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為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伙人都不走動，只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敝巧畹溃骸澳銈兗仁青徤峤址?，都來廨宇里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里早疑忌道：“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灑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587]?！?/p>

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笨诶镎f，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占身[588]，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里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里掙扎。后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眾潑皮都不敢動彈。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里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發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里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敝巧詈鹊溃骸澳隳潜姖娖?，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北娙舜蛞痪龋瑪v到葫蘆架邊，臭穢[589]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里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p>

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甚么[590]，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北姖娖み鲞鲞B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里房內，收拾整頓歇臥。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里坐地說話?！敝巧钕染又凶?，指著眾人道：“你那伙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甚么鳥人？來這里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并眾伙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里，都只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里幾番使錢[591]，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里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里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敝巧畹溃骸盀⒓沂顷P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為殺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臺山來到這里。

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592]？”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里與我等眾人做主?！敝巧畲笙病３缘桨牒?span id="3b4wqfd" class="math-super">[593]里，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眾人有叩齒[594]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595]?！敝巧畹溃骸澳銈冏錾趺带B亂？”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596]。”智深道：“那里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墻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只聒[597]到晚。”眾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庇袔讉€道：“我們便去。”

智深也乘著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凈?！崩钏谋愕溃骸拔遗c你盤[598]上去，不要梯子?！敝巧钕?span id="4scifda" class="math-super">[599]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600]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使器械。”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

明日為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601]，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苯械廊巳コ侵匈I了幾般果子，沽[602]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苯械廊司G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北闳シ績热〕鰷嗚F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603]。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604]，只見墻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墻缺邊立著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迭紙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605]，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诶锏溃骸斑@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眾潑皮道：“這位教師[606]喝采，必然是好?！敝巧顔柕溃骸澳擒姽偈钦l？”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敝巧畹溃骸昂尾痪驼垇韽P教?！蹦橇纸填^便跳入墻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么？”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為殺的人多，情愿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绷譀_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才與拙荊[607]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608]，著女使[609]錦兒自和荊婦去廟里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灑家初到這里，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笔菇械廊嗽偬砭苼硐啻?。

恰才飲得三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墻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610]?！绷譀_連忙問道：“在那里？”錦兒道：“正在五岳樓下來，撞見個奸詐不及[611]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绷譀_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p>

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墻缺，和錦兒徑奔岳廟里來，搶到五岳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著彈弓、吹筒[612]、粘竿[613]，都立在欄干邊；胡梯[614]上一個年小的后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绷譀_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615]高衙內[616]。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干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617]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618]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619]，叫他做花花太歲[620]。有詩為證：

臉前花現丑難親，心里花開愛婦人。

撞著年庚[621]不順利，方知太歲是兇神。

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的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眾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沖撞?！绷譀_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眾閑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將引妻小并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里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绷譀_道：“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622]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譀_不合吃著他的請受[623]，權且讓他這一次?！敝巧畹溃骸澳銋s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敝巧畹溃骸暗惺聲r，便來喚灑家與你去。”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敝巧钐嶂U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會?！敝巧钕鄤e，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了娘子并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沖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624]，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眾多閑漢都來伺候，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625]，眾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閑的，喚作干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門在書房中閑坐，那富安走近前去看：“衙內近日面色清減[626]，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备哐脙鹊溃骸澳闳绾问〉茫俊备话驳溃骸靶∽右徊卤阒??！毖脙鹊溃骸澳悴挛倚闹猩跏虏粯??！备话驳溃骸把脙仁撬枷?span id="s8mpncr" class="math-super">[627]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妨。他現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628]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629]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夠得他。”高衙內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630]，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著迷，郁郁不樂。你有甚見識[631]，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备话驳溃骸伴T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632]上深閣里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633]，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634]，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痹瓉黻懹莺蚣抑辉诟咛炯腋舯谙飪?。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635]，也沒奈何。只要小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么？”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里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眱蓚€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绷譀_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636]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敘說閑話，林沖嘆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嘆氣？”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637]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638]得好，卻受誰的氣？”林沖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得嫂子。兄長休氣，只顧飲酒?！绷譀_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639]，起身道：“我去凈手了來。”

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凈了手，回身轉出巷口，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里！”林沖慌忙問道：“做甚么？”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里，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來看視?！镒勇牭?，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在岳廟里羅唣娘子的那后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得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里[640]尋官人不見，正撞著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虼颂乇嫉竭@里，官人快去?！?/p>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641]妻子關在這里？”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绷譀_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642]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643]開了樓窗，跳墻走了。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可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绷譀_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居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644]，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绷譀_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面?！蹦镒涌鄤?，那里肯放他出門。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并不見面。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645]，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家[646]，本當草酌[647]三杯，爭奈[648]一時不能周備[649]。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間玩一遭，市沽[650]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眱蓚€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

丈夫心事有親朋，談笑酣歌散郁蒸。

只有女人愁悶處，深閨無語病難興。

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墻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里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為林沖老婆，兩次不能夠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倍说溃骸把脙惹覍捫?，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651]要共那婦人完聚，只除[652]他自縊死了便罷。”正說間，府里老都管也來看衙內病證[653]。只見：不癢不痛，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饑。白晝忘餐，黃昏廢寢。對爺娘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钡群蚶隙脊芸床∫蚜顺鰜?，兩個邀老都管僻凈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夠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654]送了衙內性命?！崩隙脊艿溃骸斑@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眱蓚€道：“我們已有了計，只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證，卻害林沖的老婆?！备哔吹溃骸皫讜r見了他的渾家[655]？”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廟里見來，今經一月有余?！庇职殃懹莺蛟O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备哔吹溃骸凹仁侨绱耍虇径藖砩套h。”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教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备哔匆娬f了，喝采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里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绷譀_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后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656]地道：“將來看?！蹦菨h遞將過來，林沖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y密布，如豐城獄內飛來；紫氣橫空，似楚昭夢中收得。太阿[657]巨闕應難比，莫邪干將亦等閑[658]。

當時林沖看了，吃了一驚，失口[659]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绷譀_道：“值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蹦菨h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660]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绷譀_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嘆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被厣韰s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來?！敝巧畹溃骸盀⒓仪一厝ィ魅赵傧嘁姟！?/p>

林沖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到家去取錢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里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绷譀_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661]殺[662]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

林沖把這口刀翻來復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663]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绷譀_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664]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里專等?！绷譀_聽得說道：“又是甚么多口的報知了?！眱蓚€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眳s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后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庇诌^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桿。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

林沖拿著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入[665]？”急待回身，只聽的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666]高太尉。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667]，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668]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669]，必有歹心。”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碧竞鹊溃骸俺芯衷谀抢铮俊绷譀_道：“他兩個已投堂里去了?！碧镜溃骸昂f！甚么承局，敢進我府堂里去！左右[670]與我拿下這廝！”說猶未了，旁邊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沖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671]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沖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農夫背上添心號[672]，漁父舟中插認旗[673]。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