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趙媽說家里什么也不缺，徐夏熙還是會在無意中經過某家服裝店看見有合適趙爸趙媽的衣服、價錢也合適的時候買下一兩件，也會專門去藥店買枸杞、靈芝等滋補品，回家裝在特意為回東北婆家而去買的一個旅行箱里，只等去到公公婆婆的面前，打開，便可獻上自己的一份孝心。

徐爸徐媽在得到徐夏熙要跟趙不凡回東北過年的消息后，有些不放心，尤其是徐媽。在一個星期天，徐媽將徐夏熙叫回家去吃飯。到徐家后，徐夏熙在一樓沒看見徐爸和徐翰錦，問徐媽：“媽，我爸和小錦沒在家啊？”

徐媽說：“你爸在公司忙，他說晚上盡量早點回來。小錦在學校，他說放寒假前都不回了。——小熙，我前兩天買了一件衣服，你爸說不好看，走，你給媽去看看好看不好看？”

“哎喲，媽，不就是一件衣服嗎？您認為好看就穿不好看就不穿唄。反正您那么多衣服也不在乎一件兩件的。”徐夏熙懶懶地賴在沙發上不愿動。

“多也不能浪費呀，不好看我是要退貨的！商標我還沒剪呢。”徐媽過來拉徐夏熙。

趙不凡坐著看她們母女倆拉扯，心想，女人不分年齡都一樣臭美！

徐夏熙站起來，看著趙不凡，說：“老公，你也去幫著看看吧？”

趙不凡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被徐媽搶去了話茬：“男人的眼光都一樣，你爸說不好看，不凡肯定也會說不好看，不用他看。”然后對趙不凡說，“不凡，你去做午飯。中午就我們仨，你看冰箱有些什么，簡單做兩三個菜就行了。”

趙不凡說了一個“好”字，然后去了廚房。

徐夏熙跟著徐媽上樓，進到房間后，徐媽關上房門，讓徐夏熙坐在沙發上。

“媽，衣服呢？您穿給我看看。”徐夏熙眼睛往衣柜里瞟。

徐媽挨著徐夏熙坐下，說：“哪有什么衣服！我叫你上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聽你說要去不凡家過年，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至少你能對你公公婆婆多一些了解。”

“我公公婆婆？你能知道他們什么事？”

“你還記得上次他們來家里吃飯給你和小錦買的零食吧？”

“記得呀。怎么了？”

“那些零食是在我們家的超市買的。他們沒付巧克力的錢，最后被保安請去了辦公室。”

“他們偷東西？”徐夏熙吃驚地看著徐媽。

徐媽不置可否，接著說：“他們不承認是偷，只說是忘了買單，為此和保安糾纏了許久。后來，保安看他們年紀大，怕出什么意外，但又不敢私自放他們走，就給我打電話。我當時也不知道是他們，只當是那些仗著自己年紀大到處碰瓷的難纏油條，我想著可別因為兩條巧克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便讓保安放了他們，還讓把巧克力送給他們。”

徐夏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您是說他們給我那兩條巧克力？”

徐媽點點頭：“就是那兩條巧克力。當他們拿出薯片的時候，我還不確定是他們，但看到他們拿給你巧克力的時候，我知道就是他們。這件事你爸也知道。我和你爸當時是真鄙夷他們啊！可就是這樣的兩個老人，他們卻是我的親家、我女兒的公公婆婆。——小熙，我很后悔把你嫁給趙不凡！”

徐夏熙往旁邊挪了挪，與徐媽之間留出一道縫隙，半側著身子：“媽，不是您把我嫁給趙不凡的，您和我爸甚至都反對我嫁給他，是我執意要嫁的，所以您不要說后悔，而我是不會后悔的。還有，我公公婆婆是偷還是真的忘了買單，其實要查很容易，一看監控不就清楚了嗎？”語氣是平鋪直敘式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正因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在徐媽聽來便是對她的不滿和冷漠。

“小熙，你怎么這么跟我講話？！”徐媽指的當然是語氣，跟著激動起來，但還是理智地沒吼起來，“我也是為你好才告訴你的，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是很重要的。趙不凡有那樣的父母，你要小心他些才是，不要傻乎乎地一天到晚給他錢用！”

當爸媽的總是擔心自己的兒女吃虧，包括吃媳婦或是女婿的虧，更包括吃他們公公婆婆、岳父岳母的虧；而兒女在沒兒女之前是不理解甚至厭煩父母這種在他們看來有些心胸狹窄、斤斤計較的擔心的。

就像此時此刻的徐夏熙，她終于被徐媽點燃了，火勢不大，但足以讓人焦灼。她騰地離開沙發，坐到床沿去，這樣看徐媽的臉不用側身歪脖：“在您的心里恐怕以為人人都愛錢吧？是不是您衡量一個人的好賴就是看他錢多錢少？您有錢您就是好人，我公公婆婆、我老公沒錢他們就不是好人！那我也沒錢，我也不是好人，您干脆不要認我這個女兒算了！我走好吧！我和我老公都是窮人，不配進您家的大別墅……”

徐夏熙無來由的一通火把徐媽燒糊涂了更燒氣憤了，她站起來走到嘴巴還在快速張合的徐夏熙跟前，一巴掌摑在徐夏熙的臉上。徐夏熙下意識地捂住臉，住了嘴，恨恨地盯著徐媽。

徐媽臉色鐵青，余怒未消，指著徐夏熙罵道：“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本來是叮囑女兒防備老公和婆家人的一場悄悄話，最后硬是演變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母女聲討戰，動靜已經不可控地驚動了在一樓廚房的趙不凡。趙不凡扔下手里正洗著的菜，一口氣沖上二樓，卻在岳母的臥室門口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楚地聽見室內傳出的徐夏熙略帶哭腔卻充滿怨恨的聲音。

“你怎么生的我你不知道嗎？！是我要你生我的嗎？！你以為我來到這個世上很快樂嗎？！”

她不快樂？！那么開朗的她竟然不快樂？！趙不凡想，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屋內，徐媽的手放下了，往后踉蹌了兩步，為女兒的指責痛心：“你還要怎樣快樂？你從上大學的那天起，便有可透支十萬的信用卡，你的同學有幾個有你闊，啊？大學一畢業，就給你買車。你買婚房，我們二話不說就給你付了首付。你不快樂？！你去問問那些自己賺錢買房買車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快不快樂？！你問問二十多年前剛來廣州、風吹日曬雨淋擺路邊攤的我和你爸快不快樂？！”

徐夏熙不語。

徐媽繼續憶苦：“剛來的時候，我和你爸為了省下幾個飯錢，有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飯，十天半個月舍不得吃一回肉，最落魄的時候我們去菜市場撿菜販子不要的爛菜葉吃。我們受這些苦是為了什么？不是為了你和小錦不吃苦么？！你現在跟我說你來到這個世上不快樂！我看你就是太快樂了，快樂得根本不知道還有吃苦這回事！”

“是，您們吃過苦，您們吃的是看得見的苦。”徐夏熙平靜了不少，但看得出是刻意抑制的平靜，“可是我呢？五歲那年，你和我爸不顧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丟下我走了，把我扔給還要照看堂兄妹的爺爺奶奶。那么多小孩，爺爺奶奶根本照看不過來，堂兄妹們趁爺爺奶奶不注意的時候總是欺負我，還威脅我不準哭。我眼里含著淚卻咬緊牙關不敢哭的時候，您在哪里?您看見一個五歲小孩的無助和害怕了嗎？媽，我請問您，這算不算苦？每當我在街上看見別的小孩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蹦蹦跳跳的從我面前經過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們身后，一邊走一邊哭，心里想要是我的爸爸媽媽也這樣牽著我的手該有多好！媽，我請問您，這算不算苦？多少個夜里，我因為想你和我爸，躲在被窩里哭，還不敢大聲哭，因為我怕吵到他們睡覺惹來一頓打。媽，我請問您，這算不算苦？每年過年，是我一年當中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最害怕的日子，因為我知道年一過完，您們就又要離開我了。我用一年的時間期盼過年那幾天的快樂，卻在快樂的那幾天里擔驚受怕，不敢隨心所欲的快樂，因為不知道哪一個清晨醒來就又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期盼下一次過年。快樂、痛苦，希望、失望，它們在我的心里交替折磨我，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上高中后，我發誓要考上廣州的大學，那樣就可以跟您們在一起了；可是當我真的考上廣州的大學來到您們的身邊后，我發現您們并不是我想得撕心裂肺、夜不能寐的爸爸媽媽，您們不過是我有錢的有著血緣關系的爸爸媽媽。而我也不再是那個迷茫無助的小孩。時間讓您們變得富有，時間讓我長大。可是我們卻疏離了！媽，我童年、少年缺失的父愛母愛，在我成年后已經發酵成對您們的疏離甚至怨恨。可是我的童年和少年要我愛您們，不要怨您們更不要恨您們，要與您們親近。媽，您知道嗎？面對您和我爸時，我的身體里常常有三個人在打架，就是我的童年、少年和成年，讓我心力交瘁。媽，我請問您，這算不算苦？”說到后來，聲淚俱下。

門外，趙不凡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卻沒動。他凝視門把手片刻，然后放開，轉身慢慢下樓。

徐夏熙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枚炸彈，精準地投中徐媽的心，炸了又炸，碎了又碎。徐媽頹然跌倒在地，面若死灰。錯了嗎？所有吃的苦都吃錯了嗎？

多少爸媽離鄉背井，在外辛苦打拼，想要給孩子一個物質生活豐富的童年少年甚至成年。又有多少留守兒童穿著爸媽寄回的新衣、吃著爸媽買回的精美零食滿臉淚痕、郁郁寡歡，因為爸媽不在身邊。

徐夏熙抹了一把淚，想要過去扶起母親，可她最終沒動。總要吵一架的，恰巧是今天而已。她突然輕松地笑了笑，她想她終于不再怨恨母親了，也終于跟童年、少年的自己和解了。從今以后，她將是一個正常的與母親親近的女兒。

還有父親呢？

徐夏熙靜靜地看著徐媽，看徐媽凌亂的妝容，看徐媽略微發福的體態。

“媽，您其實不化妝更好看。”徐夏熙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徐媽此時也緩過來一些，聞聽此言，錯愕地抬起頭看著徐夏熙，除了眼睛紅腫、一邊臉比另一邊臉稍許紅些，就是她平常那個開朗、喜歡逗趣的女兒啊！剛才控訴她的那個人是誰？徐媽一時有些恍惚，試著喚了一聲“小熙”。

“媽——”徐夏熙再也忍不住，一下跪滑到徐媽的身邊，抱著徐媽痛哭。哭了不知道有多久，才哽咽著道歉：“媽，對不起！對不起，媽！”

徐媽輕撫徐夏熙的脊背，喃喃道：“是我的小熙，是我的小熙。”

徐夏熙扶徐媽在沙發上坐下，拿出紙巾仔細地為她拭去臉上東一團西一團黑紅不明的印跡。

“小熙，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徐媽握住徐夏熙的手，“為什么你從沒跟我說過？”

徐夏熙反手握住徐媽的手：“說了，您會留在江西老家不來廣州嗎？”

徐媽想了想說：“也許我會讓你來廣州上學。當然，你上小學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能力接你來；但你初中的時候，我們的超市已經開起來了，后來公司也開起來了，經濟條件是可以的。”停了幾秒鐘，“我知道把你留在老家讓你受苦了，可媽沒想到你的心里會這么苦。是媽對不起你！”

“我知道您和我爸也覺得虧欠我，所以您們才會給我物質上的補償；而我則心安理得地揮霍。我曾經也以為物質能讓我快樂，可是我發現并不能，就算快樂也是短暫的，短暫的快樂過后我依然孤獨、沒有安全感，心無處安放。媽，你知道我為什么義無反顧地嫁給不凡嗎？”

“因為他帥，你自己說的。”

“帥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跟他在一起感覺特別有安全感，每一天我都很開心很滿足，即使跟他一起吃咸菜下白粥，我也是快樂的。”

“人家都說帥的男人花心，讓人沒安全感。你怎么會……我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

“媽，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小熙，我很擔心你！”

“擔心什么？”

“你太在乎不凡，在乎到你不允許別人說他一句不好！”

“我有嗎？”

“有。媽是旁觀者看得清楚。因為你，媽也是當局者，所以才會說他。”

“媽，你是說我剛才是因為你說不凡不好才失去理智說出那些傷你的話？”

徐媽莞爾一笑：“都不重要了。小熙，你好媽就放心了。”略頓，“你公公婆婆沒有白要巧克力，他們付了錢。保安跟我說那老頭看起來很硬氣的樣子，掏出十五塊錢放在桌上，說：‘巧克力我們買，不用你送。’”

“我公公婆婆雖然節約，但他們也不是愛占小便宜的人。”徐夏熙說，“他們在廣州那會兒，我給他們錢買菜，他們不要，他們非要用自己的錢去買，只是舍不得買太貴的菜。還有，他們那么節約的人居然給了我們五萬塊錢。我公公婆婆人挺好的，就是……不太講衛生，其實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有那么不講衛生，倒是我有些吹毛求疵。”

這時從樓梯口傳來趙不凡的聲音：“吃飯了！媽，小熙，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