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狼(世界文學名著名譯典藏)
- (美)杰克·倫敦
- 4342字
- 2019-06-19 15:04:29
第四章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在我竭力適應在獵海豹三桅船“幽靈”號上的新環境,卻受夠了羞辱和痛苦。那位被水手稱作“醫生”,被獵手喊作“湯米”,被海狼拉森喚為“伙夫”的廚工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他對我態度的丕變是由于我在船上的地位改變造成的。他以前對我有多么阿諛奉承,現在就對我有多么盛氣凌人。實際上我不再是他口中所稱的皮膚嬌嫩得像個“貴婦人”的紳士,而是一個分文不值的艙房小廝。
他荒唐地堅持要我尊稱他為“馬格里奇先生”,而他吩咐我工作范圍和職責時的動作和態度令我十分難堪。據他所言,除了四個艙房的清掃及相關事務,我還得在廚房給他打下手,而我在切削土豆或洗滌油膩的鍋盤時笨拙的動作隨時都會成為他驚詫或嘲諷的話題。他選擇性地忽略我過去的身份,所熟悉的生活和環境,他是有意為之的。我得承認,這一天還沒有過完,我恨他已超過了我這一生中所恨過的任何一個人。
就在頭一天,“幽靈”號在“折好風帆”(此類術語是我后來在船上學會的)闖過馬格里奇先生所說的“號叫的東南風帶”時,發生了一件尤其讓我難堪的事件。五點半鐘我按照他的安排在艙房里擺好桌子,將防顛簸盤碟落好位,然后從廚房送去茶水和食物。與此相關,這里我禁不住要提及一下在風浪中的木甲板上行走的首次體驗。
“機靈點,否則你會淋得透濕的。”這是馬格里奇先生臨別時的指示。我一只手拎著一只大茶壺,另一只手臂彎里摟著幾條新烤的面包,走出了廚房。這時一個名叫亨德森,個子瘦高、身手敏捷的獵手正從所謂下等艙(那是獵手們對他們位于帆船中部寢艙的俏皮稱呼)往船尾的艙房走去。海狼拉森站在舵樓甲板上,抽著他永遠也抽不完的雪茄。
“喂,她來了,快躲一下!”廚工大聲喊道。
我停止了腳步,因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來了,卻看見廚房滑門砰地一聲關緊了。然后我看見亨德森發瘋般地朝主索具所在的位置奔去,跳進了里面,然后爬上了比我頭高幾英尺的地方。幾乎與此同時,我看見一個大浪卷曲著、噴著泡沫涌到了欄桿上方,似乎懸在了那里,我正好處在它下面。我的腦子一下子似乎轉不過彎來——發生的一切對我而言分外陌生,聞所未聞。我意識到我已處在危險之中,但僅限于此而已。我驚呆了,站在原地未動。這時海狼拉森在舵樓上吼叫起來:
“快抓緊個東西,你——你這個駝背!”
但為時已晚。我向索具沖過去,本可以抓住它,卻被從天而降的大浪沖失了手。以后發生的事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我泡在了水里,透不過氣來,有一種要溺斃的感覺。然后我雙腳一滑,人倒在了甲板上,身子不停地翻滾著,也不知道被沖到了什么地方,中途幾次撞上了硬的物件,還有一次右膝蓋被狠狠地磕撞了一下。然后浪水似乎突然退去,我又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原來我被大浪沖倒在廚房的外墻下,又被海水裹挾著從向風面的統艙升降口翻滾到了背風面的甲板排水口。我受傷的膝蓋痛得要命,它支撐不住我的身體,至少我是如此認為的。我感覺那條腿一定是斷掉了。但是那廚工的眼卻一直盯住我,他從背風面的廚房門口大聲喳呼道:
“好啊你!想在那兒躺上一晚上嗎?你的茶壺呢?掉進海里了?你要是跌斷了脖子也是自作自受!”
我努力掙扎著站起身子,大茶壺還在我手中,我瘸行到廚房門口將茶壺遞給他。可是他還不依不饒,不知道是真生氣了還是裝模作樣。
“老天爺作證,你要不是個笨球才怪!我倒想問問,你能干得成什么?嗯,你能干什么?連送一壺茶到后艙去都給弄灑了,害得我還要重新去燒一壺。”
“你干抽抽鼻子干什么?”他莫名地又憤怒了,對我吼道,“因為你那可憐的小膝蓋頭受了點外傷是不?媽媽的可憐小寶貝。”
我并沒有抽鼻子,但我的臉可能因為疼痛而扭曲變形了,但我激發出身體的全部韌勁,咬緊了牙關,以后跛行在廚房與艙房之間時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問題。這次事故給我造成了兩個后果——一個是受傷的膝蓋,因為一直沒有進行適當的包扎,讓我受了好幾個月的罪;另一個就是外號“駝背”,那是海狼拉森在舵樓上給我起的。從此以后我在船的上上下下就沒有別的名字,我也就習慣成自然,自認為是“駝背”了,好像“駝背”就是我的名字,而且從來就是我的名字。
在艙房服侍進餐者不是一件輕松活兒,餐桌旁圍坐著海狼拉森、約翰森和六個獵手。首先,艙房本身就很狹小,我還得在里面來回走動,再加上船身劇烈晃動,使行動變得更加困難,但是給我留下最強烈印象的是我服侍的那幫人完全沒有同情心。我感到膝蓋在褲子里腫脹起來,越腫越厲害,我都痛得要暈厥過去了。我在艙房的鏡子里照見過自己的臉,慘白得像幽靈,都痛得扭曲變形了。他們都瞧出了我的身體狀況,但卻熟視無睹,沒人吱一聲兒。直到海狼拉森說出以下這番話時——當時我在清洗盤子——我對他幾乎心存感激了:
“別把這種小傷小病放在心上,這類事你以后會逐漸習以為常的。他可能讓你瘸上幾天,也可能教你怎樣走路。”
“你們把它稱作‘悖論’,是吧?”他又補充道。
我點了一下頭,循慣例說了一句:“是的,先生。”他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我想你懂一點文學,呃?好吧,我們另外找個時間單獨聊聊。”
然后他便不再理我,掉頭上了甲板。
那個晚上,在我做完了一堆似乎永遠都做不完的工作后,我被打發到統艙休息。我在那里搭了一個加鋪。我很高興自己終于擺脫了那個可惡的廚工,能躺下身子休息一下。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我身上的衣服竟然干了,而我竟然沒有絲毫感冒的癥狀,盡管我被海水澆了個透心涼,從“馬丁內斯”號落下后又在海水中泡了那么長一段時間。照以往的經驗推論,受了這番磨難后,我應該躺在病床上休養,享受專業護士的精心護理了。
但是我的膝蓋卻絲毫讓我不省心。就我的觀察而言,我的膝蓋骨似乎在腫脹部分的中心鼓了起來。我正在床上坐著查看我的膝蓋時,亨德森偶然瞥了它一眼(這時六個獵手都在艙房里吸著煙,大聲交談著)。
“看起來很麻煩,”他評論道,“找塊布包上,慢慢會好的。”
就這么一句略帶安慰的話。要是在陸地上我就會仰身躺在床上,由一個外科醫生照料著,嚴格遵循醫囑:躺著別動,什么事都不許干。但對這幫人我也應該說句公道話:盡管他們對我的傷病漠不關心,當他們遇到了相同的麻煩時同樣對自己麻木不仁。我認為這第一是習慣使然;第二是他們的天性不那么敏感。我確信一個天性敏感、感情豐富的人在面對相同的傷害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他們的兩三倍。
我盡管感到疲倦——實際上是筋疲力竭,卻因為膝蓋的疼痛而難以入睡。我盡力不大聲呻吟,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定會大聲宣泄出我的痛苦的,但是這種近乎原始社會的新環境似乎需要粗暴的壓抑手段。這幫人的行事方式像野蠻人,遇見大事如苦行僧般淡定自若;遇見小事則如乳臭兒般任性哭鬧。我記得,在日后的航程里,另一個叫克伏特的水手失去了一根手指頭——被砸成了肉醬,卻面不改色,嘴里都沒有哼一聲;我也對此見識過這個克伏特僅為一點瑣事就與人爭得面紅耳赤。
他現在就是這樣一副德性,嘴里嘰里呱啦,大聲吼叫,舞動著雙臂,像魔鬼附體般咒罵著,與人爭辯,起因只不過是在爭論海豹幼崽是否生來就會游泳。他堅持認為海豹崽一生下來就會游泳。而另一個獵手,名叫拉蒂默,這是一個長得很像美國佬模樣的瘦子,有著一雙瞇縫眼,透著一股機靈勁兒,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海豹幼崽出生在岸上,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它不會游泳,得讓它們的媽媽教,就像老鳥教小鳥兒飛一樣。
在大部分時間里,另外四個獵手或是倚靠在桌旁,或是躺在床上,任由這兩個對手爭論不休。但是他們顯然也對這一話題很感興趣,時不時地就幫某方一兩句腔。有時他們同時朝著對方大聲嚷嚷,喧囂的聲浪在狹窄的艙房里來回振蕩,猶如人造滾雷般震人耳膜。此論題本身是幼稚可笑的,沒有討論的價值,而他們推理的依據則更加不成熟,不著邊際。說實話,這里面只有微乎其微的理性成分,甚至可以說理性全無。他們的辯論方法只是簡單的肯定、假定或否定。他們證明海豹幼崽是否生來就會游泳的方式是先武斷地給出結論,緊接著的是攻擊對方的判斷力、常識、種族甚至個人的既往生活史,反駁方亦是如法炮制。我說這些是為了證明我被迫與之交往的這幫人的智力水平。智力上他們還是小孩,盡管長了一副成人的身軀。
他們抽煙,不停地抽,抽的是那種粗糙、廉價、味道極其難聞的煙葉,船艙里彌漫著煙霧,令人難以忍耐。如果我有暈船的毛病,這種煙霧和帆船穿越風暴時的顛簸準會令我嘔吐。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十分惡心。當然,這種惡心的感覺也有可能是腿痛和勞累過度引起的。
我躺在那兒思考時,自然會從自己和自身目前的處境著眼。我,漢弗萊·范·魏登,一個堂堂的學者,也可以稱作文學藝術的愛好者,竟然躺在一條到白令海捕海豹的三桅船的船艙里,這可真是一件聞所未聞、做夢也難以想象的事情。還是艙房小廝!我一輩子沒有從事過體力勞動,更別提什么廚房雜活了。我的生活一向安穩、平靜——是一種學者和隱士的生活,且有可靠和可觀的收入作為保障。我一向對喧鬧的生活環境和激烈的體育活動不感興趣,是個書呆子,小時候爸爸和姐姐就是這么稱呼我的。我生平只參加過一次野營活動,卻在開營伊始就離開了同伴,逃回到舒適安逸的家中。可現在我流落到這條船上,浮現在眼前的只有無止境的擺桌子、削土豆和洗碗碟的凄慘前景。而且我的身體不夠強壯。醫生總說我空有一副好身坯,可惜沒有通過鍛煉予以培養。我身上的肌肉群既小且軟,和女人一般——至少醫生在屢次勸我參加一些時髦的體育運動時是這么認為的。但我仍然只喜歡用腦力,不喜歡用體力,后果是我來到這里,卻沒有充沛的體力去應付即將到來的艱苦生活。
以上所述只不過是我腦海中閃過念頭的幾個片斷而已,提及于此只是為我命中注定要扮演的軟弱無助角色提前做個鋪墊。同時我也想起了母親和姐妹,想象著她們悲傷欲絕的神情。我是“馬丁內斯”號海難事故失蹤的死難者之一,是一具還未找到的尸體。我能想見報刊上的大字標題,想見大學俱樂部和比比洛學會的同仁們搖著頭嘆息道:“可憐的家伙!”我也能夠想見到查理·弗斯特如同那天早上與我告別時那樣,穿著睡衣懶散地倚靠在窗前長沙發的靠墊上,口中冒出些神諭般的悲觀警句。
與此同時,“幽靈”號三桅船正在泛著泡沫的波峰與浪底間向著太平洋深處起伏前行,漸行漸遠——而我就在“幽靈”號上。我能夠聽見外面的風聲,像野獸壓抑的吼叫。有時頭頂上還傳來腳步聲,四周則是持續不斷的嘎吱聲響,船上各種各樣的木制構件和航行裝備發出音調迥異的各種噪音。獵手們還在爭論著,互相辱罵著,咒語和臟話不絕于耳,像一群半人半獸的兩棲動物。我看見他們的面孔因憤怒而漲得通紅,而在被隨著帆船的顛簸而搖晃不定的防風燈光的映照下,扭曲成病態的蠟黃色,更凸顯了其殘忍的本色。供休息用的艙位在灰蒙的煙霧中像是動物園野獸的棲身之地。艙壁上掛著油布衣褲和高筒防水靴,長、短槍參差不齊地嵌牢在槍架上,那都是一些過往年代海盜和海上冒險家的裝備。我難以控制想象的天馬行空,無法入睡,那可真是一個沉悶和困乏的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