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文明的故事1:東方的遺產作者名: (美)威爾·杜蘭特本章字數: 12052字更新時間: 2019-05-30 15:09:08
第二章 | 文明的經濟條件
古代的部落將他們的遺產鄭重其事地傳給他們的后代,因此從這一重要的意義看來,“未開化”也是接受了文明。這些遺產,是包括經濟、政治、精神及倫理習慣與體制等的綜合體,“未開化”的人類將之發揚光大,使他們在地球上繼續存長,并享受生命的樂趣。所謂“未開化”的觀念談不上科學,因為我們將其他人類稱呼為“未開化”與“野蠻”并無客觀的事實根據。這僅是以另一種不同的方式,表現出我們自己強烈的偏愛與膽怯的退縮性而已。無疑,我們低估了這些單純的民族,他們在寬厚待人與倫理道德上,給了我們不少的教訓,如果我們列舉文明的基因與要素,我們會發現這些赤手空拳的民族,已經發明了一切或已到達了一切他們能做到的地步。他們僅有一項工作留給我們后人加添而完成,就是講述、修飾與寫作。可能他們也曾一度接受過文明,但終覺麻煩、累贅而陷于停頓。提起我們“同時代的祖先”,我們必須盡量少用“野蠻”與“未開化”等名詞,寧可稱之為“原始的”部落,因為在當時還沒有生產的時代中,他們對使用文字來記事,既無準備,也從未想到。相對地,接受過文明教化的人,可以定義為讀寫能力的提供者。
從狩獵到農耕
“一日三餐是高度發達的社會才有的。草莽初民一有填飽肚子的機會,便把食物吃個精光。”在美洲印第安人較野性的部落中,部落成員認為儲備隔日之糧,是軟弱的行為而不屑為之。澳洲土著不事勞作,對勞務報酬也不立付。南非洲的霍屯督人(Hottentot)則閑散成性。而布須曼人(Bushmen)不是大吃大喝,就是挨餓。這種只顧眼前不問以后的愚笨想法,也與其他“未進化”的生活方式如出一轍。自人類走出伊甸園進入欲望谷之后,即開始有了思想,煩惱也因此進入了人們心里,食欲劇增,繁榮繼之而起,無憂無慮的天真淳樸因而消失。皮爾里(Robert E. Peary)問一個愛斯基摩人向導:“你正在想什么?”愛斯基摩人回答說:“我沒有什么要想,我有足夠的肉食。”無須思考時不必去花腦筋——如將此點作為人類智慧的總結,實在需要不少的解釋。
然而,在這混沌懵懂的日子里,仍有不少困難,而這些過分長成的機能,在與獸競存的環境下竟成了真正的有利條件。狗埋藏了骨頭以絕食欲,松鼠集果預為后食,蜜蜂儲蜜滿窩,螞蟻未雨筑巢——這些都是文明的創始。正是它們,及像它們一樣機智的動物教會了我們的祖先,如何為明天存儲所需品,或利用豐收的夏日為寒冬的一切預做準備。
不論這些祖先用什么樣的方法技術,從陸地到海洋,糧食總是單純社會里的基本需要。他們赤手空拳,從土地中挖出可食用的東西來;他們模仿獸類,使用爪與牙,用象牙、骨頭或石頭做成工具;他們制作網與陷阱,用纖維與草根制成絆網,并設計無數的詭計以捕魚或獵取走獸。大洋洲東部的波利尼西亞人的網有1000古尺(每古尺等于45英寸)長,要100個人才能操縱。由這樣的操作方法,才產生了經濟的規則,并連帶地產生了政治的組織。而對食物的共同需要,有助于國家的形成。阿拉斯加州的印第安人特林吉特(Tlingit)部落里的漁人,把形狀如海豹頭的帽子戴在頭上,將身體掩藏在巖石叢里,裝出海豹的叫聲,海豹聞聲而來,于是他們毫無愧怍地以矛來刺殺它們。有許多部落把麻醉藥投入河里,使魚麻醉,然后相互合作,將之一網打盡。南太平洋的塔希提的居民,將一種由胡特奧堅果(huteo nut)或采自澳洲的一種赫拉植物(hora plant)混合制成的麻醉劑投入水中,魚即沉醉浮于水面,任由漁人捕捉。澳洲土著潛入水中,用蘆草管呼吸,可以潛游至野鴨群,用腿將野鴨夾至水底,然后捉住它們。墨西哥南部的塔拉烏馬拉人(Tarahumara)抓鳥是用絲線穿上果仁,一半埋入土里,鳥食果仁,即被捉住。
現在一般人將狩獵視為游戲,我們的興趣似乎是基于一種神秘感的刺激。但在古時,就獵人與獵物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因為狩獵并不只是為了尋找食物,也是為了安全和獲得主宰地位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有異于有史以來的其他戰爭,它們至多僅有微弱的聲響而已。在叢林中,人們總是為了生存而戰斗。一般的野獸,除了奮不顧身地求食,或被追趕到沒有退路的時候,是不會主動傷人的。但也并不是每個人隨時都可以獲得食物。有時,只有格斗者與隨他出獵的家畜才有得吃。我們在博物館里所見的陳列的戰斗武器,如刀、棍、矛、弓箭、套索、鏈錘、誘鳥器、陷阱、飛標、投石機等,都是原始的先民用來占有陸地的工具,也是他們傳給忘恩負義的子孫防范野獸的眾多禮物。甚至到今天,在這些戰斗消失之后,地球上仍不知移居了多少的人類!有時,漫步林中,人們因發現一些說不同語言的同類及古老的爬蟲、肉食動物和鳥類而恐懼,并感到人類處在這熙攘的環境中必定會扮演一個掠奪者;同時,人類也是普遍畏懼與無止境敵對的目標。也許有一天,這些吵嚷不休的四腳獸,討好賣乖的蜈蚣,曲意巴結的桿狀菌,將吞食人類和人類所有的成果,使地球從具有掠奪性的雙腳人類手中,從神秘而非自然的武器下,重獲自由!
狩獵與漁獵在經濟發展中不能算作一個階段,而只是活動的方式,這些活動都會延續到最高度文明的社會。過去漁獵是生活的中心,現在仍然存在,不過在我們的文學與哲學、儀禮與藝術的背后,充當了野味店的粗魯的劊子手罷了。我們現在打獵,是表演性質——是要在田野一顯英雄的本色,而且由此也回想到兒時游戲中對弱小者追逐的快感,甚至就是為了“游戲”這個詞。分析到最后,文明是基于食物的供應。教堂與神殿,博物館與歌劇院,圖書館與學校,這些都是文明這棟建筑物輝煌的正面,而在其背面都是屠宰場。
最初,人類僅以狩獵為生,他們與其他肉食動物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一次狩獵后,發現了畜牧生活的安全與可持續時,他們才開始變為人類。豢養家畜、繁殖牛羊與飲用獸奶,在人類發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們不知道究竟何時人類開始豢養家畜,但可認為多半開始于獸類被捕殺后,遺留了一些嗷嗷待哺的幼獸,人們將它們帶回營地,供兒童嬉戲用。不過,此時這些豢養的牲畜仍充作食用,但經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后,人們才把它們作為馱獸,而且逐漸為人類社會普遍接受。家畜遂成為人們的伙伴,人畜共同負擔勞務,而且同宿共寢。牲畜繁殖的奇跡是人可以控制,而且捕獲雌雄兩只獸,由兩個就可變成一群。動物的奶也可供婦女喂哺幼兒之用,這降低了幼兒的死亡率,并成為一項可靠的食物。人口因而增加,生活也更加安定、有序。人,這個膽怯成性的暴發戶,對地球上的一切統治變得更加有效了。
同時,婦女們對土地的使用也做出了最大的貢獻。男人們外出打獵時,她們即將地面上足可使用的東西,用來搭架帳篷或蓋茅屋。在澳洲,眾人皆知,在男伴外出打獵時,妻子們可以掘洞而居,上樹采摘果實,去野外采集蜂蜜、野菌、種子、雜糧等。甚至到今天,澳洲仍有某一些部落將稻谷撒在田里,不經任何栽植與整理,任其長成后便收獲食用。印度薩克拉門托(Sacramento)河谷一帶,仍停留在這一階段,毫無進步。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得知,究竟人類在何時發現種子的功用,又怎樣將它們收集起來,再行種植。這些起源都是歷史上的神奇之事,只可憑猜測與意會而不知其所以然。很可能是人類首先采集了一批未經過種植的谷物,這些谷物在搬回營地的沿途散落在地上,漸漸地,人們發現這就是種子發芽成長的秘密。南太平洋智利屬地的巨昂(Juang)群島上的居民,將種子撒在地面上,然后窺探它們怎樣發芽成長。婆羅洲的土著在田地里邊走邊用有尖端的棍子,在土中掘洞并將種子投入洞里。地球上最容易了解的文化,就是由這根棍子或者叫“掘孔器”帶來的。以前游歷過馬達加斯加島的人,還可以看見一大群婦女,每人手持一根尖頭棍,站列在田間,行列分明,有如軍隊一般,一聲號令,她們就用棍掘地,翻土,投下種子,再覆蓋泥土,如此一行行地如法炮制。第二階段該談到鋤頭的文化。最早的鋤頭是一根棍,尖端是骨頭,再裝上橫木以承受腳的壓力。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e)來到墨西哥時,他們發現當時統治墨西哥中部的阿茲特克人(Aztec)部落使用的唯一農具,就是鋤頭。在馴養家畜和鍛造鐵器的幫助下,較重的工具可作耕地之用。以后又將鋤頭發展為犁頭,掘土較深,土溝內施用肥料,這改變了人類過去的經歷。野生的植物被農耕種植,新的被發現,舊的又加以改進。
最后,大自然教會了人類貯存食物的技藝、小心謹慎的美德和時間的觀念。眼見松鼠將果子存放在樹洞里,蜜蜂存蜜在蜂窩里,也許是經過了1000年來只顧眼前的未開化生活,人們接受了貯存食物以備將來之需的教訓。人們發現利用煙熏可以保存肉類,接著是鹽腌、冷凍,后來學會搭蓋谷倉以避潮濕的雨水與鳥獸的偷盜,并貯存糧食以備荒年食用。人類又慢慢發現,和狩獵相比,農耕獲得的食物既好又穩當。經此認識,人類從獸類步入文明的三個步驟中——語言、農耕與寫作,獲得了其中一個。
人類從狩獵發展到耕種并非一蹴而就。在美洲,有不少印第安部落一直謹守男人打獵、女人耕地的傳統而永不改變。變化是漸進的,而且永不會十全十美。人類也只不過在獲取食物的方法中加入了新的方法而已;歷史上許多例證顯示出人們并不熱衷于新的食物。我們想象得到,早期的人類為了內心求得安適,付出了極高的代價尋找地面生長的上千萬種植物、發現哪些是可以吃的,人類的食譜才得以加上更多的漿果與硬果。肉與魚是人類常見的食品,但他們仍懷念獵取的野物。原始人類雖以谷類、蔬菜和乳品為生,但仍嗜肉欲狂。他們仍要捕殺野獸,以滿足食欲,其結果近似于野性的墮落。他們經常不愿費時勞神去做熟食,捕來的獸即生吃,狼吞虎咽,除骨頭以外全部吞食。全部落人聚集一起,在海灘上大擺宴會,聚食鯨魚可達一周之久。南美洲印第安火地島人(Fuegian)部落會烹調熟食,但仍喜生食。他們捕到魚時,在鰓后將它咬死,然后從頭到尾吃下去。是否由于下列這些食物的供應,人類變成了十足的雜食者,不得而知:貝類、海膽、青蛙、蛤蟆、蝸牛、鼠、蜘蛛、蚯蚓、蝎子、蟑螂、蜈蚣、蝗蟲、毛蟲、蜥蜴、蛇、狗、馬、樹根、虱子、昆蟲、爬蟲的卵、鳥卵等——在這些食物里,有些對人類具有微妙的功用,甚至是最實惠的食品。有些部落是捕蟻專家;有些將昆蟲曬干,貯存作為宴會之用;有些從毛發里找出虱子,吃得津津有味;有些用一大堆虱子燉成一小鍋食物,一陣歡呼之后將它們吞食。一些低級的部落,他們所吃的東西與猩猩所吃的幾乎沒有不同。
火的發明多少限制了不分青紅皂白的暴食亂飲,并配合農耕,使人類脫離了狩獵。煮熟植物而食,避免了在不消化的情況下破壞細胞組織,又分解了淀粉,使人類更多地仰賴于雜糧與蔬菜。同時,煮熟更可以使不易軟化的食物易于咀嚼。因此,這也使代表著文明之一的牙齒開始發生齲病。
除了我們列舉的一些可吃的食品外,人類又加上了最微妙的一項——同類。我們會發現,最原始的部落幾乎都是食人的,甚至包括較晚近的部族,如愛爾蘭人、西班牙伊比利亞人(Iberian)、蘇格蘭東部的皮克特人(Pict)及11世紀的丹麥人。在這些部落中,人肉是大宗的交易品,人死之后是否舉行葬禮則不得而知。在上剛果(Upper Congo)居住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被公開地當作食品買賣。在南太平洋新幾內亞東北的新不列顛島上,人肉如同今日的豬羊肉一樣,在市場出售。在所羅門島上,有些人寧愿把婦女養得肥肥胖胖,像豬一樣作為牲祭品。火地島的印第安部落將女人(的肉)排在狗之上,他們說,因為“狗肉有水獺味”。在塔希提,一位波利尼西亞族的酋長向一位新聞記者解釋他的口味,他認為白種人烤熟后吃起來像熟了的香蕉。南太平洋新西蘭北部的斐濟島上的居民埋怨說,白種人的肉太咸太粗,歐洲來的水手很難下口,倒是波利尼西亞的人好吃一些。
到底何時人類開始同類相食?是否因為其他的肉類一度缺乏之故?這些已不可考。若果真如此,那么食人一經嘗試雖然彌補了這個匱乏,但即變成狂熱的嗜好了。在各地自然人的眼里,血都被視為佳肴,更不足可畏。甚至素食的原始人對血也感興趣。人血在部落里一直是經常飲用的,而且被認為是和氣與大方的飲料。它有時用作藥物,有時又用在祭祀或盟約里,通常又被認為可以增加飲用者去作犧牲品的膽力。嗜食人肉并無慚愧的感覺,原始的人類認為,在道義上吃人肉與獸肉并無不同。大洋洲美拉尼西亞(Melanesia)群島上的酋長用一盤烤人肉待客,認為這是一般盛行的禮貌。巴西的一位頗有哲學家意味的酋長說:“我手刃一個敵人時,總認為吃掉他比讓他就這樣死去為好,最壞的就是讓他白白地死去。如果我被殺死,我部落的敵人吃我或不吃我都一樣。但我總想不到還有比一飽口福更好的妙招。你們這些白種人,真是太講究了!”
無疑,這風俗具有某種社會的效用。斯威夫特(Dean Swift)有一個計劃,就是為了使過多的孩子們獲得成長的機會和資源,最好能讓老年人有機會有價值地死去。從這一觀點來看,對死者的送葬儀式就成了一項不必要的浪費。在法國大文豪蒙田(Montaigne,1533—1592年)看來,蒙上憐恤的面具來掩飾虐待一個人致死是更過分的野蠻,依當時的時尚,倒不如等他一死烤來吃掉。
工業的基礎
若人類由語言開始,則文明的開始就是農耕,而工業的開始就是火。人類并未發明火,可能是大自然借樹葉或細枝的相互摩擦、閃電的一擊或化學元素偶然的結合等奇異景象顯示給人類。人類不過是借這些已有的知識去模仿大自然,再因嘗試的結果而有所改進。人類又將這些奇異景象廣泛地使用。可能最初人類利用火做成火把,用以征服可怕的勁敵——黑夜。后來用來取暖,更進而將之由土生土長的溫帶移往更荒涼的地區,慢慢地遍及全球的人類。此后更將之用于金屬的加工,燒熔軟化、淬煉與雕琢,使金屬較以往更堅硬并彎曲自如。原始人類的心中一直把火看成一項奇跡,并膜拜為神。無數的祭祀與虔誠的禮拜都使用火,火成了生活與家庭的重心與焦點。人類在游牧與移居時總是小心翼翼地帶著它,使它永不熄滅。羅馬人甚至會將允許這神圣的火熄滅的漫不經心的維斯太貞女判處死刑。
同時,在狩獵、畜牧與農耕中,發明有很多。最初,原始的頭腦一直為生活上的困擾所迷惑,而求助于機械式的回答。人類顯然對接受大自然的奉獻感到滿意——如大地出產的果實可作為飲食,獸的皮毛可作為衣服,山洞可作為穴居。此后,也許(大部分的歷史基于猜測,其余則是偏見)人類模仿了獸類使用的工具與它們的辛勤工作,他們眼見猴子擲石頭與果子來打擊敵人,或用石頭來打開硬殼果與蠔子,看見海貍筑水壩,鳥筑窩與巢,黑猩猩堆起像房屋一樣的住所。人類由羨慕而妒忌它們的利爪、尖牙與長角,及它們堅實的藏身之處。因此,人類開始仿造它們使用的工具與武器。富蘭克林說:“人類是使用工具的動物,但是這和我們加于自身的其他特點一樣,不過是程度上的差異而已。”
不少工具潛伏在原始人類的周圍。用竹子,他們可以做成筏、刀、針與容器;用竹枝,可以做成竹簽、竹鋏與鉗子;用竹皮與細絲,可織成各式的繩索與衣裳。最后,他們為自己做了棍棒。這是一項普通的發明,但有許多不同的用法。人們一貫以棍棒作為代表權力與權威的象征,從渡船使用的撐篙與牧童用的牧棍,直到摩西或其兄亞倫(Aaron)所執的手杖,羅馬執政官手執的象牙杖,占卜官所執的彎形棍,及魔術師或國王所執的權杖。農耕時棍棒變成了鍬,戰時則用為槍、標槍或長矛、劍或刺刀。之后,人類又使用礦物界的東西,將石頭做成各種形狀的兵器與用具,如錘、鉆、釜鍋、刮刀、箭頭、鋸、石板、鍥子、杠桿、斧與鉆等。從動物界,人類將貝殼類做成勺子、水瓶、瓢、盤、杯、剃刀及鉤子,用角或象牙、牙與骨、毛發與窩巢,做成粗略或細致的用具。以上這些用具還可以用木頭來做成非常巧妙的手把,用動物的筋腱做成的絲帶系著,有時還用血合成的膠水來粘上。原始人類的精巧,可能不亞于甚至超過現代的一般人。我們與他們的不同,并不在于天賦和智慧的高超,而是我們有社會上不斷累積下來的知識、物質、工具等的綜合知識。事實上,原始的人類樂意使用創意來適應環境所需。對于愛斯基摩人來說,離開家鄉去一個艱苦而荒涼的地方,想方設法相互競爭和發明工具來滿足簡陋而樸素的生活需要,是一個有趣的挑戰。
紡織是原始的技藝中值得夸耀的一門技術,這也是動物提示給人們的方法。蜘蛛的網、鳥的巢、森林中樹木本身錯綜形成的纖維與外面交相生長的葉子,都帶給人類某種范例,也說明了紡織很可能是最早的藝術之一。樹皮、葉子與草索可織成衣服、地毯與掛氈,有些如此精巧,即使使用當代的機器設備,也不能與之頡頏。阿留申島的婦女要用一年的時間才能織成一件衣袍。北美洲印第安人制成的毯子與衣服,多使用縫邊,并用毛發與由漿果汁染成鮮艷彩色的筋線織成圖案。狄奧多(Théodut)神父說:“色彩多么的生動,我們身上穿著的幾乎都比不上它。”隨著大自然的展示,藝術又開始展現:鳥與魚的骨刺、竹子的細枝可以削細成針,動物的筋腱可抽出來作線繩,更巧妙的是這種線繩與現代的線繩一樣可以穿過細針頭的小孔。樹皮可壓成席子與布帛,皮或外殼也可曬干做衣服與鞋子,樹纖維可絞成強有力的紗,細枝與有色的細絲可編成籃子,其形式的美觀并不亞于現代。
與編籃類似,也可能由它而來的是陶器的技藝。為了防止柳條加熱過度而燒焦,因此在柳條編織品上加上黏土,有時又用防火的貝殼外罩黏土,使之加熱變硬來保持形狀不變。這可能就是發展到當今十全十美境界的中國瓷器的第一個階段。或者是將一堆黏土經過日光曬烤變硬,有如燒窯的技術。之后是一個由火來代替日光的階段,制作出不少奇形怪狀、有很多用途的容器,如廚房里用于貯存的器物,最后還在這些容器上加一些裝飾雕塑,變成珍貴的物品。用手指甲或工具壓印在濕的黏土上,做成各種樣式的設計,成為最初的技藝形式之一,這也可能是書寫的起源。
原始部落用經日光曬干的黏土做成磚形物品與磚塊,并使用由陶土制成的用具等。在亞述王朝的首都尼尼微與巴比倫,所見到輝煌的磚瓦都是從“未開化”時代用泥土筑屋經過不斷的發展、到近代階段才有的建筑技藝。一些原始的民族如今天的斯里蘭卡的維達人(Veddah),就沒有居住的房屋可言,他們對天空與大地已覺滿意。澳洲東南塔斯馬尼亞(Tasmanian)島上的人,睡在樹洞里。新南威爾士(New South Wales)的人,則住在山洞里。其他如非洲的布須曼族,隨地用樹枝搭蓋避風所,或偶爾把木樁打入土中,上面蓋一些青苔與樹根細絲。將這些防風棚各邊加以連接搭蓋,進而形成茅屋,這就是在澳洲的土著使用樹干、草與泥土筑成的茅屋從容納2至3人加大到足以容納30多人的全部發展過程。一般獵人或牧人,為了便于行獵游牧,樂于使用帳篷。再高級一些的人,如美洲的印第安人用木頭來造屋。北美洲的易洛魁(Iroquois)部落使用帶樹根的大樹干,一直延伸到500英尺長,可以容納很多戶人家。最后是大洋洲的居民,他們把木頭鋸成木板來細心地構筑真正的房屋,這算是用木料建筑房屋的發展歷程的完結。
另外,有三項進一步的發展是原始人類用來創造經濟文明的必要要素:運輸的機械裝置、貿易的進展與交易的媒介。運輸史上代表最早期與現代化階段的兩種要素出現在如下畫面中:搬運工從一架新式飛機上將行李一件件地搬卸下來。無疑,一開始人就是自己的搬運工,直到他能運用工具為止。以后人發明了繩索、杠桿及滑輪,人才會馴服動物,并讓動物與機械配合來運載物品。人們制成的第一個雪橇,是用牛拖著一根樹干,在橇上盛放物件,沿地面拖曳著;在橇下加上圓木當作滾子;又一段段地砍斷圓木變成了輪子——這是在機械發明里最偉大的一件事:輪子裝在雪橇上就變成車子。他們又用其他的圓木拼合起來成為筏子,或鉆空了樹干變成獨木舟。此后,河流便成了最方便的運輸大道。最先是人在無路跡的原野上出沒,漸漸走出小徑來,最后演變成為道路。人類研究星辰,根據天空星辰的位置來引導行旅,穿過沙漠,越過叢山。人們使用槳櫓并張著帆勇氣十足地往來于島與島之間,最后擴展到海洋,使大陸與大陸之間相互交換著最新的文化。在有記載的歷史開始以前的一些重要問題,也因此得到解決了。
由于人類的智巧與自然資源,非常不均勻地分散于各處,通過智慧的發展或其他類似資源的應用,一個部落可以生產出某些比其鄰近部落更為廉價的物品。而這些物品的大量生產導致供過于求,只得用這些剩余物品和鄰近部落交換以獲得自己所需的物品,通商貿易因而產生。例如,居住于哥倫比亞的印第安族奇布查族(Chibcha),將他們過剩的巖鹽輸出,換取他們所缺乏的谷類;某些美洲的印第安族村落幾乎全部從事制造箭頭;一些居住在新幾內亞的村落專事制陶;有些非洲的部族從事鐵工、造船或造槍矛。這些具有專長的部落或村落,有時用他們從事的行業作為姓氏,如鐵匠、漁人、窯匠等(Smith, Fisher, Potter…)。隨后,這些姓氏便成為家庭區別的依據。剩余品的交易最先被視為禮物的互換。而在計算精確的今日,甚至僅僅是一餐的饋贈,有時也成了一項交易。交換可由戰爭、搶奪、進貢、罰款及賠償而來。而所有交換物品又必須保持流通!漸漸地,產生了一個有秩序的交換系統,所有的貿易站、市場與市集到最后都定期與不定期地、永久性地建立起來。在這些地方,擁有過剩物品的人,通過交換滿足了自己的所需。
很長一段時間,商業都如上述那樣純粹地以貨易貨,幾個世紀后,發明了有價值的通行媒介,交易才暢通與活躍起來。即便今天,可能仍能見到婆羅洲的原始人——達雅克人(Dyak),在一個市集上,手執一塊蜂蠟,往來穿梭了好幾天,為了尋找顧客來交換他所需要的物品。最早期的交換媒介,都是一般必需品,任何人都可以用下述物品買東西:椰子、鹽、獸皮、獸毛、飾物、用具、武器等。其交易比率,通常是2把刀換1雙襪子,2雙襪子換1床毯子,2床毯子換1支槍,2支槍換1匹馬;2個鹿牙換1匹小馬,8匹小馬換1個妻子。當時,黃豆、魚鉤、貝殼、珍珠、串珠、可可、種子、茶葉、辣椒及而后加上的羊、豬、牛與奴隸等,幾乎沒有一樣物品未被拿來當作交換媒介使用。牛在當時輕而易舉地變成了獵人與畜牧人用來做交易的媒介,并用來作為價值的標準。因為在游牧中攜帶較方便,牧人對飼養牛群極感興趣。甚至在荷馬時代,人與物的價值仍用牛來衡量:希臘武士狄俄墨得斯(Diomedes)的盔甲值9頭牛,一個身懷技術的奴隸只值4頭。羅馬人使用兩個很類似的詞—— pecus和pecunia來代表牛與錢,并在早期使用的錢幣上印上牛的形狀。我們所用的詞,如資本、動產(chattel)及牛都是由拉丁文Capitale一詞經法文傳下來的,該詞原義就是財產(property)。“capital”又由Caput一詞衍化而來,原意為“頭”(head),也就是說,牛的頭數。金屬被開采使用后,逐漸取代了使用其他物品來作為價值的標準:先是銅、青銅、鐵,最后是輕質而又可以代表較大價值的金與銀來作為人們使用的金錢。由物品進而使用金屬的通貨錢幣,這一文明,原始人似乎沒有能夠完成,而是留等人類發明了錢幣與信物等,才更加便利了剩余物品的交換,進而增加了人們的財富與安適。
經濟組織
貿易在原始社會引起了相當大的騷動,因為它的出現帶來了金錢與利潤,進而有了財產,然后有了小的政府組織。在經濟發展早期,財產大部分限于個人使用之物。財產專指那些有獨占意味的東西,要隨主人殉葬,甚至連妻子也包括在內,不是指那些非個人使用的物品。而且,他們所謂的財產,不是天然生成的,是需要經過長期心血充實與改進的東西。
在原始社會中,幾乎所有的土地都是公有的。北美洲的印第安族,秘魯的土人,吉大港(Chittagong)的部落,婆羅洲人,及南太平洋的島民,都是土地公有、公耕,并共同分享收成。奧馬哈的印第安人稱土地像水與風一樣,不能出售。在南太平洋的薩摩亞群島,在白人到來以前,連變賣土地都未曾聽過。英國人類學家里弗斯教授(William Halse Rivers,1865—1922年)發現土地共有意識仍然存在于大洋洲的美拉尼西亞與波利尼西亞兩個地區,在非洲利比里亞現今也仍被遵守著。
只有食物的共有意識不太廣泛。在“未開化”地區有食物的人,總是與缺乏的人分享。一些過路人在行經的沿途,都可以選定停留的人家接受飲食招待,而且一般遭受災害的地區,總是受到鄰近居民的接濟。一個人如果在樹林里吃飯,唯恐自己獨享,總是大聲呼叫,希望旁人來與他分享。美國歷史學家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1861—1932年)告訴薩摩亞人關于倫敦窮人的事時,這個“未開化”的人顯得很吃驚,問他:“怎樣窮?沒有吃的?沒有朋友?沒有房子住?他在哪里生活呢?他的朋友們也沒有房屋住嗎?”饑餓的印度人可以討乞食物,不管多少,只要他討,就有人給。只要有玉米生長的地方,就沒有討乞不到的。在南非霍屯督蠻族里有這樣的風俗,富有的人必須將剩余的分給他人,直到大家均分為止。白人游歷非洲時發現,在贈送當地黑人一些食物或其他珍貴的禮品后,黑人立即將這些禮品分給他人。假如是一批衣物之類,不久即可發現這些分享的人,你戴帽子,我穿褲子,他著上衣。愛斯基摩的獵人對自己獵得的東西無權享有,必須與同村居民一起分享。工具與用器也是公共財產。卡弗(Jonathan Carver)船長說:“北美洲的印第安人除家用品外,對財產的識別毫無經驗。他們彼此之間極為隨便,只要自己有多余的,總是分給那些缺少的人。”一個傳教士說:“當你看見他們相互之間是如何以禮相待,而這些都是在極度文明的國家里所看不到的,你一定會大為吃驚。”無疑,這些都是出于一個事實,正如君士坦丁主教克里索斯托(Chrysostom,347—407年)所說的“我的”與“您的”兩個詞的概念,已熄滅了我們慈悲的火焰,點燃了貪婪的欲火,這些都是野蠻民族聞所未聞的。另一位觀察家說:“我曾看見他們在分配獵得物給每個人時,個人從未因分得不公平而發生過爭執,或因此提出抗議等事。他們寧愿自己空著肚子睡覺,也不愿將責任委于他人。他們都把自己當成一個大家庭里的人來看待。”
為什么人們進入所謂的文明以后,這種原始的共產意識就消失了呢?美國歷史學家薩姆納(William G. Sumner,1840—1910年)認為共有意識是非生物學的,是生存競爭中的一個障礙,不能激勵各項發明、工業及繁榮。尤其是對有能力的沒有獎勵,低能的也沒有處罰,又不能形成一種對抗破壞生產的、足以與其他種族一爭長短的力量。據洛斯基爾(Loskiel)的報道,“美洲東北部印第安人的一些部落極為懶惰,他們自己懶于種植,完全仰賴有人不會拒絕他們的求食而給予他們分享的期望。既然勤奮的耕種者,所享受的并不優于懶散的人,因此勤耕者也不再每年多種”。達爾文認為南美洲火地島部落這種完全平等的想法,是他們步入文明的致命傷,如果他們要文明的話,這樣的文明必將破壞他們之間的平等。共有意識給由于貧窮與無知而生活在疾病與災害盛行的原始社會中的原始人類帶來了安全感,但這些安全感絕不能使他們擺脫貧窮。個人主義帶來了財富,但也因此帶來了不安與奴隸制,激起了超人的潛力,也加強了生活的競爭,使人們深深地覺得,假若所有的都平均分配,就絕不會再感受到貧窮的壓力。
原始的共產主義容易存在的地方,是那種經常有動亂、危險,存在未滿足需求的社會。獵人與牧人不需要土地上的私產,但一旦農耕變成了人們固定的生活方式后,人們很快就發現一個勤奮耕作者所得的報酬,可以供養一個家庭,于是土地被有效地開發了。后來,因為體制和理想的自然產生及團體和群落的形成,人類從狩獵進入農耕階段,并由此引發了由部落財產變為家庭財產的改變。絕大多數經濟生產單位,隨之變成這一單位所有權的主人。由于家庭人口愈來愈多而形成家長制,權力集中在最年長的男人手中,財產又逐漸走上個人化,因而出現了個人遺產制。有進取心的人常常離家企求發展,并借個人的力氣去荒野叢林、沼澤大山開拓土地,然后將之據為己有。最后,社會也承認那是他的權益,這又產生另一類私人財產的形式。人口壓力增加、原有土地被利用殆盡時,這種拓地方式得以發展,圈地面積愈來愈大。一直進入更復雜的社會,個人所有權才約定俗成。金錢的發明,加之這些因素,便利了財產的增加、轉讓與交易。舊有部落的權力與傳統,由村落社區或國王依土地所有權來重新確定,并定期進行土地的再分配。但經過新舊之間一段自然的動蕩時期后,私人財產在社會和歷史中名正言順地成為基本的經濟機構。
農業雖然創造了文明,卻也帶來了私人財產制度,還帶來了奴隸制度。在純粹狩獵社會里是沒有聽說過奴隸制度的,獵人的妻子兒女足夠去做那些卑賤的事務。男人則在打獵或戰爭等激烈的活動與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和平生活之間,選一即可。原始人類的懶惰特性有其根源,一般推測是源于由戰斗與打獵造成的過度的疲乏而養成的慢慢休養恢復的習慣。當然還未懶到一直躺在床上不起來。要使這類無規則的活動轉變為有規律的工作,有兩件事是必需的:耕作的常規與勞力的組織。
若人們為自己工作,勞力組織就顯得松懈與自然。若他們為他人工作,勞力組織就要依靠武力。農業的興起與人類的不平等,導致社會上強者雇用弱者。農業化之前以強凌弱早已有之,通常戰爭勝利的一方認為,最好的戰俘是一個活的戰俘。這樣,屠殺與同類相食的現象減少,奴隸制度興起。人類終止了同類之間的殺害與相食,僅僅是使之成為奴隸,這是倫理上的一大進步。現今即使兩國交戰,勝利者已不再殺戮以滅絕它的敵國人民,而是代之以戰爭賠償。奴隸制一旦建立并被認為大有裨益時,便被運用到對逾期不還的債務人和拒不服從的罪犯的處罰,并出現了專事捕人為奴的習慣。戰爭助長了奴隸制,奴隸制也助長了戰爭。
可能奴隸制經歷了很多世紀后,我們的后代子孫養成了勞役的傳統與習慣。不過,如果一個人不受身體、金錢或社會性的種種處罰而可以免去勞役的話,他是一定不愿去做任何太過艱苦與長期的勞役的。奴隸制也變成了人們進入工業社會的基礎之一。由于奴隸增加,財富也隨之增多,而為少數人提供了悠閑,也更間接地促進了文明。又過了數世紀后,奴隸成了人類相互的饋贈品。亞里士多德認為奴隸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圣保羅在他的祝福式中認為在當時必須視奴隸制為一種神授的制度。
漸漸地,經過了農耕與奴隸制,由于分工和人類天賦的不同,不平等與階級的區分代替了自然社會里的不平等。“在原始的團體里,我們發現了一項規則,即奴隸仍然有一定的自由,沒有農奴與世襲地主之分,即使酋長與其順民之間的分別也很小。”慢慢地,由于工具與貿易等因素的增多與復雜,便有了強者、技藝者與弱者、無技藝者之分。每種新的發明,都是強者手中的工具,用來作為增強主宰地位并使役弱者之用。天賦再加上優厚的機會使優越的財富集團形成,更使本來是同一的社會一變而為階級與層次分明的社會。富與貧成為牢不可破的財富與窮困的意識,階級的斗爭像一條紅線貫穿了全部的歷史,進而國家興起并成為階級管理、財產保護、戰爭發動及和平組織的不可缺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