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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建成生疑信傳言 元吉任性結私黨

  • 大唐春秋(全冊)
  • 趙揚 楊煥亭
  • 10347字
  • 2019-06-12 10:38:19

自從李世民從洛陽回到長安,太子李建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陰沉。

秋夜寂靜,涼意從窗欞里透入室內。李建成放下《漢書》,緊了緊脖子,招呼宮女拿來夾衣穿上。他所居地方名為顯德殿,為東宮的主殿。除了上朝覲見李淵,其余大多時間他都在這里接見眾臣,處理政務。眼前的燈燭甚是光亮,火焰頂上飄出一縷似隱似現的輕煙,發出的味道彌散整個大殿,李建成感到這味兒有一絲甜香,甚是受用。他披衣立起身來,慢慢踱到長窗前,伸手推開窗扇,就見眼前的庭院幽靜無人,半牙月兒的倒影映在池水中,風忽然吹起,一截樹枝飄過來落入池中,頓時打散了平靜的水面。

李建成有感而發,心里默默吟道:“爾乃龍吟方澤,呼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這是漢代張衡《歸田賦》里的句子,本義寫其田居吟嘯弋釣之樂。李建成此刻吟來,因水而感,想那空中的飛鳥,水中的游魚,本來自由自在,然而死亡的威脅在那邊靜悄悄等待。魚鳥無思,而人呢?李建成不由心事重重起來。

一個宮女入殿奉茶,腳步較重,李建成厭惡地扭過頭來,惡狠狠地喝道:“誰讓你進來了?”那宮女一驚,手中的茶盤跌落在地,頓時摔得粉碎。李建成大怒,大聲叫道:“拉出去,掌嘴四十!”

門外奔來兩名太監,將宮女拖了下去。李建成看到地上的碎片,飛起幾腳,將茶盤碎碗踢飛,心中的無名火一時難熄。

李建成徹底明白了自己不安的原因,二郎這些年攻城略地,手下將領文士如云,父皇對他青眼有加。后宮里也有傳聞,說二郎出征太原前,父皇曾在長春宮里許立二郎為太子。反觀自身,這些年忙于在京城處理政事,雖將政務理得井井有條,然這些功勞都是隱性的,外人皆認為皇帝有能,太子只是一個輔佐罷了。看二郎這些日子志得意滿,見了自己也少了往日的那份親善,多了一層倨傲。李建成深明這位弟弟的心性,知他向來敢作敢為,思慮周全,從不盲動,那么,二郎現在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李建成難以猜測。

一陣腳步聲起,聽那腳步聲音和節奏,李建成猜出來人是韋挺。東宮向為禁苑,能夠從容出入者,也僅有寥寥數人。李建成思想間,就見韋挺匆匆跨入了殿門。看見殿內狼藉,窗門大開,韋挺甚是驚訝,嚷道:“怎么了?太子,看你神色游移不定,莫非有什么變故?”

李建成一揮手,道:“有什么變故?不過是一個宮女失手打破了茶盞,你呀,就會小題大做。你深夜入宮,有什么緊要事情?”

韋挺道:“太子,你知道我性子急,有事情難以過夜。今天晚飯時,一位異人來訪,所說事情令我實在氣憤。”

“什么異人?”

“號稱‘京都大俠’的史萬寶。”

“史萬寶?就是現任河南道行臺民部尚書的那個人?”

“是他。這史萬寶自恃武藝超群,又因當初擁淮安王在鄠縣起兵響應圣上,平日里眼界奇高,難與等閑人攀談。今日里他不知動了哪根神經,自顧自就闖來找我。我們聊了幾句,聽他的意思,對時下秦王的所作所為甚為不平呢。”

李建成一愣,難以理解:“洛陽之戰,史萬寶從嵩陽攻向虎牢,很有功勞。二郎素來善于籠絡人心,怎么就把史萬寶給落下了?”

“是呀,我也實在想不明白。我們一起喝了幾杯酒,腦子一熱,就想拉他過來找太子談談。現在他正候在宮外,太子想見他嗎?”

李建成坐下身來,說道:“你向來冒冒失失,就不會穩妥一點?”他沉思片刻,點頭道,“好吧,你讓他進來。”

史萬寶進殿后向李建成施禮道:“太子在上,請受萬寶一拜。”

李建成立起身來,說道:“史尚書免禮。你號稱‘京都大俠’,我一直想見你一面。無奈你常常出征,我在京城里又有太多煩務,總也沒有時間。今夜月高風清,正是我們說話的好時候。”李建成在百官中的口碑很不錯,他待人謙和,平易近人,在處理具體事務時,耐心傾聽臣下意見,所斷事情差錯甚少。

李建成叫來太監為兩人搬來椅子,令他們坐下和自己隔案而談,宮女則躡手躡腳上前奉上茶盞,然后低頭退下。偌大的顯德殿里,在燭火的照耀下,只剩下他們三人。

李建成稍微一欠身,說道:“史尚書深夜來此,不知有什么話說?”

史萬寶道:“萬寶等閑難得見到太子,知道韋兄弟是太子的親近之人,便請他相引冒昧來見,有些心里話臣想一吐為快。萬寶是一個粗人,生就的直性子,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太子寬恕。”

李建成微微頷首。

史萬寶看了一眼韋挺,見他滿是鼓勵的眼光,心里一橫說道:“常言道‘疏不間親’,萬寶對秦王有些疑問,本想按著不說,又想國體事大,萬寶還要向太子稟報才是。”他見李建成臉上沒有厭惡的神色,接著道,“此次洛陽與虎牢之戰,萬寶領兵自南端掩殺,王君廓順著河水向下攻擊,及至擒獲竇建德、王世充,雖稱不上首功,功勞也該很大。哪兒知道洛陽城破之后,秦王令我等二人勒兵駐于龍門,不許入城半寸。回到長安后,秦王所奉的功勞簿上竟然沒有我們的功勞,君廓和我談起,皆甚不平。”其實在虎牢之戰中,史萬寶領兵自白寨北上攻擊,一開始進展還算順利,及至夏兵一擊,史萬寶領兵退后五里,此時唐軍大舉進攻,夏兵忙于照顧后面,還算沒有沖散史萬寶的陣腳。戰役過后,李世民聽說此事大怒,聯想起當初合圍洛陽時,史萬寶領兵合圍太緩,自己親自前去督促險遭王世充的暗算,惱怒更甚。至于王君廓,想起他私藏軍糧之事,李世民心中更是猶豫,覺得此人深沉陰鷙,不可重用。到了洛陽,李世民就將他們兩人遠遠放在一邊。大軍回到長安,李淵論功行賞,史萬寶好歹混了個河南道行臺民部尚書的閑差使,王君廓雖被封為彭公,然整日在家,無事可干。

李建成說道:“如此說,二郎委屈你們兩人了。那奉來的功勞簿,還是由我先過目再呈父皇御覽。現在想來,那上邊確實沒多提二位的功勞。”

史萬寶眼珠一轉,端起茶盞抿了口水,清清喉嚨,接著說:“其實秦王少報了我們的功勞,倒是小事,他不該搞親親疏疏,培植自己的嫡系。還有,洛陽城破之后,他并沒有奉皇帝旨意,完全將所獲金銀財寶賞賜給有功將士,而是指令房、杜二人悄悄昧下一批。這兩點,說明秦王圖謀不小,以萬寶所思所觀,首先要不利于太子。”

韋挺在旁張口“啊”了一聲,李建成也是一驚,張口道:“真有這回事兒?”

史萬寶道:“當初秦王凱旋,皇帝封其為天策上將,更排儀仗送匾至弘義宮。那些日,百官所言、街談巷議皆贊秦王英武。然也有一些有識之人心中暗想,秦王聲望日隆,皇帝恩寵日加,把他寵到了天上去,將太子置于一個不尷不尬的地位。現在看來,一切都是秦王有意為之,如今的天策府里,秦王將東征西討來的猛將籠絡其中,最近又開文學館,這幾日又為其所謂的‘十八學士’寫贊作畫。說到底,這些文士武將皆是朝廷的人,是皇帝、太子的臣下,秦王此舉,不是將他們據為己有嗎?皇帝雖封秦王為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將,但他畢竟還是一位藩王,如此拉攏人才,邀寵圣心,太子,明眼人一看,這其中大有文章。”

李建成心里一震,史萬寶的話說到自己心坎里了,然他臉面上不動聲色,擺擺手,說道:“史尚書,這是你多心了。二郎有今日榮耀,皆是父皇圣恩。這些年,二郎常勝,不斷安定開拓疆土,也是大唐之福。對了,你所說珠寶之事,確切嗎?”

史萬寶微微一笑,知道李建成此語言不由衷,他并不點破,回答道:“此事千真萬確。不瞞太子,萬寶輕功甚佳,身輕如燕,房、杜二人搜羅珍寶囤積的時候,讓萬寶看了個清清楚楚。只不過后來隨秦王返回長安,這批貨現在究竟還在不在洛陽城內,抑或運出了城外,尚不清楚。不過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下痕跡,假以時日,自當訪查明白。太子,秦王自詡不重錢財,這批貨的數目很大呀,他昧下財寶將作何用呢?”

李建成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韋挺忍耐不住,嚷道:“秦王此舉,實為欺君。太子,這件事一定要抓住不放,否則我們也是欺君了。”此刻的李建成,心里翻江倒海,二郎這些年長年在外,不斷收羅人才,囤積珍寶,其圖謀不小。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現象,其內心里到底還有多少隱秘呢?

想到這里,李建成緩緩起身,手撐在幾案上,眼睛直盯向兩人,一字一頓說道:“史尚書,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君之心,今日所言,不可再向別人提起,包括王君廓!明日起你和韋挺二人前往洛陽秘密訪查,至于過所公文,我妥當為你們提供。好,時間不早了,我有些乏,你們退下吧。”說完,他向二人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離去,韋挺見狀,急忙說:“太子,那日我提到的杜淹,這些天我又打聽了一下,都認為此人還有些能耐。如今天策府極力收羅人物,東宮就顯得單薄,我意不如讓他過來。”

李建成停頓一下,心情依舊很壞,揮揮手道:“算了,杜如晦現在鐵了心跟二郎。我們再把他的叔父弄來,不知將來又要發生什么變故,隨他去吧。”

第二日五更二點,只聽凈鞭三響,李淵駕坐早朝。文武百官朝見已畢,分班站立。李淵近來又新寵上了一個小妃,是李藝從幽州選來的。這女子久處北國,生就一身凝脂似的皮膚,身材婀娜,性好舞槍弄劍,置身于后宮的脂粉堆里,一眼就看出特別。李淵一見就喜歡得不行,兩日后就封她為才人。新寵在身邊,惹得李淵一旬不再早朝。昨夜又與她鬧得太晚,現在坐在御座上忍不住還直打哈欠。

通事舍人深諳李淵此時的心理,當堂喝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李建成昨晚也一夜未睡,腦子此時昏昏沉沉,原想有事要奏,一時又想不起來。這時,前排的屈突通跨前一步,執笏奏道:“臣屈突通有事要奏,山東、河北之地多有章奏來,近日那里治安不靖,多處發生騷亂,疑是竇建德余孽興風作亂。”

一旁的裴寂咳了一聲,慢慢說道:“竇建德的陰魂不散呀,老臣聽說,埋葬竇建德尸身的地方失了竊,被刨了一個大坑,尸身不翼而飛。”裴寂自恃老資格,奏事的時候也隨便插嘴,李淵也不以為異。

李淵仰頭舒了口氣,對李建成說:“太子,你來處理這件事,以朕的名義告訴李藝,讓他派兵前去彈壓。裴監,朕看這是件小事,不宜深慮。”

這時,李世民出班奏道:“父皇,兒臣當日擒獲竇建德,并未深入其腹地。依兒臣意思,不如派一上將前往坐鎮。”

李淵沉吟一下,說道:“二郎說得有理,李藝畢竟在幽州,鞭長莫及。這樣吧,神通,你對山東地理較為熟悉,朕任你為山東安撫大使,就替朕去走一遭吧。”

李神通出班道:“臣遵旨。”

聽到李淵又派李神通前去安撫山東,百官中倒有一半人心中不以為然。李神通雖然勇猛有力,然謀略太少,當初李世□舉黎陽投唐,李神通作為安撫大使前去,反而弄得一塌糊涂,使大唐在那里幾無立錐之地。多虧李世民圍洛陽拒竇建德,方將那邊的土地與長安連成一片。現在又派李神通去,別再發生什么變故才好。不過今非昔比,僅是一些小股騷擾,想李神通應該能對付下來。此后散朝,李淵乘輦返回后宮,心想還能再睡個回籠覺。

群臣魚貫退出太極殿,李建成在人叢中看見李元吉低頭而行,心里忽然一動,喚人將他叫了過來。

李元吉日間出外狩獵,每日晨起要練一路槊法,身體健壯有力。他聞聽李建成召喚,虎虎幾步就走到面前。看見李建成疲憊的樣子,很是驚異,問道:“哥,數日不見,你怎么就像老了十歲,背也駝了,怎么回事?”

李建成微微一笑:“四郎,你倒是無憂無慮,精神依舊健旺。我這幾天偶感風寒,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好轉。走,隨我回宮去,我讓你嫂子熬你喜歡的紅豆粥兒。”

李元吉一擺手,道:“別,現在不是我們在河東的時候了,嫂子已經貴為太子妃,豈能再為我做這等賤作之役,兄弟不敢有勞。”

李建成只好作罷,又道:“四郎,我這些天倦得很,想出外活動活動筋骨。這樣吧,我今天將手頭上的事兒處理一下,明兒你到東宮里聚齊,我們一同到南五臺山狩一次獵如何?”

“太子有令,臣弟不敢不從。好,我回府后馬上準備,不過南五臺山那里大家伙不多,沒有多大趣味。”一聽要去狩獵,李元吉頓時來了興趣。他現在的口味甚高,等閑小雞小兔已經不能滿足他的獵癮。

“就算你陪為兄出去玩一場,若去得太遠,恐父皇不放,就這樣定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吧,我們兄弟沒有好好嘮過,此次是機會,我們邊玩邊嘮。”

第二天一早,李建成和李元吉各帶從人離開了宮城,他們沿著朱雀大街南行,出明德門斜向偏東,沿途一溜兒官道,路面甚是平坦。

一行人馳約二十里,地勢開始升高,道邊滿是叢生的樹木。時辰已經進入了初冬,樹上的葉子早已落盡,滿地鋪了厚厚的一層。他們的馬蹄踏地樹葉彈起,紛紛向后面飛去。飛葉和滿目光禿禿的樹枝相映,憑空增添了一絲蕭瑟之氣。他們又向前行進二十里,即入南五臺山中,再向南,就是以文士隱居聞名天下的終南山。

李元吉一馬當先,他的這匹馬也是張萬歲選送給李世民的。洛陽之戰后,李元吉看中了養在李世民馬廄里的這匹黃馬,就央求李世民將此馬送與他。其時李世民的心情甚好,滿口答應。李元吉試騎后覺得此馬果然不凡,奔跑起來的時候能把其他的凡馬落后好大一截子。今天出城時,李元吉和李建成還能一起并駕齊驅,過了一會兒,李建成就漸漸被落在后面,李元吉只好跑一段再按轡徐行,等待他們追上。

一行人一路疾行,午時就入了南五臺山中段。舉目四望,周圍蒼茫一片,溝溝坎坎上雜樹叢生。李建成平素喜靜不喜動,看到眼前的山坳間樹多難行,躊躇道:“四郎,這里的路好難走呀,我們不如沿著山脊慢慢行走,權當來此游覽一圈。”

李元吉不同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想游覽何必來這里?我如今見獵心喜,若就此罷手,還不急死我嗎?”

李建成一笑,說道:“四郎,你可能不知道,前時虞部郎中奏聞父皇,言說采捕畋獵,必以其時。京畿之地不得濫捕,朝中已下詔,在長安、洛陽附近三百里以內不得弋獵采捕。你今日執意要捕,就是違了父皇的禁令。”

李元吉揮起馬鞭敲了敲眼前樹叢,哈哈笑道:“哥,這禁令是對百姓而言的,如今天下是我們李家的,莫非有人敢來攔我們?這樣吧,你若不愿意動手,就作壁上觀,且看我來大顯身手。”說罷,令從人驅犬入林,身后一人立即將兩只鷹奉給李元吉。

李建成提韁讓馬走了幾步,探頭觀看這兩只鷹,嘖嘖贊道:“四郎,京城之人皆傳你有狩獵‘三寶’,這鷹是其中之一吧?”

“當然,”李元吉將兩只鷹架在自己的左右肩頭,伸手扯掉鷹爪上的細銀鏈,“這兩只鷹一名為北山黃鶻,一名為高麗赤鷹,最善撲兔。哥,人言二郎愛馬成癖,他哪里懂得鷹的極妙處?等一會兒,你看這鷹凌空撲擊的姿勢,疾如閃電,恍若流星,比奔馬要美妙百倍。”長安人所言李元吉的狩獵“三寶”,一曰此雙鷹;二曰四犬,此時已散入林中;三曰罝網。

李建成又問:“可惜今日只見你之‘二寶’,還是我性子急了些,你那三十車罝網沒機會運來。”

李元吉得意道:“我既然出行,焉有不帶之理?再過一個時辰,這三十車罝網就應該到了。哥,既來之,則安之,我都盤算好了。左近有一太乙宮,里面的道士甚是識趣,我們今晚就棲身在此。夜來將這些罝網張起,明晨來收獲獵物。那滋味兒,管教你心花怒放。”

此后兩人散開,李建成攜弓在近旁射些孤鳥野雞,李元吉則攜從人,撥馬沖入林間,一面放開雙鷹讓其撲兔,一面張開弓箭,搜尋射殺那些被獵犬驚出的動物。

這里動物真是不少,以野兔最多,在林間蹦來躥往如螞蚱跳躍,間或其中晃過黃色的影子,那是貍和野羊。從人手持棍棒,一路敲打,大聲喝叫,盡力為李元吉提供射殺的便利。李元吉在那里左右開弓,斬獲不少。忽然,林間響起一聲低吼,只見一黑色之物疾奔如風,一路頂開灌木、枯草,響動甚大。李元吉在馬上看到此物大喜,眼睛發亮,大喝道:“兒郎們,好東西來了,抄家伙。”眾人一聽,齊刷刷扔掉木棒,一抬手拔出長劍,疾步到李元吉馬前護持,更有兩人站立在馬頭左右,手持長槊,直指前方。

那物瞬間抵近,原來是一頭大個兒的野豬,只見它露出獠牙,吼聲連連。那李元吉“嘭嘭嘭”射出連珠箭,箭箭射在野豬的身上,很快,野豬頭上插滿了箭桿,像一只奇怪的大刺猬。它挨箭后先是跳了起來,嘴里發出“吱吱”的聲音,然后復又向前,往人叢中沖來,到了十步開外,它終于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倒下身來。兩名持槊之人急跨幾步,兩桿槊一齊刺入野豬身體內。

李元吉伸手抹了一把汗,罵道:“這畜生,沖勁還挺大,肉肯定精瘦好吃。左右,抬它下去,趁熱洗剝干凈,今晚上好好美餐一頓。”

看到李元吉在這里大有收獲,李建成也來了興趣,他一拍馬闖入山中,引鷹邀犬,忙得不亦樂乎。不覺日已偏西,李建成扭頭看獵獲甚豐,感嘆道:“四郎,我今日才知狩獵之樂了。”他們一行踏著暮色向太乙宮走去,李建成臉含笑容,口吟一詩,詩曰:

角鷹初下秋草稀 鐵驄拋鞍去如飛

少年獵得平原兔 馬后橫捎意令歸

李元吉聽言,不禁揶揄道:“你怎么和二郎一樣的脾氣,剛剛高興一會兒,就要吟兩句酸詩來湊興?”

李建成微微一笑,并不反駁,三兄弟中,獨李元吉不愛讀書,整日里弄槍習棒,若讓他來讀書吟詩,那是勉強不來的。

到了太乙宮,李建成方悟李元吉所言這里的道士如何識趣。原來太乙宮左邊有一處精舍,這里修竹流水,甚是幽靜。更有一件好處,道士們知道李元吉常來,虔心將精舍又收拾了一遍,還覓來一位良廚,專治狩來的野味,讓李元吉白日過完獵癮后再來這里大快朵頤一番。李建成不由得笑道:“四郎,無怪你知狩獵之樂,這樣的狩獵行宮你還有幾處?”

李元吉道:“所謂習性不同,因人而異。你在京城里好好當太子,二郎忙于打仗,羅致人才,我嗎,就在這里自得其樂了。”

這句話觸到李建成的痛處,想樂又樂不起來,只好干笑幾聲。

這頭野豬確是極品,通體皆是精瘦肉,不見一點肥膘。他們甫一入門,廚子就上來接過野豬,先行清洗一遍,然后將豬肉放在籠屜上,以大火蒸之。頃刻間,院內香味彌漫。肉熟后,他將之切成薄薄細片放入盤中奉上。李建成一嘗,只覺此肉入口筋酥,味道絕美。

李元吉令從人送上一壺酒。李元吉端起酒杯說道:“哥,吃野豬肉要飲‘郎官清’酒,來,請滿飲此杯。”

“郎官清”酒產于蝦蟆陵,該酒系家傳秘方釀制,酒清味烈,入口醇香,自西魏時開始,因大名遠揚且產量有限,歷來列為宮廷貢品。

李建成依言飲酒,又復吃肉,嚼后滋味混入酒香,更覺余味綿長,遂贊道:“你狩獵果然弄出了名堂,連帶也成了一位美食家。我整日里奔走在宮廷之間,這樣的野趣已經很難有了。”

李元吉揶揄道:“你為儲君,當理天下大事;我為村夫野人,只好自己找樂趣,我們如何能比呢?”

李建成默然,端起酒杯細細品味。那邊的李元吉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片刻間已經醺醺然。李建成揮手令從人退出,燭火下只剩兄弟兩人對坐,他端起酒杯凝視,只見杯中酒在燭火的照耀下清澈透明,光芒直射杯底,他若有所思,緩緩言道:“兄弟,我這幾日的心情悶得很,今天約你出來,想借此將郁悶排出,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嗎?”

李元吉此時的酒意已有七八分,全身冒著熱汗,頭腦反而比平時更為清醒。他聽了李建成的問話,心中雪亮,卻答非所問:“你當然要悶了,父皇委你治理天下,千頭萬緒,還不愁煞你嗎?”

李元吉對李世民的惡感,早已根深蒂固,覺得這位兄長對自己全無關愛,動輒訓斥。時間一長,李元吉覺得大哥對自己慈眉善目,關愛備至,且直言自己短處甚少,就愈來愈近。李世民素日里愛招朋呼友,居家時偏愛讀書,也不與兄弟扎堆兒,時間長了,就生出一些隔膜來。李元吉平時在家里遇見二哥,也不搭理一聲,全同陌生人一般。此次洛陽之戰,李元吉一開始對李世民甚是不屑,及至李世民連打勝仗一舉拿下王世充、竇建德兩股強敵,這才從心里對這位二哥生出一份敬意和欽佩來。又見上自重臣下至兵士,皆虔心信服二哥之才,那些天,李元吉見了李世民臉上就掛滿笑意,兄弟兩人打從記事開始,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和睦的時刻。那日他們返回長安,每每到了風景優美的地方,李元吉跨前幾步主動和李世民搭訕,他們在那里指指點點,神態甚是親熱。身后的群臣很是納悶:這兄弟兩人素來隔膜,怎么洛陽一破,兩人都轉了性子呢?

然而好景不長,李元吉回到長安,心境很快又有了變化,嘴臉也跟著翻覆。那日李世民當街受擁,他和太子被晾在一邊,他先是愕然,繼而臉色陰沉下來。這個二郎,還是原來的二郎啊!他原來對李世民的佩服忽然化成了憤怒,還夾著一絲恐懼。

他想,若二郎真的當了太子,父皇百年之后將由他來繼統,到那個時候,憑二郎骨子里對自己的不屑,能給自己好果子吃嗎?肯定不會!這時,他瞥了一眼身邊的大哥,見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同情:大哥這些年日日在京城里協助父皇辦事,所有的風光事兒都讓二郎搶了去,百姓但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想到這里,李元吉不待李建成回答,借著酒勁兒狠狠地吐出了這八個字。

“你說什么?”這句話弄得李建成一頭霧水。

“我在說你呢,大哥,我再說一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實你難受的事情才剛剛開了個頭,今后還有得你煩惱呢。哥,你應該向我學習,整日里架鷹弄犬,徜徉山水,就這樣當縮頭烏龜,肯定不會招人煩。”

“我招惹誰了?四弟,你在危言聳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誰也沒有招惹,只不過天下之大,太子只能有一位。你如今當了太子,就有人在那里眼饞了。還記得我去洛陽前對你說的那番話嗎?你當時說我是杞人憂天。哈哈,如今這個杞人怎么變成你了?”

李建成眼望李元吉那張因飲酒而紅的眼睛,心中暗忖道:外人皆言四郎粗豪無心,依前言觀之,他還是很有心計的。他端杯說道:“兄弟,我們難得自小投緣,今夜我們就把心里話說出來。以前都怪我眼光遲鈍,對你的肺腑之言未加留意。如今二郎咄咄逼人,還望你幫我出出主意才好。來,我們再干一杯。”

李元吉又將酒飲下,眼珠子瞪得溜兒圓,吼道:“哥,自古以來立嫡長為儲君,此是通例。你平日里虛懷若谷,就顯得仁弱,前車之鑒,煬帝就是設法獲得文帝的喜愛,致使太子楊勇失寵,你不妨從中汲取些教訓。我觀如今的二郎,比煬帝當日還過之,煬帝還知韜光養晦,他卻在那里恃寵自傲,總怕張揚得不夠。”

李建成揮手示意,讓他說話輕一些,然后長嘆一聲,道:“二郎如今的所作所為,明眼人一看都知他想干什么。然我這些日子苦思冥想,實在想不出法兒來。有兩個難題不好辦:一者,父皇恩寵;二者,眾人景仰。像今天我們兩兄弟在這里說的話,若傳揚出去,恐怕父皇和眾人要說我心懷嫉妒。”

“什么叫嫉妒?二郎若本本分分做他的藩王,不懷野心,何至今日?說到底,還是他先來招惹你。細究起來,還是父皇不好,既然立你為太子,就要想法樹立你的威信,不能腳踩兩只船,在那里搖擺不定。這次鼓搗出一個什么天策上將,下次他若再有功,只剩下一條路,就是你將太子之位讓與他。再以后呢?父皇總不成將皇帝的位子讓與他,哈哈。”

李建成有些惱怒,斥道:“四弟,你怎么敢口無遮攔說出這等話?父皇如何,是你能評價的嗎?其實二郎有如今的地位,非唯天力,多由其能。”說到這里,李建成不由得想起李元吉丟失并州之事,同樣一母同胞,四郎在那里丟盔卸甲,二郎卻能收復失地且徹底打敗敵人。他知道李元吉性如烈火,不愿提其當初走麥城的事兒。

然而李元吉并不領情,冷笑道:“你不是想說我并州之敗嗎?盡管說不妨,我不生氣。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兒,你有興趣聽嗎?”李建成默然點頭。

“那日我遇到一個獵手,他談起在荒原上遇險的事兒。他先是打死了一只意圖傷他之狼,不想一群餓狼聞訊而至,發瘋般地向他圍攻,他退入一個山洞,用石塊堵塞洞口。入夜,透過石縫可以看到外面的群狼那綠瑩瑩的眼睛,它們圍在洞口不走與他耗上了。這人知道,指望群狼退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向洞內另覓出路,天不絕人,他終于從另一個洞口退出,算是撿回了一條性命。此事若讓你評判,定會說群狼復仇自有它的道理。然此人與獨狼對決,已有勝負,群狼應該講理不該來復仇。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李建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你扯遠了,狼本異類,豈能與人相比。”

李元吉正色道:“不對,狼和人其實也是一回事兒。所謂同仇敵愾,就是這個道理。此時,你若還在那里夸贊對手正確,就該投械認輸。現在,你一面心里難受,一面還盛贊二郎有能,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李建成心里暗自點頭,心想李元吉平素不愛讀書自有他的好處,遇事直截了當,不拖泥帶水。他話鋒一轉,問道:“四弟所言極是,然我剛才所問的兩個難題當如何處置呢?”

“好辦得很,你是太子,今后再有露臉的事兒,當仁不讓。我們兄弟兩人若能接連打幾場勝仗,把二郎晾在一邊,看父皇還如何寵他。”

“這些說著挺容易,辦起來就難了。我為太子,父皇輕易不放我出去,難有機會啊。”

李元吉雙手一攤,說道:“那就沒辦法了,你愿意當太平太子,就不該有壞心情。學學我,就當縮頭烏龜吧。”

李元吉的話很沖,李建成并不理會,思緒反而飄了出去。心想若真有一場戰事來臨,父皇也果真同意自己出征,然自己久未上戰場,四郎又是剛猛脾氣缺少謀略,能打勝仗嗎?這一時刻,他猛然想起天策府里的那幫猛將謀士,二郎招攬人才其謀甚遠啊。自己雖為太子管理百官,然一遇到實際事兒,手頭并沒有趁手的人才可用。如今天策府里人才濟濟,那是二郎手中最寶貴的一筆財富。

想到這里,李建成暗下決心,斷然說道:“好,事情就這樣定了。四弟,我問你,你到底是支持我還是站在二郎一邊?”

“這還用問嗎?”

“從今天起,我們哥倆同一條心,不能讓二郎的圖謀得逞。只要我的地位得保,你就是我最親密的兄弟。將來有一碗羹,也要分給你半碗。就按你的意思辦,再有出征的事情,我要向父皇力請。”

“這就對了,你放心,我今后一定追隨你的腳步,不會出現任何偏差。”

兩人就在這寒冷月高的夜里,徹底挑明了各自的意思。兩人一直談到深夜,然后各自歸宿。李建成許多天來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今夜耳聽屋外松濤陣陣,不覺就進入香甜的夢鄉。

未及天明,李元吉記掛著他布下的罝網,驀然驚覺翻身起床,連帶著將李建成也拉了起來。他們步出室外,從人打著火把為他們照亮道路,一行人向所布罝網處走去。李元吉邊走邊想象著網內已圈滿了獵物,眉飛色舞。及至他們到了網前,只見網內空無一物,李元吉大為詫異,令從人舉著火把繞網巡視。

“真是怪了,何至如此干凈?”李元吉自言自語。

領頭一人忽然叫了起來:“齊王,快來看,這里有一個大洞。”

眾人趕到近前,只見那里的罝網被撞開了一個大洞,李元吉倒吸一口涼氣:“好家伙,這是什么東西?”

這個大洞有一頭大牯牛那樣粗細,敢情是圈入的動物都從此洞逃掉了。李元吉還在那里茫然不解:“我這罝網系用鐵架、魚鰾線制成,猛虎也難沖出去。到底是什么怪物,壞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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