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大戰結束,唐兵奉命挑燈夜埋尸體。過了半夜,天上烏云翻滾,雷雨交加,頃刻間大雨滂沱,雨水將地上的血污沖刷得甚為干凈,驅散了空氣里的血腥味。
雨停之后,太陽露出頭來,天空瓦藍瓦藍的,似乎這場大雨將整個大地、天空清洗了一遍。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李世民昨夜異常興奮,翻來覆去經久才睡,至多睡有一個多時辰。他每天早晨到了那個時刻,就會自動醒來,想睡懶覺也不成。他走出戶外,照例提劍練了一路達摩劍法。
其時封德彝也在不遠處漫步,看見李世民在這里練劍,就悄悄走來凝神觀看,待李世民收招還劍,他贊了一聲“好劍法”,邊說邊靠近李世民。
李世民臉上沁出了一層細汗,見封德彝來搭腔,就笑道:“封公,昨日竇建德落入我手,想起當初我們在洛陽青羊宮,你和蕭公等人力主退保新安。若我們當時不依薛收之計來虎牢,能有今日大捷嗎?”
封德彝臉現慚色,拱手道:“所謂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大捷擒虜,德彝甘拜下風,只好收回前言。”
李世民細觀封德彝神色一片真誠,并非作偽。前隋朝中大臣多不齒封德彝人品,像蕭瑀就常在背后向李世民訴說封德彝狡詐,不可輕信。李世民一開始對封德彝頗有戒心,前次圍攻洛陽時,眾言要退,封德彝隨于志寧返朝向李淵陳說利害,打消了李淵的疑慮。此舉令李世民大有好感,認為封德彝并非一名僅僅會阿諛之人,還是有相當見識的。所以今日所問并非斥責,只是輕輕調笑。
說話間,房玄齡、杜如晦、孔穎達、虞世南、歐陽詢五人也漫步過來,眾人指指點點,想是正談昨日戰事。他們見李世民在前,止住話語,拱手相見。
李世民也拱手道:“昨日忙亂,未多垂詢幾位先生行止。玄齡,食宿安排得還算妥當嗎?”
孔穎達道:“不勞秦王煩心,我們多日漂泊,昨日方才心靈安靜。就是不食不睡,也強似在竇賊手下茍活。”孔穎達是當代大儒,屈身在起身于農家的竇建德手下,深以為恥。
李世民嘆道:“是啊,諸多英才在手,竇建德惜不能用,實在可惜。”
孔穎達憤憤地道:“我在夏營,直似行尸走肉。秦王,今后若有史官寫到此段,就說我避地虎牢,且莫說我在夏營。”
眾人見孔穎達那憤憤的樣兒,知道這位先生疾惡如仇,確實是書生意氣,不禁莞爾。李世民點點頭,說道:“好,當為先生諱之,玄齡、如晦,你們謹記此節,代我傳言。”
房玄齡和杜如晦點頭答應,心里卻不以為然,心想史官素以直筆為要,豈可一言廢之。
李世民又問道:“玄齡,所俘夏兵都遣散了嗎?”
房玄齡答道:“已經安排下去了,昨日倉促,今日后他們就可陸續返鄉。檄令所言,愿返鄉者給糧五斤,不愿者可留下從軍。”
李世民想了想道:“都遣散了吧,自洛陽到這里,山川皆莽蕩巨澤,罕見人煙,想山東、河北那里,也不比這里好到哪里去。仗打到現在,我朝盡復原隋之地,再保有這么多的兵,與誰打仗?還不如讓他們回家種地,也可早一點恢復生機。”
眾人一齊點頭,封德彝道:“虎牢一戰,奠定勝局,洛陽王世充那里已成甕中之鱉,自可舉城出降。秦王,放著眼前如此多的才子書家,德彝以為可撰一文刻碑志之,以彰虎牢之功。”
李世民微笑道:“好哇,玄齡,你看這書碑之事,由誰領之呢?”
房玄齡道:“人稱虞先生為‘三絕’,僅用其中二絕,即能完成。”
虞世南時年已五十七歲,其身材頎長,容貌儒雅,一身的素色長衫和一頂緇布冠使他顯得飄飄欲仙。見房玄齡屬意于他,并不推辭,說道:“世南遵命制文,然虎牢之戰剛烈雄勁,世南筆法似顯圓融柔逸,不足以表顯此貌。歐陽兄之書險勁峭拔,更顯風格。”
一旁的歐陽詢生得體矮身瘦,直似老猿,其時年已五十九歲,滑稽多智。他精于各體書法,尤善楷書,其字跡清雅,風骨高尚,險勁尤甚王羲之。他見虞世南推薦自己,張嘴欲言。
李世民又一拱手,說道:“歐陽先生,切莫推辭,你少時與父皇為友,父皇旦夕念著你呢。虞先生,你就制文,歐陽先生揮書,今日就要完成,石碑之事我讓無忌精選良匠,有妙文美書,也不能讓劣匠糟蹋了。我們今日休息一天,明日該回洛陽找王世充了。”
這塊石碑到了晚間果然制成,立在汜水邊上。虞世南一手駢體錦繡文章,盛贊虎牢之戰武功;歐陽詢書意彰顯險勁之力,字形魁偉。碑成之后,世人多來臨摹。歐陽詢的書名遠播夷狄,高麗國不久專門遣使來朝求書,并來此石碑前拓片帶回。后來五代戰亂,此碑被一商賈掘起,輾轉運往高麗,竟不知所蹤。
兩日后,李世民率領大軍抵達北邙,李元吉、屈突通聞訊,輕騎來迎。李元吉自從失了北邙糧草,一時氣餒,不敢再出外狩獵,與屈突通言語也溫和多了,把全部精力用在圍城上面。得知虎牢大捷,方悟李世民之能,此番出迎,確實發自內心。他見了李世民,衷心祝賀道:“二哥,這大唐天下即將統一,你這步險棋,真是走對了。”
李世民這會兒也忘記了李元吉丟失北邙糧草的事兒,滿面春風說道:“四郎,你和屈公圍困洛陽的功勞也不小啊。只要我們兄弟同心,天下何愁有難事兒?你看,竇建德現在檻車內的滋味,與他當初揮師西來時的得意,大為不同吧。”
軍中一溜兒檻車,分別押著竇建德、王琬、長孫安世等人,兩日來車聲轆轆,每人面上都覆有一層厚厚的塵土,顯得非常狼狽。竇建德見眾人觀看他,本來微瞇的雙眼緊緊閉起,不將目光與他們對視。
李世民對押解他們的長孫無忌說道:“無忌,到了營地,你把他們牽到澗水里洗浴一番,再換上一套新衣裳。明日他們要到洛陽城下與王世充相見,讓王世充知道我們寬仁待人,即使是俘虜也一樣優待。”又轉對屈突通說道,“屈公,你看這種檻車,囚犯僅僅露出一個頭顱,若遠觀之,很難辨清面貌。我們回營后,你找工匠做成三輛平車,人站在上面,只用鐵鏈和腳項相連,身體其他部分都可活動。明日,就將這三人拴在平車上,繞城而行,讓王世充看個仔細。”
屈突通連聲答應,說道:“好哇,這些日子王世充將竇建德當成救命稻草,日日站在城墻上向東眺望,如今他看到竇建德已成囚徒,該是舉城出降的時候了。”
“王世充若能識趣最好,免了我們的一番手腳。屈公,隨后大軍由你調度駐扎,眾位將領和這些先生們就在青羊宮內居住吧。”
屈突通令人做成的平車一早就推到了青羊宮前,只見車上對角各有一道鎖鏈,用以捆縛人腳,車木還露著白茬兒,匠人用桐油在車面抹了厚厚一層,一夜之間尚未干透,散發出濃烈的桐油味兒。李世民帶領眾人上前觀看,一見車子上還抹上了桐油,李世民笑了:“哈哈,屈公,你將此車做得如此結實,又抹油防蛀,莫非想天長地久,日日在洛陽城下巡游嗎?”
眾人大笑,秦叔寶道:“可惜王世充不會有太大耐性,也可惜今后這種事兒太少了。”
長孫無忌押著竇建德、王琬、長孫安世過來,三人果然給換上了一身新衣裳。李世民見他們的項下被釘著木枷,讓長孫無忌派人去掉,然后向竇建德說道:“竇建德,當初你若與我朝繼續友好,不鬼迷心竅來援王世充,斷不會有今日局面。你既然想援救王世充,今天就給你一個機會,你到城下向王世充呼喊,讓他開城投降,免遭生靈涂炭。我知你向來憫民恤士,即使今日不為王世充著想,也應該為城中百姓著想吧。”
竇建德依舊不發一言,眼瞅地上,沒有任何表情。
李世民令將三人放在平車上,用鎖鏈套著其腳項。平車前方皆套有一驢,一名兵士牽驢前行。其后,李世民帶領眾人上馬,按轡徐行,直奔洛陽城下。
李世民離開洛陽數月,只見眼前塹壕依舊,城墻上依舊飄揚鄭軍旗幟。他們一路向北,繞過北墻,直抵上春門。屈突通說,王世充喜歡獨上此樓觀望救兵。
昨日唐軍大隊沿北邙從東向西繞城而過,與外難通訊息的王世充看罷大喜,以為是李世民難擋竇建德退兵回來,喜得他一夜未睡。這日早早起來,依舊入城樓觀看,就見一彪人馬來到城下。
李世民用鞭指住竇建德所乘的平車,仰呼城上道:“王世充,你看囚車上面是什么人?便是來救你的竇建德。”王世充向下一瞧,果見一人悶立囚車,甚是委頓,便問道:“囚車上是否夏王?”竇建德道:“不必說了,我來救你,先做了囚奴,你真害得我好苦哇。”言畢泣下。王世充也不禁垂淚,正欲出言相答,又見后面二乘囚車上站立著王琬和長孫安世,一時愁上加愁,痛上加痛,大喝一聲,昏厥過去。
李世民大聲向城上喊道:“王世充!如今夏軍已敗,你困守孤城沒有任何指望,你若識相,早早開城投降,免我屠城。”他說完等了半晌,城上沒有任何言語答復。
李世民就令長孫無忌選上三十名大嗓門的兵士,讓他們輪班牽著竇建德三人,繞城呼喊:“這是夏王竇建德,這是王世充侄子王琬和你們的吏部侍郎長孫安世,夏軍已敗,洛陽再無援兵,趕快開城投降,秦王重重有賞。”
竇建德三人被驢牽著繞城巡游了一天,時為五月中旬,日頭正當強烈,他們曬了一天,臉都變得黑黝黝的。竇建德被日頭暴曬尚在其次,其心智備受折磨。心想自己原為雄踞一方的夏王,落到今日的局面,還不如死了干凈。這晚被牽回營后不吃茶飯,回囚室內狠命向墻角一撞,想就此尋死,惜墻體為土坯不算結實,土墻被他撞下一塊,頭上裂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并沒因此致死。守衛兵士聞訊入內,手腳忙亂為他包扎傷口,為防他再次尋死,用繩索將他捆得結結實實。
李世民原想明日還讓他們繼續繞城巡游,聽說竇建德尋死且傷重,讓人將長孫安世帶入帳中。
長孫安世的精神也不太好,他這會兒站在李世民面前,眼望這名令人聞風喪膽的秦王,心中一時惴惴不安。李世民開門見山,張口說道:“長孫安世,我知你能言善辯,想你腦瓜兒不算呆板,明天,我派你入城勸說王世充投降,記你大功一件。”
長孫安世聽說派此差事,滿心喜歡,他一躬身答道:“如今洛陽被困,夏王已敗,洛陽只剩下舉城投降一條路。秦王,安世盡力完成這項差事,為百姓計,是免遭生靈涂炭,為我主上計,也是盡了臣子的本分。”
李世民微笑道:“好,明日一早你就入城,若能說動王世充投降,我保你在我朝里謀一官職。”
長孫安世一躬到地,感激涕零。
王世充昏厥倒地,經一番搶救,方才慢慢蘇醒過來,他神色木然,一時不知道應該干什么。眾人見他神志不清,紛紛散去。王世充又昏昏沉睡了一晚上,早晨醒來方才想起如何應付今日局面,遂傳旨召眾將入紫微殿議事。
當初李孝恭和李靖擊破南陽,南陽王朱粲脫身獨逃,被王世充收留。這朱粲生性殘忍,一副焦黃牙齒,最愛烹食小兒肉,其在南陽惡名遠揚。到了洛陽,城內小兒常常丟失,人人懷疑是朱粲偷食,然礙于王世充的淫威庇護不敢有言。這天朱粲首先發言,他說道:“圣上,如今洛陽被唐軍重重圍困,糧食終有盡的時候。臣原在南陽,知道襄陽那里一城當關,且唐家勢力尚未進入。我們不如結束停當,向南突圍,占據襄陽,再圖今后。”
襄陽處在江淮之間,群山懷抱,漢水從中流過,易守難攻,向為兵家必爭之地。李孝恭、李靖其時正在江州,無暇顧及,這里成為一片相對真空地帶。王世充若能拿下襄陽據之,依托山勢險關,當可喘息一陣。
諸將議論紛紛,王世充顯然贊同朱粲此議,說道:“若能突圍最好,困守孤城終不是長法,駙馬,你的意見呢?”
單雄信躊躇道:“此議甚好,不過若去襄陽,如何突破重圍需要好好計較。城外的唐軍現是我們的三倍。”
說話間,黃門侍郎入內仆地,說道:“圣上,長孫侍郎從唐營入城,求見陛下。”
王世充聽說長孫安世入城,大為奇怪,說道:“長孫安世?李世民放他入城,莫非來當說客嗎?宣他進來。”
長孫安世小跑進入殿內,跪在丹墀前向王世充叩頭,口稱:“罪臣該死,現為唐營俘虜,請圣上降罪。”
王世充哼了一聲,說道:“平身吧,長孫侍郎,你能說動夏王來援,是你大功一件,夏王惜敗,那也怨不得你。說吧,李世民今日放你入城,有什么話說?”
長孫安世并不起身,說道:“李世民帶話給圣上,讓舉城投降。罪臣原想被俘之身,無顏來見圣上。又想目前洛陽勢孤,舉城而降為唯一道路,為圣上著想,特來傳話。”
后面的朱粲出班奏道:“圣上,切莫聽此賊言語,他來替李世民說項,定是已在唐廷討得一官半職。如今若降,一敗涂地。唯有向南突圍占據襄陽才是正路。”
長孫安世慢慢起身,扭頭道:“朱粲,你口口聲聲說為圣上著想,實向圣上指出了一條絕路。當初夏王來援,李世民敢于分兵堵截,又圍洛陽,當時之勢兩軍相當。如今李世民已擊破夏軍,其兵力皆圍洛陽,其勢已大。我在城外,見唐兵將洛陽圍得一層又一層,以城中孤軍疲軍突圍,恐不出五里,就要全軍覆滅。”他又轉奏王世充,“臣來之時,秦王讓告訴圣上,只要開城投降,可免一死,請圣上定奪。”
這句話讓王世充頗為動心,座下眾將也議論紛紛,都覺得困守洛陽難以持久,突圍也難以成功,王玄應聽了眾人言語,奏道:“父皇,兒臣覺得長孫侍郎所言有理。前者我們所恃者就是夏王來援,如今夏王已被俘,終無指望。即使我們突圍出城,也很難成功。父皇,我們降了吧。”
王世充嘴唇動了幾動,頭仰上去,最后黯然說道:“我們降了罷。長孫侍郎,你現在出城向秦王傳達我意,請他切莫食言。”
武德四年五月二十一日,王世充舉洛陽城投降李世民。
辰時三刻,洛陽四門大開,王世充身著縞衣素服,同太子、駙馬、群臣二千余人,手持戶口地理、文冊,俯伏在西太陽門前請降。李世民頭戴金盔,身穿銀色鎧甲,騎著“什伐赤”,身后一幫文臣武將也衣甲鮮明。他們緩步走到西太陽門前,到了王世充面前站立,王世充手捧戶口地理文冊,跪伏說道:“罪人世充惶恐請降,望秦王受之。”
李世民跳下馬,上前以禮接之,他見王世充俯伏流汗,確實心中恐慌萬端,心中十分得意,笑道:“起來吧,王世充,你素日里常常稱我為黃口孩童,怎么你今日見了我這位黃口孩童,不事訓誡,反而恭敬如此呢?”王世充剛剛站立,尚未直腰,聞聽此言,急忙又頓首謝罪:“那是罪人不知好歹,秦王,我今降唐,請秦王記住免死之語。”
李世民聲若鏗鏘:“本王言語,一言九鼎。”說罷,他讓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等人將王世充及眾官帶入青羊宮圈禁。
李世民率眾人緩緩從西太陽門進入了宮城,只見隋朝宮室建造雄偉,金碧輝煌,坊間人煙稀少,一片凋敝之相。兩者相較,反差甚大。李世民嘆道:“逞侈心,窮人欲,焉得國不敗亡!”遂令蕭瑀、封德彝帶人封府庫,收金帛;令李世□和秦叔寶帶領部分兵士,分守街肆,禁止侵掠;又令尉遲敬德領兵二千,將宮殿團團圍住,不許行人往來。
這日晚上李世民不敢在宮城內居住,還在入洛陽城前,房玄齡心細如發,悄悄對李世民說,若入了洛陽切不可住在宮城之內,恐怕入長安會惹禍端。李世民何等聰明,一點即透,就在東城的洛園里安歇。他到了洛園內分派眾人任務,各得其所,到了日暮之時,諸人來報各事已經安定,城內秩序井然。
李世民長出了一口氣,自去年來此,一年有余,今日方把心妥妥帖帖放入肚中。許多天以來,一顆心都放在戰事之上,無心考慮女色,現在心一松,肚里似乎有一把無名火燒起,他眺望西首白色宮墻,若有所思,忽然跳起身來,獨自向宮城走去。
尉遲敬德帶人將宮城圍得結結實實,片紙難以出入。他正站在重光門前指揮,忽然見李世民身著便服向這邊走來,急忙迎上前去。
李世民向他打了一下手勢,說道:“敬德,你隨我入宮,一同參觀內里的建筑。”
他們從重光門進入,內里正是東宮,這里的人都被尉遲敬德趕到居中的紫微殿里,偌大的庭院里寂無人聲。李世民走了半截,聽說其中無人,遂停步不走,折向紫微殿走去。
紫微殿為紫微城的主殿,以前是王世充聽政辦公的地方,大殿的色彩以紅、白二色為主,殿柱、額、門、窗都為紅色,墻為白色加紅線,門釘和欄桿上裝飾著鎦金。
李世民邊走邊贊嘆:“敬德,見過這等美輪美奐的大殿嗎?唉,多少王朝多少事,盡歸往日云煙,只有宮城越造越漂亮呢。”
他們尚未到殿前,就聞殿內一片語聲,顯系女子聲音。李世民知道,這殿內正圈禁著隋、鄭兩朝的眾多嬪妃、女官和宮女。到了殿門前,尉遲敬德掏出鑰匙打開大鎖,奮力一推,只聽“吱呀”一聲殿門大開,殿內的聲音也頓時停歇。
李世民入門定睛一看,只見滿殿內黑壓壓地站、坐了眾多女子,從服色上可以看出各自身份,她們依服色各自站立一片,陣線分明。
李世民不發一語,帶同尉遲敬德徑直向那群嬪妃走去。尉遲敬德從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絕色女子聚在一起,到了近前,驚得目瞪口呆。李世民用眼睛快速一瞥,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獵物。那是兩名體態輕盈的年少嬪妃,一人臉長,一人臉圓,兩人傍在一起顏色互襯,更顯明艷。李世民拍了一把尉遲敬德,輕聲說道:“敬德,你將此兩人悄悄送到洛園。”驚醒過來的尉遲敬德忙不迭地點頭。
果然,李世民回洛園不久,這兩名女子就被悄悄送到李世民的房間。
晚上李世民細問兩名女子,得知兩人一名阿顯,一名阿梅,系江都人氏。她們初被煬帝召入宮,后來又服侍了王世充,在此戰亂之際不明白自己身系何處。現在她們站在李世民面前,戰戰兢兢,不敢大聲說話。夜深之后,二女陪李世民上床,李世民色餓已久,扯過阿顯就大戰起來,那阿顯在身下并不敢動,亦不敢做聲,李世民覺得甚沒意思。到了后半夜,他又扯過阿梅大弄起來,阿梅也是一般小心翼翼。李世民難以盡興,罵了一聲:“真是一對木頭!”沉沉睡去。
李淵聞知了虎牢大捷的消息,又得知李世民揮師殺向東都,知道王世充被擒是旬日的事兒。他降旨撫慰,派溫大雅為使前往洛陽,并令溫大雅代收前隋圖籍制詔和人物。想起洛陽宮內的眾多美人,李淵詔尹德妃與溫大雅同行,前往洛陽宮室里搜羅美女以充后宮。李淵、李世民不愧為父子,都不約而同想到此節。李淵想不到李世民近水樓臺,已經捷足先登了。
李世民接住溫大雅和尹德妃兩人,遂令房玄齡和杜如晦協助溫大雅前去辦理;將紫微殿里的一眾婦人皆交給尹德妃由她處理。此前,李世民眼疾手快,又讓尉遲敬德選出三名容貌、體態姣好的嬪妃送入洛園,算是偷偷地占了李淵一個便宜。
李世民下令將所收金帛悉數賞給眾將士,全軍一片歡騰,眾人有了錢,就想法花出去。洛陽四門大開,與外地交通全部恢復,數日之間,各色酒食商品紛紛輸入洛陽。金谷園一帶的行院早已寂寞許久,似乎一夜之間,行院門頭掛滿紅燈,老鴇開始營業,不用招徠客人,久已色渴的唐營將領紛至沓來。
房玄齡和杜如晦排定了十四名鄭軍罪大的將領,其中以單雄信和朱粲為首,李世民批準將他們押到洛水邊予以斬首。得知要斬單雄信,羅士信、程咬金、李世□、秦叔寶紛紛找到李世民為單雄信求情,李世民此時鐵石心腸,說道:“本王饒了王世充,如今洛陽城內民怨沸騰,王世充以下,首推單雄信,若再饒他不死,何以服眾?且我觀單雄信豺狼心性,今日饒他,他日還會來反我。你們不用再勸,此事已定,我答應你們,我不為難單雄信的家屬,你們既有友情,今后也可善待他的家屬嘛。”
四人知道李世民脾性,遂黯然退下。
四人中的李世□與單雄信最為友善,兩人曾誓同生死。此前李世□對李世民說單雄信驍健絕倫,愿意盡輸己之官爵以贖之,李世民堅決不許,李世□涕泣而退。其時單雄信已被綁至洛水邊,即將被戮,見李世□頹然而來,知道今日必死,遂嘆道:“我早就知道你難以成事。”此話激得李世□滿面羞慚,說道:“我不惜余生,可以與兄俱死;但既以此身許國,事無兩遂。且我死之后,誰能善視兄之妻子呢?”說罷拔出尖刀,撩起衣袍,眾人驚呼聲中,李世□在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塊肉,遞給單雄信道:“兄且啖此肉,使此肉隨兄為土,也不枉我們當日誓言。”
單雄信接過股肉投入口中,吃得滿嘴鮮血,很快將整塊肉吞入肚中,說道:“好,我相信你的話,好兄弟,我們不枉結義一番,到了來世,我還來找你為兄弟。”說罷,他昂然就戮。
李世民聞知此事,深嘆兩人友情深重。
朱粲被殺后,洛陽士民痛恨他殘忍,競投瓦礫擊其尸,須臾如冢。
房玄齡、杜如晦與溫大雅一起,將前隋舊官和王世充朝中百官登記造冊。房玄齡細細考察各人的人品和才略,將能將張公謹、劉師立、李君羨、田留安引入秦王府中。至于文學人物,他更是留意,這日說動李世民拜訪陸德明。
陸德明的名氣很大,所學以儒為主,兼通釋、道,善通玄理。陳后主叔寶為太子時,曾在承光殿召集國內才俊展開辯論,那年陸德明剛剛二十歲,挺身而出辯敗國子祭酒徐克,從那時開始出名。后來歷任陳國子助教、隋秘書學士。王世充稱帝后,他困居洛陽,隱然有經學泰斗的身份。
當時李密進攻洛陽時,一把火燒了洛陽外都,洛水以南城池現已成為斷壁殘垣。陸德明一開始居住在南城宣苑坊里,大火過后他被遷到銅駝坊一處陰暗的房子里。李世民與房玄齡、杜如晦費了好大的勁,方才找到他的居處。
李世民見其門用一張破簾子遮著,一副破敗苦寒之相,遂拱手道:“后學晚進,秦王世民拜見陸大師。”
陸德明聞訊一掀簾子迎了出來。只見他滿臉長須,形容枯槁。杜如晦和房玄齡也急忙向他施禮。兩人心想前一段被困,這名老夫子也肯定餓得不輕,能夠活下來就不容易。
陸德明將他們讓入房內。
三人進房就見房內狹窄,一股酸悶的味兒撲鼻而來。李世民打量房內陳設,感嘆道:“所謂居陋室不墮其志,陸大師,世民嘗聞大師曾拒王世充聘師之事,今日到此,深慕大師高風亮節。”
王世充稱帝后,擺出一副尊儒好學的姿態,欲讓自己兒子王玄恕拜陸德明為師,還要到陸德明家里行拜師禮。陸德明深以為恥,卻不敢明著拒絕。他聽說王玄恕要來,買了些巴豆散喝下,躺在床上。王玄恕入門剛跪到床下,陸德明就開始在床上拉肚子,臭氣熏天,王玄恕奪門而逃,拜師之事從此不提。
陸德明老臉現出羞愧,說道:“我當初被逼無奈,出此下策,招數頗為骯臟,說出來污了讀書人的名頭。”
房玄齡插話道:“陸大師,天下書生聞先生此行止,都贊先生能持大節。”
李世民道:“世民今日來此,本想先為大師送些粟米,沒想到住處如此不堪。如晦,就在洛園里清出三間上房,請大師與家屬先過去歇住。父皇有意,要請大師入長安,不知肯屈尊否?”
陸德明并不遲疑,答道:“德明愿奉圣旨,如今天下已定,大唐為正朔所在,我們這些書生躬逢其盛。今日又蒙秦王屈尊來此,德明深感榮寵。”
陸德明與孔穎達等人皆干脆利落答應入唐,除了當時他們所奉的王世充、竇建德等人人品為他們不屑外,很重要的還在于他們的身份不同。長時間以來,上層社會的儒生階層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即關隴貴族為正統所在,他們的血統高貴,事身其下是很正常的事情。竇建德初為農夫,王世充、劉武周、薛仁杲出身卑微,似暴發戶,向為人們不屑。比較而言,李淵世襲唐公,身份相對高貴,如前李藝歸唐之事,身份也為一關鍵要素。
杜如晦在甄別人員的時候遇到一件尷尬事兒。他有一名叔父名叫杜淹,時任王世充的吏部員外郎。杜如晦父親早逝,其兄持家,與杜淹矛盾甚大。及至杜淹當權,就撥弄是非將如晦兄殺死,又將如晦弟弟楚客下在獄中,幾將餓死。及至洛陽城破,杜淹一開始也與單雄信一起列在被斬名單中,這其中自然有杜如晦復仇的因素。杜楚客聞訊頓時淚流滿面找杜如晦要求不殺杜淹,杜如晦不從,說道:“你就沒想到哥當時慘死的樣兒,你又差點兒死在獄中,這老殺才是一片豺狼之心,不殺難泄心頭之恨。且如今殺他也非私仇,那是秦王要殺他呀!”杜楚客向杜如晦叩頭:“哥,叔父與父親為親兄弟,就如我們一般,都是杜家之人。當初叔父殺了大哥,今天你又殺了叔父。且大哥人死不復生,若一門之內,自相殘殺而盡,多么令人痛心啊!”說罷,就要撞墻自盡,杜如晦此時也淚流滿面,撲前拉住楚客,那一時刻,他忽然意識到這位弟弟情深義重,遠勝于自己,遂答應找李世民說情。
李世民聽說是杜楚客所請,動容道:“有弟如此,夫復何求!如晦,你今后要善待楚客,這是你的福氣啊!”腦中一時晃過李元吉的形象,心想李元吉若有杜楚客的十分之一,那該多好。李世民看在杜如晦兄弟的面子上,答應饒杜淹不死。
提起了杜淹的名字,李世民想起那個少林寺之夜,袁天綱曾經提起過杜淹、韋挺、王珪的名字,并為他們卜了前程。想到這里,他不再言語,心想就從三人身上,看看袁天綱的預言是否靈驗。
過了數日,竇建德夫人曹氏與其右仆射裴矩帶領百官,攜帶傳國八璽和破宇文化及時所得珍寶來洛陽投降。
前次竇建德兵敗,曹氏回到河北,其手下之人欲立竇建德養子為主,征兵繼續與唐為敵。曹氏思前想后,以為不可,她向眾人說道:“隋末喪亂,我們相聚草野,茍求生存。如今唐統一天下,以夏王的英武也一朝被擒,天命有所屬,非人力能夠與之爭!我心已定,率眾歸唐,這樣兵亂不再起,對百姓而言也是好事。”
李世民接了曹氏,盛贊她能識大體。他接過傳國八璽細細觀看,見其中最為著名的傳國玉璽,方圓四寸,上鐫五龍交紐,篆有“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他大喜道:“如今我朝已統天下,獨缺此璽。果然是奇瑞異寶,難逢難遇!曹氏,你來獻璽,為大功一件。”
又問房玄齡道:“此傳國璽是昔日卞和于荊山見鳳凰棲于石上得之,秦李斯令良工琢為璽,篆此八字于其上。當初為一塊整玉,緣何今日此璽上用金鑲其一角?”
房玄齡道:“漢朝王莽篡位,鴆殺了漢平帝,又尋孝元太后取璽。太后不忍給他,將璽撇在假山石上,擊損了一角,王莽使金鑲完,所以名為金鑲玉璽。”
李世民將璽收入盒內,說道:“此物祥瑞,應及早進呈給父皇。蕭公、封公,你們二人就作為護璽使者,即日將此八璽護送至京。并代向父皇討旨,問我們何日班師。”又轉向曹氏道,“曹氏,你隨二公同去長安,由父皇發落。我所上表之內,已經細細說了你的功勞,父皇英武睿智,你可放心而去。”
當日午后,蕭瑀和封德彝護送一溜兒車杖,身旁有六千人馬沿途保護,他們帶同曹氏等降人,緩緩向長安行去。
此后日子里,李世民與眾人一面整理洛陽政務,一面享受快樂。
李世民奏明李淵,要求封溫大雅為河南道安撫大使、洛陽行軍總管,李淵準奏。那些日子,溫大雅指揮眾人清理洛水以南的城郭,轉運木石恢復這里的房屋。
那日李世民觀隋宮殿,覺得太過奢侈,就令溫大雅派人拆掉端門樓、乾陽殿、則天門闕,所拆下的木石悉數運過洛水,用作重建南郭城。
此后河南道諸州縣和徐宋十三州,相繼舉地來降。自此洛陽以東,直至東海,皆為唐土。
時間不覺就到了七月,這日李淵下旨,詔李世民班師回長安。
李世民接旨準備動身,他極為重視這次班師,早早就讓房玄齡和杜如晦籌備。這日早晨,溫大雅令人自宮城開始出西太陽門直到青羊宮,沿途清掃干凈,又取來洛河之水,將路面噴灑一遍。隨后,他帶領洛陽眾官集于西太陽門前。
辰時,太陽高掛空中,這時,只聽城內鼓吹聲起,李世民最先走出城外。只見他手控“什伐赤”,頭戴銀鳳盔,身披黃金甲,臉含微笑,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他的身后是二十五名身披黃金甲的將領,李元吉走在最前,后面將領每四人一排,再其后,為一眾文官及秦王府屬,王世充和竇建德等俘虜的囚車一溜兒跟在身后。
前部鼓吹有三十六具大鼓、小鼓、鼙、長鳴和中鳴等,它們一路轟鳴而來。后面即是一萬名鐵騎,隨其身后的為后部鼓吹,最后是三萬名甲士隊伍。大隊人馬連綿不絕,直排了十余里長蛇隊伍。
沿途州縣皆準備了盛大的迎送儀式,百姓摩肩接踵列道觀看。武德四年七月九日,班師隊伍入了長安。李淵率領百官在太廟迎接,舉行了隆重的獻捷太廟儀式,在朝上舉辦了宣露布禮。
此后李淵令斬王世充和竇建德,竇建德面不改色,昂然就戮;王世充卻向李淵乞求,說道:“我的確罪可當誅,然當初秦王許我不死。”李淵只好將他貶作庶人謫往巴蜀。王世充帶領家人行走途中,獨孤修德領人將王世充全家幾十口人殺得干干凈凈。原來獨孤修德之父獨孤機當初在洛陽被王世充斬殺,他來為父親報仇。李淵聞訊,免了獨孤修德的官職以示懲戒,不久又復起用。大約殺了王世充全家,挺遂李淵的意思。實際上,李淵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處理好。王世充在洛陽民心喪盡,死與不死都沒有太大的關系;而竇建德在其屬地甚有威望,且其妻曹氏奉傳國玉璽歸降,竇建德被殺后河北倒有許多人不服,更有人跑到長安偷偷將竇建德尸身運回,又開始醞釀新的起義。
那些天,李淵滿臉春風,瞧著李世民在旁,眼里滿是笑意。回想自己從太原起兵至今,多由二郎出力,不由對這個兒子高看幾眼。
對李世民,他內心里真心喜愛,曾許過愿,說自己百年之后可以傳位于他。然又想起太子日常勤勉輔佐,精心謹慎,并無過錯,且自古以來皆立長為儲君,斷無廢黜之理,這實在讓李淵犯了躊躇。
李淵接連想了許多天,終于有了一個好主意,這日他下特旨道:
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經邦盛則,哲王彝訓。是以華袞龍章,允洽希世之勛;玉戚朱干,實表宗臣之貴。太尉尚書令雍州牧豐武侯大將軍陜東道行臺尚書令涼州總管上柱國秦王世民,締搏之始,元功夙著,職兼內外,文教聿宣。薛舉盜寇秦隴,武周擾亂河汾,受朕專征,屢平妖丑。然而世充僭擅,伊洛未清,建德憑陵,趙魏猶梗。總戎致討,問罪三川,馭以長算,兇黨窘蹙。既而漳濱蟻聚,來渡河津,同惡相求,志圖抗拒。三軍爰整,一舉克定,戎威遠暢,九圍靜謐。鴻勛盛績,朝野具瞻,申錫寵章,實允僉議。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數;建官命職,因事紀功。肇錫嘉名,用標茂實。可授天策上將,位在王公上,領司徒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增邑一萬戶,通前三萬戶,馀官并如故,加賜金輅一,袞冕之服,玉璧一雙,黃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
如此一來,李世民之上僅有李淵、李建成二人,其天策府儼然一個小朝廷,囊括了許多能人,文學館內更是將國內最為著名的文學才俊延攬其中。李世民這樣功大名重,不知不覺就非常招搖炫目,使李建成坐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