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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言——批判的停頓:沒有反對派的社會

能夠毀滅人類的核災難威脅,不也在保護著那些使核災難的危險永恒化的勢力嗎?防止這一災難的種種努力掩蓋了對它在當代工業社會中的潛在原因的探究。這些原因還沒有被公眾所認識、揭露、抨擊,因為公眾在一切來自外部的即東方對西方、西方對東方的極其明顯的威脅面前退卻了。同樣明顯的是,必須進行戰爭準備,必須生活在戰爭的邊緣,必須面對挑戰。我們不得不和平地生產毀滅的工具、不得不極度地浪費、不得不接受防衛訓練,這種防衛使防衛者和他們所防衛的東西成為畸形。

如果我們試圖把這一危險的原因同社會的組織方式和社會組織其成員的方式聯系起來,那么我們就會立即面臨這樣一個事實,即發達工業社會在使這種危險永恒化的同時,變得更加富裕、更加龐大、更加美好。社會的防衛結構使為數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得更加舒適,并擴大了人對自然的控制。在這些情況下,我們的大眾傳播工具把特殊利益作為所有正常人的利益來兜售幾乎沒有什么困難。社會的政治需要變成個人的需要和愿望,它們的滿足刺激著商業和公共福利事業,而所有這些似乎都是理性的具體體現。

然而,這個社會作為總體卻是非理性的。它的生產率對于人的需要和才能的自由發展是破壞性的,它的和平要由經常的戰爭威脅來維持,它的發展取決于對各種平息(個人的、國家的、國際間的)生存競爭的實際可能性的壓抑。這種壓抑不同于在我們的社會之前的較不發達階段的壓抑;它今天不是由于自然的和技術的不成熟狀況而起作用,而是依靠實力地位起作用。當代社會的力量(智力的和物質的)之大于以往,是無可估量的——這意味著社會對個人統治的范圍之大于以往,也是無可估量的。我們社會的突出之處是,在壓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準這雙重的基礎上,利用技術而不是恐怖去壓服那些離心的社會力量。

研究這些發展的根源,考察它們的種種歷史替代性選擇,是當代社會批判理論的目的之一。這一理論根據社會已被利用的、尚未被利用的或被濫用的改善人類條件的能力來分析社會。但是,這樣一種批判的標準是什么呢?

價值判斷肯定起著作用。既定的組織社會的方式是相對于其他可能的方式而得到評價的,也即是說,是相對于那些被認為對緩解人的生存競爭提供了較好機會的方式而得到評價的;一種特定的歷史實踐是相對于它自己的各種歷史的替代性選擇而得到評價的。因此,從一開始,任何社會批判理論都會遇到一個歷史客觀性的問題;這個問題產生于兩點,而對這兩點的分析都暗含著下述價值判斷:

(一)人類生活是值得過的,或者可能是和應當是值得過的。這個判斷是一切智力勞動的基礎;它是社會理論的前提,否定它(這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就是否定理論本身;

(二)在一個既定的社會中,存在著種種改善人類生活的特殊可能性以及實現這些可能性的特殊方式和手段。批判的分析必須證明這些判斷的客觀有效性,而這種證明又必須在經驗基礎上來進行。已確立的社會,有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智力資源和物力資源可供利用。這些資源怎樣才能被用來最理想地發展和滿足個人的需要和才能,并把辛勞和痛苦降低到最小的限度呢?社會理論是歷史的理論;而歷史是必然王國中的偶然王國。因此,在組織和利用那些可用資源的各種可能方式和實際方式中間,哪些為最佳發展提供著最大的機會呢?

回答這些問題要求一系列初始的抽象。為了辨明和確定一種最佳發展的各種可能性,批判理論必須從對社會資源的實際組織和利用中,從這種組織和利用的結果中來進行抽象。這樣的抽象拒絕把給定的事實領域當作有效性的決定語境,而對事實的這種“超越”的分析,是按照它們被阻礙和被否定的可能性來進行的,因此,這樣的抽象和分析適合于社會理論的結構本身。它由于“超越性”[1]的嚴格的歷史性而與所有的形而上學相對立。上述“可能性”必須處在各個社會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它們必須是可以確定的實踐目標。同理,從既定的制度中進行抽象必須是對一種實際傾向的表達——這就是說,制度的改變必須是作為根基的民眾的實際需要。社會理論涉及這樣的歷史替代性選擇,這些替代性選擇常常作為顛覆性的趨勢和力量出沒于既定的社會。當它們由于歷史實踐而被變成現實的時候,它們的價值就變成了事實。那些理論概念則隨社會變化而告終。

但是,在這里,發達工業社會卻使批判面臨一種基礎被剝奪的狀況。技術的進步擴展到整個統治和協調制度,創造出種種生活(和權力)形式,這些生活形式似乎調和著反對這一制度的各種勢力,并擊敗和拒斥以擺脫勞役和統治、獲得自由的歷史前景的名義而提出的所有抗議。當代社會似乎有能力遏制社會變化——將確立根本不同的制度、確立生產發展的新方向和人類生存的新方式的質變。這種遏制社會變化的能力或許是發達工業社會最為突出的成就;在強大的國家范圍內,大多數人對民族目標和由兩黨支持的政策的接受,多元主義的衰落,企業和勞工組織的溝通,都證明了對立面的一體化,這種一體化既是發達工業社會取得成就的結果,又是其取得成就的前提。

把工業社會理論的形成階段和它目前的情況作一個簡要的比較,也許有助于表明批判的基礎是怎樣被變更的。在19世紀上半葉它剛剛起源并制定出一些歷史替代性選擇的最初概念時,工業社會的批判在理論與實踐、價值與事實、需要與目的之間的歷史調和中得到了具體實現。這種歷史調和存在于社會上相互對立的兩大階級——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意識和政治行動中。在資本主義世界,這兩大階級仍是基本的階級。然而,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改變了這兩大階級的結構和功能,使他們不再成為歷史變革的動因。維持和改善現制度這個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利益,在當代社會最發達的地區把先前的敵手聯合起來了。技術的進步在多大程度上保證著共產主義社會的發展和吸引力,質變的概念就以多大程度在一種非爆炸性發展的現實主義主張面前退卻。由于缺乏社會變革的明顯動因和代理者,批判又回到了高度抽象的水平。這里沒有理論與實踐、思想與行動相統一的基礎。甚至對歷史替代性選擇的極其經驗主義的分析看起來也是一種不現實的思辨;對它們的贊成與否,則是一種個人(或集團)愛好的問題。

那么,這種缺乏是否駁倒了批判理論?面對明顯矛盾的事實,批判的分析仍然堅持認為質變的需要像以前一樣迫切。誰需要質變呢?回答還是一樣:整個社會,因為它的每一個成員都需要。增長著的生產力和增長著的破壞性的統一;毀滅的外交冒險政策;思想、希望、畏懼對現政權所作決定的屈從;前所未有的富裕中保留著的痛苦,這一切都構成了最為公正的控訴——即使它們不是這種社會存在的根據而只是它的副產品:它那在廣闊范圍內促進了效率和進步的合理性,其自身就是不合理的。

絕大多數人接受并被迫接受這個社會,這一事實并不能減少這個社會的不合理性,使它少受指責。真意識與假意識的區別、真實利益與眼前利益的區別仍然是有意義的。當然,這種區別本身必須是有效的。人們必須看到這種區別,并找到從假意識到真意識、從眼前利益到真實利益的道路。人們只有生活在這樣的需要中才能做到這一點,即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否定那種肯定的東西以及拒絕的需要。而既定的社會設法壓抑的正是這種需要,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以不斷擴大的規模“履行諾言”,它就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把對自然的科學征服用于對人的科學征服。

面對發達工業社會成就的總體性,批判理論失去了超越這一社會的理論基礎。這一空白使理論結構自身也變得空虛起來。因為批判理論的范疇是在這樣的時期得到發展的,在這個時期,拒斥和顛覆的需要體現在有效的社會力量的行動之中。批判理論的范疇實質上是一些用來規定19世紀歐洲社會實際矛盾的否定概念和反對概念。“社會”這一范疇本身曾表示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尖銳沖突,社會是一種與國家對抗的東西。同樣,“個人”、“階級”、“私人”、“家庭”曾經是指還沒與已確立的生活條件一體化的那些領域和力量——充滿張力和矛盾的領域。隨著工業社會日益發展的一體化,這些范疇正在喪失它們的批判性涵義,而趨于變成描述性、欺騙性或操作性的術語。

那種想重新獲得這些范疇的批判性內容并理解這一內容如何為社會現實所抹掉的企圖,似乎一開始就是一種倒退,即從參與歷史實踐的理論向抽象思辨倒退:從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向哲學倒退。批判的這種意識形態特征導源于下列事實:它的分析是站在“超乎”社會中肯定的和否定的、建設性的和毀滅性的東西的立場上勉強進行的。當代工業社會是這些對立面的普遍同一——成問題的恰恰就是這一總體。同時,理論的立場不可能是純思辨的立場。就它必須以既定社會的能力為基礎而言,它必定是歷史的立場。

這種含糊不清的情況包含著一種甚至更為根本的含糊性。《單向度的人》將始終在兩種矛盾的假設之間搖擺不定:(1)對可以預見的未來而言,發達工業社會能夠遏制質變;(2)存在著能夠打破這種遏制并推翻這一社會的力量和趨勢。我并不認為能夠作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兩種趨勢一起存在著,甚至一種趨勢就存在于另一種趨勢中。第一種趨勢是主要的,并且任何可能存在的推翻這一趨勢的先決條件都正被用來阻止它。或許,一個偶然的事件可以改變這種情況,但除非是對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認識扭轉了原來的意識和人的行為,否則即使是一場大動亂也不會帶來這種變化。

分析的焦點是發達工業社會。在發達的工業社會中,生產和分配的技術裝備由于日益增加的自動化因素,不是作為脫離其社會影響和政治影響的單純工具的總和,而是作為一個系統來發揮作用的。這個系統不僅先驗地決定著裝備的產品,而且決定著為產品服務和擴大產品的實施過程。在這一社會中,生產機構趨向于變成極權性的,它不僅決定著社會需要的職業、技能和態度,而且還決定著個人的需要和愿望。因此,它消除了私人與公眾之間、個人需要與社會需要之間的對立。對現存制度來說,技術有助于促成社會控制和社會團結的更有效、更令人愉快的新形式。這些控制的極權主義傾向看起來還在另外的意義上維護著自己:把自己擴展到世界較不發達地區甚至前工業化地區,并造成資本主義發展與共產主義發展之間的某些相似性。

面對這個社會的極權主義特征,技術“中立性”的傳統概念不再能夠得以維持。技術本身不能獨立于對它的使用;這種技術社會是一個統治系統,這個系統在技術的概念和結構中已經起著作用。

一個社會用以組織其成員生活的方式,涉及在由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固有水平所決定的種種歷史替代性選擇之間進行一種初始選擇的問題。這種選擇本身是占支配地位的利益發生作用的結果。它預定了改造和利用人與自然的特殊方式并排斥其他的方式。它是在他者中自我實現的一項“籌劃”。[2]但是,一旦這種籌劃在基本制度和基本關系中得以實現,它就趨向于變成排他性的,并決定著整個社會的發展。作為一個技術領域,發達工業社會是一個政治的領域,是實現一項特殊歷史籌劃的最后階段——這一籌劃就是對自然的經驗、改造和組織,都僅僅作為統治的材料。

隨著這項籌劃的展現,它就形成了話語和行為、精神文化和物質文化的整個領域。在技術的媒介作用中,文化、政治和經濟都并入了一種無所不在的制度,這一制度吞沒或拒斥所有歷史替代性選擇。這一制度的生產效率和增長潛力穩定了社會,并把技術進步包容在統治的框架內。技術的合理性已經變成政治的合理性。

在討論發達工業社會這些為人熟知的趨勢時,我很少注明具體的參考文獻。本書的材料是大量社會學和心理學文獻所收集和敘述過的,這些文獻論述了技術、社會變化、科學管理、合作企業、工業勞動的性質和勞動力方面的變化問題。有許多對事實進行非意識形態分析的作品,諸如伯利(Berle)和米恩斯(Means)的《現代公有財產和私有財產》,第76屆國會國民經濟臨時委員會關于《經濟力量的集中》的報告,美國勞聯—產聯(AFL-CIO)關于《自動化和主要技術變化》的各種出版物,此外還有在底特律的《新聞與通訊》與《通訊》雜志。我想強調一下C·賴特·米爾斯(C.Wright Mills)著作的根本重要性,強調一下人們往往因其簡單化、過甚其詞或新聞式文字而對之表示不滿的那些文章的根本重要性:萬斯·帕卡德(Vance Packard)的《隱藏著的說客》、《想往上爬的人》、《制造浪費的人》,威廉·H·懷特(William H.Whyte)的《馴順的職員》,弗雷德·J·庫克(Fred J.Cook)的《戰爭國家》,都屬這一類型。誠然,這些作品由于缺乏理論分析而使所描述狀況的根源被掩蓋和保護起來,不過這些根源是不言而喻的,這些狀況足夠說明問題了。或許大多數有力證據都可以通過下述辦法來獲得,即在幾天之內連續收看電視或收聽調頻收音機一小時,不用中斷廣告節目,不時調換一下頻道即可。

我的分析集中于當代最高度發達的那些社會。在這些社會內外還有許多地區并未流行上面所描繪的趨勢——我要說,尚未流行。我是在推斷這些趨勢并提供一些假設,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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