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菜籽·菜油
是誰,將這十萬顆雞蛋凌厲地搗碎;又是誰,將這十萬顆雞蛋黃,齊普普地灑在了我故鄉遼闊而豐饒的田野上,讓那山川野嶺,溝壑澗畔,瞬間變成了一瀉千里的黃河,波浪般的涌來……
哦,那是油菜花海,是故鄉春天里必不可少的油菜花海,那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海,火爆爆的油菜花海,招蜂惹蝶的油菜花海啊!
眨眼工夫,我這五十年的青春和生命就這么白白地浪費。五十年的風雨,五十年的功過,五十年的歲月里,我沒有留下什么,沒有攜帶什么,沒有牽掛什么。當然,這是除了親情,除了尊嚴,除了個性。除此,我留下的,可能只有這“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油菜花海了。
印象中,童年的油菜花海不是太大的規模。有時候,在干瘦干瘦的黃土地里和邊邊角角的自留地里,祖母也常帶我們賞花,但那時候,我實在感覺不出這花海的本質和其開放的目的和意義。
后來,在我們懂事的時候,祖母依然會在每年的陽春三月帶我們賞花。可那時候,我們已初涉人世。于是,人性的本能總會讓我們自覺和不自覺地犯下一些低級性的錯誤。比如好奇、惹事、貪玩、搗蛋等等。這其中,悄悄地在自留地里或鄰居家的油菜花地折菜條,是我們通常慣犯的錯誤。每每如此,祖母總是苦口婆心地勸說和教誨,也不斷地給鄰居們賠情道歉。但祖母卻從未因此而責罰過我們。雖然,這是祖母一生的淑范和美德。
問題是,不管那時或現在,即就是油菜花開堆滿山岡的陽春時節,在幾十年里,我們見過的油菜花兒,賞過的油菜花海,甚至在油菜花海扯豬草的那些年月,在油菜花海談情說愛的那些季節,在油菜花海無所事事的那些落難的日子里,我們拂過的花朵,惹過的花瓣,折過的花骨,聞過的花香,何止海浪和千萬。但那一望無際的花海,那蜜蜂嗡嗡的花海,那一波一浪的花海啊,它總是別無選擇地、出于本分地、一年又一年地開放在故鄉的原野上。
哦,那是故鄉美麗的天堂,是故鄉父老年年歲歲燃燒的希望……
面對濃濃而多情的油菜花海,我們的父老能有幾許的希望,能有幾重的盼頭,能有多大的豐收把握,這完全取決于油菜花兒的密度和油菜花枝的骨骼。至于油菜花開的美學,油菜花開的意義,油菜花開在天地之間的生命奇跡,似乎永遠與農人無關。而花開美不美,花開艷不艷,花開甜不甜,那不是農人切身利益的主流和所要關懷的終極思考。事實上,鄉親們對于油菜花兒的開放從沒有過認真地思考,也沒有過冷靜地關注。他們認為,油菜花開太平常、太普通,太平凡不過了,油菜花開是自然現象,油菜要結籽,就必須要開花,開花是油菜天經地義的職責。至于花開幾許,花開濃淡,油菜花開的過程,那不是農人非要問鼎的核心,農人的生存哲學很現實,他們只關注結果,只關注豐收的喜悅。
不可否認,我的血脈始終流淌著古老的農民基因。在祖輩父輩的勞動和無窮的生命體驗中,我們看慣了春花秋月,賞慣了各種山花爛漫的鋪天蓋地的油菜花海的虛實和濃淡歲月。莊子在《應帝王》篇中借無名人之口所言:“汝游新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這是三重世界的共感與虛化:主體之心的淡化,自然元素性的混化,器物的再次自然化與共感。中國文化以其自然為中介的調節,順應了虛化的原則。
面對中國文化之活化的自然性和虛淡的默化精神,我一直回味著油菜花開的自然與自由,回味著油菜花開的古意與夢境。盡量讓油菜花開的自然化與我的自由書寫性相結合,并從自然出發,重寫中國文化自身的現代性,讓油菜花開來喚醒自然的潛能,讓美自然化,讓油菜花海進入新的自然化的美學領域。
問題是,我的父老鄉親,我的童年和少年,那實在是不懂美學,也沒有美學思維;不懂自然,又生活和經歷過自然當中那些黃連樹下彈琴,苦中有樂的艱苦歷程。

那時候,不論是油菜花開,或所有的花開都是花開花落、自生自滅的大自然現象和杰作。不同的是,油菜花兒是農人們自種的家花。但它之所以不能引人注目,也提不起父老鄉親的興趣和我那時候的憐愛與關懷,全是因了油菜花兒的混沌與淡漠。現在看來,它不清香,也不暗香,亦不冷香,還真是油菜花兒的個性使然。但它卻特別地勾引著蜂蝶,以至于我們常常地被蜇得鼻青臉腫,防不勝防。這情況當然是我們不諳世事,就像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而我們卻偷吃了菜條,又拈花惹草的結果。而那些山花,也包括春風一家的桃花李花和杏花,尤其那同樣招蜂惹蝶的甜甜的野刺梅,它們香得出奇,香得醉人,香得驚心,香得勾魂;但它們總是曇花一現,青春短暫而已。而我故鄉的油菜花啊,他們不亢不卑不香,雖然梅開二度甚至三度,讓它的花期格外地慢長。
對此,這花心花蕊花榮花貌,我無法理喻。直到懂事的時候,我才聽父老鄉親們說:油菜花兒不香,是因為它是家花;刺梅花兒不長,是因為它們是野花;這就是說,家花沒有野花香,但野花卻沒有家花長啊!
對于油菜花兒,我不羨慕、不嫉妒,但我也不鄙棄、不抵觸。許多人看重的是油菜花海的金黃與壯麗。賞的是花,卻浮淺了油菜花開的靈魂和品位,更浮淺了油菜花開的自然屬性和美學精神。而我看重的是結果,看重的是成熟,看重的是油菜花海最終的奉獻和希望。更看重油菜花開的孕育和其生命的忍力耐力和堅強……
于是,我想起尼采的經典命題:“只有作為審美現象,生存與世界才是永遠有充分理由的。”這個遙遠的話題,總讓我想起晚年的老祖母,在一些陰雨連綿的暮春天氣,在油菜籽兒即將收割的四五月前后,或在陰雨連綿正值油菜播種的深秋時節,祖母的周身總有一些隱隱的疼痛,尤其祖母的那雙手,仿佛被歲月的滄桑烘干的古木,虬枝錯節,傷痕累累,青筋凸突。那雙手啊,還真像即將收割后的油菜翻炸裂口,不忍目睹。我知道,那是祖母終身勞作的結果,尤其秋天,祖母把一粒粒微不足道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油菜籽兒播種在老屋的自留地里,潑上幾瓢圈肥,覆上幾鋤泥土,就任其吐蕾、發芽、生長。說來也怪,寒冷的冬天,白雪覆蓋,冰霜凜冽,這稚嫩的新芽,脆弱的生命卻非常地頑強,它不僅耐得住寒冷,遇上瑞雪,它還更加蓬蓬勃勃地壯碩和生長,并在白雪的覆蓋下,靜悄悄地去做綠色的夢、溫馨的夢、豐收而甜美的夢啊!
這就是故鄉的油菜,一枚精致而典雅的油菜,生命力極其堅強而又青春旺盛的油菜啊。祖母說:油菜花兒的凋謝,相比于其他花種的衰敗要來得慢一些。它之所以慢長,甚至幾度開放,是因為孕育的過程重要,花越旺,花期越長,“籽粒越飽滿,品種越優良,油量越豐沛。”當然,祖母沒有說出這么富有詩意而浪漫的語言。祖母的原話是,油菜花兒開得越好,油菜籽兒就越繁茂,油量也就越多了。可見,祖母攜我們在油菜地里勞作,她不是為了賞花,而是為了生計,為了生存的理由,為了兒孫的成長著想。
這就是祖母和故鄉父老的生存哲學。
于是,一粒菜籽,兩粒菜籽,十粒菜籽,百粒、千粒、萬粒菜籽,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菜籽向我們涌來。這時候,我掬起一捧菜籽,就有可能捧起了一個軍隊;而我扛起一袋菜籽,就有可能扛起了一個民族。這種結果,這種胸懷,這種境界,完全是出于對于菜籽的典雅而精悍的崇拜和圖騰。問題是,你千萬別嫌棄了菜籽的小巧和玲瓏,這小小的籽粒,它完全是一個宇宙的縮影。這是因為,那些相吸相斥相容,而又相安無事的菜籽,就像宇宙的星球,在遙遠的銀河岸邊和遙遠的宇宙深處,星星們就如同菜籽,在大宇宙的和諧統一下,把陽光、風雨、氧氣供給了自然,供給了人間。而我故鄉的菜籽,它們用細胞式的組合,用小人國的身體,用其圓潤精湛的姿態,生死輪回,亙古不變,完成了由菜籽到發芽、開花、結籽、出油的生命歷程……
我第一次打油,是在故鄉狹壑深處的一個叫作崔家扁的窮山溝里。那地方,山勢擁擠,河流蜿蜒,狹河幽絕。大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揪心境界。但是,你若稍不注意,要是流落在這樣的狹河里,你會無可奈何地生畏、失落,甚至絕望。
但就是這樣的河灣,這樣的大山溝里,故鄉唯一的土法上碼的榨油機作坊,就坐落在一個懸崖峭壁的山畔畔上。
畔畔上,有一排長三間兩頭轉的青瓦房,瓦房的側邊,靠近懸崖的山邊邊上,是一排簡易的木欄柵房。在這里,我第一次領略和欣賞了榨油現場那排山倒海的生命序曲,那像喝了《紅高粱》酒,敢走青殺口一樣的榨油機廠那波瀾壯闊的雄渾和澎湃。
至今想起來,那場面簡直是在虎口奪食,是在生死場上,我的農二哥們用生命的較量,甚至是在用血和淚的控訴,換取我生命中和故鄉父老在那個年代難得飽和的油量……
菜籽被少量的清水浸泡,然后搗碎,再用稻草包裹。通常有一尺見方或臉盆一樣的圓盤。二哥們將這些圓餅鑲在鐵箍里,鐵箍裝在一個高大的木制井架上,圓餅的高度在人的腰部,而井架卻高大無比,粗壯的木頭,仿佛遠古的戰神,戰神的使命,就是托起那千斤重擔的木杵,木杵被兩股壯實的鋼繩攬住,緊緊地拴在那高大的腳手架上。這時候,一聲號子吼起,四名力大漢子粗的中年男人,他們光著膀子,赤著腳板,赤著那同樣似菜籽殼一樣翻炸裂口的腳板,伴隨著號子的節奏和起落,四條漢子同時吼起了號子:“嗨咗嗨咗、嗨咗嗨咗……”和著號子,他們蹬起八字步,舞動那千斤重擔的木杵,一齊枉命般的撞向那滾圓的鐵箍,在碰撞的瞬間,漢子們卻利索地同時撒手,眼明腳快地散開,利索地退向兩邊。這時候,一聲巨響,接著又是一聲巨響,號子響起,不斷地巨響和著巨響,那笨重的腳手架上,力與力的摩擦,人與物的較量,不斷地巨吼和碰撞……
整個過程,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驚心動魄。一陣陣心魂,早已隨著漢子們雷厲風行的奔騰和排山倒海的碰撞,軟了,軟了……
端午節前夕,祖母總要把家里唯一的幾十斤菜籽讓我們弟兄姊妹背去打油。那時候,我們全家一年的收獲也就百十余斤油菜。至于稻谷小麥之類的主糧,若要是平均下來,靠掙工分吃飯的大鍋飯時代,家里的收入比例就更少了。因為,除了剩余部分,大多數的口糧都上交了國家,是所為的公購糧之類的攤派任務。這就常常讓我們青黃不接甚至家貧如洗。而唯一的一頭年豬,也要上交國家半條。我們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祖孫三代十多口人,每年的口糧和油量幾乎是微乎其微了。
那一次,大概是我十三歲那年的七月十二日中午,我和村里還有鄰居的放牛娃們第一次出遠門,去完成祖母牢牢交辦和千叮嚀萬囑咐的艱巨任務。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了,是我們改善生活的又一個傳統節日。在南方,端午節吃粽子是鄉親們的共同習俗。而在我們的陜南大巴山區,端午節的主打菜譜就是我們用菜油炸出的“面疙瘩”。后來,我才知道,這“面疙瘩”實際上就是故鄉后來逐漸興起的“豆醬油條”的老祖父。
猶記得,那是故鄉的榨油機廠最為鮮活熱鬧和最為繁忙的一天。遠近山民蜂擁而至。雖然,鄰近的鄉親們早已在農閑時節備好了菜油,但更多的山民們,卻是把或多或少的菜籽提前寄存在榨油機廠,再由油廠主人在閑時和早晚天氣自行安排榨油。于是,油廠的周圍,房前街檐,那些背簍,那些蛇皮口袋,那些油瓶,還有盛油的竹筒,也有條件較好的塑料桶,還有復轉軍人從部隊帶回的軍用水壺。那些東西隨隨便便地堆放和寄存,卻從來少有混亂和丟失。不像現在,富裕時代,人們反而增強了戒備心理。物質匱乏的貧窮時代,人們相互體貼和信賴,誰忍心去占別人的便宜呢?現在,一些富人真是越有越熊。莫說體貼、信賴,倒是嫌貧愛富的社會風氣,已把我們這一代人滑向了更為貧窮的物質和精神領域……
隨著木杵的起落,鐵箍不斷地加榫,油餅不斷地緊縮,不斷地變薄,稻草完全融合進油餅里。然后,一聲巨響,又一聲巨響,接二連三的巨響,木榫越加越多,油餅越來越薄。這時候,幾條漢子汗流浹背,兇猛異常。但是,我也看到,隨著那四條光膀子男人的汗滴,我的油餅,那稻草包裹的油餅,在力的作用下,也開始了汗流浹背,一滴、兩滴、三滴。一聲巨響,兩聲巨響,三聲巨響。“咳咗、咳咗”,點點、滴滴。這時候,油餅越來越薄,巨響越來越快,隨著最后的一聲巨響,接著一片喘息,幾條漢子仰躺在地,木杵停下來,油餅靜下來,點滴細若雨絲,最終停止了泣滴……
這就是一粒菜籽的命運,奉獻了花海,奉獻了美學,奉獻了生命,奉獻了全部,最終化為死一樣的沉靜。沉寂的過程,是千錘百煉的撞擊,是赤裸裸的奉獻。是身體和生命的全部。
我的菜籽,榨出了金黃金黃的菜油。干枯的油餅散落一地。根據事先承諾,我將祖父用旱煙換取的三塊五毛錢角票,油膩膩地掏給了主人。這時候,天已完全黑下來,整個河灣像一口鍋扣在了天幕上。對此,在主人的盛情叮嚀下,我們捆上了柏皮火把,在鄰居幺叔的帶領下,沒入漆黑的夜晚,在深深的長河中,過迷水洞,上李家壩,沿著羊腸小道的嚴家坪斜坡,爬上高高的放場坪,這時候,我們才最終輕松下來,看到了一些河灣的燈火,也感到了在普子埡豁等候我們的父親和母親……
油炸面疙瘩,油炸土豆絲,油炸鮮豆腐,還有故鄉的油條和金黃色的洋芋夾。同是一種顏色,同是一種清香,同是一種酥酥的感覺,同是一種蛋黃的惹眼,同是一種地道純正的美味。但它們的誘惑卻是前所未有的。問題是,這些地地道道的農家樂,在那些年月里,我們只有在屈原夫子的祭日里,才能夠無拘無束地飽餐和品嘗……
四十年后的今天,故鄉的榨油機廠已不復存在,老屋也不復存在。而更為可悲的是,我的親人的族群里,祖父走了后,祖母跟著就走了,母親不久也走了,之后長嫂又跟著母親無情地走了,尤其是我終生難忘而又苦難凄涼的幺妹也走了……每每想起逝去的親人,我的心、我的魂就像是無數條漢子在不斷地撞擊,不斷地撕裂,總是在滴血的疼痛。
幺妹啊,親人們,你們現在在哪里?
四十年來,我一直這樣的呼喚,但漸漸地,幺妹不斷地遠去,親人們也不斷地走了,又不斷地遠去。但他們是不是忍心,是不是結伴或孤獨地遠行,我不得而知。但他們卻不能像油菜花那樣,待到來年,帶到春風又綠大巴山的時候,逝去的油菜花兒又會回到我們的身邊。可是人呢?我的親人們呢?他們卻不如一朵油菜花的起死回生,他們說走就走了,而且是一去永不回頭……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老家,生活剛有好轉,用油也較為方便。不像祖母在世的時候,總是顧了上頓沒下頓,有時實在沒法,祖母就用豬皮抹抹鍋底,用漆油充當油料。漆油是山里的漆樹結的一種花籽而熬制的油料,炒菜前,待鐵鍋燒紅的時候,祖母便將豆腐塊一樣的漆油乳白色的漆油在鍋底幾抹,油花便暈化開來。但炒出的菜,要是在冬天,會很快凝成一坨,遇上不適應的人群,如果過量地食用漆油,就會渾身發癢,并很快出現一些紅腫的斑塊,那是漆樹過敏而導致的結果。但那些年里,漆油燜土雞倒是一道香噴噴的美食,記憶中,我生平曾有過一兩次的享受。
除此而外,還有一種情況,我深深難忘。就是每逢年節,或清明,或端午,我們如果能夠燉上一頓臘肉的話,那浮在湯菜表面的油花或冬天里結成的油塊,縱然是水上浮油花,有油也有限吧,但湯上的浮油一定會被祖母輕輕地刮起,然后用于我們一段時期的油料來源。至今想起來,祖母操持這個家務實在不易,但她總在想方設法,精打細算,重復地計算著日子的久遠和日子的艱難。而反觀現在的一些不良社會現象我們真應該好好反思。
對此,我故鄉的菜花,故鄉的菜籽,故鄉的菜油,那是綠色環保的凈土,是故鄉樸素而簡單的生存哲學,是人們在關注花海搖醉花海的閑暇之余,故鄉兒女對這片凈土難能可貴的平安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