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劉晟剛入繡衣使時的事了，他是襲承父職，上三代皆是繡衣使，而且品階不低。

當時的指揮使王閑云有意照顧這個后輩。呂松濤的案子，著刑部徹查，繡衣使只是幫著查證據。而劉晟，這個剛剛入門的青年卻被安排去監察此案，看著權力不大，但職責顯要。

年紀輕輕的擔此重任，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現任指揮使的用意。

案子對外宣稱只是一樁貪墨案——戶部管錢糧，難免滋養幾只碩鼠。呂松濤倒賣軍糧被人檢舉，人證，物證俱在。案子辦的很快，提交御覽后判了斬刑，全家流放。

“怎么，你對五年前令尊案子的判決有疑問嗎？”

“那時候我不在京，逃過了流放之苦，隱姓埋名至今。但我相信家父是被人誣陷的，所以才闖入案牘庫，想查個詳情。”

“且不說你父親是否遭人誣陷，你找到翻供的證據又能怎樣？當年那件案子是陛下親自判的，豈能讓人指責過錯？

你一個逃了五年的罪人之女，還沒喊冤就已經入了刑部大獄。”

“難道就看著我父親蒙冤，遭天下指責？”

“除非陛下有悔改之意。”

“昏君！”

“冤假錯案，每朝每代總會有那么幾件。對于上面的人來說，死的都是微不足道之人，辦案子的想著結案，看案子的想要個結果，是不是冤枉又有什么關系，與他們的利益無關。”劉晟喝了口茶，說道，“而且你父親也不一定是被冤枉的，至少明面上不是。”

“什么叫明面上不是？”

劉晟看著面前發著怒氣的女子，慢條斯理地說道：“有人證，物證。足夠了。”

“就沒有人懷疑過？”

“當然有。”

“那為什么……”女子不明白。

“令尊是犧牲品，皇權立威的祭品。”劉晟目光如炬，“五年前朝野是個什么樣你不會不清楚的。戶部是六皇子的，令尊不管站沒站隊，他已然無法抽身了。”

女子徹底沉默。

劉晟給自己續了茶：“天子最忌諱黨爭，彼時六皇子太激進了。”

“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

“你奉命監察此案，你認為我父親是冤枉的嗎？”

“是”劉晟回答的很干脆，“必須不是”。

“也對。”女子的話里透著凄涼。

又一杯茶飲盡，已是三更天了。兩人無話，就這么在屋內坐著。

“你走吧。”還是劉晟先打破了沉寂。

“你不抓我？”

“抓你，抓你干什么，抓了你我還得花半天時間去刑部登記。”劉晟看著她，“找個安靜的地方，過平靜的日子去。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即使要翻案，你也得等一個契機。

就是代價你可能承受不起。”

女子搖搖頭，抹去了眼角的淚。她道了聲謝，出門而去。

兩人再見已是很久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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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晟一覺睡至日上三竿，今日不是他當值，所以也懶得起床。在附近尋了一家小食店，點了倆菜，一壺熱酒。

還未到家門口，就瞧見門前停著一匹馬，馬旁的侍衛也瞧見了劉晟，急忙起身。

“何事？”劉晟問。

“劉副千戶，指揮使大人命您去衙門里一趟，說是有重要差事。”

“我知道了，等換了官服就去。”

“是”。

劉晟見到王閑云的時候，王閑云正在煮茶。紅泥小爐里燃著核桃炭，一股淡淡的香味彌漫在空中，爐上的鐵壺里傳來水開的“咕咕”聲，王閑云用竹勺取了茶葉，撒入白瓷杯內，提起鐵壺給杯中注水，沸水沖入茶杯浸潤了茶葉，茶香裊裊。

劉晟在王閑云面前坐下，取了一杯細細的品。

“去年的陳茶了，茶香還是沒散啊。”王閑云邊喝邊說。劉晟對茶葉沒什么研究，但他知道王閑云好茶，也愛藏茶。雖不知喝的是哪種茶葉，想來也是名貴的那種。

“大人叫我前來有何吩咐。”

王閑云放下茶杯：“我想讓你去一趟東海。”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我現在也不好說。但我接到密報：東海衛所有人通匪。陛下命我徹查。”

“我不相信空穴來風，十有八九是真的。”

“話說的太早了。”王閑云給各自的杯子續了水，“陛下的意思：不要過多的聲張，如果確有此事，就把人悄悄地押解歸京。”

“知道了。”

“準備去吧，早去早回。千戶的官服我已經著人備好了，等回來就換上。”

“是！”

次日，一身便服的劉晟出了城，直奔東港。

東海，是對東海沿岸地區的一個統稱，朝廷在此設立東海衛，主要負責海岸巡邏，維持港口貿易的安定。

劉晟打算乘船南下，直奔潮寧府。潮寧府的官船行程一日兩次，官員坐得，平民百姓也可坐得，官員持朝廷的公文乘船，平民百姓有錢買票據即可。

劉晟此行是秘密調查。繡衣使在潮寧府設有秘諜，明面上是家油糧鋪子。半天的時間趕到潮寧府，劉晟去了秘諜處，取了早已備好的行船票據，在碼頭等著第二艘船出發。

離開船還有一個時辰，劉晟在碼頭的一間小館子尋了個座，點了碗魚湯面。還有些時候，聽聽著店里的人閑聊。

平民百姓的談資不多，無非是這家長，那家短的，想什么說什么。往往這里能打探到不少事。隔壁那桌應該是漁夫，都是皮膚黝黑，赤著腳的漢子，他們剛吃完飯，各自拿著根簽子剔牙。

其中一個道：“誒，你們知道嗎，就那東海衛里，有人通匪！”

劉晟默默地聽著。

“我也聽說了。”一個瘦漢子接口，“說是衛所指揮收了水盜的好處，暗自把朝廷的兵甲賣了一部分，還有一船的火藥。”

“火藥！”有人驚呼，“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吧，可能嗎？”

“這個倒是不太可信。”先前的瘦漢子吐了牙簽，“雖說天高皇帝遠的，但他再怎么囂張火藥也是賣不得的；我一個干過庫房的老表說過庫存多少，使用多少都是有記錄在冊的。朝廷把控的嚴。且不說賣了一船的火藥，就是一耳勺也別想。”

眾漢子聽了覺得有點道理。

一個漢子忽地拍桌罵道：“娘的，我們辛苦打漁，賣錢交稅，卻養了這么一群鱉孫！過年給俺兒子買件新衣服都不成，他奶奶的！”

“你也就一個兒子，就說俺那兩個丫頭吧，大丫頭到了愛美的年紀了，家里卻連個胭脂錢都扣不出來！”

一幫人由朝廷大員貪污轉到家活生計，天南海北地聊去了。

貪污的事都已經流傳到這了么？

謠言越盛，可信度就不那么高了。按理來說：一個衛所指揮暗中勾結水盜，倒賣軍械這種事應做的很隱秘才對；現在說的這么有鼻子有眼，劉晟倒開始不相信了。

莫不是有人故意散布謠言？

劉晟不得而知，他不是沒見過構陷人的案子，所以這想法雖是一瞬，卻留了個心思，當前還是想想到了東海怎么著手調查吧。

第二艘船泊入碼頭，早已等候的人們陸續排好隊，一個個驗過票據后登船。劉晟排在人群里，隨著人流往前走著，這時他注意到了船上的兩個人，那兩個皆是膚色黝黑的漢子，穿著無袖的短褐，站在船頂審視著排隊的人群。其中一人的目光不知是不是跟劉晟的對上了，停了一會就偏過頭去，不再朝這看。

劉晟暗自記住了這兩人的面貌。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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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潮寧府到東海是順流，趕巧風也順著向南吹。船老大祁汕叼著煙桿，坐在船頭悠哉悠哉地塞煙葉。出海行船的人對這種順風順水的事還是很樂意見到的，既然見了就難免高興，高興了就得抽上一口煙。

無論什么事都值得抽上一口。

祁汕一邊抽煙，一邊打量著甲板上的客人。船上也沒多少可消遣的，打量客人成了他最大的愛好，女的就看人家身姿，男的就猜人家地位，平時沒事就賭兩局，掙點酒錢，一雙眼很少看岔過。

船上的人被他猜的七七八八的，都是普通人沒什么意思，祁汕砸吧砸吧煙嘴，安心抽煙去了。眼角余光一掃，瞥見一個年輕人――穿著談不上名貴，可是一身的箭袖套在身上顯得英姿颯爽，吸引不少船上小姑娘的目光，可是祁汕看得出這人從過軍。那個怎么說來著？肅殺之氣，對，肅殺。

當兵的么，祁汕轉念心想，會不會碰上那些人了？那還真他娘的晦氣。祁汕沖著海吐出一口黃痰，繼續盯著年輕人。

年輕人隨意地踱著步子，走走看看，往祁汕這靠了過來，祁汕收了目光，專心抽煙。

“看出什么門道了？”年輕人隨意問道。

竟然被發現了，祁汕低估這個青年。

“從過軍，小老就看出這么多。”他說的極為謹慎。

年輕人點點頭。

祁汕又道：“望公子莫要見怪，小老沒什么喜好，就喜歡看看人。”

“會看人是個好事啊。”年輕人笑道，“你是船老大嗎？”

“是。”

“我們什么時候能到東海？”

“順流，又是順風，明日午時就可到了，不出意外能趕上臨江樓的鮮魚鍋。”

“鮮魚鍋？”

“是啊，那滋味難得啊。”

祁汕嘿嘿地笑，跟這年輕人談話竟挺輕松的。

年輕人也笑，笑的很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