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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文學與還鄉

——讀劉德壽《風從巴山來》

李漢榮

住在城里,心里時常虛虛的、慌慌的,也荒荒的,有時就走神,眼睛就忙起來,想為走神的、懸空著的心,找個停靠處,眼睛東瞅西瞅,瞅著的不是輪胎鋼筋,就是水泥玻璃,或者就瞅到了錢,商品,各種各樣為生存為名利奔走的鞋子、車子、帽子,有時竟不小心瞅著了車禍或盜印著世道人心的假幣。目光,就這樣硬生生被碰回來了,目光受不了太多的僵硬、勢利和漠然。

是的,人的目光雖然是光的一種,但目光不同于金屬之光和石頭之光,目光是從心泉里發出的,目光是水做的,水生的目光天然地喜歡水,喜歡柔軟,喜歡空靈,喜歡清遠,喜歡溫厚,喜歡青翠。人的目光遇到這些水性的事物,才愿意停靠,目光停靠了,心也就停靠了。心有了停靠處,就不虛了,不慌了,不荒了,就回到家了。所以,有人說,此心安處是我鄉。

但是,我的眼睛很難在城市找到停靠處,心也就時常懸著,我的眼睛覺得對不起心,既未找到養眼之物,也未找到養心之境。眼睛只好鉆進古書,去《詩經》那里,去老莊那里,去陶淵明那里,去唐詩宋詞那里,尋找明月清風白雪,尋找小橋流水人家,尋找柳暗花明春風古渡芳草碧連天。但是,寄存在文字里的美好甚至美妙的古典意境,可以滋養和慰藉心魂,卻無法包攬我們的全部人生。人生還需要鮮活,還需要當下,還需要參與。

于是,我時常回到鄉下老家,走進山野深處,在橫橫豎豎的阡陌上來回行走,橫橫豎豎地把自己寫進一首殘存的田園詩里。可是,這橫橫豎豎的阡陌,今天清晨還能被你來來去去走成一個“正”字或“田”字,明天黃昏,或許那一橫就沒了,唯獨一豎,或許那一豎就沒了,唯剩一橫,直直地硬硬地指向城市的方向、商業的方向和似乎很現代卻也很迷茫的方向。唯獨一豎,或唯剩一橫,是難以寫成“正”字或“田”字了。而我是多么喜歡那個安靜端莊鏡照天地的“正”字和那個方正溫潤、生長四季的“田”字啊。

是的,我們的老家故土,無論你對她懷著怎樣深沉的情感,在今天,她早已僅僅是一首殘存的田園詩了,或者干脆成了一個農產品生產基地了(而非詩意棲息地),無論你懷著怎樣的對于田園詩意、對于農耕文明、對于故土情境的感念和緬懷,你也無法在被現代機械文明、商業邏輯和電子文化改寫了的現代的大地上,在已經破損、碎片化、商業化、格式化的大地上,重現那完好的自然美景和古典詩意。因此,你的眼睛找到的,也多是臨時的停靠處,而非永恒的棲息地,你那懸空的心,偶爾有了逗留處,卻沒有了恒久的棲息地。

這就是我的心或我們的心,為什么時常虛虛的、慌慌的,也荒荒的一部分原因。

虛虛的,慌慌的,荒荒的,這也是世界性的現代焦慮和疾病。這既是一個生存性問題,也是精神性問題。所以德國現代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很深刻也很憂郁地指出:被技術、工業、商業和消費主義文化徹底改寫了也瓦解了的大地上,在堆滿人造物和文化垃圾的現代世界,已呈現荒原化景象,大地已失去了大地自身,它已喪失了古典的安詳和天然的詩意,已無法為驚慌的現代人類安魂和慰心,現代人類是失去原鄉(故鄉)的無根之人,是流浪者,是漂泊者。因此,哲學、文學和詩的責任,就是尋找失去的原鄉,觸摸神性和詩意消失的蹤跡,為人心尋找回鄉的路。也就是說,哲學、文學、詩做著一個共同的夢:還鄉。

其實,真正的詩人、寫作者,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自覺或不自覺的還鄉者。即便是被現代人追憶和神往的盛唐,生活在其中的當時的詩人們卻并不以為夢想之舟已經在此靠岸,他們也在做著還鄉夢,杜甫詩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是緬想著更古早的淳樸年月;李商隱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他是在無限悵惘的黃昏落照里,緬懷那深情純潔的過往;而更早的孔子,一生都做著克己復禮的還鄉夢,一次次夢見他崇仰的圣君周公,以至于晚年夢少了,他竟悲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詩是在回憶中發現的情緒。俄國詩人普希金說:那逝去的一切,將變成美好的記憶。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索性就把小說寫成了對生命的回憶:《追憶似水年華》。

我國歷史久遠而深厚,相較于我們短促的此生,過往的歲月幾乎是永恒般的漫長,為一代代人們提供了足夠豐厚的懷古、憶想、還鄉的背景和資源,所以,我國以及東方古國的還鄉夢大多都是退向歷史、返回過去的;美國歷史太短,僅二百多年,比一個高壽老人的一輩子略長一點,沒什么可懷古、可憶想的,所以美國人的還鄉夢就大不同于我們,他們的還鄉就是到未來之鄉去,到太空去,到銀河深處去,到外星去,因此美國的未來神話、宇宙探索、太空文學就特別發達,他們是乘坐光速飛船做著一廂情愿的還鄉夢。

不管以何種方式做著還鄉夢,不管人們要還的鄉是自然之鄉、故土之鄉,還是未來之鄉、宇宙之鄉,我以為人們追憶和渴慕的都是一種情義之鄉、道德之鄉、美善之鄉,是一個能夠化解焦慮、舒展身心、安放生命、慰藉心魂的生命的故鄉和情感的故鄉,是一個蔥蘢柔軟溫情的故鄉。而我國作為一個悠久的農耕古國,五千年深的土壤里,積淀著太多太深的與鄉土、山水、草木、生靈的生命血緣和倫理親情,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基因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都銘刻著對故土田園老屋炊煙的牽掛和思念,都銘刻著對山水草木生靈的記憶和依戀,都銘刻著永難忘懷的鄉情、鄉風、鄉戀、鄉愁。

而在城市化戰車步步緊逼,水泥大肆鋪張和覆蓋,大自然日漸被人工化、碎片化和資本化,幾乎每一個人的故鄉都紛紛淪陷的年頭,人們的鄉愁也就與日俱增,還鄉夢就成了幾乎所有人經常要做的夢。作為人類精神觸覺的文學,作為多夢的寫作者,我們的鄉愁和還鄉夢,在這個時代就顯得尤為強烈、深切和濃厚。

作家劉德壽先生就是一位執著的夢游者和記夢者,他做的最多的夢是山水之夢、故園之夢、還鄉之夢,這也是他做的最好的夢。與德壽認識、交往多年,讀過他的不少文字,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些寫班城滄桑、鎮巴山水、故園情思的文章,他把深情的回憶和細密的眷顧,都寄托在那些陡峭而溫暖的山山嶺嶺村村寨寨,為了尋回夢中的原鄉,他《穿越最后的凈土》,抵達《那片古老的林子》,佇立《如心橋》,表達對《一條河的思念》;而那只剛剛從莊周夢境里飛出的《飛翔的蝴蝶》,引領他飛越狹小的生存籠子,駛向像夢一樣美妙的與神性比鄰的永恒之鄉。但是,德壽雖懷著詩人的浪漫之夢,他更知道自己置身于實實在在的山水故土,置身于詩意和情義之間,置身于古典和現代之間,置身于緬想和擔當之間,雖然,詩意可喜,古典可敬,緬想可愛,但是,山水需要情義之人,現代需要還鄉之舟,故土需要擔當之肩,所以,在德壽情思豐厚、血脈交織的文字里,既飄逸著他的浪漫詩情,也流淌著他的現實情懷。《南關·難關》《登苗鄉大道》《還去賀家山》《尋訪至寶塔》《拴馬嶺拾遺》《故鄉的炊煙》《古墳灣》《故鄉,一些遠去的鳥兒》,僅讀讀這些題目,讀讀這些藏著無盡歲月的地名,都能喚起我們內心里與作者相似的連綿不絕的鄉情和鄉愁。

我此時就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拿著這本集子做導游手冊,請德壽做向導,去那些高山遠水,去那些云村霧寨,逐個探訪,看望我們的故鄉,問候我們的鄉親,尋找并連接起我們的血脈之根和心靈故鄉……

2015年7月15日 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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