站在外面,抬頭望著頭頂上的藍天,我要最后一次凝視那荒涼的無限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