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家鄉的湖泊，跑去了山里。他在這里盡情地享受著他的精神和孤寂，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他從未感到厭煩。但是最終，他還是改變了心意——某天清晨，天剛破曉他就起了床。

他來到太陽面前，對著太陽如是說：

“偉大的太陽??！倘若那些被你照亮的人們都消失了，那么你還會擁有什么快樂啊！”

“這十年間，你總會來我的山洞拜訪。倘若沒有我、我的老鷹，還有我的蛇，你肯定會對你那耀眼的光芒以及這段旅程感到無趣?！?

“然而，我們每天清晨都會在這兒等你，汲取你的光輝，并對你表示深深的祝福。”

“看呀！我積累了太多的智慧，它甚至讓我產生了困擾，就好比蜜蜂采集了過量的花蜜，我渴望人們伸出雙手，我會將我的智慧贈予他們?！?

“我應該把它傳遞出去，分享給別人，直到人群中的智者再一次在愚鈍中感到愉悅，直到窮人再一次在富裕中感到幸福。”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我必須下到深處，就如同你在黃昏時分要‘下山’一樣，你到達海平面以下，然后把耀眼的光芒也帶給另一個世界?！?

“啊！你這無比富饒的星球??！”

“就如同你一樣，我也要降落人間——那里的人們似乎也在召喚我?！?

“所以，祝福我吧，愿我有一雙靜謐的眼睛，能夠在不摻雜嫉妒心理的情況下，注視這個世界！”

“那感覺就像即將溢出水的杯子，溢出來的水猶如黃金一般流向四方，而其中還承載著你的祝福！”

“看呀！這個杯子又空了，我查拉圖斯特拉也將再一次變成人類。”

于是，查拉圖斯特拉開始了他的下山之旅。

（2）

查拉圖斯特拉只身一人下了山，沒有碰到任何人。不過，正當他走進森林的時候，一個從茅草屋里出來尋找樹根的老人突然來到了他的面前。這位老人對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看這位行者很是熟悉，很多年前，你就曾經過這里。那個時候人們稱你為查拉圖斯特拉，但是現在的你變了。”

“當時，你攜帶著灰燼來到了山里；現在，你是要把你的火焰帶到山下去嗎？難道你就不怕被視作‘縱火犯’而遭受懲罰嗎？”

“是的，我能夠辨別出查拉圖斯特拉，他擁有一雙無比清澈的眼睛，嘴角也不會掩藏任何厭惡。他走起路來的樣子是不是特別像一個舞者？”

“查拉圖斯特拉的變化很大！查拉圖斯特拉儼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一個有著覺悟的人?，F在，你還想對那些正在沉睡的人做些什么呢？”

“你曾經就像生活在海洋里一樣，你很孤獨，大海讓你感覺百無聊賴。唉，你現在是不是想要上岸了呢？唉，你是否想要再一次拖著自己的身體前行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答道：“我熱愛人類?！?

老人接著說道：“為什么我想要走進森林和荒漠呢？難道這不是因為我太過喜愛人類了嗎？現在的我喜歡上帝，我不再喜歡人類了。從我的角度來講，人類并不完美，愛他們會毀了我自己的。”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道：

“應該怎么說呢？我只是想把禮物帶給人類?！?

“不要給他們任何東西。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從他們身上拿走一些東西，比如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沉重負擔，與他們一起承擔——那樣做會讓他們感到無比愉快，只要你愿意，你也一樣快樂！”

“假如你真的想給他們一些東西的話，那么就像對乞丐一樣給他們一些救濟物資好了，你還能得到他們的懇求！”

“不可以，”查拉圖斯特拉回答道，“我不會這樣施舍他們，我還沒有窮到那個份兒上?！?

老人對著查拉圖斯特拉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接著說道：“那么你去看一看，他們究竟會不會接受你的寶物！他們對隱士持有懷疑態度，根本不會相信我們會帶著禮物來這里。”

“我們的腳步聲在街道上顯得異?？斩?。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的他們如果聽到有人在還沒有天亮的情況下匆忙經過這里，他們就會問自己：這個小偷到底去什么地方呢？”

“不要去尋找人類了，留在森林里！去找動物吧！你為什么就不能像我一樣呢——熊歸熊群，鳥同鳥聚？”

“那么，您在森林里都做些什么呢？”查拉圖斯特拉問道。

老人回答道：“我創作歌曲，并親自演唱這些歌曲。當我獨自進行樂曲創作的時候，我會大笑、會哭泣，甚至喃喃自語，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歌頌和贊美上帝的?！?

“我通過唱歌、哭泣、歡笑以及喃喃自語的方式來贊美我心目中的神?？墒?，你帶了什么禮物給我們呢？”

查拉圖斯特拉聽完這番話以后，立刻向圣人敬了一個禮，說道：“我能夠給您帶什么禮物??？您還是早點兒放我走吧！否則，我沒準兒還要從你的身上拿走一些東西呢！”

那位老人和查拉圖斯特拉就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一樣露出了笑容，他們就這樣分別了。

然而，當查拉圖斯特拉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心靈說道：“這可能嗎？這位身處森林之中的老人難道還沒聽說，上帝已經死了！”

（3）

當查拉圖斯特拉來到距離森林下方最近的小鎮時，他發現市集的廣場上擠滿了人，因為有人說一個會在鋼絲上行走的人將會出現在這里。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人如是說：

“我來教你們關于超人的事情。人類必將被超越。那么你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超越人類自身呢？”

“直到今天，所有的生物都創造出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事物。那么，你們想要成為這股浪潮中的落后者嗎？難道要重返動物世界，也不要超越人類嗎？”

“對于人類來說，類人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東西呢？他究竟是眾人唾棄的笑柄，還是痛苦的恥辱呢？人類對于超人而言，也是這樣的存在，一個受到眾人唾棄的笑柄，或是痛苦的恥辱。你已經通過某種方式完成了從低等動物到人類的進化，但是你體內大部分的物質仍舊停留在原始形態。曾經的你是類人猿，但是現在的人類甚至比類人猿更像猿猴。”

“甚至你們當中最智慧的人，也只不過是一種并不和諧的、植物和幽靈的混合物而已。但是我真的會任由你們變成鬼魂或是植物嗎？”

“所以我要教給你們關于超人的事情！”

“超人就是這片土地的意義之所在。讓我們一起說：‘超人就是這片土地的意義之所在！’”

“我懇求你們，我的兄弟們，要忠于這片土地，不要相信那些跟你談論超越大地希望的人！無論他們是否有意為之，這都是一種荼毒。”

“他們蔑視生活，輕看生命，對令人感到厭倦的土地下毒，使其腐朽。所以，我們要遠離他們！”

“曾經，褻瀆上帝就是最大限度的褻瀆，可是，上帝已經死了，所以那些褻瀆上帝的人也都跟著死了。而當下最令人感到畏懼的罪惡就是褻瀆大地，還有更加尊重那些不可知的事件，而不是去尊重大地的意義?！?

“曾經，靈魂在肉體上用極其輕蔑的眼光注視著一切，而此種輕蔑在當時還屬于至高無上的形式——靈魂希望肉體變得貧乏、蒼白以及饑餓，它以為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夠逃脫肉體和塵世?！?

“噢！事實上靈魂本身才是那個貧乏、蒼白以及饑餓的東西，而殘忍則是靈魂的快樂所在?！?

“此外，我的兄弟還告訴我：‘你的靈魂在你的肉體上得到了怎樣的證明呢？難道你們的靈魂不貧窮嗎？沒受到污染嗎？沒有悲慘的沾沾自喜嗎？’”

“的確，人是一條臟污的溪水。他必須成為海洋，才能接受一條臟污的溪水，而不會讓自身變得骯臟?！?

“看呀！我要教給你們關于超人的事情：超人就是那樣的海洋，他的海洋能夠淹沒你們那些偉大的輕蔑。”

“你們親身經歷過的最偉大的事情是什么？就在那偉大的輕蔑的時刻吧。在那樣的時刻里，甚至你的快樂也會成為令你感到憎惡的事情，同樣的還有你的理智和道德。”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說：‘我的幸福快樂有什么好的！它就是貧窮、污染以及一種悲哀的自滿?！?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說：‘我的理性有什么好的！它會像獅子渴求食物一樣對知識如饑似渴嗎？它就是貧窮、污染以及一種悲哀的自滿?！?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說：‘我的道德有什么好的！它并沒有讓我充滿熱情。我對我的真、善、美和丑惡是如此厭倦！它們全都是貧窮、骯臟以及一種悲哀的自滿！’”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說：‘我的正義感有什么好的！我并沒有發現，我本人是個充滿熱情、極度活躍的人。然而，正義感卻是充滿熱情，并且極度活躍的！’”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說：‘我的憐憫之心有什么好的！同情難道不是那個熱愛人類的人被釘上去的十字架嗎？但是，我的憐憫之心并不一定要把人釘在十字架上?！?

“你們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有沒有這樣哭喊過？啊！我仿佛已經聽到了你們的哭泣聲！”

“但那并不是你們的罪惡在哭泣——而是你們的自我滿足感，甚至是你們罪惡當中的吝嗇在對藍天哭泣！”

“那道用舌頭親吻你們臉龐的閃電到底在哪里？那些你們需要的瘋狂又在什么地方呢？”

“看呀！我要教給你關于超人的事情：超人就是那道閃電，他就是那種瘋狂！”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完這番話的時候，人群當中的一個人說道：“現在，我們已經聽夠了關于那個走鋼絲的人的話了，是時候讓我們見見他了！”

于是，人們開始嘲笑查拉圖斯特拉。然而，那個走鋼絲的家伙以為這番話是要讓他出場，所以他登上了舞臺，開始了他的表演。

（4）

查拉圖斯特拉看著這群人，不禁感到震驚。因此，如是說道：

“人類就是一條被捆綁在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索——它是一條橫跨深淵的繩索?！?

“這是一次非常危險的跨越、一次非常危險的徒步旅行、一個非常危險的回眸、一種非常危險的戰栗和停頓?！?

“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是一座橋梁，而不是一個目標；人類的可愛之處是跨越，而絕非沉淪?！?

“我熱愛不太懂得該如何去生活的人們，他們的生活已然變成了一種沉淪的模式，他們恰恰是那些能夠實現跨越的人們?！?

“我熱愛極度輕蔑別人的人。因為他們都是偉大的崇拜者，同時也是渴望登陸彼岸的箭?！?

“我熱愛那些為了大地可以犧牲自己的人。他們不會去自己星球以外的地方尋找沉淪和犧牲的理由，某一天大地或許會成為超人的領土。”

“我熱愛那些為了求知而活的人。他們想要知道某一天即將出現的超人究竟是怎樣的人，他會因此自愿按照自己的方式沉淪?！?

“我熱愛那些喜歡發明、創造的人。他們會為超人建造房子，并且會為他準備土地、動物以及植物，因為他會自愿按照自己的方式沉淪。”

“我熱愛那些崇尚美德的人。因為美德是沉淪的意念力，它是希望之箭?！?

“我熱愛那些不在內心堅守任何道德精神，但又想成全他自己的道德精神的人。因為他在精神上跨越了那座橋梁。”

“我熱愛那些將自己的道德變成個人喜好和使命的人。因為為了道德，他會選擇繼續生活或是不再生活下去?！?

“我熱愛那些并不渴望擁有過多美德的人。一個美德往往要比兩個美德更具有道德意義，因為它是一個能夠讓命運依附的紐帶。”

“我熱愛那些肆意揮霍靈魂的人。他不會尋求別人的感謝，也不會反過來感謝別人，因為他總是選擇把這些贈予別人，他不希望將這些據為己有?！?

“我熱愛那些當骰子按照他的意愿掉落下來的時候，會感到羞恥的人。然后自問道：‘我是一個賭徒嗎？’因為他寧愿選擇被毀滅?！?

“我熱愛那些證實了未來的人類，并且挽回了過去的人類的人。因為他想要現代的人類毀滅掉自己。”

“我熱愛那些因熱愛上帝而懲罰上帝的人。因為他必然要被他的上帝的怒火所毀滅。”

“我熱愛那些即使是靈魂受到了嚴重傷害卻仍能保持其深沉的人，以及哪怕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件也可能將他毀滅的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心甘情愿跨越這座橋梁?！?

“我熱愛那些靈魂自滿的人。他忘記了自己以及關于自己的所有事情，因此所有的事情都成為他沉淪的誘因。”

“我熱愛那些擁有自由精神和自由心靈的人。他只關注他的心靈，但是他的心靈卻造成了讓他沉淪的結果。”

“我熱愛所有的那些人。他們就如同從頭頂上的烏云中掉落下來的沉重雨滴，他們準確預言了閃電的到來，但作為預言家，他們也一樣將被毀滅?！?

“看哪！我就是預言了閃電到來的預言家，我就是那滴從烏云中掉落下來的沉重雨滴。但是，那道閃電卻被人們稱作超人?！?

（5）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上述這番話之后，再一次看向那群人，然后陷入了沉默。

“他們都站在這里，”他對自己的內心說道，“他們在這里嘲笑我，他們無法理解我。我也沒辦法讓他們聽我的話。”

“對于這些人來說，難道非要破壞掉他們的耳朵，他們才能學會用眼睛去接受事實嗎？一個人難道必須要像鼓或者是處在齋戒期的說教者一樣，發出叮當作響的聲音嗎？又或者他們只相信那些說話結巴的人嗎？”

“他們都有一些能夠令自己感到無比自豪的東西。他們究竟如何稱呼那些讓自己感到驕傲的東西呢？到底是什么東西讓他們感到無比自豪呢？他們稱它們為文化，這些是能夠將他們同牧羊人區別開來的東西。”

“因此，他們不喜歡聽到別人用‘輕蔑’之類的話題來談論他們。所以我應該同他們的驕傲對話?！?

“所以我應該跟他們談論最令人輕視的人，就是那些末等人?！?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人們說道：

“人類是時候調整自己的目標了。現在已經到了人類撒下最高希望的種子的時刻?！?

“現在，土壤仍舊肥沃。但是總有一天，這些土壤會變得貧瘠，會被消耗殆盡，參天大樹再也無法在這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