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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序

  • 巴比特
  • (美)辛克萊·路易斯
  • 9002字
  • 2019-06-06 17:11:22

美國“經濟膨脹”年代的史詩

潘慶舲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頭十年(1918—1928),是美國經濟膨脹,亦即出現泡沫的年代,恰好也是美國文學的繁榮時期。在群星璀璨的美國文壇上異軍突起,以新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揭露社會丑惡現象,“使美國文學獲得新的活力”[1]的,就是來自中西部明尼蘇達州大草原的小說家辛克萊·路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

1930年,路易斯“由于他的描述的剛健有力、栩栩如生和以機智幽默創造新型人物的才能”,成為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的頭一個美國作家,這一事實標志著:美國文學臻于成熟,開始走向世界。自此以后,獲此殊榮的即有奧尼爾、斯坦貝克、海明威、福克納等一大批作家。

路易斯一生創作豐富,寫過二十多部中長篇小說,重要的有長篇小說《大街》(Main Street,1920)、《巴比特》(Babbitt,1922)、《阿羅史密斯》(Arrowsmith,1925)、《埃爾默·甘特利》(Elmer Gantry,1927)、《多茲沃茲》(Dodsworth,1929)。其中《大街》和《巴比特》歷來膾炙人口,而從作品反映美國社會現實生活的深度、廣度來說,似乎《巴比特》寫得更為成功。路易斯創造的巴比特,既是文學中的典型,又是社會典型,在美國人的生活中產生了深遠影響。美國學者認為,路易斯揭露社會現實的長篇小說,提出了至今仍值得美國深思的一些重大問題,實際上已成為當代美國“政治小說”的濫觴。研究現代美國文學,如果不認真閱讀路易斯的現實主義杰作,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在路易斯以前,美國社會的真實情景都被充滿樂觀幻想的浪漫主義情調遮蓋住了,但美國人卻指望能從小說家的作品中看到他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特別是人數眾多的中產階級和底層大眾要求更為熱切。事實的確如此,《巴比特》中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強烈的現實感,直至今日仍然深深地吸引著讀者。

路易斯在小說中,從議論總統競選到給美國政府定性,就深中肯綮地寫道,“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首先需要的,是一個穩健有力的、會做生意的好政府”,好“讓我們有機會獲得相當可觀的營業額”。殊不知《巴比特》問世后翌年,亦即1923年當選的柯立芝總統就說過:美國的問題就是做生意。即使時至今日,路易斯這一“至理名言”依然沒有失去現實意義。過了數十年后,美國著名路易斯傳記權威馬克·肖勒教授(Prof. Mark Schorer)饒有興味地舉出了兩個生動的實例加以佐證。一個實例是:南加利福尼亞某州立大學年輕的英文教師在講授美國小說時,談到《巴比特》主人公在澤尼斯市地產同業公會宴席上的演說(詳見本書第十四章第三節),認為巴比特這篇演說的某些片段不妨當作讀者來信投寄當地保守報紙,說不定也會照登不誤。這一建議立即引起哄堂大笑。那位教師隨口說過也就忘了,殊不知在下周某報“致編者”一欄內果然刊出那么一篇讀者來信,文字上原封不動,只是將年代從1922年改為當時的1967年,讀者署名則為路易斯·辛克萊。他不免大吃一驚。兩天后,這個讀者兼大學生還收到一封表示“完全贊同”的來信,要求他在即將來臨的大選中支持某右翼候選人。那個大學生又以仿效路易斯-巴比特式的滔滔辯才寫了一篇文章,果然又在報端披露了。這樁趣事雄辯有力地說明:喬治·福·巴比特和辛克萊·路易斯,至少在加利福尼亞圣迭戈又復活了。另一個實例是說:在1968年4月,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主辦一檔名為“偉大的美國小說”的節目,要求將所選的小說富有戲劇性的情節,同現實生活中可以類比的場景鏡頭并列在一起,演員則由職業演員和普通公民分別擔任。這一檔電視節目即以首選小說《巴比特》開始,演出如同小說本身一樣,氣氛鬧熱而又生動逼真。翌日,《紐約時報》電視評論家撰文說,導演將攝影機對準明尼蘇達州都廬斯市獅社聚會,喬治·?!ぐ捅忍睾喼毖莸没铎`活現。他在討價還價的時候,不由得使觀眾想到自己身上好歹都有一點兒巴比特的味道。

一部長篇小說,歷經幾十年之后,依然跟美國現實生活如此息息相關,而又扣人心弦,這在美國小說史上也是不多見的。不難看出,路易斯確實高瞻遠矚,富有眼力,能夠預示出不久即將在全國噴薄而出的重大歷史轉折,這種非凡的洞察力無疑是他的長篇創作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路易斯描寫美國鄉村生活呆滯僵化的《大街》出版的那一年(1920),可以說正式宣告美國鄉村生活已成了一潭死水。根據1920年人口調查表明,從1915年到1920年之間某個時候起,美國社會已由鄉村逐漸演變成為城市社會,在這期間,原來占人口多數的自耕農和村民已經退居少數,而城市居民卻一下子成為新的多數了。無獨有偶,《巴比特》恰好從1920年春寫起。當時大戰剛剛結束,美國出現了相對穩定的經濟“繁榮”,實質上卻是經濟膨脹出現泡沫的形勢,資本主義在迅速擴張、發展,有產者和暴發戶的財富就像滾雪球似的增長著。《巴比特》寫的不僅是1929年美國大蕭條前夕這個所謂“繁榮興旺”的新的城市社會,而且還跟這個新城市對社會風尚、道德觀念、價值標準以及生活方式所持的態度緊密相關,這些態度不消說又和當時美國商界文化[2]聯系在一起。

《大街》還沒有脫稿,路易斯就在考慮寫下一部小說了。他說這部小說性質雖與《大街》相似,但故事情節迥然不同,這次寫的不是卡蘿爾式人物,而是一個普通的生意人,一個厭倦了的生意人,地點不是在戈鎮,而是在擁有二三十萬人口的城市(相當于明尼阿波利斯,或西雅圖,或羅徹斯特,或亞特蘭大),此人就是來自莫納克城(Monarch)的G.T.彭佛瑞(Pumphrey),書名《彭佛瑞》。也許讀者都還記得,在《大街》接近尾聲處,戈鎮確實正在朝著澤尼斯(Zenith)邁進。戈鎮商會為了招徠新的客戶,開展了一場“繁榮戈鎮運動”,唱主角的是一個新來的陌路人,名叫“誠實的杰姆·勃勞塞”,其實此人堪稱一個“干勁十足”的地產投機商。在戈鎮為他舉行的宴席上,“大家簡直就像演說家似的引經據典地暢談什么要鼓氣,要苦干,要有精神,生龍活虎,富有事業心,而且還要意志剛強,當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接著照例談到什么漂亮的女人,本鄉本土,詹姆斯·J.希爾,又從蔚藍的天空,碧綠的田野,一直談到莊稼豐收,以及日益增長的人口,投資后的高額利潤,危及國家安全的外國煽動者,美國政體穩如磐石的基礎,參議員克努特·納爾遜,百分之百的美國精神,光榮的業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3]。這里匯集了美國商界文化的全部陳詞濫調,而且這一片令人刺耳的喧嚷也只說明美國工商企業界還處在最粗俗的中產階級水平。其實,這就是為活躍在20世紀20年代的地產商巴比特鋪設的活動舞臺。

有的評論家指出,《大街》終止于1920年,正是為剛過去的這個十年所唱的一支挽歌;而《巴比特》起始于1920年,正是為令人暈頭轉向而又常常沒頭沒腦的擴張的這個十年所演出的前奏曲。因此,《巴比特》就是美國所謂經濟膨脹(亦即經濟出現泡沫)年代的史詩,即使在今天,它仍然不失為整個美國商界文化在文學上的重要記述。

《巴比特》是路易斯根據自己獨特的“研究”方法寫出來的頭一部小說。他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王后城俱樂部”(Queen City Club)建立了一個Pied-à-terre[4](書中的澤尼斯,想必就是以辛辛那提為原型),作為深入生活,觀察、分析、研究各種人物的基地。首先,他選擇中產階級內一個次要階層——小商人及其地產生意作為題材,接著隨身攜帶筆記本,同小說里著意描摹的那一類人物廝混在一起。在普爾門式豪華臥車包廂和吸煙室,在各大飯店、餐館休息廳,在名目繁多的俱樂部,甚至在街頭巷尾,路易斯都細心觀察,留神傾聽,注意人們的言談吐屬,包括常用的口頭禪,以及獨特的口語、俚語、行話、黑話、雙關語,乃至某些個別字眼的特殊發音方式。由于他的聽覺特別靈敏,善于捕捉人物之間生動活潑的對話,所以,這些對話在他的小說中再現時,簡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故事梗概確定以后,他精心繪制了詳細地圖,包括有關城市、會社、寓所等場合的地圖,圖上還精確地列出各種家具擺設,標出許多街道名字,甚至提到在街上閑蕩的狗狗的品種和毛色。書中主要人物一有了初步眉目,他先是分別給他們立傳,隨后寫出小說概要,在此基礎上擴伸枝蔓,并將每一個場面都詳細加以描述,作為頭稿,再經過長時間反復琢磨修改,最后方才定稿。為了創作《巴比特》,路易斯在1920年和1921年走遍美國各大城鎮,仔細查閱有關地產行業的專門文獻,觀察了解地產交易活動,因此就作品的真實可信而言,他的小說就像社會學家實地考察報告那樣有根有據,不爽分毫。

《巴比特》出版一年后,路易斯答讀者問時說:“本來我計劃把整部小說都寫成他[5]在二十四小時內的生活,從鬧鐘響起到下一次鬧鐘再響。其余部分多少是出于不自覺的?!边t至1921年7月,路易斯又將彭佛瑞改成菲奇(Fitch),后來才改定為巴比特。但彭佛瑞還是作為次要人物保留在書中,原來的構思也仍然保存在開頭七章里。現在我們開卷捧讀,果然目隨著巴比特,從頭一天的睡夢中到第二天的睡夢中。只是篇幅不大,僅占全書的四分之一。

不過,其余的二十七章,顯然不是像作者所說的出于“不自覺的”,實際上倒是高度自覺,井井有條,安排一系列事先精心構思的場面,按照早期小說的傳統,每章都有自己的主題,匯合在一起,就是有關美國商界文化與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一份周密翔實的社會學分析。本來美國社會好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頂端是豪門巨富,底層是勞苦大眾,路易斯最接近、最了解的,就是金字塔中間這一層次,亦即沉默的大多數——中產階級。路易斯選定了中產階級,顯然決心要描繪美國社會生活中迄今為止在文學領域內尚未開拓過的這一層次。全書共有三個主要故事情節,頭一個故事情節直到小說過了一半才開始,并與事先精心安排好的那些場面交織在一起。以下各章,讀者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

第八、九章描寫了巴比特在芙蘿崗寓所舉行的晚宴,是以美國家庭生活方式為主題。

第十、十一兩章描寫了婚姻、普爾門式豪華臥車上的商人哲學,以及娛樂活動。

第十二章的主題是業余消遣:棒球、高爾夫球、電影、橋牌、開汽車出游等。

第十三章描寫一年一度的同業公會的年會,后面還提到妓院賣淫、賣走私酒,以及少年犯罪諸問題。

第十四章以政治演說和職業演說作為主要內容,提出了標準美國公民的樣板等問題。

第十五章從大學校友會的活動反映貧富懸殊、世態炎涼,進而描述了美國社會結構。

第十六、十七兩章都涉及諸如主日學校等宗教問題。

第十八章寫的是家庭關系,反映巴比特一家三代人,以及巴比特與當代男女青年之間的分歧。

接下來有三個互不相關的“情節”(其中頭一個情節開始于第十九章)。暫時把它們撇開不談,讀者可以看到,剩下來的主題是:每周午餐會、單身漢、美發廳、勞工關系(罷工)、私賣酒店,以及“怪異”的宗教。這些章節好比一幅巨大的油畫,幾乎把20世紀20年代美國整個社會環境都包羅無遺了。畫面盡管驚人地完整,但是這些章節排列的次序,孰先孰后,卻沒有定規,貫穿全書的并不是具體的戲劇性事件,而是主人公巴比特的命運,他的日益不滿、他的逆反、他的退卻和逆來順受。就巴比特的心情來說,以上這三個階段,各自集中在互不相關、多少可以獨立的章節中加以敘述。第一個階段發生在巴比特的唯一知己保羅·賴斯靈緣于向妻子開了槍而被判處三年徒刑之后。這一事件使巴比特突然感到自己生命空虛、萬念俱灰。于是,他下了決心,要搞“自由主義”了(也就是說思想要開明些,盡管他并不太了解這個字眼的真正內涵是什么),宣稱要超然物外,跟他的那些同業諸好不再交往了。這時,保羅·賴斯靈在小說里幾乎已經銷聲匿跡,巴比特卻遇到了一個新朋友——丹尼斯·朱迪克(這個紙商遺孀原是一個投機取巧的俗物)。巴比特趁他太太回娘家,竟然跟朱迪克太太談情說愛來了。這次跟中產階級佯裝的道德守則的公然決裂,不啻是巴比特背叛他的商界文化價值觀的一場鬧劇。原來丹尼斯·朱迪克的三朋四友,都是各色各樣庸俗、卑微的小人物,玩世不恭、尋歡作樂的“夜游神”,巴比特跟他們一塊兒酗酒淫樂,很想借此忘卻使他異常苦惱的不滿情緒、不安全感和恐懼心理。一旦這些賞心樂事玩膩了,他跟丹尼斯·朱迪克一刀兩斷了,這個騷女人也就從小說里消失了。就在這當口,巴比特的同伙味吉爾·岡奇等人正在籌組所謂優良公民聯盟(其實是一個仇視勞工的聯防組織),企圖脅迫巴比特加入他們的“良民聯”。巴比特滿肚子牢騷,竭力進行抑制,使他們未能得逞,但結果,他在社交上和經濟上遭受可怕損失,并且陷于孤立。這時多虧他太太猝然得病,動了手術,使他有幸得以鉆進那個優良公民聯盟,重新投入促進會的安樂窩和澤尼斯冥頑不靈的商業秩序中去。到了小說末尾,巴比特重獲安全感,可以高枕無憂了。他意識到:他一輩子都沒有做過一件他樂意做的事情,他一心指望他的那個不太有出息的兒子西奧多·羅斯?!ぐ捅忍啬軌虻玫揭环N更充實、更獨立的生活。他就這樣叮囑兒子說:“開始干吧,老伙計!整個世界——屬于你的!”這如同《大街》結尾處卡蘿爾最后矚望于2000年——偉大的未來一模一樣,無非是作者聊以自嘲罷了!

20世紀20年代美國盡管已是物質生產的“巨人”,但路易斯還是用嘲諷的筆觸,通過思想貧乏、空虛無聊的巴比特人物形象,將美國小商人這個精神生活的侏儒刻畫得可謂入木三分:“他意識到了生命的存在,心里未免有幾分惆悵?!l覺自己的生活方式太機械,機械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機械的生意——盡快把偷工減料的蹩腳房子賣出去。機械的宗教——枯燥、冷酷無情的教會,完全脫離市井細民的真正生活,像一頂高筒大禮帽,雖然道貌岸然,卻沒有一丁點兒人情味。甚至于玩高爾夫球、赴宴會、打橋牌,以及擺擺龍門陣,也都機械得很。除了賴斯靈以外,他覺得跟誰個應酬交際都很機械——不外乎拍拍肩膀,嘻嘻哈哈,就是不敢讓友情在默默無言之中備受考驗?!卑捅忍卦谒^離經叛道以后才嘗到“自由”(這種自由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非?!皺C械”的冶游罷了)的短暫時刻,卻感到了恐懼和孤單。緣何他會產生這種感覺呢?老實說,就是由于:他一得到自由“這個如此陌生,而又令人如此棘手的東西”,便茫然若失了。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他自己,而在于美國的社會制度。巴比特只不過是這種社會制度的犧牲品,他的個性早已喪失殆盡。有的評論家指出,《巴比特》出版以后,在美國人人幾乎都意識到:隨流循俗(Conformity)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商界文化迫使美國人的生活所付出的重大代價。因為任何一個富于個性的人,為了求生存,都不得不按照美國社會的模式隨機應變,成為一個呆板迂腐的活物。這就是《巴比特》問世后美國人所得到的最大啟示,而這部小說之所以有別于先前出版的所有其他反映美國商界的小說,也正是在這里。

美國文學歷來有描寫商界小說的傳統,歷史雖短,但內容豐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威廉·迪安·豪厄爾斯(William Dean Howells)、查爾斯和弗蘭克·諾里斯(Charles and Frank Norris)、杰克·倫敦(Jack London)、戴維·格雷厄姆·菲利普斯(David Graham Phillips)、羅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歐內斯特·普爾(Ernest Poole)、布思·塔金頓(Booth Tarkington)——上面列出的這些作家,都曾經把商人作為中心人物來描寫,但在詹姆斯和豪厄爾斯以后,只有塔金頓在商人身上發現了美國人固有的、歷久不變的品德。商界已被看成道德敗壞的同義詞;商界從本質上說,就是爾虞我詐、傾軋吞并,競爭之劇烈,可謂殘酷無情。正如本書中銷售油毛氈的商人保羅·賴斯靈所說:“我們所干的只是掐斷對方的脖子!”驅使商人的動力,則是權力、金錢,以及社會威望。但在路易斯以前的所有小說里,商人都是工商界闊佬大亨,比如,高門鼎貴的制造廠商、金融巨頭、大投機商、企業大王和億萬富翁。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社會已經轉向城市文化,這些企業界巨頭在商業的神話里可能依然是最富于色彩和最富于戲劇性的人物,但他們再也不是最富有特色的人物了。許多評論家認為,這一顯著差別已由小說《巴比特》揭示了出來。誠然,巴比特是屬于小商人(特別是中間商)的世界?!霸谒麄兛磥?,充滿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已不再是騎士、行吟詩人、騎馬牧人(亦即西部牛仔)、飛行員,也不是年輕勇敢的地方檢察官,而是——了不起的主管營銷的經理,在他的玻璃臺面的辦公桌上有一份商品推銷問題分析,他的高貴的頭銜是‘富于積極進取精神的能人’,他自己和他的所有年輕的忠實的伙計們,都獻身于銷售這個無比偉大的目標……”小說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經濟膨脹的活躍景象。再從刻畫小商人典型形象來說,《巴比特》也很有特色。盡管巴比特的德行品格不見得好多少,但他背信棄義的行為,倒也并不那么顯眼,無非是在做生意時稍微耍點兒花槍,對他太太說一點兒謊話,暗中還搞過一點兒私通勾當,偏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一點兒都不像豪門巨富那樣縱橫捭闔、暴戾恣??;他只不過是一個搞妥協的隨流循俗派。他本人不是制造廠商,他的發跡完全依附于上層社會統治人物。所以說,他在社會上并不處于統治地位;他為了謀求自身安全,才不得不加入“良民聯”。他跟同伙們在一起吹吹拍拍,哼哼哈哈,或者喝彩叫好,祈禱神佑,他嘲笑所有與他不同的習俗,他譴責所有一切的異端邪說——都是為了跟同伙一起向上爬。他把攀附上層社會置于首位,從而消滅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后,他不知怎的連自己僅有的一點兒人性也都給消滅了。

所有這一切描寫,都是辛克萊·路易斯對當時美國那種商界文化所做出的真實反映。不難看出,他寫小說時側重點也是與眾不同的。在此以前的小說,一般地講,都是對那些窮兇極惡的龐然大物進行嚴肅的或者大事夸張的譴責,比如,德萊塞的長篇名著《欲望三部曲》中的《金融家》[6]。而路易斯在《巴比特》中,卻大聲喧鬧地諷刺了一大群傻瓜和小丑,這伙人卑鄙、可惡而又可笑。除此以外,巴比特本人也許還會引起人們同情。路易斯晚年說過:“我塑造巴比特這一人物,是出于愛而不是恨?!敝荚趯⒆l責的目光從人物身上轉向社會制度本身。整個美國社會在路易斯的筆下,有如一幅光怪陸離的圖畫:五光十色的街燈下游蕩著一群沒有靈魂、沒有個性的行尸走肉。路易斯小說的社會意義也正在這里。余外,路易斯在寫《巴比特》時總是自覺地力求最大限度的真實可信,一字一句地向讀者提供了許許多多生動詳盡的細節。他繼承發揚了以美國幽默藝術大師馬克·吐溫為代表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同時也吸收采用了他無限景仰的英國文學大師狄更斯在小說中常有的縝密細致、生動逼真的描寫手法。比如作者描摹商人康拉德·萊特的外貌時,就是那么精細入微地寫道:“他眼睛底下有兩塊半圓形的凹窩,像是被銀圓壓過之后留下的痕跡?!鳖愃七@樣的絕妙描寫,在本書中俯拾皆是。英國著名作家沃爾坡爾(Hugh Walpole)曾經說:“這就是路易斯先生的勝利。……他成功地塑造了巴比特……在毫不袒護巴比特的愚行、勢利、誑騙、感傷情緒、卑鄙行徑的同時,還把他塑造成具有與我們自己同樣材料的人物。”正由于路易斯注意筆酣墨飽地寫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巴比特這個形象在我們面前便頗具立體感,他性格中的各個棱角都顯得非常鮮明突出,仿佛從置放在他周圍的許許多多鏡子中映照出來的一模一樣?!鞍捅忍亍保˙abbitt)及其派生詞“巴比特式”(Babbittry),早已成為美國生活中的日常用語,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Shylock)一樣,收入各種英語詞典內,成了低級庸俗、夸夸其談的商人、市儈的代名詞。

《巴比特》于1922年9月問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路易斯聲名大噪,幾乎轟動整個美國,按照純粹美國的模式備受歡迎。當然,小說引起的嚴肅的批評反應,更是引人矚目。著名文學批評家亨利·塞德爾·坎比(Henry Seidel Canby)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撰文時,曾將巴比特這一藝術典型與世界上文學大師所創造的,諸如利蓓加·夏潑(Becky Sharp)[7]、匹克斯尼夫(Pecksniff)[8]和桑科·潘扎(Sancho Panzo)[9]相提并論。女作家伊迪絲·華頓[10]認為,若與《大街》相比,《巴比特》里描寫了更多的“生活、痛苦,充滿了想象力”。文學批評家亨利·門肯(Henry L. Menchen)一貫抨擊美國市儈,反對愚民(booboisie,亦譯笨伯)和愚民階級,對路易斯在書中的觀點自然發生共鳴。他贊嘆道:“哪一個小說家(不包括早期的H.G.威爾斯)都沒有描繪出那么難以忘懷的,但是每個人都很熟悉的生活畫面。”

不言而喻,路易斯對美國經濟膨脹年代“金圓文明”如此嘲弄,遠不合所有人的口味。當時著名政論家沃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在《命中注定的人們》(Men of Destiny)一書中,就譴責了路易斯,說他筆下的巴比特好像“缺乏生命力的老框框”,僅僅是“剖析美國中產階級的樣板”,“純屬理念”。斯圖爾特·謝爾曼(Stuart Sherman)撰文抨擊德萊塞時,還勸告過作家路易斯要多寫一些“可敬的英雄”,言外之意,就是要為美國商人歌功頌德。

至于《巴比特》在國外,特別是在歐洲,可以說大快人心。最主要的原因是:本來在歐洲人的心目中,美國人的愚蠢粗鄙、自鳴得意、實利主義、沙文主義是由來已久——現如今居然由一個美國作家通過一個小說人物形象向全世界直認不諱了,恁地能不為之雀躍呢?他們認為:巴比特這個典型人物所具有的意義在現代文學中還未被超越過。美國人也可以或多或少地從這個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形象。當然,《巴比特》在英國文學界也受到了好評。以揭露社會小說聞名于世的英國作家H.G.威爾斯,在給路易斯的信中就這樣說過,“別人幾乎覺察不到的”,或者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的人物典型”,路易斯卻成功地刻畫出來了。沃爾坡爾更是推崇備至,把巴比特這一人物典型看成英國文學作品中的波利先生(Mr. Polly)[11]、龐德羅佛(Uncle Ponderovo)[12]、五城的敦瑞(Denry of Five Towns)[13]、福爾賽世家(The Forsyte Saga)[14],甚至喬治·摩爾先生(Mr. George Moore)[15]的親兄弟了。像這樣的評價,也許并不算過分。馬克·肖勒教授就說得很中肯:路易斯的小說《巴比特》是成功的,是自有出版史以來最偉大的國際成功作品之一。

1982.10—1984.10識于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注釋:

[1]語見哈里遜·史密斯為《從大街到斯德哥爾摩》一書所寫的序言。(本書腳注若無特別說明均為譯注。)

[2]這里大概指美國旨在營業的,或反映商界生活的文化,以下皆同。

[3]詳見拙譯《大街》第633頁。

[4]法語,歇腳處,或臨時寓所。

[5]指原來的主人公彭佛瑞。

[6]拙譯《金融家》,德萊塞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

[7]英國著名作家薩克雷名著《名利場》中一主要人物。"

[8]英國著名作家狄更斯小說《馬丁·瞿述維》中的偽君子。

[9]西班牙古典作家塞萬提斯巨著《堂·吉訶德》中主人公的仆人。

[10]路易斯寫《巴比特》原是呈獻給伊迪絲·華頓的。

[11]H.G.威爾斯的小說《波利先生傳》(The History of Mr Polly)的主人公,為性情暴躁、經營不善的商店老板。

[12]H.G.威爾斯又一小說《托諾-邦蓋》(Tono-Bungay)中的藥劑師。作者通過龐德羅佛發財致富和死亡的故事,描繪了“商業文明”的命運。

[13]此處指英國作家安諾德·貝內特(Arnold Bennett,1861—1931)小說中描寫的頓斯泰爾等五個城市。

[14]英國著名作家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1867—1933)的《福爾賽世家》三部曲。

[15]愛爾蘭小說家、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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