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城年話

那落葉，那藤蔓，那蒼石，那苔蘚，那雪松，那小橋，還有小橋下的流水，甚至就連那高翔崖畔的紅籽，那象征著民族火炬的巴山紅籽，在寒雪皴染的點綴中，怎么說，它也是一幅古人淋漓縱橫的水墨畫卷。

透過白色陽臺，這精致而典雅的陽臺。眼看著快要春暖花開了。問題是，走過冬天，走過臘月，直走到除夕和立春的臨界日子，這問天問地的念頭和長長久久的向往恐怕也難以付諸現(xiàn)實。

看來，這個冬天，這大陜南的千里巴山是不會等到雪花的光臨了。

可是，我還是日日祈禱，夜夜夢幻。

然而，新年的鐘聲和立春的冬陽終會載去我遙遠的夢想。除了親情、團聚、牽掛和天倫，余下的，就是這長長的期待，久久的問尋……

還好，蒼天不負有心人。隨著新年的腳步和穿透洪荒遠古的鐘聲，2014年的這場姍姍來遲的雪花還是出乎預(yù)料地不期而至。而且，這風(fēng)雪交加的雪花是那么實誠，那么純真，那么爽透視域地飄灑而精靈。

小孫孫剛過百天，他的視域、他的心靈就像這悄然而至的雪花，清純而至愛，高貴而圣潔。但為了雪花，為了雪花的饋贈和洗禮，為了這黃天厚土的恩賜和天之驕子的雪花姍姍來遲的慰問，我還是禁不住這些天使的誘惑，毅然把小孫孫帶進雪野，讓他純潔的視域領(lǐng)略這神圣而高爽的天地，讓他樸拙的靈魂接受這遼闊而高貴的洗禮。我甚至拈起一撮雪花在他粉嫩的臉頰上親吻，這時候，小子竟出乎意料的乖巧和懂事，迎著風(fēng)雪，他亮起黑寶石一樣的瞳仁，至愛地感受著春雪的冷暖，直到許久，這小東西蘋果一樣的臉龐才輕輕地躲藏，在爺爺?shù)膽牙铮∈质譄o可奈何地擺動，粉紅的嘴唇訴說著謎一樣的童話。但我感覺出，小孫孫似乎在說：

“爺爺，你別冰我！”

剛過百天的小生命，那是嬌貴而脆弱的璞玉。從雪野歸來，在爺爺?shù)臅坷?，小東西一方面領(lǐng)略“雪韻竹窗圖書潤，風(fēng)過梅瓶墨硯香”的書香之氣，一方面朦朧、嬌氣，一方面沉默、靜觀。但我仍然感覺出，小孫孫似乎在說：

“爺爺，我還要看雪花！”

問題是，我實在不愿意讓千千過早地經(jīng)受這寒風(fēng)世俗的鍛鑄與錘煉。于是，我將千千抱出書房，在我常去的陽臺上，透過護欄與窗欞，我讓千千看那檐后的殘雪，看那被殘雪籠罩的巉崖、蒼苔、古藤和老樹，尤其讓他看看那棵舉止親和的迎客松，我栽它有三載，但很少澆灌，可它與落葉、野草和灌木，甚至與荊棘長久地和諧相處，縱然生長緩慢，但其生命力極強，現(xiàn)在看來，三年前，我在沃土單薄的崖畔上劈出一點濕地，讓它立根巖石，扎根土壤，僅憑雨雪朝露賜予它生命的源。三年過去，它依然奇跡般地扎根巉崖尋找陽光，而且生命常在、青春常在，這就是迎客松的品質(zhì)，迎客松的高貴。

在陽臺上看風(fēng)景，千千總是充滿好奇，黑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但多數(shù)時候，小孫孫總是似睡非睡。從雪野歸來，鳥兒也不知去向，原本在天晴的時候，一些黃豆雀兒和一對小喜鵲總會大駕光臨，甚至吵鬧不止，然后見機行事，因了生存，它們多次冒險闖進護欄，對著我陽臺上的年貨，爭搶覓食。那些香腸，那些臘肉，還有豆干、脆皮和幾條金黃色的魚排，它們占據(jù)了我陽臺的大半，但也成了這些鳥兒們的餐廳和議事的樂園。

我不恫嚇鳥兒，也不準(zhǔn)家人傷害鳥兒。許多時候，我把千千抱進白色陽臺，讓他看看風(fēng)景，看看那些軟磨硬泡的鳥兒，可多數(shù)時候，小子總是好奇而會心地微笑。甚至在似睡非睡的夢鄉(xiāng)，小子也會發(fā)出這同樣的笑靨。但我知道，在民間的說法里，小子的微笑是送子娘娘在逗他樂兒。而我卻認為，千千的微笑，完全是感觸于鳥兒的吵鬧，感觸于鳥兒的歌唱和祈禱。

春雪來臨，許多雪花會在護欄的天窗上停留，直到午時，年節(jié)的氛圍會讓這些圣潔的天外來客感動得熱淚涌流。唯此時，我和朋友們相聚，和文友們相聚，和同事們相聚，一杯清茶，幾樽淡酒，讓日子從阿多諾的文化工業(yè)中解救出來，跳出哲學(xué)批判的思維模式，再走進波德萊爾“一半是永恒，一半是短暫”的現(xiàn)代性的經(jīng)典描述之中，把日子過得平凡而古樸?？傊谶@蒼山腳下，在這古老的班城，我們共同感悟著這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美好與溫馨。

菜是土菜，酒是土酒。雖遠離了豪華酒樓，淡出了名利、排場和應(yīng)酬，但留下的，卻是心與心的溝通，人與人的和諧。它仿佛從秦巴山地廣袤無限的雪野飄來一股爽爽的風(fēng)，讓人清醒，讓人踏實，讓人仗義?？v然，這姍姍來遲的春雪，一夜之間能讓我回到那金戈鐵馬的冰河時代，但鄉(xiāng)村文化的斷乳，依然濃縮了我對于百年老屋的牽掛，那些遠去的親人，那些童年的搖籃，那些故鄉(xiāng)的小路，那些裊裊的炊煙，那些黃昏的鈴鐺，都在后工業(yè)時代的打工潮中，遠離了老屋的廢墟與荒涼，遠離了文化斷乳后農(nóng)耕文明的那種高貴與厚重。留下的，只有那幾座牽腸掛肚的親人墳冢，還有我兒時的夢……

我十分懷念老屋的樂趣和老屋的精神，就愈加珍惜這生命驛棧的立錐之地。以至于我愛這陽臺的世界，愛這些為所欲為、糾纏不休的鳥兒，愛千千似睡非睡的愜足與微笑，更愛千千在他成長的搖籃送給爺爺?shù)奶靷悺?/p>

于是，這陽臺的世界和世界之外的雪野，還有爬滿陽臺的青藤，蔭佑青藤的老樹，托起老樹的巉崖，滋潤巉崖的苔蘚，還有那叢簇滿瑪瑙的紅籽，那是我生命的火炬、心靈的火炬，亦是我中華民族不屈的精神火炬。它燃燒我，也燃燒這個萬紫千紅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