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古典情懷
林語堂先生在他的名著《吾國與吾民》中說過一段話:“只有當一個人歇下他手頭不得不干的事情,開始做他所喜歡做的事情時,他的個性才會顯露出來。只有當社會與公務的壓力消失,金錢、名譽和野心的刺激離去,精神可以隨心所欲地游蕩之時,我們才會看到一個內在的人,看到他真正的自我。”
若按這一標準來衡量,韓老先生真正的內在自我顯露的時刻是在他退休之后。
韓老先生的履歷與一般的公務人員無異,他早年從事農村基層工作,那是底層,他們這一代人被稱為歷史諸般形態的體驗者,從帝制到民國,到人民共和國,國際思潮的侵入,意識形態的盤旋污染,上層和基層的艱難重構,饑荒和建設的相互交織,革命與戰爭的血火重疊,適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極度混亂和考驗,建國后又是一連串觸及天地靈魂的改造和改變,從鎮反到農業合作化,從“反右”到“大躍進”,到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再到“四清”運動,然后是十年動亂——“文化大革命”時期,接下來是形態風格節奏完全不同的改革開放和全球化的進程……
我說的歷史變遷只是一串串抽象的詞語。讓我來找個作家,讓他說些具體的事吧。著名作家余華寫過一篇文章談時代的變遷,我來引用一段:
“在物質匱乏的毛澤東時代,大家都是窮人,曾經的地主和曾經的資本家也是窮人,很多甚至更加貧窮。那個在貧窮面前人人平等的時代,已經沒有階級了,更沒有階級矛盾,可是我們天天喊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這句口號遍布中國城市和農村的墻壁,我們喝水時杯子上印有這句口號,我們上廁所時墻上刷著這句口號,就是睡覺時也躲不開這句口號,因為我們的枕套上也印著這句口號,讓我們在夢中仍然‘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今天的中國相比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已是面目全非了。我們隨時可以在媒體報道中看到來自兩個極端的真實故事:
比如一位五星級酒店的洗碗女工,留下客人的剩菜想帶回家給上大學的兒子補養身體,被發現后以盜竊酒店財物為由將她開除。讓她傷心的還不是失去工作,而是浪費,她說:‘東西還好好的,就叫我端去倒掉扔了,作孽啊!’
而在另外一個城市的酒店里,一位老板請客吃飯,四個人吃了20萬元(3萬多美元),酒店對這位老板用信用卡支付不放心,堅持要求老板付現金,雙方爭執之后老板打了一個電話,讓手下員工開車運來20萬張一元紙幣,酒店只好動用所有員工來清點這20萬張一元紙幣。老板坐在沙發里一邊翻看雜志一邊得意地說:‘老子吃得起,你們數得起嗎?'”
這就是變動急速的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
俄羅斯作家阿·托爾斯泰在其名著《艱難的歷程》中將大家經歷的革命和變遷的血與火形容為一種煉獄之行,他說:“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鹼水里煮三次。我們就會變得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
韓老先生雖然一直在基層工作,最后在縣水利部門的領導崗位上光榮退休。可這跌宕起伏的歷史風云在他的一生和他的心靈中會有怎樣濃縮的體現?他怎么看待這一切?他如何承受這種變遷的沖擊?他向往和選擇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
直到退休之前,韓老先生都沒有留下任何主觀的文字,他是個勤勤懇懇的公務人員,手下的文字多是程式化的方案、報告和總結,他在用一種集體化的方式發聲,那里沒有我,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緒有思想的人。那個個人,盡職盡責,像個悼詞中的高大全形象,但卻“沒了血性,沒了性格。”
韓老先生終于退休了。
退休了,意味著某種結束,公職生涯的結束;又意味著某種開始,相對而言較為純粹的個人生活的開始。韓老先生的個人復蘇了。他覺得應該表達點個人的感覺,個人的印象,個人的思索,個人的追求。
法國作家雨果說過:“人并不是只有一個圓心的圓圈;它是有兩個焦點的橢圓形。事物是一個點,思想是另一個點。”
韓老先生在語言中尋找一種形式,來畫上他人生的另一個點。最后他找到的是舊體詩。我相信,這是他聽從心靈召喚的結果。他可能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正在經歷某種回歸,像東方哲學對生命和世事的認識那樣有循環性,他的生命在經歷葉落歸根,他的思想情感也在回歸古典。從形式到內容都是如此。
實際上,在古代,詩歌對中國人生話的滲透很深。有人說,某種意義上講,詩歌在中國替代了宗教的作用。詩歌教會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人們悲天憫人的意識,用藝術化的眼光看待人生,并對大自然寄于無限的深情。
韓老先生從耳順之年起,陸陸續續從心所欲寫下的這些精粹文字,展露了一個經歷了艱難時事多種變遷的有閱歷的現代中國人的古典情懷。
先來看看這兩首,激烈點的:
失眠
孟冬夜靜五更深,冷月星光廣無垠。
坐立中庭心無事,翻閱詩史到清晨。
屈平賈傅不識君,李杜辛陸無路津。
自古賢良難為用,何如鄉野一平民。
看史
過眼煙云無春秋,何談歷代過與功。
艱難日月南鄉客,勞苦一生白頭翁。
起坐披衣數寒星,東升鉤月掛半空。
賢良自古少機遇,壯士從來難為忠。
以史為鏡,直述心胸。
有審視人生,帶情緒的,如這兩首:
一剪梅·晚秋
遠望南塬落葉秋。已是身休,獨坐空樓。秋風瑟瑟衡雁歸。秦嶺淚流,渭水聲愁。
風霜塵埃他鄉留。人事堪憂,少計無謀。此情有誰可訴與,煙茶消憂,閑了白頭。
漁家傲·新房
半世辛勞忙公務,四鄉家蓋新房住。晨起田間閑散步。秋霜露,頓時方把人生悟。
早歲文章還有用,中年奔走岐山路。七十余年無建樹。今遲暮,煙茶明月清風度。
中國詩歌飾以情感的思想,韓老先生的詩也不例外,總是用情感來思維,很少訴諸分析。他總是通過對大自然寄于無限深情,來醫治內心的創傷,而且多回歸簡單樸實的生活方式,享受人倫日常,來保持內心的平靜和古典圣潔的理想。像這幾首詩就很典型:
孫
一檄官辭去,在家玩嬌孫。
夜深窗望月,客少常掩門。
郊居陋巷深,遠離人車喧。
煙茶書屋坐,他事何須論。
退而在家
一生信高潔,勤事人共聞。
處世少思欲,交人至為君。
煙茶遠名利,野菜詩書文。
無聊中庭坐,南窗望白云。
漁歌子·老來樂
河畔山隅一人家,
白頭院坐一杯茶。
南綠竹,夕陽霞,
黃昏晚照上窗紗。
一支煙
一支煙,一杯茶,坐看青竹出南墻。
百事忘,千慮去,萬花世界不思量。
清風和,秋月明,四季平安高樓房。
南山望,鳥音鳴,親朋歡聚話家常。
讀這些舊體詩,仿佛在看豐子凱的一幅幅漫畫,不管歲月穿梭,時光變迀,一枝煙,一壺茶,一個孩子的笑聲,就是我們生活永恒的意義,一切的一切都籠罩著濃濃的古典意境和情懷。
詩集中還有一首悼亡詩,可知韓老先生的生死觀:
憶秦娥·一月兩同學離去
仲夏夜,憑欄佇目樓臺月。樓臺月,漫天蒼白,影隨人沒。
春花散落秋風草,黃泉路上無遲早。無遲早,勿須煩惱,晚年過好。
風霜雨雪,刀光劍影,時代風云,一切都不存在,或湮沒在記憶的深處,而回歸最簡單最實在最有用的道理。
再把阿·托爾斯泰煉獄之行的話重復一遍:“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鹼水里煮三次。我們就會變得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
韓老先生讓我們變得純凈的方式很具有中國味兒,他教會我們靜聽孫兒嬌,欣賞南綠竹、夕陽霞,享受一支煙一杯茶,認可最基本的人生常識和道理;最主要的是,他教會我們用泛神論的精神與自然融為一體。這就是中國人在任何嚴峻嚴酷的時代的生存解脫之道,也是自強升華之道。其實,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擺脫桎梏,走向自由的沖動,擺脫功名利祿的引誘,擺脫毫無意義的規章制度,擺脫公共標準和來自他人的價值審判,擺脫各種意識形態盤踞在內心中的迷霧,僅僅聽從內心的召喚去過一種自然的生活,并進行一次自由自主的飽滿的表達,這就夠了。
韓老先生的詩集做到了這一點,我羨慕他。
是為序。
2016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