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言
- 流年如許歌如舊
- 麗珍蘇蘇
- 5322字
- 2019-07-02 18:22:36
溫姝童總是夢見曾經生活了三年的梅川。
女兒小學畢業,溫柏言當時就職的醫院響應政府號召,選派骨干醫生赴鄉鎮、廠區、礦區進行醫療衛生支援。他被安排到梅川國有銅業有限公司職工醫院掛職副院長,任期三年。考慮到孩子的教育問題,他提前了解了銅業公司當地的學校教學質量不比市里差,近年升學歷很高,于是將女兒轉學到這里。
梅川本來是個地名,因銅礦資源豐富,政府在這里成立了銅業股份有限公司,是個典型的廠礦區。7000多名工人及家屬工作生活在這里,面積、規模都已經類似于一個小鎮。這里由礦區、廠區、生活區組成。生活區里設有學校、幼兒園、醫院、食堂、供銷商店、工人文化宮等。面積不小,交際圈卻很小,不是同事就是鄰居。
考慮到溫伯言獨自帶著年滿十歲的女兒,梅川房產科酌情給他分配了雙職工才能享受的兩室一廳住房。母親也特地請了一個星期探親假來到梅川幫他們置辦桌椅炊具。在廠礦地區生活尤其重要的是人際關系,鄰居同事都比城市里更加友善熱情。原先父母還在考慮是否要采購新的家具,沒想到,工會的干事兩天就幫著找齊了一套像樣的家具,分著批送進了他們的公寓。協調二分廠用淘汰型號的鐵管,焊條做了兩張鐵床架,木工組送了床板過來;在工會的庫房里找到一套從前放在機關接待室的沙發和茶幾;
廠區醫院協調了一臺之前放在病房的彩電過來;廠區嚴控消防安全,不允許使用明火和煤氣,日常飲食燒水都是用統一配備的電爐。諸如此類。溫姝童看著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了兩天,對前來幫忙的的人說了無數個謝謝,一個家就像用延時拍攝的快鏡頭,快速地生長緊湊溫馨的樣子。這是她從沒經歷過的事情,腦子里充滿疑惑,甚至還詢問母親爸爸和媽媽是不是破產了,大家才來接濟他們這樣的蠢話。而梅川帶給她的不同于以往的獨特體驗,才剛剛開始。
溫姝童初一第一天去報到時,發現新同學都看著她竊竊私語,一時不解。后來才知道,班里的絶大多數同學都是從廠里的子弟小學直升上來的,甚至幼兒園也是一起上的,同窗了9年不止。其他同學早已熟識,自然將她當做天外來客觀察,議論。班主任老師對她也是格外照顧,專門安排了前排的位置,小學成績好的同桌。
開始的幾天確實不適應,但憑著女生獨有的敏銳洞察力,憑著整天和同桌講小話,開學后的很短時間里,班上人員的情況已經基本摸透了,哪幾個女孩子說話最有“分量”,最受歡迎的男生女生是誰,優等生有幾個,誰不招人待見,全都一清二楚。
第一次注意到鄧冉是一次課間,他坐在左邊靠墻的位置上,用手肘枕在耳后,閉著眼睛聽歌。有幾個男生在走道上打鬧,他也沒有關注。
“哎,那男生叫什么?”溫姝童朝鄧冉揚了揚下巴,問同桌。
“誰?噢,那個啊,你不要和他玩,是個怪人?!壁w佳佳神神秘秘地說。
“怪人?”
“是啊,就是愛裝自己很冷酷的樣子,你知道吧,就是學陳浩南那種?!?
“陳浩南?”
“古惑仔啊,香港的電影。你看他的頭發,才初一,別人都還是寸頭呢,他這個是韓式的吧,還燙過呢。”
“你們都不和他玩嗎?”
“也不是啦,其實他人還過得去吧,就是,一和他說話別人就會覺得你喜歡他,哎,你懂的吧,和他玩的人都是不把學習放心上的人啦?!?
“嗯,我懂我懂?!?
“但你也不要招惹他,他和初二初三的男生玩得好?!?
“嗯嗯,我不會的?!?
像是意識到有人在議論自己,鄧冉睜開眼睛朝她們看,正好撞見溫姝童正疑惑的沖著他發呆,下意識地想和新同學搭個話。話還未出口,看到她飛快的轉身回去,將頭埋在趴在桌上的胳膊里,和同桌的趙佳佳嗤嗤嗤的偷笑起來。他皺了皺眉頭,這個趙佳佳雖然成績好,但最愛在人后議論,說話又夸大其詞,一定是在說自己是“害群之馬”之類的話。心里氣得慌,想找機會和新同學解釋清楚。
九月二十六號是溫姝童的生日,為了幫助她和新同學搞好關系,母親特地從市里買了10寸的大蛋糕和各色水果零食,叫她多邀請幾位同學來家里慶生。之前的幾年里,過生日不過是請一兩個要好的同學或父母同事的小孩來家里切個小蛋糕,這次破天荒的大陣仗,讓溫姝童也興奮不已。提前幾天就買了卡紙來煞有介事地制作邀請函。一到課間,她就和前后左右桌比較熟悉的女同學討論要請名單,又收集了她們當天想吃的水果零食,一五一十地記下來,回家告訴母親準備。
“你們說,除了這幾個人,還要請誰?”溫姝童將筆夾在拇指和食指間習慣性地搖動,盯著紙上列出的名單問幾個同學。
“肖宇也請吧,我們平時玩得好?!焙笞赖呐ㄗh。
“好吧,但男生最多請5個。”孫佳佳說。
溫姝童也不能完全理解女生們這種看似隨意,但又保持著微妙平衡的“邀請名單男女比例”,非要解釋就是:男生不能太多,不然會被其他女生說閑話,但是也不能太少,最好是互相玩的好的兄弟,這樣才不會厚此薄彼。
“武倩語我也想請她,昨天她問我了,她應該想去?!睖劓q豫著說。
“不行,你請她就要請楊婷她們幾個,她們幾個最煩了,又愛比這比那?!睂O佳佳嘟著嘴說。
“可她都和我說了想去啦?!?
“那隨你,最多叫上武倩語,楊婷去我就不去了。”
“對了,李孟莛你請了嗎?”
“對哦?!?
不知為何,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溫姝童的生日這件事顯然成為了一小段時間內,班里的熱點事件。或許因為她是省會城市來的新面孔,人人都覺得稀奇;又或者得到她的邀請,代表自己在班里是不一般的存在??傊?,班上的大多數同學,都懷著收到邀請的期待,默默地關注著她的一言一行。
第一節語文課上選課代表,一副文青做派的語文老師將事先拿到的升學考試成績丟在一邊,直截了當地問:“班上完整地讀過5本以上文學名著的同學請舉手?!?
一陣面面相覷后,三分之二的人都舉起手來。
“好,那我隨便抽幾個。”說完拿起名單,點了個男生起來,“這位同學,你說一下你看過那幾本書?”
“嗯...”男孩面露難色,明顯撒了謊,吞吞吐吐的說出了幾個書名。趙佳佳和幾個好事的學生都轉過頭看著他,等著看笑話。結果將《水滸傳》說作“水許傳”,惹得哄堂大笑。
之后又陸續抽了幾位,也是意外頻出,笑料不斷,不是說不出作者就是概括不出主要內容,有人甚至連主人公是誰都不知道。一番抽問之后,老師再次提問:“那么,現在確認自己看過5本以上文學名著的同學請舉手。”
話音落下去,只有寥寥數人能堅定的舉著手,多數人害怕被盤問,左顧右盼之后,將手默默地放下。這寥寥數人中,就有溫姝童。從老師開始發問,到各種同學滑稽尷尬的回答,她心里就疑惑起來。對于閱讀這件事,她早已習以為常,小學時雖然讀不懂什么艱澀難懂的大部頭名著,像《綠野仙蹤》、《格列夫游記》、《金銀島》、《撒哈拉的故事》這類故事性的青少年讀物,還是看了不少。這么簡單地事情,為何其他同學如此為難。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忘了自己一直舉著手。
緊接著,老師又將書本加到了,六本、七本,舉手的同學也越來越少,加到八本的時候,只有剩下溫姝童,同桌陳佳佳不安的小聲問她:“你不是吧,就你一個還舉著手了,真的讀過還是假的,等下被叫起來哦?!?
“嗯?沒人了嗎?”溫姝童驚慌的回頭看了看,發現所有人都放下了手,正盯著她竊竊私語。
“只有一位同學了嗎?來,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老師好,我叫溫姝童?!?
“溫姝童,給大家說說你最喜歡的書吧。”語文老師微笑著看著她。
“嗯...”溫姝童思索幾秒鐘,說到:“老師,我看的書都是些《八十天環游世界》、《綠野仙蹤》之類的歷險游記,這些算是您說的那種書嗎?”
“那你最喜歡的是哪一本呢,說說看?!?
“嗯...可能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小學就看了三毛的書嗎?為什么最喜歡這本書呢?”
“大概是,大概是...作者在書里去了我沒去過的地方,做著我沒有做過的事吧?!?
“嗯,這樣啊?!?
就這樣,溫姝童莫名其妙地當上了語文課代表。開始負責語文早自習帶讀,交收作業之類的事務。
周六,溫伯言帶著溫姝童到梅川附近的后山上踏青。兩人頭天晚上準備了干糧水果,洗干凈的寬松舊衣褲,合腳的運動鞋。在城里長大的溫姝童很少有到野外爬山的經歷,興奮了很久,一直嘰嘰喳喳圍著父親問這問那。
清早,父女兩人早早在一食堂吃了早餐,穿過居民區到7號門與同事會合上山,一路上有說有笑。溫姝童帶著寬檐遮陽帽,背著雙肩書包,手提著一把長柄的雨傘,計劃當做登山杖,像模像樣地跟在父親身后。溫伯言調侃女兒頗具徐霞客風范。她并不知道徐霞客是誰,父親就順勢給她講解一番。
路過大禮堂前的主干道時,溫姝童發現迎面走來的鄧冉,遠遠地就看到氣呼呼地跟在一位中年男子身后,她猜測那是他父親。這位有可能是鄧冉父親的叔叔,偏瘦,陰沉沉的,發黃的臉上滿滿的疲倦。耳后的頭發已經長得戳在了耳廓上,略顯雜亂,不像自己爸爸這樣修剪的整齊精干。籠罩在父子兩周身的郁悶與煩躁,像一朵黑云似的,隨著他們的移動向她壓了過來。因此,她想要裝作沒有看到他們,也不準備和同學打招呼。
再走近些,鄧冉也看到了溫姝童父女倆,出人意料的,他用遠遠超過平日與她的熟悉程度的極大熱情,興高采烈地與她打招呼,“喂!溫姝童。你這周末回市里去嗎?我現在也要去城里。”像是從烏云中瞬間射出的灼熱陽光,急切的想要打破持續了很久的陰郁和沉默,鄧冉就這樣在她完全處于被動回避的意圖里,擅自展開了話題。
“啊...我,我、不回去啦,我爸明天要值班。”溫姝童一邊支支吾吾地回答,一邊下意識地往爸爸身后縮。
“你們要去爬山嗎現在?”鄧冉看見她一身裝備,猜到他們要去踏青游玩。
“嗯。是的。我先走了?!彼惹械叵胍Y束話題,推著父親就走,溫伯言簡單地同鄧冉爸爸點點頭,帶著女兒往前走了。
“是你的新同學嗎?和你講話你也不好好回答。”溫柏言說。
“我和男生都不是特別熟嘛,都認不清誰是誰呢?!睖劓q解到。
出了七號門,首先是一段黃泥盤山路,不時有運輸貨物的卡車駛過,初秋氣候干燥,塵土飛揚。溫姝童用手捂住口鼻,哎呀哎呀的連連驚叫。為了避免泥土粘在鞋上,她像一匹小鹿似的,一步一躍的向前走。踩到小石子時,晃晃悠悠的瘦小背影,惹得大人們一陣笑話。道路的兩邊生長著些沾滿黃色塵土的荒草,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大車呼嘯而過后,周遭格外寂寥。走了幾分鐘,到了一處斷開的圍墻豁口,三個人踩著隨時和野草爬上去,進入了山地區域。
視野突然開闊起來,周圍盡是矮灌木和針葉松樹,層層疊疊的綠色映入眼簾。行走在樹木之間,聞得到青草和樹脂的淡淡氣味,不明方位的地方傳來不知名鳥兒的鳴叫。天朗氣清,與剛剛的塵沙漫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多時,來到一片被矮樹環繞的空地上,中間立著一塊水泥砌起來刷白了的墻,用紅色油漆寫了:“進入林區,禁止攜帶火種,違者重罰!”。
溫姝童盯著標語墻看了許久,覺得和周圍山林的安靜氣氛搭起來略顯陌生和詭異,一抬頭發現父親走離自己很遠,嚇得她撒開腿就跑,追上后,一頭撲在了溫伯言背上。
“你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萬一我被抓走可怎么辦?”
“果然,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這句話說得沒錯。”溫伯言的同事周叔叔說。
“哈哈,她就是膽子小,整天到晚咩咩咩咩的,小羊一樣。”
“才沒有啊,我往前面跑了,你看著我。”溫姝童害羞的往前跑,怕爸爸繼續開自己的玩笑。
“嗯,我會看著你的,你自己小心看著路。”
她在矮樹從里跑起來,撿拾著掉落在地上的松球,一開始覺得新鮮,只要是看上去干凈沒有泥土的都撿起來,后來發現撿了個滿懷,再也抱不下了,就將他們攤開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只挑選最入眼的帶走。想著被剩下的未免太可憐,就將它們由大到小排成整齊的兩列。聽見父親在不遠處喚她,原來是馬上要穿過一片高大茂密的柏樹林,叫她跟緊一些。
進入了樹林,與剛剛在丘陵區的清脆明亮不同,潮濕混合著木質氣味將人包裹進一種流動的冷冽中,晨間,日光還未透過云層,頭頂的枝葉間,天光微弱。腳下踩過多年來積壓的枯枝腐葉,發出纖維斷裂的聲音,父親的同事說要盡快穿過樹林,否則太陽升起來,林子里霧氣更大,濕氣更重,會讓人生病。溫姝童聯想到小說電影里講過雨林里有毒的瘴氣,用手捏住了鼻子。
“爸,這林子里不會有蛇吧?”
“哪來的蛇,有也被抓走吃光了。廠里的人平時下了班沒事,總在后山上轉悠,別說蛇了,松鼠都很少見到?!敝苁迨逍χf。
“好可怕啊,他們吃蛇呀?!睖劓局赣H的袖子,悄悄的說。
“沒有的,是人在山上走動的多了,這些動物們就不敢再來了,都躲到更深的山里去了?!睖夭园参克?,一邊握住她瘦弱的肩膀將她推到前面去,示意她大膽地往前走。
“喔,是這樣啊。”
三個人穿過樹林,下了一面斜坡,溫姝童控制不住往下沖的勢頭,加上你泥地濕滑,咕嚕咕嚕地摔了一個屁股蹲,粘了一褲子的泥。小心翼翼了一天,還是功虧一簣,這讓她又氣又惱,想要鬧脾氣??墒悄赣H不在,又有不相熟的周叔叔,父親從來不吃她這一套,只有氣呼呼地憋在心里。隨手撿了根樹枝,敲打著路邊的小花小草出氣。出門時拿著的雨傘早覺得礙事,丟給了父親,懷里抱著泡了果珍的水壺,時不時喝一小口。到了中午,三人找到半山腰的一塊草地,將食物拿出來,吃了午餐。
午后,周叔叔說要到附近的林子里看看哪里有腐殖土,想帶些回去種花。溫伯言想休息就沒有跟去,在草地上躺下來,將帽子放在臉上曬太陽。溫姝童嫌陽光刺眼,就找了旁邊幾株矮樹下
的陰涼處,拿出本《史努比》的連環畫看。清風徐來,她看著看著就杵著下巴望著遠處的群山和云天發呆,看著云的形狀,想象著不著邊際的故事。想著想著,想到下周過生日,想到還要拜托母親買哪些東西,想著借著過生日想要父母給她買個復讀機。不知何時,開始靠著樹干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