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灣
我固執地認為,柏林灣是我老屋附近最好的風水寶地。它就像一把用深山的土漆刷過的藤椅,就這么世世代代、千年萬年地安放在我老屋后面的山窩窩里,它經受了多少風雨,創造了多少奇跡,譜寫了多少人間悲劇,留下了多少神秘的故事,這恐怕只有天知、地知,還有我老屋那些依然健在的鄉親們和我童年的放牛娃伙伴們知道。

灣是不大,可它三面環山,一面臨水,但靠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有什么法呢?1958年以前,我故鄉方圓幾百里的大巴山腹地都是一片原始森林的處女地,尤其是這柏林灣,那簡直就是翠柏的發源地,茂盛而高大,一年四季,風雨吹不進,日光照不到,那陰森森的程度據說常令人毛骨悚然。而里面的黑老鴉窩,里面的毛狗、獾子、刺豬、野狼,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金雞、畫眉,還有“山楂子尾巴長,挑水夾姑娘”的那種長尾巴鳥兒,它們一年四季,無憂無慮地和平相處,又不斷地無端地瘋狂吵鬧,為我故鄉的老屋和我故鄉的先人們終年演奏著一臺排山倒海的樂章。但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這樂章有時也會斷然消逝。有時候,匪患成災,柏林灣就會成為我故鄉的先人們躲兵抗匪的棲息之地。想想,那些高大茂盛密不透風的柏林,隨便哪棵樹下一躲,哪根樹丫壑一藏,甚至那些老鴉窩,那些碩大的蜂巢,還有一些古柏的腐穴,都是村人們避匪和藏身的好地方。但是,這柏林灣也時刻充滿著安全隱患,就因為它的陰森恐怖,潮濕魍魎,民國初年,我老屋大院的一位鐘氏家族,老少二十余人為躲匪患,在一個月黑風高的隆冬夜晚,一家人藏身于柏林灣縱深的溝底,從此,一家老少再未走出森森的柏林,不知是瘴氣,還是窩兒寒,這家人就徹底絕滅于柏林灣了。一個世紀過去,這家老少的墳墓形成一個悲壯而荒涼的墓群,安厝于我故鄉老屋后面的柏坪。
這就是柏林灣,我故鄉的柏林灣,老屋后面的柏林灣。
可是,好景不長。當大煉鋼鐵的風云把我故鄉這原生態的處女地一夜之間全改了嫁。于是乎,柏林灣難逃劫難。
想想,那么粗壯的翠柏,那么茂盛的枝丫,面對那些土法上馬的煉鐵爐,能經得起煅燒,能經得起火燎?那簡直就是一種瘋狂的掃蕩,是一種為自然為生態而筑就的墳墓。十天半月光景,許多合圍的翠柏除鄰里鄉親為“三歲細娃兒做棺材”外,其余的青松古柏,枝枝梢梢全進了高爐。那是什么樣的年月啊,古老的群山,原生態的植被,山上山下,溝壑野嶺,一時砍樵聲聲,濃煙密布,有熱潮,也有怨聲載道。結果呢?鐵未煉出,老家的山山嶺嶺尤其是柏林灣的古柏啊,被伐戮一空。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那煉鐵的茅山歌還不絕于耳:
郎在界牌去沖鐵,
去了三年六個月。
去的時候像個客,
轉來之時黢球黑。
大人看見認不到,
放牛娃看見喊客客。
跑的什么廠,
煉的啥子鐵,
一屋大小認不得。
歌聲在崇山峻嶺中回蕩,那真是沸騰的群山,煙霧繚繞,如同冥界。匱乏的物質時代,精神食糧卻在歇斯底里地吼唱:
五更班來正好眠,
耳聽揚橋在交班。
左手床下摸草鞋,
右手墻邊摸煙桿,
竄竄倒倒上拜臺。
早知鐵廠這樣苦啊,
花花轎兒都抬不來。
這些歌聲滲透著巴山人的苦和樂,也包容著煉鐵人的艱澀和辛酸。縱然如此,鐵水沒有流出,而我老屋的山山嶺嶺,其中包括古老的柏林灣卻成了不毛之地。
瘋狂的政治運動和大煉鋼鐵的風起云涌,不僅破壞了我老屋的青山綠水,風調雨順,也斷送了我老屋的鄉親們尤其是我祖輩父輩的求生途徑。
不可否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生存方式,這就好比“天無絕人之路”一樣。那個時代,缺錢少糧,而又人多勞少。面對這種窘境,我父親和我祖父他們總有一種生存和養家糊口的本能。那時候,漫山遍野,除開荒種地,掙工分,唯有的副業就是狩獵。我祖父是遠近聞名的放炸藥狩獵的高手,這炸藥很簡單,但很烈性。現在看來,它不過就是當年的洋硝吧!祖父把細瓷敲碎,稍稍磨去棱角,然后把洋硝和瓷片包在一個事先疊好的油紙盒里用麻繩針線捆實,再用羊油一層一層地凝固,待到冬天,落葉草枯,殘雪遍地,我祖父每到夕陽西下時就悄悄出門,口里念禱:“山王老爺,我原山狩獵,見者有份……”無非是一些祈禱虔誠之類的吉祥語。也怪,在我老屋那些偏僻的荒山野嶺,其中包括柏林灣的山坡上,我祖父很少失手。每到出山,必有所得,毛狗、獾子、青山貓,還有野狼、野豬,更多的還有那時候老鄉們家家戶戶必養的家犬。你想,一到冬天,祖父把用羊油包裹的一顆顆腥味四溢,玲瓏剔透的炸藥放在那些田園路徑的小草叢下,尤其是柏林灣埡壑的古墓群里,那些夜間出沒的生靈在聞到腥味后肯定在劫難逃。為這,有天晚上,在萬木蕭條的隆冬之夜,我們正在熟睡,突然,柏林灣的埡壑一聲炮響,喚醒了正在夢中的祖父。那時,祖父已七十高齡,但他老人家由于常年在崇山峻嶺中奔走,起早貪黑,身體硬朗輕捷,一聲炮響后,他本能地翻爬下床,邊點火把,邊吼我們弟兄幾個,還有父親,我們一同興高采烈地走入柏林灣,走進隆冬的茫茫夜色之中。這種時候,祖父總是細心地在前向導。因為,一路上,他先要把前夜安放的炸藥收好,放進他終身攜帶的一個洋鐵盒里,既安全,又免遭我們誤踏。
不出所料,在墳埡壑,在柏林灣的山坪上,在那一片亂草籠罩的墓群中,祖父找到了唇齒稀爛、鮮血直流的那只他等待了許久的青山貓。那一瞬間,祖父在柏皮火把的映照中情不自禁地感嘆:“太神了,太神了,炮響之前,我正在做夢,夢中一個似熟非熟的大姐要我等她,我一直等了這半晚,她剛剛到屋,我正埋怨:‘你怎么現在才來?話音剛落,炸藥就響了。'”面對夢事,我父親把青山貓翻過來一看,果然是一只雌性的生靈。
這么荒誕,這么神奇,這么真實地充滿著一些難以破譯的神秘文化的許多深刻含義。而我父親呢?也是一位安套索的狩獵高手,當年卻鮮為人知,只知道他是當年的工農鐵廠和八一廠的一位最優秀的技術員,也就是現在的總工程師。而父親終身引以為自豪的就是那年的冬天,他在高高的柏林灣后山那狹壑對岸的山上連續套過十八條麂子,兩只珍貴的麝香,三只毛狗,一只大灰狼。想想吧,要是現在,父親要是有這等運氣和精力的話,我們不就發了么?問題是,隨著人類對于生態平衡的覺醒,祖父走后,父親沒有重蹈祖父的狩獵生涯。因為人類的和諧、自然的和諧、人與動物的和諧已經深深地植根于民眾的環保意識之中。縱然,在后來的求生旅途之中,我老屋的放牛娃中有一個叫丑娃子和徐八娃子的伙計用火槍狩獵,用狼夾和套索在柏林灣的山坡上套拱豬、打兔子、獵金雞,但那不是為了求生,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一種自然的回歸,生活的點綴,更是一種人類和動物世界同樣在命運里程碑中的終極歸宿。
后來,我老屋后面的柏林灣不再寂寞,不再神秘,也不再陰森恐怖。因為,我祖輩父輩和鄉里鄉親全憑靠山吃山,全憑依靠這片肥沃的土地而繁衍生息。于是,柏林灣更不例外。早年間,當柏林灣成了不毛之地的那些動蕩年月,這灣里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童年時的伙伴們放牛割草和摸爬滾打的最好樂園。
整整一個冬天,我們在柏林灣的山坡上和那灣底的臺地上放牧、拾草,而記憶最深的是挖格斗。當年,那些被徹底砍伐的翠柏,十多年后,它們的根還深深地扎在柏林灣的土地上,經過風雨的漫漶和土地的浸泡,這些碩大的樹樁和這些錯綜復雜的根系,它們在灣里的沃土中連綴成一個古老而神秘的網絡世界。后來,當植被越來越少的時候,這些根系和樹樁就成了我老屋的鄉親們最好的燃燒資源。于是,一年四季,這灣里的土地上和故鄉所有的山坡上,一把斧頭,一把鋤頭,刨根劈柴,不用幾年,終于將這灣里的土地翻了個遍。
從此,我故鄉的柏林灣就成了一塊生產隊里數一數二的上好土地。四季輪回,播種復始。洋芋,苞谷,大豆,蕎麥,小麥,甚至紅薯。最多的當然是山里百姓當年主要的生活來源的苞谷和洋芋。記得,一個夏天,洋芋挖完后,我們就盼望著秋天的來臨,因為,到那時,往往在秋陽朗照和漫長的夕陽之中,比較殷實的柏林灣里,一些隔生植物尤其洋芋,它們就能綠綠地、青青地、靚靚地長出新莖,遍地都是,而每一個新莖下就是一個光滑如玉的曾被父輩和姐妹們遺拾的洋芋。這就成了我們在盛夏和金秋時節里最主要的勞動和索取之一。很快,這片土地就會接受著新的耕耘、新的奉獻,被我們翻了個遍。
夏天,柏林灣確實稱得上是我們生活中最理想的樂園。當生產隊里的鄉鄰們在春天的布谷鳥和黃巴聾,還有陽雀叫喚米貴楊的呼喚聲中,當最早的土畫眉和麻雀們成群結隊地鬧喳喳的時候,鄉親們一邊守候著這些鳥兒,一邊還要防備著那些作惡多端的老鼠、野兔、松鼠,以及那些獵不盡的拱豬、獾子、青山貓。它們偷刨種子,啄食新芽。為了本能,為了求生,鄉親們不得不“奮起反抗”,甚至處心積慮地防范,扎毛人,放空槍,有時候,當動物們實在“欺人太甚”的時候,鄉親們在種子里拌毒藥,安套索,晝夜守護,但這樣一來,鳥兒越來越少,動物越來越少。久而久之,鄉親們反而有一種失落,有一種遺憾,總覺得生活中少了樂趣,話題里也少了許多昨天和今天的故事。
這興許是人類的殘酷和貪欲,抑或是動物世界的悲哀和幼稚。經過一個漫長的歷史隧道和陣痛后的洗禮,人們對于自然的和諧、世界的和諧,其中包括人與動物的和諧,才會有一個本質的靈魂深處的覺醒和認識。
這就是柏林灣,這就是故鄉的柏林灣留給我的記憶,帶給我的財富和思考。不管那個時候,我也狩過鳥兒,我也在夏秋那皎潔的月光下在柏林灣里狩過拱豬,狩過獾子,狩過青山貓,還有野雞、兔子、毛狗等,我還在夏天的柏林灣的山坡上那些塄坎地邊摘過甜甜的野刺梅,拾過烏黑透亮的野板栗,拾過橡果,采過都苔、全菜,放過牛,割過草,捉過迷藏,也發現三春子偷個情,親過山妹子,還和小組長繼先生一起搬過苞谷棒子偷烤,亦和八九、德大雷、科包子、林娃子以及我隔房的二叔天成,同學清泉一起踏過青,扯過豬草,偷過胡豆葉和紅薯藤,但不管怎么說,那都是遙遠的歲月,已經成為過去。但有一件刻骨銘心的記憶令我終生難以忘懷。那就是我妹妹在早年離開我們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天早晨,父親背著我病入膏肓的妹妹從老屋后面的柏林灣沿柏平的環山路從水井河溝回來的時候,妹妹躺在父親的肩膀上,戀戀不舍地說:“爸爸,我不行了。我要走了……”父親一聽此話,淚如泉涌,那個饑餓的年代和困難時刻,爸爸只能安慰和寬舒我不滿十歲的妹妹:“女子,你走了,我們怎么辦呢?”爸爸痛哭流涕,悲痛欲絕。
“我們怎么辦?”在罐子吊起做鐘打、水舀不上鍋的艱難時刻,妹妹不知道,因為她從此再未回過神來……
但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妹妹和思念女兒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苦苦地等待著我們……
這就是柏林灣,這就是我老屋后面的柏林灣,直到今天,柏林灣終于變了,柏林灣又回歸了大自然,青山斜阻,鳥語花香,動物出沒。因為,退耕還林的決策把飛播林密不透風地覆蓋在我故鄉的山山嶺嶺,也覆蓋在我今生今世都難以忘懷的柏林灣。而鳥兒們有奶就是娘,它們又成群結隊地來到柏林灣。當然,它們又可以嘰嘰喳喳地稱之為“松林灣”吧!它們整天在這灣里聽松濤,看明月,然后不停地排練,不停地奏樂,不停地義演,一個音樂的維也納世界終于誕生在我故鄉的柏林灣啦!
柏林灣,我不曾忘記,也無法忘卻的柏林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