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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雅典

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筆下的波奧蒂亞城

道路在麥加拉以東分叉——南至雅典,北至底比斯。向北的道路進入山地,把旅客帶入西賽倫(Cithaeron)山的高處。這時,遠在西面的帕納索斯山業已在望。在前面,跨過山岡,遠處便是肥沃的波奧蒂亞平原。山腳下是普拉蒂亞城,10萬希臘人曾在那里殲滅了30萬波斯人。再稍向西是留克特拉鎮,在那里,希臘將軍伊巴密濃達首次戰勝斯巴達人。再稍向西是赫利孔(Helicon)山,這就是9位女詩神(繆斯)和英國詩人濟慈的“紅色靈泉”(blushful Hippocrene)所在地——這口著名的靈泉也稱為“神馬之泉”(Horse's Spring),因為據說是當雙翼的神馬珀加索斯(Pegasus)蹴地一躍升天的時候涌出了這口泉。直接向北是塞斯比阿(Thespiae),這個地方經常和底比斯處于敵對狀態。在很近的地方是納西索斯曾自戀其水中倒影的泉水——另一個神話說是凝視他所愛慕的已故姐姐之影。

在靠近塞斯比阿的一個小鎮阿斯克拉(Ascra),是詩人赫西俄德的故居,他在這里居住,并在這里辛勤工作,他對古希臘文學的愛好僅次于荷馬。傳說他的生卒年代是公元前846年和公元前777年,但若干當代學者認為他的卒年應該是公元前650年,他的時代可能比近代的說法早一個世紀。他誕生于小亞細亞埃奧利亞(Aeolia)的西梅(Cyme),但是他的父親因為在那里受盡了窮苦的折磨,便移居阿斯克拉鎮,赫西俄德形容這個地方為:“冬季甚為可憐,夏季無法忍受,從來沒有好過的日子。”其實這種情形和人類所居住的大部分地區是類似的。那時,他是一位農民也是一個牧童,隨著他的羊群徜徉于赫利孔山坡間,他夢見了9位女詩神向他的身體注入了詩的靈魂。因此,他開始寫作和歌唱,在音樂比賽中得獎,甚至有人說他曾經自荷馬本人手中領過獎品。

赫西俄德和其他希臘青年一樣,喜愛神話,他撰寫了一部諸神的系譜(對這方面我們一向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除了2世紀的某些波奧蒂亞城的文人外,古典學者對這部著作的真實性從不置疑。,詳載諸神的朝代和家世,其對宗教上的重要性和各帝王年譜對歷史的重要性一樣。他首先唱歌贊頌9位女詩神,我們不妨說可能因為這些神是他在赫利孔山上的鄰居,在他那年輕人的想象中,似乎可以看到這些女神在山坡上輕歌曼舞,也好像在希波克里尼(Hippocrene)靈泉中洗滌她們細嫩的肌膚。然后他略微敘述奧林匹斯山以前諸神如何代代相生。最開始是“混沌神”,然后是廣闊的“大地神”,大地是諸神的永久所在地;按照希臘宗教的說法,神是居住在地上或地中,并且永遠接近人類。其次是塔耳塔洛斯(Tartarus),也就是冥世之神,在他之后是厄洛斯(Eros),也就是愛情之神,是“諸神中最美者”。混沌神生了“黑暗神”和“夜神”,兩者又生了“日神”和“蒼穹神”,“地神”生了“山神”和“天神”, “天神”和“地神”結合生了“海洋神”。我們現在在英文里把這些代表神的單詞如Chaos、Heaven、Earth、Mountains等的首個字母寫成大寫,但在赫西俄德時期,希臘文并沒有大寫字母,我們對他的了解主要是根據順序,最開始是混沌,然后是地、地的中間各部分,接著是夜、日和海洋,最后是欲望又生出了一切。很可能,赫西俄德是被9位女詩神啟示過的哲學家,然后把這些抽象事物人格化再寫入詩中。一兩個世紀后,西西里的恩培多克勒也使用了同樣的手法。這樣的一種神學觀可能就是進入伊奧尼亞人自然哲學的一個步驟。

赫西俄德的神話沉迷于巨怪和血腥,他并不反對神學上的色情文學。天神烏拉諾斯(Uranus)和地神該亞(Ge或Gaea)的結合,生出了一支泰坦(巨人)族,這個族的每個人都具有50個頭和100雙手。天神并不喜愛他們,于是把他們罰入地獄。但是地神對此頗為不滿,于是建議他們應當把他們的父親殺死。泰坦族中的一個叫作克羅納斯的愿意執行這個任務。于是地神大悅,她把克羅納斯隱藏在樹叢里,交給他一把帶著鋸齒的鐮刀,并教給他所有的策略。于是天神帶著夜神厄瑞玻斯(Erebus)來了,急于要求愛,用夜圍繞地神,并向四面伸展。于是克羅納斯殺死了他的父親,鋸斷他的肢體,并將他父親的肉扔到海里。從滴在地上的血中產生了憤怒之神,海水中的肉周圍浮起的泡沫產生了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于是泰坦族奪取了奧林匹亞山,廢黜了天神烏拉諾斯,并且立克羅納斯為王。克羅納斯娶了他的姐姐莉雅為妻,但他的父母天神和地神曾經預言他將被他的一個兒子廢黜,他吞噬了除宙斯外所有的兒子,而宙斯沒有被吞噬的原因是因為莉雅在克里特秘密地生下了他。當宙斯長大后,又廢黜了克羅納斯,強迫他吐出所有被吞噬的兒子,于是又把泰坦族驅回了地獄。

按照赫西俄德的說法,這就是諸神的誕生和神道。這里也有“遠見者”和“帶來火種者”普羅米修斯的傳說;這里也可看到冗長而不可勝數的神祇的奸淫故事,這些故事使眾多的希臘人和乘“五月花”號船自歐洲橫渡大西洋到美洲的美國人一樣,將他們的年譜追溯到諸神——我們從來不會想到奸淫故事能這樣的枯燥無聊。我們不知道這樣的神話在原始或幾乎野蠻的文化中,它的流傳普遍到何種程度,以及對赫西俄德究竟產生多大的影響。荷馬的寫作比較正派,因此很少提及這類神話。也可能在哲學批評及道德發展時代,這些故事將諸神陷于幾分名譽掃地是由于阿斯克拉吟游詩人的灰暗幻想。

舉世對赫西俄德唯一認可的詩,是他自奧林匹斯山走到了平地(并不是寫山上諸神)后寫出的一首關于農民生活非常有生氣的田園詩。《工作及度日》(The Works and Day)這首詩是對他哥哥珀爾修斯(可能只是為了文學的需要而作)的長篇斥責和忠告。這篇詩對他哥哥的描述非常奇特,里邊有句話是:“過度愚蠢的珀爾修斯,現在我向你提出善意的忠告。”據說這個珀爾修斯欺瞞了赫西俄德應有的繼承權,這位詩人在首次為人所知的勞動尊嚴說教中,告訴自己的兄弟:誠實與辛勤比罪惡與奢侈的逸樂更為明智。同時又有如下的詩句:“請看,你可能很容易選擇罪惡,甚至樂此不疲,因為它的道路平坦,同時唾手可得。但永生的神在成功之前安置了流汗和辛勞,這個道路險峻也遙遠,開始時也會令你艱辛和苦惱,但一旦到達巔峰,你將發現它確實康莊平坦,雖然在初期你遭受了不少困擾。”因此,這位詩人定下了辛勤從事農事的原則以及耕作、種植和收獲的適當天數,而后維吉爾又把這些格言潤飾成美好的韻律。他警告珀爾修斯夏季不宜飲酒過度,冬季不宜穿單薄衣服。他對波奧蒂亞城的寒冬有深刻的形容:“刺骨的寒風足以剝掉牡牛的皮。”海洋和江河被北風吹得卷起了浪花,樹林和松柏也在呼號呻吟,躲避白雪的獸類在欄中瑟縮一團。但是一所建筑良好的小屋如何溫暖舒適,這也就是勇毅和辛勤的長期報償。這里當然也有一位幫助自己的妻子,用辛勤的工作來償還丈夫對自己所作的貢獻。

赫西俄德對娶妻一事似乎很難下定決心。他一定是一個單身漢或一位鰥夫,因為一位有妻室在身邊的人談起女人來不會那樣苛刻。誠然,在這個片斷的神譜之后,這位詩人也開始寫一個俠義的女人譜錄,列舉敘述那些時代的種種傳說,因為畢竟在那個時代女英雄和男英雄一樣眾多,同時大多數的神是女神。但他在兩部主要著作里都以尖酸的口吻告訴人類,那位美麗的潘多拉(Pandora)如何把所有災禍帶給男人。其原因是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偷取了火種,于是宙斯懇求諸神塑造了女人,這個故事也算是希臘給予人類的禮物。


宙斯命赫菲斯托斯以最快的速度將泥和水混合,然后賦予人聲音和力量,并且在形貌表情上使其與永生女神那種可愛的處女美相似。然后他又命雅典娜教導她如何編造精巧的布匹,命美麗的金色阿佛洛狄忒圍繞她的頭部放射幽雅、痛苦的欲望和浪費四肢的多慮,但為賦予她一個如狗一樣的思想以及詭詐的態度,他又命使者赫耳墨斯……這些神都服從了宙斯的吩咐……諸神的使者給了她一個動人的聲音。因為所有在奧林匹亞華廈居住的諸神都給了她一件禮物,那件禮物對創造性的人類而言是災禍,所以他叫她潘多拉。


宙斯將潘多拉賜給厄比米修斯(Epimetheus),他雖然曾受其兄普羅米修斯的警告,不可從神處接受禮物或賜予,但他這次認為自己無法抗拒她的美麗。普羅米修斯曾經留給厄比米修斯一個神秘的盒子,并且告訴他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可開啟。潘多拉無法克服好奇心的驅使,打開了那個盒子,于是一萬個惡魔逸出盒外,開始為禍人間,而留在盒內的只有“希望之神”。赫西俄德說:“潘多拉一族是溫柔的女人,她所生的是有害的一族。所謂的女人就是一個大害,她們和男人同處,雖然是伴侶,但只能與你共富貴,不能共貧賤……因此,宙斯將女人賜給男人實際上是賜給了一個災禍。”

但是我們這位反復無常的詩人又說:“呀!獨身和結婚一樣不是好事。老境孤寂固屬可憐,而沒有子嗣的人在死后他的財產就要轉入宗族。因此,還是結婚好(雖然不要在30歲以前),最好還是有后(雖然不要超過一個),為的是避免財產被瓜分。”另外,他有一首詩:


當你已屆盛年的成熟,

自然想到嬌妻和華屋;

三十而娶是明訓,

過早過晚均非福……

選妻應選童貞女,

明智的愛情可令伊人衷心折服。

先在已知和鄰區處女中觀察;

千萬謹慎,切勿輕忽,

深恐偶一不慎,

隨時可被粉紅色的陷阱顛覆。

淑女人間不易見,

僅有天賜是良緣。

塵間也有不幸事,

那便是一個無才無德、只知揮霍的妻室。

她不需要點燃物欲的火,

就可焚毀你辛勤耕耘的成果。

她可以使你粉身碎骨,

在未屆盛年就可以結束你寶貴的前途。


按照赫西俄德的說法,人類在這個災難降臨之前在地上度過了很多快樂的世紀,在克羅納斯時期(維吉爾所說的“農神朝代”[saturnia regna]),諸神創造了金族(Golden Race)人類,這些人本身就像神,無憂無慮地生活,大地自動為他們生長了充足的食糧,并養育他們的肥健畜群,他們歡度許多愉快的節日,且從不衰老,死亡最后的來臨,就像一種無痛和無夢的睡眠。但后來諸神由于一時的心血來潮,又造了銀族(Silver Race)人類,這一族遠不及金族,要經過很長的時間才可長成,經過一個短暫而受折磨的成熟時期,隨即死去。然后宙斯又造了銅族(Brazen Race)人類,有四肢,有武器,并居住于銅屋內,他們之間發生了多次戰爭,于是“黑死神”籠罩了他們。隨后宙斯又造了“英勇族”(Heroic Race),這些人曾經在底比斯和特洛伊作戰,在他們死亡后,即赴“福島”(Isles of the Blest)諸島過無慮的生活。最后和最糟的是鐵族(Iron Race),卑鄙貪污,窮而臟亂,晝夜辛勞悲慘,子不敬父,對神祇既不虔敬又很吝嗇,懶惰而愛植黨朋,互相爭戰殘殺,收受賄賂,互不信任且有內訌,并輕蔑污辱貧窮者。赫西俄德呼喊說:“但愿我沒有生在這個時代,早到晚來均佳。”他并且希望宙斯很快埋葬這一族。

以上是赫西俄德利用神學史對他那個時代的貧窮和缺乏正義所作的說明。他對這些罪惡的了解是出自親身經歷,而他用英雄和神祇所形容的以往人類,當然要比較高貴可愛。誠然,人類不會永不長進,更不會永如他在波奧蒂亞所見的農民那樣困擾和可憐。他并不知道他對他那個階級所抱的成見有多深,他對生活和勞動以及女人與男人的看法有點狹隘與塵俗,甚至完全是一種商業的眼光。荷馬對人類事物的看法則稍有不同,他認為這既是一種罪惡和恐懼的展露,但同時也有偉大和高貴的一面。荷馬是一個詩人,他了解對美善的一次接觸可以償贖許多的罪惡;赫西俄德是一個農民,他嫉恨娶妻子的代價,也抱怨敢與丈夫同席而坐的妻子的厚顏卑鄙。赫西俄德用帶有狂暴性的坦誠來告訴我們早期希臘社會的丑惡無恥——王室和貴族的華貴和戰爭都是依賴于奴隸和小農的胼手胝足,但奴隸和小農都生活于極端的貧困中。荷馬為王公及貴婦歌頌英雄王子;赫西俄德不重視什么王子,只是歌詠一般平民,并高聲地歌頌。在他的詩歌里,我們可以聽到農民揭竿而起的喧鬧聲,好像而后梭倫在阿提卡的改革和以后庇西特拉圖(Peisistratus)奪取政權后的獨裁都是由這種聲音所激起的。歷史上對于赫西俄德的死亡沒有記載。但傳說中有云:在他80歲時,他因勾引克呂墨涅(Clymene)而被她的兄弟所殺,其尸體被投入海中,然而克呂墨涅為他生了一子,即抒情詩人斯特西科羅斯,據說生于西西里。

在波奧蒂亞城一如在伯羅奔尼撒一樣,土地是屬于居住于城鎮或城鎮附近的貴族。城內最繁榮的地區是在柯帕伊斯(Copais)湖的周圍,這個湖現在雖已枯竭,但曾經供應一個包括許多涵洞和復雜的溝渠灌溉系統的用水。在荷馬時代的末期,這個令人欣羨的地區曾經被住在埃皮達魯斯的波埃昂(Boeon)山附近并以該山命名的民族入侵。這些入侵者攻占了喀羅尼亞(在其附近,而后菲利普結束了希臘的自由)、底比斯(他們未來的首都),最后還奪取了米尼安古都奧爾霍邁諾斯。在古希臘時代,這些和其他若干城鎮都在波奧蒂亞邦聯制度下接受底比斯的領導,公共事務由每年所選出的波奧蒂亞執政團負責處理,所有人都在克羅尼亞(Coronea)共同慶祝泛波奧蒂亞節日。

在習慣上,雅典人譏諷波奧蒂亞人麻木不仁,并且把他們思想行動的遲鈍歸因于飲食過量和潮濕、多霧的氣候——很像法國人對英國人的批評。這種論點可能有幾分真實性,因為波奧蒂亞人在希臘歷史上扮演了一個令人生厭的角色,例如他們在底比斯協助入侵的波斯人,幾個世紀中雅典人都感覺如芒在背。但我們對勇敢而忠誠的波奧蒂亞人,辛勤工作的赫西俄德和唱技高超的品達,高貴的伊巴密濃達以及特別受人歡迎的普盧塔克則持不同的看法。因此,我們從雅典人批評其敵人的觀點來論其敵人,必須保持謹慎的態度。

德爾菲

自普盧塔克的喀羅尼亞城出發,冒著生命危險連續越過12座山,在帕納索斯的山坡上,就是圣城德爾菲。下降1000英尺是克里西亞(Crisaean)平原,那里有上萬株的橄欖樹,樹葉閃爍發光;再下降500英尺是科林斯海灣的一個港口;遠處的船只好像停滯般緩緩移動。更遠的地方是其他山脈,對面被夕陽所映紅的落霞所籠罩,呈現出很有氣魄的紫紅色。在一個道路轉彎處是卡斯塔利亞(Castalian)噴泉,這個噴泉四面都是成直角的垂壁,形成了一個深谷。根據傳說,德爾菲的公民將伊索(Aesop)從這些垂壁上投下(這也就對他寫的寓言增加一頁內容);依據歷史記載,洛克利安羅的弗羅梅洛斯(Philomelus)在第二次圣戰中在此戰勝并驅逐了洛克利安人。希臘人因阿波羅神殿的財物與權利曾發生過兩次圣戰:第一次于公元前595至前585年,這次南部希臘人結束了鄰區的居民對經其港口前往德爾菲進香膜拜的旅客的橫征暴斂;第二次為公元前356至前346年,希臘聯合軍隊在馬其頓王菲利普領導下,驅逐了攻占德爾菲并將廟產沒收的弗西斯人。第一次圣戰結果導致德爾菲中立化,并建立皮西亞賽會(Pythian games),第二次則導致馬其頓征服全希臘。這上面便是帕納索斯的雙峰,也是9位女詩神在赫利孔山后的定居之地。希臘人攀登數百英里的曲折山路,置身于煙雨濛濛的高峰或陽光普照的海邊巖石上,四周或是天然美麗的景色,或是充滿幽暗的恐怖,這時很難懷疑在這些大石下面的山內居住著一些可怖的神祇。這里一再發生地震,首先嚇走了劫掠的波斯人,一個世紀后又嚇走了劫掠的弗西斯人,再過一世紀后又嚇走了劫掠的高盧人,這似乎是神在保護自己的廟堂。根據希臘最古老的傳說,所有頂禮膜拜的人一直群聚于此,以求發現谷中吹出的風和地下冒出的氣,這風和氣就是神的愿望。對希臘人而言,那塊幾乎封閉地氣出口的大石,就是希臘的中心,因此也就是“世界之臍”(omphalos)、全世界的中心。

希臘人就在這個中心建立了他們的祭壇,首先奉祀地神,后來是奉祀英勇的征服者阿波羅。那個谷口曾經由巨蛇把守,使人無法接近,后來太陽神阿波羅將巨蛇射死,于是變成了神殿的偶像。當早期的神殿遭遇火災(公元前548年)后,自雅典放逐的阿爾克邁翁家族(Alcmaeonids)的富有貴族利用全希臘捐助的金錢和他們自己的財富,重建神殿。新殿的正面用大理石筑成,周圍繞以多利安式環柱,而支柱則為伊奧尼亞式列柱,希臘人是很少看到過這樣華麗莊嚴的神殿。有一條蜿蜒的圣路通往山上的神殿,這條路的每一步都用神像、柱廊和“財寶庫”(treasuries)加以裝飾(這里所說的“財寶庫”是指希臘城市在各圣地——奧林匹亞、德爾菲及得洛斯所建的小型神殿,用以儲藏金錢或用作個人對神的奉獻)。在馬拉松之戰前的數百年,科林斯和西塞昂在德爾菲修建了這種“財寶庫”,后來雅典和底比斯所建的可以和前者媲美,而克尼都斯和西弗諾斯所建的則超越了他們。為了使人不致忘記戲劇是希臘宗教的一部分,在帕納索斯山坡上所有建筑物當中,建了一座戲院。最高地方建造的是一座環形看臺的競技場,希臘人就在那里對他們所最熱衷的健康、毅力、美麗和青春舉行崇拜。

我們可以用想象來描述當時阿波羅節日的盛況——狂熱的朝圣者擁塞于通往圣城的道路上,嘈雜的旅店和帳幕中滿是旅客,無數善于利用機會的商人在路邊搭起臨時攤位,百物雜陳,朝圣客帶著好奇和懷疑的心情從這些攤位前面經過,通往阿波羅神殿的路上自然滿是人潮,朝圣客把他們的奉獻或祭品恭謹地置于殿前,虔敬地恭頌禱詞,帶著敬畏的心情在戲院觀賞表演,再步履維艱地攀登數百級臺階前往競技場目睹皮西亞賽會,或向遠處眺望高山和大海。在這樣熱切的期望下,他們度過自己的生命。

次要的城邦

在希臘歷史上,其西部大陸地區一直過著田園式和被征服的生活,并對這種生活感到滿足——即使時至今日,也不例外。住在洛克利、阿托利亞、阿卡納尼亞(Acarnania)和埃尼亞尼亞(Aeniania)的人們過于接近原始生活,而對瞬息萬變的交通和貿易一無所知,也沒有時間接近文學、哲學和藝術,也無法看到在阿提卡非常重視的健身房和戲院一類的設施。至于他們的神殿,只是毫無藝術裝飾的村莊廟宇,根本談不上激發民族感情。在長期歷史中也偶爾出現過中等城市,例如在洛克利的阿姆披撒(Amphissa),阿托利亞的諾帕克圖斯(Naupactus),墨勒阿革洛斯和亞特蘭大曾經獵野豬的地方小卡利頓(little Calydon)。在卡利頓附近西海岸是現代化的邁索隆吉翁(Mesolongion,或稱Missolonghi),希臘愛國者馬可·波扎利斯(Marco Bozzaris)曾經在那里作戰,而拜倫(Byron)死在那里。

在阿卡納尼亞和阿托利亞間流著希臘最大的河阿刻羅俄斯河(Achelous)——富于想象的希臘人把它敬為河神,并向之禱告與奉獻犧牲以祈求免災(勿泛濫)。在埃皮達魯斯的發源地附近有斯佩耳刻俄斯(Spercheus)河,流經埃尼亞尼亞小邦的兩岸,那里曾經居住著荷馬時代之前的阿哈伊亞人和一個被稱為“希臘人”(Hellenes)的小部族,由于偶然被使用,所有希臘人此后采取了這個名字作為族名。向東是色摩比利山脈,因為它的硫黃溫泉和山嶺與馬利卡(Malic)灣間的自北向南的戰略要道而被稱為“溫泉關”(Hot Gates)。然后跨過奧斯利斯(Othrys)山,再通過阿哈伊亞、弗西奧蒂斯,就可進入色薩利大平原。

就在此地的法薩盧斯(Pharsalus),愷撒的疲憊軍隊殲滅了龐培的軍隊。色薩利的谷物在全希臘是最豐饒的,馬是最靈駿的,但藝術卻是最貧乏的。很多河流自各方匯流于珀紐斯(Peneus),使自本邦的南部到北部諸嶺的山麓整個形成一片肥沃的沖積層。自珀紐斯出發,披荊斬棘,跨越色薩利山可以到達色雷斯海。在奧薩(Ossa)和奧林匹斯山兩峰間形成了尖陡如削的滕比河谷(Vale of Tempe),在這個地區,足有4英里湍急的河流被高出河床1000英尺的陡峭絕壁包圍。各大河沿岸有很多城市,如弗里(Pherae)、格蘭農(Crannon)等,這些城市都是由依賴奴隸的辛勞為生的封建貴族所統治。這個地區的極北部便是奧林匹斯山,即希臘的最高峰,也就是奧林匹亞諸神的居所。在其北部與東部的山坡上是比埃里亞(Pieria),繆斯諸神在移居赫利孔山前曾居于此地。英國詩人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有首富有哲理的打油詩:    一知半解是危險;  痛飲比埃里亞的泉水,否則一滴也不沾。沿著海灣南行是馬格尼西亞,是自奧薩和皮立翁升起的連綿山嶺。

自馬格尼西亞渡過海峽數英里處便是埃彼亞大島,這個大島在內灣與外愛琴海間沿著大陸海岸平行延伸,使自己成為查爾西斯的一個半島的樞軸,幾乎和波奧蒂亞連接。島的中央山脈形成一條脊骨,也就是奧林匹斯山、奧薩、皮立翁和奧斯利斯諸山的延長,并終止于基克拉澤斯群島。因為它的沿岸平原異常肥沃,在多利安人入侵時期,伊奧尼亞人曾從阿提卡到達這里。在公元前506年招致了雅典人的征服,雅典人的借口是:如果雅典在比雷埃夫斯遭到封鎖,不能獲得埃彼亞人的糧食,則必遭受饑荒。其在鄰區蘊藏的銅、鐵礦產和貯藏的骨螺,使查爾西斯獲得財富,并因此得名。曾經有一個時期這里是希臘冶金業的主要中心,其所制造的利劍獨霸全國,銅花瓶也極為精美。島上的貿易,使用一種自查爾西斯運出的希臘古幣,使島上的公民更為富有,也因此使他們在色雷斯、意大利和西西里建立了利于商業的殖民地。埃彼亞人的度量衡制度幾乎成為全希臘的標準制度;查爾西斯的字母,由埃彼亞在意大利庫邁(Cumae)的殖民地傳給羅馬,再由羅馬人通過拉丁文傳入其他國家,于是成了現代歐洲所使用的字母。在查爾西斯以南數英里,是其古代競爭對手艾瑞特利亞(Eretria)。柏拉圖的一位學生邁內德姆斯(Menedemus)在那里設立了一所哲學學校,但就其他方面而言,無論艾瑞特利亞或查爾西斯在希臘思想或藝術史上均無輝煌成就。

自查爾西斯通過一座于公元前411年所建的木橋,跨越歐里普斯海峽可轉回波奧蒂亞城。波奧蒂亞沿岸數英里以南是小鎮奧利斯,阿伽門農曾在那里向神奉獻了他的女兒作為犧牲。在這個地區曾經居住著一個不大著名的格拉伊(Graii)部族,這個部族隨同埃彼亞人共同派人到距那不勒斯不遠的庫邁殖民;羅馬人通過這些人給予所遇見的赫楞(Hellenes,希臘人當時自稱)一個新名稱叫Graici(Greeks,希臘);從這時起,全世界都知道了所謂海拉斯(Hellas),而這個名稱則是其居民從沒有自行用過的。向南行是塔那格拉(Tanagra),這里的女詩人科里納(Corinna),曾于公元前500年自大詩人品達處獲獎;這里的陶工曾于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制作了歷史上最著名的小塑像。再向南行5英里便到了阿提卡。從帕內斯(Parnes)山脈的諸峰上此時已可分辨雅典的各山。

阿提卡

·雅典的城鎮

這里的整個氣氛似乎頗為不同——潔凈、爽朗和光明,每年有300天的晴天。這時我們立刻會想起西塞羅對雅典清爽氣候的贊美,他認為這種氣候對雅典敏銳的思想大有貢獻。阿提卡秋冬有雨,夏季極少。霧與煙雨也少見。降雪在雅典每年約一次,周圍山頂每年約四五次。夏季很熱(雖然干燥但尚能忍受),而且在古時因低洼地區有瘴癘之氣,對健康有損。阿提卡的土壤甚為貧瘠,幾乎所有地區的地下石均接近地表,使所需極簡單的農作也極為困難,令人極為沮喪。僅有冒險性的行業及需要耐心培植的橄欖與葡萄,才促成阿提卡的文明。

在此不毛之地能出現很多城鎮,實在令人驚異。這些城鎮散布各處,在沿海各港和各山谷中隨處可見。一個活潑而進取的民族在新石器時代到阿提卡定居,他們受到了伊奧尼亞人的歡迎并互相通婚(伊奧尼亞是一個邁錫尼族和阿哈伊亞族的混合民族,在北部民族南遷并入侵時從波奧蒂亞城波埃修和伯羅奔尼撒撤逃于此)。這里沒有外來民族剝削當地居民,他們是中等身材,面色較黑,有混合的地中海血統,直接承襲古赫梯文明的血統和文化,對其固有氣質引以為自豪,而將傲慢自負的半野蠻人多利安族摒于國家神殿和衛城之外。

血統關系形成了他們固定的社會組織。每一個家庭都隸屬于一個部族,每一部族都說他們屬于某一神圣英雄之后,他們參與同一宗教儀式,有共同的執政官和財寶庫,共同耕作公田,彼此間共享通婚和繼承遺產的權利,也接受互助、復仇和共同守護的義務,最后也葬于同一墓地。阿提卡四個部族各自包括三個氏族,每個氏族包括三個宗族,每個宗族可能包括30個家庭。阿提卡社會的這一血族區分不僅使其形成了自然的軍事和動員組織,也形成了一種以宗族為基礎的古老家庭貴族。因此,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在其能建立民主之前不得不先將這些部族重新分配。

可能每一個村鎮的起源就是一個宗族的居處,有時這個村鎮即以宗族之名為名,或以其所崇祀之神或英雄命名,雅典即是一例。旅客自東波奧蒂亞進入阿提卡之后首先到達奧羅普斯(Oropus)。這是一個邊境城鎮,因此不會留下什么印象,不但以往如此,如今也不例外。公元前300年,哲學家狄凱阿克斯(Dicaearchus)曾經說過:“奧羅普斯是一些叫賣販子聚居之所。這里關卡官員的貪婪舉世無出其右,他們的詭譎不僅根深蒂固而且與生俱來。他們掃除了社會上有禮儀的人士,所以大多數人非常粗蠻。”自奧羅普斯南行要經過一連串距離很近的城鎮——拉姆諾斯(Rhamnus)、艾費登(Aphidna)、德塞里亞(Deceleia,伯羅奔尼撒戰爭時的一個戰略要點)、阿夫奈(Acharnae,喜劇家阿里斯托芬的“好戰的綏靖主義者狄凱俄波利斯”的故鄉)、馬拉松和布勞倫(Brauron)——在這里的大神殿中放有俄瑞斯忒斯和伊菲吉妮婭自陶里——切爾松尼斯(Tauric Chersonese)運來的月神阿爾忒彌斯塑像,同時在陶里——切爾松尼斯,每四年一度,阿提卡人可盡量來參加對月神的虔敬活動。然后是普拉西厄(Prasiae)和圖里庫斯(Thoricus);緊接著是對雅典經濟和軍事極為重要的勞留姆(Laurium)銀礦區;然后是在半島頂端的蘇紐姆(Sunium),在這里的絕壁上矗立著一所美麗廟宇,可以作為水手的燈塔,以期他們能對那不可捉摸的海神波塞冬提交奉獻。然后就可向西岸阿提卡(阿提卡是半海岸區,其名得自“Aktike”,沿海地之意)前進,經過安那弗里斯(Anaphlystus)到達薩拉米斯島其名稱可能是腓尼基人從Shalam一詞而來,意即和平。,這里是埃阿斯和歐里庇得斯的家鄉;然后是埃萊夫西斯,是德墨忒爾女神和她諸種神秘傳說的圣地,從這里就可回到比雷埃夫斯。各種貨物從地中海沿岸各地運送到這個遮蔽良好的港口(在雅典將軍狄密斯托克利發現這里可能成為良港以前,一直被人忽略),供雅典人使用及享受。因為土地貧瘠,接近海岸以及港口眾多,于是誘使阿提卡人從事貿易;因為人們堅定勇敢,富于發明創造,使其贏得了愛琴海市場。通過這個商業帝國,雅典在伯里克利時期獲得了財富和權力,并達到文化的最高峰。

·寡頭政治下的雅典

上述各城鎮不僅是雅典的背景,也是雅典的成員。根據希臘人的說法,我們已可了解,忒修斯將阿提卡人統一于一個政治組織及一個首都。根據傳統說法,忒修斯于公元前13世紀統一阿提卡。然而,雅典人統一阿提卡大概不會早于公元前700年,因為撰寫于當時的荷馬史詩中的《德墨忒爾頌》提到埃萊夫西斯城有自己的君王。在距比雷埃夫斯5英里的伊米托斯山(Hymettus)、彭特利庫斯(Pentelicus)和帕內斯中,雅典圍繞著古老的邁錫尼衛城發展,所有阿提卡的地主都是它的公民。最古老和最富有的家族經常支配并制衡著權力:在動亂和遭受威脅時,他們容忍王權;但當秩序恢復、局勢穩定后,又要向中央政府索回他們的封建勢力。在科德羅斯(Codrus)王抵抗入侵的多利安人英勇犧牲后(可能在公元前1068年),按照傳說,他們認為沒有人能有資格繼承他,因而選舉了終身任職的執政官。公元前752年,他們又將執政官的任期限制為10年,公元前683年又改為1年。而后,因為一個機會,又把執政官的權力由9人分享:一位“命名”(eponymos)執政官,在這一年中所發生的事件以他的名字記錄日期;一位“王者”(basileus)執政官,僅擁有“王”的頭銜,實際上只是宗教領袖;一位“統帥”(polemarchos)執政官,作為軍隊的指揮官;另外6位“立法”(thesmothetai)執政官。因此,在雅典和在羅馬與斯巴達一樣,推翻一個專制政體并不代表平民的勝利,或任何有計劃地向民主之途邁進,只不過是封建貴族的重新掌權,或是歷史性的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的交替、選擇采用而已。由于這樣的零星或逐次革命,王權逐漸被削除,其職權也僅限于祭司的功能。“王”一詞在希臘憲法上一直保留到古希臘歷史的結束,但實際的王權從未恢復。名稱即使未變,制度也可能無恙,但實質則已因上述情形而變更或破壞。

貴族(Eupatrid)寡頭政治執政者統治阿提卡近5個世紀之久。在他們的統治下,形成了三個政治階級:hippes,即武士,擁有馬匹,可編組為騎兵;zeugitai,戰時可作為重甲步兵;thetes,即受雇傭的勞力,可作輕甲步兵使用。前兩者被視為公民,只有武士可作執政官、法官及祭司。各執政官于任期滿后,如無不良聲譽,即自動成為議會(boule)議員,議會通常于涼爽的傍晚在亞略巴古山(Areopagus,又稱Ares' hill,戰神山)集會,選舉執政官,治理全邦。即使在專制時期,此議會也能限制王權的擴張;而今于寡頭政治下,其權力的崇高與羅馬元老院(senatbls)一樣。

從經濟角度講人也有三種區分。最上層為eupatriols,這些人在城鎮中居住,生活比較奢華,奴隸及雇傭的工人為其耕作鄉間的田地,商人利用其貸款為其經營謀利。其次的富有者為demiurgoi,或稱勞工大眾,即有固定職業者、手工業者、從事貿易者及自由勞工。通過殖民開拓新市場以及貨幣制度使貿易得以自由后,這一階級的勢力有爆炸性的增長,因為在梭倫及庇西特拉圖時期使其在政府中獲得職位,而在克里斯提尼和伯里克利當權時,其影響力達到巔峰。大多數勞力均是自由人,奴隸的地位雖更低,但仍為少數。最貧苦者為georgoi,其實際意義為“耕田者”,小農終身胼手胝足以求一飽,并須設法應付債主與地位崇高的地主的貪婪壓榨,其唯一的安慰是本身也擁有一小塊土地。

若干小農以往也擁有相當廣大的土地,但是他們的妻子比田地更為多產,一代代的繁衍,土地也一再重分。田產由宗族共有的情況迅即消逝,籬笆、溝渠、矮叢籬等標志,均顯示土地的分配及私有。當原有土地越分越小,鄉間生活越來越艱苦時,很多小農就出售其土地(雖然這將遭受罰款及褫奪公權的懲罰)后前往雅典或其他較小城鎮從事貿易和手工藝。其他在無法應付對地主應盡的義務時,只好變為佃農,將收獲留一部分作為報酬,其余則呈繳地主。另一部分的奮斗更為艱苦,在無法度日時以土地作抵押高利貸款,最后無法償還時,發現其本身及土地均成為償債工具,土地被債主沒收,本身淪為奴隸。沒收抵押土地的債權人被認為是土地主權的假定所有人,其權力至所抵押的債款償還為止,而債權人則在土地上豎立一塊石板,以說明土地的所屬。于是自由小農的土地越變越小,而其人數也逐漸減少,但另一方面大地主的土地則越變越多。亞里士多德說:“少數地主擁有全部土地,而實際耕作的農民因無法繳納地租或償還債務,只有被賣作奴隸,甚至賣往外方。”對外貿易及廢止以物易物而代以貨幣,使小農的生活更為困苦;因外國進口食物的競爭使農作物價格無法升高,而制造品的價格則非其本身所能控制,且該項制造品價格每十年均有不可思議的上漲。一個荒年可改變很多農民的命運,其中若干人甚至餓斃。阿提卡地區的貧窮情形已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農民甚至歡迎戰爭來臨,因為期望在戰爭中可奪取較多土地,同時人員戰死后則可減少許多吃飯的嘴。

同時,在城鎮內的中產階級不受法律限制,逐漸用奴隸代替自由勞工,因而使自由勞工的生活更為貧困。體力勞動的低廉出人意料,任何有能力購買體力者均不肯再親自工作。用手工作已成為一種被束縛的象征,已成為自由人不屑的工作。地主因嫉妒貿易商財富的增加,將其佃農急需的食物售到外邦,最后,基于債務法,只好將雅典人也出售。

有一個時期,人們希望德拉科(Draco)的立法可以矯正這些罪惡。約在公元前620年,這位立法者被任命從事立法,也是首次在書面上草擬一種可以恢復阿提卡秩序的法律制度。據我們所知,他的法典的主要進步體現在將新富者可以膺選執政官的資格作適度或緩和的擴大,并且用法律代替家族的復仇,之后所有殺人案件均由最高法院審理。最后一點是一種基本和進步的變更,但是要想能夠付諸實施,必須使想要復仇者相信法律比他自己的復仇行動更為可靠、更為嚴重。德拉科立法中的懲罰極為嚴峻,因此,當他的法律大部分被梭倫的法律取代后,人們所能想到的是他的處罰而非他的法律。德拉科的法典凍結了未經節制的封建主義的殘酷習慣,但是對于如何使債務人免于奴役、如何緩和弱者遭受強者的剝削,則毫無貢獻。對公民權利雖稍有發展,但仍使貴族完全控制法庭,使貴族對影響其本身權益的爭端完全基于自身利益來解釋法律。對財產所有權的保護較以往任何時期更為加強:零星的偷竊,甚至怠惰,如果是公民要遭受剝奪公權的處分,其他人則被處死。

在公元前7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無助的貧困人民所遭受的痛苦和富人在法律保護下所積聚的財富形成尖銳對立,已將雅典帶到了革命的邊緣。平等并非自然的,如果能力和詭譎均可自由發展,不平等自將成長,直到在社會戰爭不分軒輊的貧窮中自行毀滅為止。自由與平等并非伙伴,而是仇敵。財富的集中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時它又是注定要失敗的。普盧塔克說:“貧富不均已甚為嚴重,這個城市已真正到了危險的境地……似乎除了一個高壓力量外,并無其他方式可以解除這種困擾……”貧者發現他們的處境每況愈下,政府和軍隊都在他們主人的手里,腐敗的法院所裁決的案件總是與他們的利益相反,于是開始討論暴力反抗,將財富作一次徹底的重新分配。富人既不能合法地收回所貸出去的債務,同時憤怒于對他們的積蓄與財產的挑戰,于是求助于古老的法律,并準備以武力對付似乎不僅威脅他們財產,同時也威脅固有秩序、整個宗教及文明的暴民。

·梭倫改革

說起來很難使人相信,雅典在這種情形下(各國在歷史上也一再出現這一情形),能有一個人,既不訴諸暴力,也不作慷慨激昂的演說,而能說服貧富雙方達成折中方案,不僅扭轉社會的暴亂,也為雅典的獨立發展建立一個新穎而更寬宏的經濟秩序。梭倫的和平革命實在是歷史上一個令人興奮的奇跡。

梭倫的父親是一位有純正英雄血統的貴族,屬于科德羅斯王的后裔,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海神(波塞冬)。他的母親與庇西特拉圖的母親是堂姐妹,后者后來成為僭主,也是第一個違犯后又鞏固《梭倫法典》(Solonian Constitution)的人。梭倫在幼年時期也積極地參加那個時代的活動:他寫詩,歡唱“希臘之友誼”(Greek Friendship),同時也像詩人提爾泰奧斯一樣,用他的詩文鼓勵征服薩拉米斯。迨至中年,他的道德觀與詩成反比例的發展,他的詩已不動人,而他對人的忠告則甚為卓越。他告訴人們:“許多不應富的人富了,而品德較佳者仍貧困。但我們不會用我們的品德換取他們的財富,因為品德永遠芳香,而財物經常易手。富人的財富并不比僅有腸胃、心肺和雙足的人更為偉大,因為這個腸胃、心肺和雙足帶給后者的是快樂而非痛苦;當然也不比能欣賞童子和幼女如花般的活潑美麗和能適應季節變化隨時調整其生活的人更為偉大。”有一次雅典發生暴亂,梭倫保持了中立,幸虧是在他著名的法典規定這種中立行為是一種罪行前,否則將受處分。但他毫不躊躇地譴責富人將大眾陷入痛苦掙扎的赤貧所使用的方法。

如果我們相信普盧塔克的說法,那梭倫的父親“因為行善而散盡了家財”。梭倫則從事貿易,其經營極為成功,獲利頗豐,足跡遍及各處并因此獲得了豐富的經驗。公元前594年,當中產階級代表要求他成為“命名”執政官,但授予獨裁力量以緩和社會戰爭、建立一新憲法并恢復邦內穩定時,其年齡尚輕(44歲或45歲)。上層階級由于相信一個富人必仍具保守主義色彩,所以也勉強同意。

梭倫最初的措施雖甚為簡單,卻是很激烈的經濟改革。他沒有采取行動來重新劃分土地,這使極端分子頗感失望。這種極端分子的態度勢將導致內亂和長期的暴亂,并將迅速回復至不平等。但是他的著名的《解負令》(Seisachtheia, Removal of Burdens)則極為成功,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說法,梭倫取消了所有的債務(包括私人和國家債務)此項法律很可能不適用于商業債務,因為其中并不涉及個人勞役。,并一舉解除了阿提卡所有土地的抵押關系。所有奴隸及因債務而遭受奴役者均被釋放,對售予外邦遭受奴役者也全部索回釋放,并禁止將來再有任何奴役制度。投機取巧本是人類的天性,梭倫的很多朋友聽說他將要取消所有的債務,因而以抵押方式購入了廣大的土地,后來保留了購入的土地,但并未付出抵押。關于這一點,亞里士多德在他的描述中特別明顯地說明這是很多人發財的原因,但因其事過于久遠,旋即不復為人所記憶。梭倫一直被人懷疑在上述的套購土地中有串謀行為。后來才發現,他作為一個很大的債權人,因自己的法律而遭受了損失。富人對此曾強烈抗議,認為這是一種沒收財產的法律,但并無結果。不出10年,眾人一致認為他的這一行動確實平息了阿提卡的一場動亂。

關于梭倫的另一項改革很難明確解釋,也不易肯定。亞里士多德說梭倫大幅度地以歐波克(Euboic)制代替了菲多尼安(Pheidonian)制(即在阿提卡一直使用的艾吉內坦貨幣,Aeginetan),并將原來每1米納相當于70德拉克馬(drachmas)改為相當于100德拉克馬。按照普盧塔克更完備的記載,梭倫將原被視為73德拉克馬的米納改為相當于100德拉克馬,是因為在還債的時候所償還的數目雖然相同,但價值則較低,這對必須償還大量債務的人助益甚大,而對債權人則無損失。也只有和藹慷慨的普盧塔克才能想出梭倫所采用的是一種通貨膨脹方式,使用這一方式可減輕債務人的負擔而無損于債權人——除了在若干情形下半片面包比全無更好外。英國歷史學家格羅特和其他人解釋普盧塔克的說法為:梭倫先將幣值貶值27%,可以減輕一些地主的負擔,因為這些地主已被剝奪了應獲得的抵押,同時也是他人的債務人,他們原希望收回抵押以償還債務,但抵押既被剝奪,因此借貶低幣值以減輕其負擔。但對向商人大量放款的地主則是另一重擊,因為這種貶值的受惠者是商人而不是地主或小農(小農的抵押早已被免除)。也可能梭倫根本沒有貶低幣值的意思,只是想實行便于在富足和成長中的伊奧尼亞市場通用的歐波克幣值,來代替已往在伯羅奔尼撒貿易中甚為便利的幣制。

較經濟改革更能垂之永久的是那些形成梭倫憲法的歷史性法令。梭倫首先實施大赦,釋放那些曾經企圖篡奪政權而被入獄或放逐的政治犯。然后直接或由暗示廢止大部分的德拉科法令,僅保留其有關兇殺的法律。因此,梭倫立法的本身便是一種革命,之后所有自由人在法律前一律平等,無論貧富都要受同樣的約束和懲罰。因為得到工商階層的支援,而且這一階層已有相當的人數供職于政府,梭倫將所有在阿提卡的自由民依照財富區分為四個集團:第一個集團是pentacosiomedimni—500蒲式耳人(five-hundred-bushel men),即其所得達到或相當于500蒲式耳;第二個集團是hippes,即其所得在300—500蒲式耳之間;第三個集團是zeugitai,即其所得在200—300蒲式耳之間;第四個集團是thetes,即所有其余的自由人。榮譽與稅捐也依此區分,不納稅捐就不能享受榮譽。進而,對第一級是依其年度所得12倍課稅,第二級為10倍,第三級為5倍,財產稅事實上是一種累進的所得稅。第四級則免稅。只有第一級可膺選為執政官及軍事指揮官,第二級可任政府較低級官員及騎兵,第三級可充任重甲步兵,第四級則僅能充任國家的一般士兵。這一特別區分法削弱了寡頭政治權力所依賴的宗族組織,建立了“財富及榮譽政治制度”的原則(依公民可征繳稅捐的貢獻決定其在政治生活中的榮譽或聲望的制度)。在整個公元前6世紀和公元前5世紀的部分時間內,也有一種類似的“豪富政治”盛行于希臘的大多數殖民地內。

《梭倫法典》在政府的最上層保留了原有的議會,但多少削減了它的獨占性和權力,使第一階級的人都能加入,同時使之對所有人民和官吏的行為仍擁有無上權力。在這個機構下面,他成立了一個“四百人議會”(Council of Four Hundred),由4個部族各推選100人組成,這個議會選擇、審查并準備所有被提交到民眾大會的事務。在這個寡頭政治的最高階層下面,梭倫為迎合強者,可能出于善意的預謀,設立了一個基本上的民主體制。荷馬時代古老的ekklesia又被恢復,所有公民都應邀參加民眾大會的商討。此前所有執政官均由議會指定,此后每年由民眾大會選舉。民眾大會也可隨時向這些官吏提出質詢、指責及懲戒;當執政官任期屆滿時,民眾大會對其一年內的公職行為詳細審閱檢討,如果認為必要,則阻止其依常例進入議會;尤其重要的是(雖機會不多),民眾大會可使較低階級的公民和較高階級的公民一樣,能夠依票選獲得進入heliaea的同等權利(heliaea是一由6000陪審員組成的機構,由該機構成員組成各級法院,除兇殺及叛國罪外均可由該法院審理,人們對地方官吏的任何行為也可向該法院提出上訴)。亞里士多德認為若干人相信梭倫故意使其立法有晦暗不清處,以便一般民眾能依其司法權力擴大其政治力量。普盧塔克更補充說:“因為各級間的差異未能通過法律文字予以調整,因此必須將其各項問題提訴于法官,而法官于是又成為法律的主人。”因此這一項民眾上訴權成為雅典民主的階梯與保障。

在此基本立法之外,對希臘歷史最重要的,是梭倫增列若干其他法律,以求解決當時的各項次要問題。首先,他使在習慣上早已被認可的私有財產制合法化。如果一人有子嗣,在死亡時可將財產分配給諸子;如果無子嗣,可將其財產遺贈給任何人,在此種情形下,通常其財產會自動轉入宗族。因此,雅典自梭倫開始實施有關遺囑的權力與法律。因為梭倫本人是商人出身,通過開放公民權利以促進雅典的工商業,凡外國人具有各行業專長、欲攜眷永久定居雅典的,可獲得公民權利。除橄欖油外,其他產自土地中的產物均禁止出口,目的是將生產過剩的農產品轉移到工業。梭倫制定法律,凡父親未傳授其子一技之長的,兒子對父親無奉養義務。對梭倫而言(并非對之后的雅典人),工藝具有其本身的榮譽與尊嚴。

梭倫的法律甚至涉及道德和禮儀的領域。長期的怠惰被認為是一種罪行,而生活荒唐淫亂者不得在民眾大會發表演說。他使娼妓合法化并予課征稅捐,他建立公共妓院,由政府發給執照并予以監督,并用國庫經費建了一座阿佛洛狄忒——潘德摩斯神殿。當時,一位叫萊基(Lecky)的人曾向他歌頌:“啊!梭倫,我們歌頌你,你為本城和本城道德的利益而設置公娼,因為這個城市充滿了精力充沛的青年,如果沒有你這個明智的措施,他們一定向良家婦女騷擾,因而對社會造成困擾。”他建立了“非德拉克的懲罰”(the un-Draconian Penalty),凡是冒犯自由婦女者,處罰100德拉克馬,凡當場捕獲通奸者(男方),準許將其就地處死。他限制妝奩的價值和數量,希望雙方以愛情及為生育與撫養子女的目的而結合;他采取一種率直的信任,禁止婦女在衣櫥內擁有超過3套服裝。他被要求訂立反對單身漢的立法,但他認為妻子畢竟是一個很重的負擔,因而拒絕。他制定法律,認為誹謗死者,或在神殿、法院、公共場所及競技中中傷他人均為罪行,但這仍不能鉗制雅典人愛說話的口舌,因為雅典和我們現在的情形一樣,閑言和造謠似乎是民主的一個重要部分。他規定在雅典發生暴亂時采取中立的人將喪失公民資格,因為他認為大眾對國事漠不關心可致國家滅亡。他對浮夸的典禮、奢侈的犧牲和對喪葬的冗長哀悼都加以譴責,他也對殉葬的財物加以限制。他制定了一個非常有益的法律,凡殉國者的子女應由國家撫養與教育,這個法律成為雅典人多年勇敢作戰的主要原因。

梭倫對他的法律都定有罰則,雖較德拉克所訂較緩,但仍很嚴厲。他規定任何公民都可以對認為是罪犯的人提出控訴,為了使他的法律更能被人了解與遵守,他把這些法律寫在“王者”執政官“朝中”的木滾或棱柱上,以便能一面轉動,一面閱讀。他并沒有像萊喀古斯、米諾斯、漢謨拉比和努馬(Numa)一樣說他的法律是得自神諭,這種情形當然也反映了時代、城市和人們氣質的不同。人民曾邀請他作永久的獨裁者,他未予接受,他認為“獨裁者是一個很好的位置,但上去后沒有路下來”。激進分子批評他未能建立財產和權力的平等,保守分子批評他不應讓一般人民享受特權及進入法院。甚至連他自己的朋友塞西亞的哲人阿那卡西斯(Anacharsis),也對新法典加以嘲笑,說這部法典的精神將是“智者懇求,愚者決定”。此外,阿那卡西斯還說,因為強者和詭詐者對任何制定的法律都要設法使其符合個人利益,因此對人不可能建立持久的正義;法律是一面只能捕捉小蠅而讓大蟲逃跑的蛛網。梭倫很謙虛地接受了這些批評,承認他的法典并不完美。當有人問及他是否已給予雅典人以最佳法典時,他的答復是:“不,但那是一部雅典人所能接受的最佳法典。”——也就是當時在雅典能勸服各種不同利益集團共同接受的最佳法典。他采取中庸之道且保全了邦國,他可以說是“生于亞里士多德前的亞里士多德的好學生”。傳說在德爾菲阿波羅神殿所刻的格言“從無過度”就是他的寫照,同時,所有希臘人都一致把他列入“希臘七哲”(the Seven Wise Men)之林。

立法效力的持久是他智慧的證明。雖然有無數次的改變和發展,雖然也歷經獨裁制度的介入和膚淺的革命行動,但5個世紀后,西塞羅仍說梭倫的法律在雅典仍有效。就法理而言,他的杰作借無數可變易的法令指明了政府覆滅之因,更借成文與不變的法律揭示了政府源起之道。當人們問他一個有秩序而組織良好的國家基礎是什么時,他的答復是“人民服從治理的人,而治理的人服從法律”。他的立法給予阿提卡的恩惠是將農民從奴隸制度中解救出來,并建立一個小農制度。由于這些小農擁有自己的土地,雅典的小型軍隊能自行保護其自由達數代之久。當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有人提議僅不動產的自由持有人才可享受投票權時,全阿提卡僅有5000名成年人未能符合此項要求。同時,貿易及工業也已脫離政治不穩及財政困難的束縛,開始活潑而積極地發展,進而使雅典成為地中海的貿易霸主。新的財富貴族實際上獎勵了智慧而非出身,刺激了科學和教育,也在物質和精神上為黃金時代的文化成就鋪了路。

公元前572年,年屆66歲時,梭倫已任執政官22年。他退休了,經由官員的宣誓,雅典保證在10年內遵守他的法律不變更,他開始旅行,以考察埃及和東方的文明。顯然是在這個時候,他說出了他的名言:“活到老,學到老。”根據普盧塔克的說法,他在赫利奧波利斯城求教于埃及的祭司,研究埃及歷史和思想;據說從這里他聽說了關于最后一個下沉的大陸亞特蘭蒂斯(Atlantis)的故事,他曾在一首未完的史詩里描述了這個故事,也是這個未完的史詩故事使兩個世紀后富于想象力的柏拉圖入迷,對其極為醉心。而后他自埃及航行至塞浦路斯,他在那里又為這個城市制定了法律,為紀念他,這個城市就更名為索里(Soli)。希羅多德和普盧塔克以奇異的記憶描述他在薩迪斯和呂底亞王克羅蘇斯(Croesus)的談話:呂底亞王先說明眾多稀世之寶如何把他自己裝飾得雍容華貴、花團錦簇,他問梭倫是否認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然而梭倫卻以希臘式的回答大膽地說:


王啊!諸神對希臘人的賜予都是中度的;對智慧也不例外,那只是一種快樂與樸實,并非一種極度崇高的智慧。在所有情形中發生的無數不幸,使我們無法對現有的享受作無理的欣悅,也不能對任何隨時間流逝而遭受改變的任何人的喜樂加以稱贊。因為未來的時間尚未到來,幸福災禍均尚未定。僅獲有神靈護佑,使其幸福持至最后永不改變的才算是快樂。對一個尚在生命旅途,隨時可能遭遇危險的人歡祝他的快樂,和對仍在比賽中的一位角斗士宣告勝利一樣太早。


這一不尋常的解釋,希臘戲劇家稱之為“無禮的成功”(hybris),普盧塔克對這種智慧特別推崇。然而,我們只能說普盧塔克關于此事記述的措辭較希羅多德為佳,可能這兩個人的記述都是屬于想象中的談話。誠然,梭倫和克羅蘇斯兩人的死亡方式都證明了這段傳道式談話所含意義的不謬。克羅蘇斯于公元前546年被居魯士所推翻,當然(倘若我們可以用但丁的話重寫希羅多德的記錄)在他的憂患中可以回憶昔日輝煌時期的愉快時日,也可憶及希臘哲人嚴厲的警告。至于梭倫,則回到雅典以終其余生,在他的晚年曾經目睹他一手制定的法典被毀棄。獨裁制度的建立,顯然使他全部的心血毀于一旦。

·庇西特拉圖的“獨裁”

三個由梭倫控制達30年之久的利益沖突集團,在他離開雅典后,很自然地又開始了政治權力和陰謀的斗爭。三個集團互相爭權:一個集團可稱為“海岸派”,由港口的商人領導,他們擁護梭倫;另一個集團可稱為“平原派”,由富有的地主領導,他們憎恨梭倫;第三個集團可稱為“山地派”,是小農和城鎮勞工的結合,他們仍在為土地的再分配而斗爭。庇西特拉圖和一個世紀后的伯里克利一樣,雖然在出身、財富、儀態和興趣上都是貴族式的,但他接受了對大眾平民的領導。在一次民眾大會上,他展示了一處傷口,他說是人民的仇敵企圖加害于他,因而要求擁有隨身護衛。梭倫了解他這位堂兄弟的詭計,懷疑他的傷口是自傷的,認為擁有隨身護衛將為他開辟獨裁的途徑,于是提出抗議。他向民眾大聲疾呼:“雅典的民眾呀!我比你們之中若干人要明智,比其他的人要勇敢;我比你們之中未能察知庇西特拉圖奸計的要明智;比已察知其奸計,但由于恐懼而不敢有所行動的要勇敢。”雖然如此,民眾大會仍表決通過許可,允許庇西特拉圖擁有50人所組成的護衛。但他召集了400人而非50人,占領了雅典衛城,并宣布了獨裁。梭倫向雅典人發表了他的意見:“雅典人呀!你們個人行動起來像狐貍,集體行動起來像一群鵝。”然后他把自己的兵器和護盾置于門外,以表示絕緣政治,在晚年專心于詩文。

“海岸”和“平原”兩派暫時聯合,并于公元前556年驅逐了獨裁者。但庇西特拉圖與“海岸派”秘密謀和,并且可能是在其默許下,重入雅典,這種情形似乎證明了梭倫關于群體智慧的判斷。一位高大而美麗的女人,一身雅典女神雅典娜的裝束,傲然地坐在一輛戰車上引導庇西特拉圖的軍隊進城,這時雅典傳令官宣稱雅典守護女神也支持庇西特拉圖復位(公元前550年)。根據希羅多德的說法,雅典人完全相信那位女人真是女神,全體伏身跪拜,并迎接庇西特拉圖回城。“海岸派”的領袖在公元前549年又起來反對他,并第二次將他放逐;但于公元前546年庇西特拉圖擊敗前往迎擊他的軍隊,又一次回城,這次他保持他的獨裁達19年之久。在這次的長期獨裁中,他政策的明智幾乎完全洗刷了他手段的寡廉鮮恥。

庇西特拉圖的個性確實是文化和智慧、行政才能和個人魅力的一種罕見結合。他能夠無情地斗爭,但也能立即對仇敵寬恕。他能夠走在他那個時代思想的最前端,他的治理明敏爽快,沒有一般知識階層的猶豫不決,在執行時也沒有躊躇不前的怯懦行為。他的態度謙和,決定合乎人性,對每一個人都慷慨大方。亞里士多德曾稱贊他的治理溫和而有節制,他表現得像是一個政治家,而非一個暴君。他對能改過自新的敵人鮮有報復行為,但對無法調和的對手則予以放逐,并將其財產分授貧者。他曾改進軍隊,并建立了一支海軍以抵御外侮,但他設法使雅典置身于戰爭之外。在這個曾充滿階級沖突的城內,他保持了良好的秩序,使居民能獲得安樂,因此,一般人常說他把城邦治理得像米諾斯時的黃金時代。

使每個人驚奇的是,他對《梭倫法典》的細節鮮有變更。他也像奧古斯都一樣,了解如何用民主的讓步和形式來裝飾和支持獨裁。執政官照舊選舉,民眾大會和公共法院、四百人議會和最高法院的程序和執掌都照舊進行,唯一不同的是庇西特拉圖的提議能得到特別的注意。當一位公民控告他殺人時,他出現在最高法院,請求依法審理,但控訴人之后又不愿將此事繼續追訴。年復一年,與他們的財富呈反比例的增長的人們,逐漸對他的治理感到滿意,人民很快以他為榮,最后又很喜愛他。可能雅典在梭倫后需要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充滿精力和毅力、能使雅典擺脫混亂狀態走上強壯與穩健之途的人,并且在最初的沖力中就能為社會建立秩序與法律習慣(秩序與法律對社會的重要如同脊骨對動物一樣,雖然不一定是在生活創造性上,至少在形式與力量上是如此)。在30年后獨裁制被掃除時,這些秩序、習慣和《梭倫法典》的架構仍留作民主的遺產。庇西特拉圖可能自己還不了解,他的獨裁實際上并沒有破壞而是實施了法律。

他的經濟政策是繼續執行在梭倫時代業已開始的“對人民解救”。他將國有土地及被放逐的貴族的土地分給貧民以解決土地問題。成千上萬因閑散而成為危險分子的雅典人都通過土地問題的解決而獲得安置,因此,此后數個世紀中未聞在阿提卡有嚴重的土地問題。他進行大量的公共設施建設以解決就業問題,他興建了水道和道路系統,并為諸神建造堂皇的廟宇。他鼓勵在勞留姆地區開采銀礦,并發行了獨立的幣制。為支援這些建設所需要的費用,他對所有農產品課稅10%(然后似乎降低為5%)。他在達達尼爾設立了戰略性殖民地,并與許多城邦簽訂貿易條約。在他的治理下,貿易甚為興隆,不僅少數人,整個社會的財富都在增長。貧者不再更貧,而富者則更富。以往因財富集中幾乎使雅典陷于內戰的危險已被控制,生活普遍的改善以及就業機會的增多已為雅典民主政治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在庇西特拉圖和他兒子的治理下,雅典在精神和物質上都起了很大的變化。在此之前雅典在希臘中僅能稱作二流城市,在財富、文化及生活與思想的活力上都次于米利都、艾菲索斯、米蒂利尼及敘拉古。現在各處用石材和大理石建成的建筑物可充分反映雅典當時的繁榮。在衛城的雅典娜女神古殿已經用多利安式列柱廊加以美化。修建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的工作也已經開始,這個神殿莊嚴的科林斯式石柱,今日縱然于其廢墟中,仍可使自雅典至其港口的道路備增光輝。因為他建立了一個泛雅典競技大會,并賦予它一種泛希臘的特性,不僅給雅典帶來光輝,并且因此使雅典人能夠多看到外邦的面孔、外邦的方法,并刺激與外邦的競爭。在他的治理下,泛雅典成為全國性的偉大節日,即使今日帕特農神廟的飾帶上仍可看到當時慶祝盛典的活動景況。由于公共工程和他個人的德惠與聲望,他的宮廷吸引了很多雕刻家、建筑家和詩人,同時在宮廷中也建立了希臘最早的圖書館。他指定了一個委員會賦予《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首史詩以一定的形式,這種形式也就是我們今日所知的。在他的指導和鼓勵下,所有泰斯庇斯的悲劇和其他著名的戲劇都經改進,可由昔日啞劇演員的模擬表演,進而由雅典舞臺的三人團充分演出。

庇西特拉圖的“暴政”“暴君”或“專制君主”(tyrant)一語出自呂底亞,可能來自提爾(Tyrrha)城,其意義為堡壘;或許它與“塔”(tower,希臘文為tyrris)有關系。顯然,它最初使用于呂底亞王裘格斯(Gyges)。,是在公元前6世紀希臘商業蓬勃發展的城市內,利用中產階級與貧民的暫時結合以代替封建地主貴族統治的普遍運動之一部分。這種獨裁是由于財富的病態集中,同時又不能與富有者達成折中方案所促成的。如果被迫作一選擇,那么貧者也和富人一樣,寧取財富而舍棄政治自由。唯一能夠持久的政治自由是將其做法加以適度調整,使富者不能依其能力或詐術剝削貧者,而貧者也不能依暴力或投票掠奪富者。因此,在希臘商業城市,通往權力之路很簡單:打擊貴族,保護貧者,與中產階級達成諒解;在獲得權力后,獨裁者即取消債務,或沒收巨富的財產,向富者征稅以興建公共設施,或將過度集中的財富重新分配。在依上述措施獲得大眾的擁護后,通過調整國家幣制與商業條約以促進貿易,使自己取得商業團體的支持,并設法提高中產階級的社會聲望。因獨裁制都有賴群眾支援而非承襲權力,所以大多數均避免戰爭,支持宗教,維持秩序,振興道德,贊成婦女取得較高地位,鼓勵藝術發展,并在美化其城市上花費大量金錢。以上各項陸續興辦后,在多數情形下,仍保持民治政府的形態與程序,故而在專制政府下的人們仍可過上自由的生活方式。當獨裁制度破壞貴族制度,而人民又破壞獨裁制度后,僅需微小的變更即可達成自由人所需民主制的實質與形式。

·民主的建立

庇西特拉圖于公元前527年逝世時,將其權力移交給兩個兒子。在他去世后的每件事都可證明他的明智,只有他的父愛除外。希庇亞斯(Hippias)允諾人民做一個明智的統治者,在13年中繼續了他父親的政策。他的弟弟希帕恰斯(Hipparchus),雖然在愛情和詩上有些沉迷,但尚無大害,由于他的邀請,詩人阿那克里翁和西摩尼得斯來到了雅典。雅典人對于庇西特拉圖未經他們同意而將權力傳給兒子感覺不快,他們認為獨裁制固然給了他們一切,但是未能鼓勵愛好自由。雖然如此,雅典仍很繁榮,若非遭遇真正希臘式愛情的波折,他的恬靜統治仍可平安結束。

一位名叫阿里斯托吉頓(Aristogeiton)的中年人獲得了少年哈莫狄奧斯(Harmodius)的愛情,修昔底德形容這位少年具有如花般的少年美。但希帕恰斯同樣對性別不甚認真,也向這位少年求愛。阿里斯托吉頓聽說后即決心殺死希帕恰斯,并為自衛起見,欲推翻專制政體。哈莫狄奧斯和另外一些人士參加了這項預謀(公元前514年)。他們計劃在希帕恰斯安排泛雅典游行時將他殺死,但希帕恰斯卻躲過了謀殺,而后把他們殺死。使這個故事益加復雜的是一個作為哈莫狄奧斯情婦的娼妓里爾娜(Leaena),因為不肯供出幸存的共謀者的消息,在迫害下勇敢就死;如果我們相信希臘的傳說,她是咬掉了自己的舌頭,然后吐向迫害者,以表示決不答復他們的問題。

雖然人民沒有明顯支持這次叛亂,但希帕恰斯深為恐懼,因此將其溫和統治一變而為高壓、間諜及恐怖活動。雅典人在經歷一代繁榮后已甚為堅強,有能力為奢侈的自由付出奢侈的代價,獨裁愈演愈烈,而人民對自由的呼聲也愈呼愈高。希帕恰斯和阿里斯托吉頓的爭斗最初不過僅為愛情與肉欲,并非為民主,而此時在民眾想象中阿里斯托吉頓已成為自由烈士。這時遠在德爾菲的阿爾克邁翁家族(曾被庇西特拉圖兩度放逐)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于是組織一支軍隊開向雅典,并聲明其目的在于推翻希帕恰斯。同時,也賄賂了皮西亞執掌神殿的女祭司,假借神諭說:斯巴達人應將雅典的專制政體推翻。希帕恰斯在最初抵抗阿爾克邁翁軍隊時甚為成功,但隨著拉西迪蒙軍隊加入對方后,他被迫退守阿雷奧帕古斯。唯恐他一旦身亡后危及其諸子安全,希帕恰斯于是將諸子秘密送出雅典,但被入侵者截獲;為保其子之安全,他被迫同意讓位并接受放逐(公元前510年)。于是阿爾克邁翁的軍隊由勇敢的克里斯提尼西塞昂獨裁者克里斯提尼之孫(祖孫兩人都叫克里斯提尼)。領導,順利進入雅典,那些被放逐的貴族也接踵而歸,準備慶祝對他們財產和權力的歸還。

在緊接著的選舉中,代表貴族的伊沙格拉斯(Isagoras)獲勝,當選首席執政官,而失敗的候選人克里斯提尼又煽動民眾叛變,將伊沙格拉斯推翻,建立一公共獨裁制。于是斯巴達人再度進攻雅典,以期使伊沙格拉斯復位,但雅典人的抵抗甚為英勇,斯巴達人不逞而退。隨后,領導阿爾克邁翁軍隊的貴族克里斯提尼開始建立民主。

他的第一次改革就是打擊阿提卡貴族的基本組織結構,這里4個部族和360個宗族的領導權,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在最年長和最富有者的家庭手里。克里斯提尼廢除了這種血親的組織關系,代之以地區區分,依地區劃分為10個部族,每個部族擁有不同數目的地區。為防止形成地理或特別的地區結合,例如以往的“海岸派”、“山地派”或“平原派”,每一部族均自海岸、城市及內陸區劃入相等數目的地區。為了平衡以往宗教在每一舊地區所形成的神圣性,每一新部族或地區均建立宗教典禮,將每一新地區的古代英雄選作當地的守護神。在以往,公民資格的貴族式決定是以血統為準,外邦出生的自由人很少能享受公民權利,而今則不費吹灰之力地成為了新居地區的公民。因此一舉而使投票人數幾乎倍增,同時,也使民主獲得新的支持,其基礎也較前擴大。

每一新部族均可推選一位將軍(Stratégoi),由這10位將軍共同指揮軍隊。每一部族也選出501人組成“501人議會”,以代替梭倫的“400人議會”,并掌握最重要的最高司法權力。各議員的任期為一年,其產生是由抽簽而非票選決定,凡年滿30而以往并未曾兩次出任議員者均有資格。這一奇異的代表制政府開始后,以出身為主的貴族政治的原則及以財富為準的豪富政治均不適用,使每一公民不僅有平等的投票機會,也有同等進入政府最有影響力部門的機會。通過這一方式所選出的議會,負責審查提交給民眾大會的事務或提案,本身則保留各種司法權,執行廣泛的行政職能,并監督所有官吏。

因為新公民也可參與民眾大會,其規模已較之前擴大,如全體出席時其人數約3萬人。所有公民均有進入各級法院的資格;但第四級人民,一如梭倫時,仍不得進入各政府機構。民眾大會的權利也因擁有放逐權而擴大,克里斯提尼增列這一權力,似乎想使根基不穩的民主政治獲得保護。任何時期,滿6000人的法定人數,經過超過半數寫于陶器碎片的秘密投票,可將任何認為對于本邦有危險的人物放逐10年。這樣,具有野心的領導人物在行為上必須小心翼翼,并對人謙和,對有陰謀的嫌疑分子可不受法律審判而立予處置。依照程序應向大會詢問:“各位是否認為在各位當中有對國家甚為危險的人物?如有,何人?”于是大會即可投票決定應行放逐任何公民——提案者也不例外。這項放逐并不包括沒收財產,也并非不名譽,而僅僅是民主方式的預防措施或整肅。民眾大會也從不濫用該項權力。在雅典自開始這一制度起,到時其廢止的90年中,僅有10人被逐出阿提卡。

據說其中一人即克里斯提尼本人。但實際上我們并不了解其后半生的歷史,可能其后半生歷史已被其光輝的成就所吸收并湮沒。他的功業開始于毫無憲法依據的叛亂,然后面對阿提卡最有勢力的豪門建立了民主憲法,這部憲法一直實施到(僅有微小的修正)雅典自由的結束。當然這次的民主并非完整的民主,因其僅適用自由人,且對擔任公職資格者仍有某種程度的財產限制。但它已經把立法、行政和司法權力交給了民眾大會和由公民所組織的一個法院,交給由民眾大會所指定并對民眾大會負責的地方官吏,也交給了一個委員會,其成員可由所有公民票選,且通過抽簽程序,成員中至少1/3在其一生中也至少有一次擔任最高權力機構成員的機會。世界上從沒有這樣普及政治權利的制度。

雅典人民本身對于此項向政治權利冒險猛進的方式非常興奮。他們了解他們所進行的是一種艱巨的工作,但仍以勇氣、驕傲及自制力向前邁進。自那時起,他們了解到在行動、言論和思想上享有自由的味道,也是自那時起,他們開始在文學及藝術,甚至在政治作風與戰爭上領導全希臘。他們學會了重新尊敬一個基于他們慎重考慮所形成的法律,以史無前例的熱情去愛護作為他們團結、權力和責任對象的國家。當那時最大的帝國決定毀滅這個稱為希臘但分散各處的城市,或迫使各城市向這位偉大的君王納貢時,它忘記了那會遭到阿提卡人的反對,那些人擁有他們所耕種的土地,他們自己治理他們的國家。克里斯提尼在馬拉松戰役前12年完成了他本人和梭倫的工作,這對希臘和整個歐洲而言都是非常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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