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黃土地上的奇跡”
十月十一日,瑞典學院宣布把二〇一二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莫言。十二日清晨,我上街買下了《信報》、《明報》、《蘋果日報》、《南華早報》等十一家報紙,讀了有關莫言的全部新聞和全部文章。這才發現,莫言得知自己獲獎的消息后感到“又驚又喜”。與莫言的感受不同,我“只喜不驚”。莫言得獎,我們的母親語言再一次贏得歷史性的勝利,當然“喜”,當然高興極了。就個人情感而言,八九出國之后,我除了寫作大量評述高行健的文章之外,對于莫言也給予“黃土地上的奇跡”(參見下文)這樣的最高評價,現在終于證明,把莫言視為奇跡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地球北角的瑞典學院的文學批評家們,對此,當然是喜極了。不過,我確實不感到驚訝。高行健獲獎之后,我在香港各大學做了多次講演,講后聽眾幾乎都提出一個問題:高行健之后最有希望得獎的是誰?我坦率地回答:可能是莫言和李銳。理由是他們不僅體現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創作實績和最高水準,而且早已進入瑞典學院院士們的視野,代表作都已譯成英文,部分還翻譯成瑞典文。當代中國作家雖然也有其他杰出者,如賈平凹、閻連科、余華、韓少功、蘇童、王安憶、殘雪等,其水平也可獲獎,可是,都沒有莫言與李銳幸運,他們的作品都未能及時地譯為院士們看得懂的文字。
瑞典學院把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莫言,是一個非常正確、非常英明、非常有見識的選擇,為世界文學批評史寫下極為精彩的一頁。之所以精彩,是因為它真正超越政治、超越市場,只把文學水平與文學質量作為唯一的評價標準,也就是說,他們的評選,不設政治法庭,不設道德法庭,只作審美判斷。諾貝爾文學獎創立一百一十年來,始終守持真文學視野,眼睛只盯著真作家、真詩人、真文學,所以贏得了全人類的敬重。從文學的視角看,莫言雖不能說就是“世界冠軍”,但他肯定是世界上最優秀、最杰出的作家。他和高行健一樣,在我心目中都是天才。只是他們屬于兩種不同的文學類型:高行健屬于冷文學,長于內斂,自始至終用一雙冷靜的眼睛看人生、看人性、看世界、看自我;而莫言則屬于熱文學,長于外射,生命充分燃燒,雙臂熱烈擁抱社會現實。兩人都是中國當代文學“荒誕”寫作的先驅,但高行健更近卡夫卡,莫言更近馬爾科斯。兩人都充滿靈魂的活力,但高行健的語言似更精粹,結構更為嚴謹,小說“藝術意識”更強;而莫言則揮灑自如,天馬行空,語言雖不如高行健簡約,卻汪洋恣肆,一瀉千里,其幽默更是自然獨到,讀后總是讓我笑彎了腰。最讓我震撼的《酒國》、《生死疲勞》和《蛙》,其想象力則幾乎可以說抵達了極致。二十年前,我在斯德哥爾摩大學讀了《酒國》之后,身心被搖撼得難以自持,舍不得把小說印刷本送人,就和妻子菲亞在復印機旁站了半天,復印了兩本,一部送給馬悅然夫婦,一部送給羅多弼教授。事隔二十年(二〇一一),我又再次講述《酒國》,把它和《受活》(閻連科)、《兄弟》(余華)放在一起進行評論。潘耀明兄把此文(《“全球化”刺激下的欲望瘋狂病》)發表于《明報》。文中我如此說:
《酒國》、《受活》、《兄弟》三部長篇對現實的批判均帶徹底性,因此不約而同,三位作者所采取的文本策略都是把自己的社會感受和病態發現推向極致,其對現實與人性黑暗面的見證也都超越一般的現實主義。三位作家均把“魔幻”、“半魔幻”、極度夸張、黑色幽默等方式帶入文本,以突出現實的荒誕屬性。西方二十世紀的荒誕戲劇與荒誕小說均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這些荒誕作品大體上可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側重于對荒誕的思辨,如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另一類是側重于揭露現實的荒誕屬性,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審判》。無論是遙居海外的高行健還是留住大陸的莫言、閻連科、余華,其作品都是側重于批判現實的荒誕屬性。而且,批判得極有力度,讓人讀后驚心動魄。其藝術效果不是讓人感動,而是讓人震動。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莫言并非把批判現實作為自己的創作出發點。他自然地關注人性、呈現人性并發現現實社會中的“荒誕”屬性,因為關注得真誠,寫得真實,又自然地顯現出罕見的批判性力度。《生死疲勞》的藝術手法與寫作風格類似《酒國》,但它的歷史內涵更為深廣。《酒國》寫的只是市場化、城市化瞬間人們的瘋狂,帶有很大的喜劇性,而《生死疲勞》則悲劇與荒誕劇同時展示。它通過一個在土改運動中被處決名為西門的地主“六道輪回”(先后投胎為驢、牛、豬、狗、猴最后又再度投胎為人)的故事,呈現了從土地改革到改革開放的中國轉型期的大動蕩和悲喜歌哭。小說把巨大的歷史滄桑與佛教的轉世輪回融合為一,然后作出神奇性的宏大敘述,令人讀后不能不拍案叫絕,也令人不能不承認莫言的巨大敘事才能和藝術的原創性。有些論者,因為莫言曾有“法蘭克福書展退席事件”和參與“聯袂抄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事件”而認定瑞典學院的決斷帶有迎合中國當局的傾向,其實,這恰恰證明瑞典學院只考慮文學價值,不干預作家的某些帶有政治性的行為,也就是說,瑞典學院的院士們并不被某些政治表象所遮蔽而直接擁抱作家作品。能穿透表象而看到真實的文學存在,這才是真正的文學批評。何況就精神傾向而言,莫言并非面對黑暗不語“不言”。他的正直聲音布滿天下,每一部作品都有巨大的良知吶喊和良知力量。對于數十年在中國土地上發生的政治荒誕現象,他的每一部作品都給了充滿正義感的回應。從《紅高粱家族》、《酒國》、《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到《檀香刑》、《豐乳肥臀》、《蛙》以及《食草家族》、《紅樹林》,甚至短篇小說集《白狗秋千架》、《與大師約會》等等,哪一部不是對時代的回應,哪一部沒有良知的呼吁?如果真要從“政治標準”苛求,把莫言放回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大毒草”,紅衛兵有足夠理由對莫言進行十次“檀香刑”和一百次“牛棚”處罰。瑞典學院是正確的,它不把莫言看作“譴責文學”和“社會批判小說”,而是面對莫言的心靈、想象力與審美形式,看到了莫言在抒寫時代現象時超越時代而進入文學的永恒之維。瑞典學院的院士們擁有清醒的良知感覺,但他們對作家只有高標準的文學要求,沒有文學之外的政治要求與道德要求,唯其如此,它才擁有面向全球復雜語境進行擇優選評的可能。
對于莫言,我在十五年前就說過許多毫無保留的評論語言,以至認定他是“黃土地上的奇跡”。無論是對高行健還是對莫言,我都沒有“評論家相”。莫言比我年輕十幾歲,但對于他,我從未有過“壽者相”。唯有一次,那是一九九五年,他的作品的英譯者葛浩文教授要到北京看他,問我要不要帶信,我便寫了一封短信表達了我的期待。我在信中說,高爾基曾說托爾斯泰如果生活在大海里,一定是一條鯨魚。我希望他能成為文學滄海中的一條鯨魚。老葛返美時帶來莫言三頁紙的回信,全信情感真摯而筆調幽默。他說,你期待我當鯨魚,可是周邊卻太多鯊魚。我讀了信之后,只是為他祝福,但愿鯊魚們的牙齒能對“赤子莫言”齒下留情,別吃掉這個天真的、政治上有點“幼稚”的文學天才。此時,這個天才健在,而且瑞典學院給他錦上添花之后正在經歷“光榮”的高峰,所以我不想多說了,只想把十二年前和十五年前和去年寫的四篇短文,重發于下。這些文章面對一個比我年輕的、又讓我衷心喜愛的作家,文字比較質樸自然,講的全是由衷之言,今天重溫一下,覺得往日我講述的倒是一個很真實的莫言,與諾貝爾無關。
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三日 于香港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