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股新論
- 金克木
- 10783字
- 2019-06-19 12:32:58
八股評罪
八股定罪已久,還有什么可以評說?
自從本世紀初清朝廷廢科舉以后,八股文銷聲匿跡。明清兩代五百年間汗牛充棟的八股文選本和《闈墨》(考卷刊印本)以及為作八股用的入門書參考書忽然之間消滅干凈。“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更是“臭名遠揚”,“永世不得翻身”了。何必再提?
八股文從前稱為“時文”。名家的文集都不收容。刻印“時文”稿也另作一集。乾隆皇帝欽定官修的《四庫全書》只將明朝的八股文選出一集作為標本,其他一概不收。可見最高主考皇帝并不認為八股文是上等文學,名義上尊崇,實際上鄙視。奉詔編這部選集的方苞是清朝“時文”一大家,又是“古文”一大家,桐城派的開山祖師。連他也不重視八股。在搜羅他的集外文的《方望溪遺集》中有篇《李雨蒼時文序》,開頭便說:“余自始應舉即不喜為時文,以授生徒強而為之,實自惜心力之失所注措也。每見諸生家專治時文者,輒少之(瞧他不起),其脫籍于諸生而仍如此者尤心非焉(嘴里不說,心里不贊成)。”他還在別的文中鄙薄八股,明顯認為這只是敲門磚,中試“脫籍”做了官以后就該拋棄。此外對八股不滿甚至聲討者更多。大學者如顧炎武,在學術著作《日知錄》中,大文人如吳敬梓,在小說《儒林外史》中,各自發表了不同的譴責。由此可見,八股的地位表面上極高,實際上極低,所以一旦不用于考試做官立刻便成廢物。唐朝人應考的詩,宋朝人應考的論,還能流傳,與八股大不相同。八股已成垃圾,還有什么可說?
然而在五百多年的長時期內,無數讀書文人為學作八股而花費無窮心力,這豈不是一大文化現象?讀文學作品當然選高而棄低,研究文學史都要“細大不捐”見其全貌,以免依據片面便下斷語不能恰當。八股本是元朝和明初開始定為考試科目的“四書文”,溯源于宋朝的“經義”考試。創始者的文章據說是政治家、古文家王安石的。為什么八股要請他為祖師?“拗相公”王老先生確曾講過經義,有新說,但留下的“經義”文大概是托名代撰的。陳言老套的八股為什么要以他為旗幟來標榜?八股是不是“形亡而神在”(借尸還魂)?原形不出世,“元神”未必散,豈可置之不理?
要追查,首先要論罪名。不是洗刷而是定罪量刑。一筆抹殺不是理解的辦法而且往往沒有實效,甚至適得其反。
八股的罪看來不過這么幾條。
一是限制了思想,其實只是限制讀書人的思想,限不住文盲。指定《四書》加朱熹的《集注》為標準,不許“越雷池一步”。于是別的書都不讀,不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賣新科利器。”(徐靈胎《道情》)于是思想不出《四書》,祖師只有朱熹,思想都僵化了。
二是糟蹋了文學,其實糟蹋的是書本上的文學,毀不了口頭流傳的文學。讀書人鉆研學習刻板定式的八股文加上同樣刻板定式的試帖詩,頭腦僵化,不僅不會靈活思考,而且不會寫文章。八股文只要調子對,不管語句是否通順。“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衷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見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叢話》亦引)這兩股文何嘗不對仗工穩音調鏗鏘?這樣堆砌相同詞句作花架子,擺氣勢派頭,豈不是“干凈徹底全部”的廢話?這樣的“時文”占了讀書人的時間精力,占了文學的上風,詩詞歌賦論文小說由八股文人去作,還能有八股老套以外的新發展?
三是害了朝廷,毀了國家。以八股取士,中進士點狀元的都是書呆子,會作破題、小講、對偶,不懂治國安邦,背誦經書,不知實際。朝廷用這樣的人做官,怎么能辦好事?對外不能抵抗外族,讓皇帝安穩坐朝;對內不能振興經濟,讓朝廷多收賦稅;朝廷用的都是這種書呆子,江山怎么坐得穩?老百姓更不必說,在這樣的大小官兒的治下,只有倒霉受苦,有冤無處訴。翻來覆去背誦模仿《四書》和朱《注》文句,一心揣摩皇帝恩威,考官好惡,當時風氣,文章作不通,官又怎么當得好?“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徐靈胎《道情》)
一傷思想,二害文學,三毀國家,八股的罪名不外這樣三項吧?這都是事實。幾乎是從有八股以來就有反對者。他們的說法未必有多少在這以外。現在八股已經“蓋棺”,這也成為“定論”,并沒有錯,用不著翻案。但是我們不應停留在這里。當八股“在朝”行時之際,指出缺點,說它壞話,一針見血,入木三分,都好。當八股已經“入土”或“火化”之時,作“史臣曰”的論斷就需要全面一點,客觀一點。仍然持一面之詞就不妥當而且也不是前進一步深入一層了。判罪之后就要量刑,那就不應該是一律“罪該萬死”,“死有余辜”了。不妨摒除意氣考察一下八股的罪行究竟有多大。
首先是八股亡國論。這個罪名太大,帽子不合頭。文章和書本和以讀書求做官的人都沒有那么大的本領。中國歷代社會中的思想文化不是占人口中極少數的識字讀書人能包辦的,不是更稀少的哲學家思想家能全部代表的。八股文不過是上騙下、下騙上的蒙混人的工具,負擔得了那么大的責任嗎?八股四書文起于元朝,是由蒙族皇帝批準推行的;成于明朝,是中期才完成的;以后到清朝,由滿族皇帝制定程式體裁,還陸續有小的變動;到道光以后就衰微了。光緒時期,越來越多的讀書人無心做八股了,取消八股是順理成章的了。蒙族、滿族以及明朝漢族的皇帝中有哪一位是會作八股的?僅僅是乾隆皇帝喜歡舞文弄墨以配合或粉飾他的“十大武功”,下詔出了些主意,那也是給人家去做,和自己不相干的。對國家興亡第一要負責的不是皇帝嗎?他們都不是八股文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決不應當把匹夫之責和帝王將相之責等量齊觀混為一談。
明朝八股興盛,漢族朝廷亡于滿族,所以明清之際的讀書人把明亡的罪責一歸之于王陽明(守仁)的講“良知”的哲學,二歸之于八股文章。讀書人總喜歡過于看重書本,不讀書人又對書本有神秘感,所以書本不是被吹捧得過火,便是被咒罵得難聽。書本力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有限度的。不是書本自身起作用,更不會突然見效。明朝之亡是亡于皇帝太監的腐敗。崇禎皇帝吊死于煤山,他自己應負最大責任,不能怪八股。洪武、永樂兩位開國皇帝是雄才大略得天下,殘暴統治定天下,不是仗八股文。永樂皇帝的得力軍師是和尚姚廣孝,與八股無關。不上朝而修定陵的萬歷,剛愎自用又多疑殘殺大將的崇禎,游江南的風流少年天子正德,信任乳母客氏及其“對食”配偶太監魏忠賢的天啟,這些皇帝和另一些多半年紀輕輕只知玩樂把國家事推給太監和大臣的皇帝之中,有哪一個是會作八股的?恐怕連《四書》也不會讀。劉瑾、魏忠賢等掌權太監未必認得多少字。嚴嵩和張居正等大臣會作八股,他們為自己和為朝廷搜刮老百姓的本領是八股教的嗎? 《四書》說“省刑罰,薄稅斂”(《孟子·梁惠王》),他們照辦了嗎?明朝之亡是亡于李自成、張獻忠等人的起義。這些起義軍人不但不會作八股而且是痛恨八股文人的,因為文人是做官的胚子,欺壓農民的預備隊和啦啦隊。起義軍中的文人如牛金星、宋獻策也不是八股好手,未必奉《四書》為寶典。明朝之亡又亡于滿清。入關的攝政王多爾袞,率兵南下滅明屠城占地的豫親王多鐸,幫助清兵得天下的吳三桂、洪承疇、范文程,哪一個是八股文人?反過來,八股文人中效忠皇帝死而不悔的書呆子倒不少。例如拼去十族來多管朱家皇帝的家務事的方孝孺,諫皇帝而慘死的楊繼盛、楊漣、左光斗以至于清朝的大時文家大古文家方苞都是。方望溪(苞)老先生只因文字獄中犯人戴名世的《南山集》內有一個方孝標被認為是他而下獄,幾乎處死。皇帝知道了,不但不平反,反而“加恩免死”,叫他到“旗下”去給滿人當奴隸。他能教王子念漢文書,卻又好多嘴管閑事,得罪了幾位王爺。幸而皇帝知道他的為人,免了奴籍,還給官做。他仍然“直言敢諫”亂出主意,終于歸老林下,算是逃得了一個“善終”。究竟他對于乾隆朝的治或亂起過什么作用?不過是一句評語:呆里呆氣好多講話,不過還是為皇上好,是忠君的。如此而已。這些俱見全祖望給方苞作的神道碑,大體事實不會假的,否則怎么能堂而皇之在墓前豎碑。何況全祖望是黃宗羲一派的史學家?方苞命途坎坷,除文章外并無什么建樹,對清朝的武功和內憂外患說不上影響。
總而言之,八股對國家社會有害,害處首先在讀書人身上,對于不讀書不識字的人,占多數的人民全體,為害沒有那么大。八股的興盛時期,起作用大的年代,不過是從明中期(成化、弘治)到清中期(道光、咸豐),即十五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四百年左右,明清之間還中斷了一段。這時期民間文學發達,反八股的一部分文人異常活躍逐漸形成了極有力的新思想、新風氣。這已是現在人的常識就不必多說了。“老門生三世報恩”,“鈍秀才一朝交泰”,寫的不就是這時期的八股書生,不就是描繪他們的文學作品嗎?朝廷皇族的更迭不等于國家的興亡和社會的變革,書本及文人也不等于國家與社會,這還用說明嗎?用不著了吧?若是國家興亡由于八股,那么,清末八股消滅了,中國怎么不見興盛起來呢?其影響所及不過是文事而已。對于其他只可能有間接影響。
八股誤國論的又一方面是說朝廷以八股取士做官以致大小官員都是書呆子,所以皇帝亡國社會退化。這也有事實為憑,但說法很不確切。由八股考取做官的并不全是書呆子。忠臣奸臣能干人廢物都有。八股只是敲門磚,不能限制人做官以后拋棄八股發展才能。方苞說過,唐宋古文八大家中除蘇洵一人以外都是早早考中做官的,所以可以在做官以后拋棄時文作古文。(蘇洵是蘇東坡的父親。《三字經》中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這種說法還不能減輕多少八股之罪,因為畢竟是讀《四書》學八股的書呆子比聰明人多,做不成官的比做成官的多,壞人和無用之人比好人和能干人多,用八股敲開朝廷之門以后發展才能的人少。要定罪大小需要考察中國兩千多年來帝王將相和道府州縣“父母官”統治機制及其運轉的實際。為什么明清幾百年乃至秦以來兩千多年用書呆子廢物做官的多,而居然一代又一代能機制不變,照樣維持統治,而且農民起義成功以后還是照樣不改變機制只換人呢?不說原理,只看事實。原理普遍適用,事實是中國自有特色,非羅馬帝國可比。
從秦始皇到清宣統,高踞統治全國寶座的帝王將相并不是科舉出身,像明朝張居正那樣的極少,這不必說。重要的是直接治民的地方官。這些官中糊涂的多,精明的少,能為老百姓辦點好事如開封府尹包拯和海瑞、況鐘的“清官”更稀罕,但是統治仍舊能長期鞏固,為什么?有人埋怨中國老百姓太老實,軟弱可欺,有人以為由于孔子老子教導了文盲而其他圣賢如墨子等沒起作用。不知那些只靠耳聞目睹和傳說及習慣生活的不識字人并不知道圣經賢傳那一套。把責任推到受害人一邊,不說是為害人者開脫,至少是不合事實。官是只知撈錢,對上“多磕頭,少說話”,對下多講話少辦事的,例外很少。統治不能只依靠他們。在統治機制的運轉中起作用的也不是他們為主。還不可忘記,漢朝有藩王,唐朝有節度史,宋有藩鎮,明又封王,亡國時有福王、唐王、魯王、桂王,這些都是地方官管不了的。清朝中央集權不封王類似秦朝,但人口增多,社會復雜,所以統治機制也復雜化了。地方上漢人巡撫位高責重而權小,藩司理財,臬司秉刑,大權在統領“旗下”軍隊的滿人總督“制軍”手里。各處重地的“旗下”駐軍是地方官管不了的。到太平天國時,漢人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是在已被或者將被起義軍占領的地區活動起來的。清軍統帥本是滿人勝保和蒙人僧格林沁。洪秀全和曾國藩從不同的地方在十幾年間削弱了滿清朝廷的原來統治力量。太平天國亡后,漢人掌了軍權,當上了有名有權的總督。淮軍接替了湘軍,李鴻章繼承了曾國藩,又培養了袁世凱練“新軍”,終于乘民軍和新軍起義之機代替了清廷。無數的地方小皇帝公然出面代替了從西周以來的天子。事實上,不論有沒有一統的皇帝,從周秦漢以來就是這樣的實際統治機制。書生賈誼上《治安策》所“痛哭流涕長太息”的就是天子統一的還不夠。他想恢復秦始皇的一統中樞獨治江山而以“仁義”為方略。這是地道的書生之見。漢文帝知道實際,所以稱贊他而不用他,派他到長沙去了解藩王真相。漢景帝用晁錯削藩國失敗了。直到清初廢三藩,還和吳三桂打了一仗,才去掉了高層的土皇帝,但并沒有改變機制。要動搖這個政治體系非有更大得多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革并儲備足夠的人才不可。這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是辦不到的。因此,把帝國王朝的幾千年傳下來的統治要科舉出身的八股書生文官全面負責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皇帝在上面靠周圍的后妃太監大臣,在下面是倚仗什么人統治的?其一是官,文官武官大官小官都在內。其二是僚,是官的輔佐,也是實際起作用的。三是吏,是無官之名而有官之權的執行者。四是差,名為“役”而實是老百姓頭上的頂頭“父母”。所以官中的讀經書作八股的書呆子只是這官僚及官吏加官差機構中的一小部分。他們離不開僚吏差出主意辦實事。他們難得行善而作惡多端,但不能把罪惡都要他們承擔。責有大小,罪有輕重,八股書生占的一份不會很大。
文官的“出身”,漢代是經地方紳士名流推薦,考核在其次。唐代是經過科舉考試,還要加上大官推薦。宋元明清都是以科舉為正途出身,但旁門邪道不少。明清考八股而捐官不斷。不能說當文官的個個會作八股。所以八股有罪,但不可擴大,擴大了,就減少其他罪犯的負擔了。
兩千多年的帝國統治機制以人為主。人在機制中的地位關系推動其運轉。可列簡表如下:

這些人中多半讀書識字,所以老百姓很容易把書生和“官家”等同起來。治國和做官需要用文字通信息,但主要依靠的不是文字,一看《尚書》便知,越古越是這樣。春秋戰國時言語和文字并行,“言語”仍比“文學”優先,由《國語》、《國策》、《春秋》三《傳》可見。孔門四學科的排列是: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論語·先進》)。
在這樣的政治機制的運轉中,無論采取什么方式作升官途徑,實質不變。文字上考什么體裁,用賦,用策,用詩,用論,用八股,形式變化,實質效用變動很小。會作詩賦比會作八股四書文講經義究竟哪樣好些?對于做官和進行統治都一樣,差別有限。不過詩還可以作為交際應酬工具,對個人說比較優越些。會作策論,會講治國安邦大道理,講經論史頭頭是道,難道就能治國家管百姓?他去做官還是得依靠幕僚、胥吏、差人,還不能得罪那些管轄不了的地方霸主,少不了“護官符”。漢代蕭何本來是吏,后成為宰相。《水滸》的宋江也是“鄆城小吏”出身。京劇《四進士》里的宋士杰是被開革的小吏,會打官司,告倒了幾員大官。包公也得有王朝、馬漢當差抓人。張良是幕僚。李鴻章也當過曾國藩的幕僚。張之洞的幕僚中更有些近代名人。僚、吏、差都是專業化的,世代相傳。差是奴隸,入另冊,不能應考。僚是要學的。清代書中常有考不中便去“學幕”的話。“紹興師爺”天下聞名。他們是“刑名”師爺,是問案子“司法”的,不但要懂得“律例”,還得有機謀,會從案子中為官為自己謀取利益。秦漢開始要人“學律”。“刑名”之外,以清代為例,還有“文案”師爺,是起草公文,當秘書兼參謀的。“錢穀”師爺是收賦稅造假賬的能手。這三類師爺都是要學習多年,有門戶,有幫派的。除極少數能干的官以外,“官”總是以“僚”為靈魂,以“吏”為手足的。明是官使用僚和吏,實是僚和吏操縱官。秦始皇規定學律準備當官吏的“以吏為師”。“吏”(當時包括官)是官中之官,是官的老師。這一行是秘傳的,沒有課本。官出缺,有僚和吏可以“署理”代行,衙門不會垮。光桿子官,沒有僚,沒有吏,再沒有差人、隨從,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衙門不能發揮任何統治機能了。
八股時文不過是明清兩代考試做官的工具。要說清楚其政治機能不能不從明清上溯到秦漢的做官途徑,亦即統治者維持其統治機制運轉的人事新陳代謝方式。由此才可以定八股的“助紂為虐”罪的大小。八股里雖然包含著官和僚的秘訣,如揣摩題意,分析圣言,講漂亮空話,裝腔作勢之類,但一般讀書人學不到,起的作用不大。至于八股本身對文學及思想所犯下的罪行是一言難盡,但也不妨略察數例,只看清代前期。
清初蒲松齡是《聊齋志異》作者。他屢試不第,至古稀之年才得一貢生,相當于秀才。這是八股之過嗎?八股影響他做官,并未影響他作文。《聊齋》是敘事為主。八股不敘事。他會作駢文。《聊齋》的《自序》中說:“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八股是和駢文通氣的,“八比”對偶即為駢體。《聊齋》中仿《史記》“太史公曰”體的“異史氏曰”和八股的“小講”往往類似,一句一轉,有起承轉合。在《司文郎》中說到有趣的“破題”。不少篇涉及科舉,對考試及考官頗致不滿。從這些可以看出,他作八股文應當是同樣有才華的。他應縣考、府考可以高中,到省考即落第,說明決非八股文章作得不好,也不能全歸之于命運不濟,而多半是他的文章才華外露不合時宜,主司不肯或不便錄取,甚至不能欣賞。《聊齋》中已有牢騷,書外另有一故事可證。
相傳明萬歷時有一次試題是《不能死,又相之》。題出于《論語》,是有人批評管仲說,他本是公子糾的臣子,公子糾被齊桓公小白殺了,他沒有殉節,反而歸降了小白,當宰相,輔佐他成為五霸第一名。考生中有一人自認文章好而落第。領回考卷一看,原來有一段對偶被一位房考官點斷了句子。這人見“也”字就點斷為一句,成了“既為糾也,臣則宜為糾也。死既不為糾也,死亦不宜為桓也。相……”在上面批了“費解”二字,只說難懂,還沒說不通。其實這兩股“起比”應當讀作:“既為糾也臣,則宜為糾也死。既不為糾也死,亦不宜為桓也相。”明白如話。古時在考卷中和記這故事的《叢話》中都是不圈點斷句的。
如我看的不錯,這段文實在不難。“也”字當作襯字,不在句末,《論語》里就有“柴也愚”“回也不愚”等等,所以并不難讀,而考官竟不懂。蒲松齡若屢次碰上這樣的考官,分在他的“房”里,他的不同尋常的駢文和擬人的筆調不中式是可以理解的。這不是八股文體之過。他的屢不中還屢赴考也可以理解。據說明朝有個唐皋也是屢考不中。他自己在書齋壁上題了幾句話,也是對偶兩股。“愈讀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讀,命其如唐皋何!”后來竟中狀元。(《叢話》)蒲松齡的赴考大約也有這種不服氣之意。倘若他中了狀元,做了大官,也許就不會寫《聊齋》,至少很難寫出《司文郎》那一類的妙文以及許多牢騷和譴責了。即使考試不用八股,他不作八股,也未必就能多寫好書好文。這不是空談,可舉一例,蒲松齡的朋友王士禎,即清初有名的詩人王漁洋。
漁洋山人王士禎中進士,當尚書,還有謚號王文簡公。他當時是詩壇盟主,提倡“神韻”的詩論,看過《聊齋》加批語,也寫過類似的《池北偶談》。他的八股文怎么樣?引一段為例。題目是《考諸三王而不繆(謬)》,出于《中庸》。原來的上下文是講“王天下有三重焉”。朱《注》引呂氏說,“三重謂議禮、制度、考文”。題的上下文是“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這是《中庸》的語調,口氣很大。《大學》說“平天下”。《孟子》還在講得天下,定天下。《論語》說“天下”指的是周朝的天下,仿佛現在說世界。《中庸》說“王天下”和《孟子》不同,好像是天下既已定了。也不是《論語》中的周朝天下,周已歸入“三王”成為過去了,此時至少已到戰國末期,甚至是秦朝,已經是“車同軌,書同文”了。此題只是中間一句,“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這三朝也是“三統”。王士禎的文中結尾兩“比”如下:
夫監于有夏,監于有殷,古之人垂以為訓焉;而君子之不繆顧如此,則道之隆也。道之所在,三王治其先,君子治其后,合三統以成三重,而知《謨》《誥》不必相襲,統以至人之學問而適見其同。
乾道資始,地道代終,古之人效以為則焉;而君子之不悖固如此,則道之至也。道之所在,天地為其隱,君子為其著,合三重以立三才,而知壇圻所以報功,配以王者之功名而不以為僭。
這里一點“神韻”也不見,只是貫串全章之意去闡發這七個字的一句題,其實是重復述說。他是中式做官的,不必天天忙于練習八股去應考了,有充分精力作詩寫筆記小說。然而他的八股既不見才氣,小說又趕不上《聊齋》,詩的理論雖高,作品卻不見高超,轟動一時,隨即與一般詩人為伍。唱和很多的名詩《秋柳》,開頭是“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很像“破題”。不過以“白下”(南京)隱指南明之亡,暗示遺老之不幸。這就是《秋柳》的“神韻”所在吧?可見八股作得多少,官運是否亨通,與詩文成就高低沒有必然聯系和重大影響。說不定蒲的不中反而比王的中式做官為幸運,當然這只是指文學成就而言,生活上就差得遠了。
再舉一例是袁枚。這是個風流才子,早早考取進士,做了一任知縣以后便辭官不做逍遙自在。他的詩名很大,比他的前輩漁洋山人似乎還傳得較久。這也許要歸功于他的《隨園詩話》。他的詩論是將王漁洋的“神韻”改為“性靈”。兩人都好像是針對八股文和試帖詩而發議論。袁和王一樣是詩作比不上詩論。他也寫筆記小說《子不語》,記“怪、力、亂、神”,仍趕不上《聊齋》。他會作駢文,也作“古文”。他的兩段八股和王的那兩段一比,筆調不同顯而易見。一個拘束,一個流暢。王漁洋作《中庸》題,原來上下文及全書都是向有天下者獻策,而王只拘守題目。袁作《論語》題《寬則得眾》,講帝王要對臣下及黎民寬厚,不要苛刻,這樣才可以得到眾人,使“天下之民歸心”。袁文有兩股如下:
當締造之年天意蒼茫,謂帝王之自有真,亦群雄所不服。乃數年而刻詐者敗,又數年而失事機違民情者亦敗。后舞前歌而登封受禪者僅一人焉。夫用人不過爵祿,殺人不過兵刑,何足消磨豪杰哉?及父老攜杖而談王風,史官援筆而為實錄,不得不推本于豁達為懷,推心置腹,當機立斷,正直無私,以為有此數大德而當年足以平矣。
在委裘之日寶箓初膺,謂中興之自有期,亦官家所樂聞。乃誤于刑名法術者半,誤于宦官宮妾者又半,風雨下通而馨香上奏者僅數君焉。夫前有祖宗之忠厚,后有子孫之經營,此際尤征學問哉!乃詔誥之事已頒,起居之注已定,莫不嘆為法網何疏,嫌疑何寡,早朝宴罷,笑皆嚴,觀其行此數十年而太平不必問矣。
袁不顯用典而露才,王用經典語以炫學,兩文正像兩個人(不一定是兩作者自己)。題目不同并非主要。一題“三王”,一題按上文也是講夏、商、周。王拘泥于經。袁縱橫于史。王的兩股有點“合掌”重復。袁的兩股,一說創業之君,一說中興之主。他把漢高祖的“豁達為懷,推心置腹,當機立斷”都裝進去了,又把“刑名法術”和“宦官宮妾”等不是上古三代的事也裝進去了。當然,王的題點出“三王”,袁的題沒有明說主語,所以王不能講以后歷史而袁可不顧時代,但文章的語調不同不能說是只由于題目。袁用“委裘”,指先帝已逝,新君將立,典出《漢書》,不能望文生義,此外都好懂。全段文暗指一些史事,不知道也可以讀下去,如同說話。王的文不然。讀“監于有夏,監于有殷”,就得知道《論語》里的“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讀《謨》《誥》就得知道《尚書》中有《大禹謨》《皋陶謨》以及周朝的《誥》。還有“乾道”“地(坤)道”又得知道《易經》。“三重”見上文。“三才”是天、地、人。所有這些在當時是常識,在今天便會成為讀文的障礙。古人詩文不用典的極少,越到后世越近于不可能不用典故和成語。有兩種用法。一種是明顯用典,不知典故就不能懂。一是暗中用典,不知典故也能讀下去,不過可能誤解。前者典雅,后者流暢。像八股這樣死板拘束的文體中仍然有這兩派,可見文體不能完全拘死活人。正如同詞曲字字都考究音韻,仍然可有各種風格出現一樣。漢文古典除了《詩》《書》《易》《春秋》、三《禮》及較早的諸子因為前無古人或少古人而大致不定文格以外,以后便由這些作品樹立文格。雖有變化如詩體變為五、七言以至長短句詞曲,文分出四六言駢體及散體,但格式總是越來越繁越嚴,到八股而登峰造極,只有僵死的結果而別無出路了。說這是漢文文體發展的結果之一可以,說這是八股之罪也無不可。同時,從前面引的一些八股中可見詞句總有別扭不通順處,這是八股的通病,只講腔調和字句格式不顧文法。例如袁文的“何足消磨豪杰哉”很順。對句“此際尤征學問哉”就顯得勉強。有人說文“不通才得中”,雖是激言,并非虛語,所以考卷“闈墨”少有好的,不如平時“文課”。
八股,甚至古代漢文文體的多數,有一重要情況是用于考試或上下對話。八股和《四書》流行幾百年本身不會有多少對國家社會的功罪問題,但對人說,用以應考就不同了。蒲松齡的考卷看不到了。上面引的王漁洋和袁隨園兩位詩人的八股是否能中,那就要看一時的風氣和主考官(代表皇帝)的好惡標準了。“房考官”是否看中推薦也很重要。有人喜此,有人喜彼,這在古時叫做命和運氣,今人可以叫做機會或“隨機性”,佛家稱為緣分,是難以預定的。《聊齋》里這類故事不止《司文郎》一處,蒲老先生想必是有感而發。倘若他做了大官就不知會怎么寫了。王尚書士禎的《池北偶談》中有什么這類例子,我記不起來了。
為了顯出僵死的八股文體在有些人筆下也能發揮一種心情,多少有點“言志”的氣息,再抄兩段。
袁枚有一篇八股,題是《學而優則仕》。這出于《論語》,是孔子的門人子夏(卜商)說的,現在人還知道這句話。其中有兩股,一說不學而仕不行,一說學不優而仕也不行。必須照說題意,又可借題發揮。
豈無豪杰之流不學而亦多事業?不知:有才不學,則倉猝立功,純雜與古人分半。無才不學,則奉行故事,功名與胥吏爭長。君子以為,不學而仕與不仕同,學而不仕與不學同,故辭僚友而不疑,當大任而不動。其一仕也,上以報國家養士之恩,下以雪處士虛聲之恥。
豈無迂闊之士信學而反多拘執?不知:誤以為優,則得諸野者必失于朝。不待其優,則貧于身者豈富于國?君子以為,吾甚愛學,嘗愿不優以留其學,吾尤愛仕,嘗愿不優以重其仕,故鄭重以赴功名,即醞釀以成雷雨。其一仕也,大則竹帛表生平之經濟,小則文章抒黼黻之英華。
這不需要解說,更不需要注譯,略知文言就可以讀懂意思,熟悉文言更能夠欣賞其筆調。當時未必譏諷,但現在若用口頭語說出來說不定會引人發笑,還是在板面孔的文言中見笑意為好。題只有一句,所以只針對為學而當官的。再加一句“仕而優則學”,自然還會是強調學,又針對當官不學的了。子夏的原話可以有各種講解。應考當然只能照朱熹的《注》,自己寫文章就可以和駢文散文一樣發揮。兩股文中有些句子是本身相對所以和另一股中的本身相對的句子字數不同。這是八股允許而四六律賦所沒有的。這是緊中有松,便于發揮。
總而言之,從文體方面說,八股有罪可分兩股說。一是這文體集中了漢文作文傳統中的一些習慣程式又固定下來,達到極峰,因而僵死如木乃伊,不能再有發展。二是它成為中國科舉傳統中最后的限制最嚴的工具,又重腔不重意,不顧詞句通不通,只準代言,不許露出己意,在狹隘天地里捉摸轉圈子,于是重復說空話廢話,對皇帝說假話,成為習慣,出現定式,永恒不變,因而也成為木乃伊。可惜人是活的,人活了,八股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