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三十七度二(電影《巴黎野玫瑰》原著)
- (法)菲利普·迪昂
- 9295字
- 2019-05-28 15:53:09
一天傍晚,將近七點的時候,我們終于刷完這對老人住的房子,剛好太陽就要下山了。玫瑰色的百葉窗在白色底子的襯托下,看上去仿佛是一種虛幻的景致。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對眼前的這幅景象贊嘆不已。我和貝蒂簡直都累垮了,我們倆各自坐在一個油漆桶上,共飲啤酒,互相祝賀。下午天空刮起了微風,所以外面變得非常涼爽。干完一項工作,總會遇到一些讓人開心的事,無論是什么活兒,都能從中得到快樂。四肢的疲乏與酸痛轉(zhuǎn)化成一種特殊的開胃酒,我們漫無邊際地嬉笑打鬧著。
正當我們在互相擠眉弄眼的時候,把啤酒灑得到處都是的時候,房東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那輛破車揚起一片塵土,剛好就停在我們面前。我們有點喘不過氣兒來,特別是我,耳朵也開始嗡嗡作響。
他下了車,手里抓著那條濕乎乎的毛巾,朝我們走過來。他臉上帶著十分夸張的笑容,眼睛緊緊地盯著貝蒂。夕陽給這家伙的臉涂上了一層淡紫色,有時候不費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認出那些來自地獄的使者。
“不錯,”他說,“看起來這里的一切都很順利,工程正在向前推進……”
“是的,你說得沒錯!”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讓我們拭目以待,看你們能否保持這種進度……”
我驚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我從油漆桶上一躍而起,一把揪住這家伙的胳膊,趕緊岔開了話題:
“到這邊走近點兒來瞧瞧……看看這手藝,這油漆才五分鐘就干了,質(zhì)量真不錯!”
“不,等會兒再看,”貝蒂說,“我不明白他剛才想說什么……”
“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大家都很滿意,讓我們?nèi)タ纯捶靠桶伞?
“他剛才說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么?”
“這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我說,“走,我們到老人家里去喝一杯吧……”
雖然我竭盡全力去阻攔,房東還是把頭轉(zhuǎn)向了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小姐,沒什么可擔心的。我看上去沒有那么惡毒吧,我可沒有要求你們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兒都干完啊……”
“所有的什么?你說的所有的活兒是指什么?”
這家伙猛然吃了一驚,緊接著又笑起來。
“好吧……我想說的當然是其他的房子……你似乎有什么事沒弄明白?”
我已經(jīng)不能動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滲出來了。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抬頭仰望著房東。我覺得她似乎要跳起來,向他的喉嚨噴射出火焰。
“你以為我很愿意在這里刷房子嗎?”她嘴里噓了一聲,“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嗎?”他問。
“我怎么知道……我考慮一下,馬上告訴你。”
她一下子跳起來,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蓋子明晃晃地像個飛碟一樣,從我們頭頂一閃而過。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疾,誰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我預(yù)感到可怕的事要發(fā)生了。
“別這樣,貝蒂……”我懇求道。
但是這并沒能阻止她,她徑直向房東的車子奔過去,把一加侖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車頂上。那家伙打了個嗝兒,貝蒂看著他,咧著嘴笑了。
“你瞧,”她說,“刷你的車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麻煩,一樣地干脆利索……但是干別的嘛,我不得不拒絕,我怕身體吃不消。”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油漆已經(jīng)流到半個車門上了。
“沒什么!不會傷到汽車……用水一沖就干凈了,棒極了!”我說。
我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把他的車子清洗干凈。為了讓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我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還說貝蒂正在來月經(jīng),所以她很疲憊,炎熱的天氣令她焦躁不安,她很快會后悔的。把這件事忘掉吧,我會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燈都粉刷一新……
他咬牙切齒地鉆回到車里,我在他開車離開之前,又用布把汽車的擋風玻璃擦了一下。然后我獨自一人站在小徑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盡,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是,我知道最艱難的還在后頭。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生活已不能再當兒戲,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面對。最困難的還是去找貝蒂。我又站了一會兒,然后就走開了,我看見房子里的燈光,在短短五分鐘里,我的鼻子在空氣中嗅聞著,覺察到一絲災(zāi)禍將至的氣息。我覺得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事情發(fā)生了令人不可思議的轉(zhuǎn)變。
貝蒂把空酒瓶兒放在桌上,她低著頭,兩腿叉開坐在一把椅子上,頭發(fā)全部從前面垂下來。當我走進屋里的時候,她等了幾秒鐘,然后才抬起頭望著我。我從沒見到過她如此嫵媚動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馬上感覺到她不只是在發(fā)怒,她非常傷心。像這樣站在那兒看著她,我實在堅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聲音低沉地說,“你和那個卑鄙的家伙串通起來干了些什么?”
我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肩上承受著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所以不得不急促地喘氣。
“他不許你待在這兒,除非我們倆一起干活。這件事一點兒都不復(fù)雜。”
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眼睛像玻璃球一樣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為了被允許待在這里腐爛掉,我必須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刷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這等于讓人往你身上撒尿,你不覺得嗎?”
“從某種程度上講是這樣的。”
她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也來了一杯。我開始冒汗了。
“我們無法避免遇到這些卑鄙的家伙,”她接著說,“這很普遍,但是現(xiàn)在,必須給他們迎頭痛擊,決不能試圖去跟他們講理。讓我快要發(fā)瘋的是,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被他羞辱,你怎么能像這樣忍氣吞聲呢?”
“我一直在權(quán)衡利弊。”我說。
“你不必這樣,你應(yīng)該讓他見鬼去!這關(guān)系到尊嚴的問題,媽的!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難道我們低賤得成了一對只配給他擦皮鞋的白癡嗎?我真的太傻了,我該把他的眼睛挖出來才是!”
“聽著,如果為了讓我們能在一起,我必須要去刷房子的話,那么我會去做,我甚至會做得更多。我覺得這些算不了什么。”
“胡說!你還是睜開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簡直是瘋了!瞧瞧我們住的這個破地方,那個混蛋用幾個小錢就把你葬送在這里了。瞧瞧你自己!你活了半輩子卻混到這種地步!這就是你所得到的嗎?你能告訴我,到底是什么讓你如此忍辱偷生嗎?”
“行了……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沒什么大的差別。”
“噢,求求你,別跟我說這些蠢話了!如果我不能欣賞你、為你而感到驕傲,我為什么還會跟你在一起?我們是在這兒虛度光陰啊!這里倒是個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好了,也許你說得都對……但是你想怎樣?雙手插在兜里走開,然后到更遠的某個地方,再繼續(xù)到處瞎混?你以為我們逃出去,就能夠從路邊撿到錢?你認為這值得嗎?”
我們又各自喝了點兒酒,我們需要積蓄力量,以便能繼續(xù)辯論下去。
“噢,上帝啊,”她說,“我們怎么能像這樣活在世上呢:沒有任何前途,身無分文,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媽的,我真的不明白,你還年輕、還很強壯,怎么看起來卻好像被人閹了似的。”
“是的,不過我可以為你描繪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說,“世界就像是一個可笑的交易市場,我們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盡可能遠離那些卑鄙的家伙,有一個陽臺和一間可以做愛的小屋,我倒是覺得你在發(fā)瘋。”
她搖著頭望著我,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媽的!”她說,“我又遇到一個傻瓜,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男人都會有一些愚蠢的想法。”
我走到冰箱跟前,從里面取出一些冰塊兒。我已經(jīng)厭倦了辯論,今天夠累的了。然后我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叉在腦后,把酒杯擱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上,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感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她問。
我把鞋子脫下來,舉起酒杯和她干杯。這也許是一個不恰當?shù)呐e動,感覺在發(fā)出一個挑戰(zhàn)的信號。她一下子蹦起來,兩腿分開立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插在腰上。
“你不覺得待在這里快要憋死了嗎?不想出去透透氣?我需要,是的,我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說著,她氣勢洶洶地向屋里掃了一眼,我覺得她想要干點什么,很可能是沖我來的。但是她的視線落在一堆紙箱子上。這些箱子雜亂地堆放在墻角兒,我住的地方確實很小,但還不至于特別不方便。我常常會把東西堆在一個箱子里,然后隨便扔到一邊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聲,接著從手底下一把抓起一個紙箱子,然后將它高高地舉過頭頂。里面其實沒什么重要的東西,我不想伸手去阻擋她。箱子立刻就被從窗戶里扔了出去,發(fā)出破碎的聲音。說實話,我確實不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
她又像這樣扔出去兩個箱子,我已經(jīng)喝完杯中的酒。照這樣的速度,她很快就會累壞的。
“是的……”她說,“我需要空氣!我要出去透透氣!”
這時,她拿起我的存放記事本的紙箱子。我站了起來。
“不,等一下,”我說,“把這個留下來。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把其他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綹擋在眼前的頭發(fā)撥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很驚訝,這場瘋狂的洗劫讓她顯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這里面有什么東西?”
“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些手稿……”
“我看你一下子變得很擔心,這些紙片是什么玩意兒?”
我從她面前走過去,沒有回答。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情緒開始變得低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說。
說著,她把箱子里的東西倒在床上,一堆記事本散落得到處都是,就好像商店里甩賣的東西那樣雜亂無章。我不喜歡這樣,心里很不舒服。貝蒂隨手從中抓起兩三個本子,快速地翻閱著,我又咽下一大口酒。
“哎喲!這些東西究竟是什么呀?”她問,“是誰寫的?是你嗎?”
“是的,聽我說,這只不過是些令人乏味的老東西。我們最好談點別的吧,我要把它們收起來……”
“這些東西都是你寫的?”
“嗯,都是我寫的。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這玩意兒似乎轉(zhuǎn)移了她的注意力。這件事看來沒有什么壞處,不過我還是寧愿去談?wù)撔﹦e的事兒。
“你不想告訴我在這堆本子里,究竟寫了些什么?我真不敢相信!”
“貝蒂,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們該乖乖地去睡了。我簡直都要崩潰了……”
“該死的!”她打斷我說,“但是我搞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什么都不是,只不過是些我空閑時隨便亂寫的東西罷了。”
她看著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樣大,而且流露出一種悲傷和驚訝的神情。
“寫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關(guān)于我的……所有我腦子里想到的……”
“那么,你怎么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這些忘了……”
“好了,這話我聽夠了。你別再糊弄我了,這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樣在每個本子之間摸來摸去,然后慢慢地把記事本收集起來。屋子里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們該上床了。隨后,她把這堆東西擱到桌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
“封面上的編號,是按順序排的嗎?”她問。
“是的,不過你在干什么呢?不會是現(xiàn)在就想看吧……”
“為什么不呢?難道你還有什么更有趣的東西向我推薦嗎?”
我本想評論一番,但還是放棄了,我已經(jīng)醉了。當她打開第一個記事本時,我悄悄地把衣服脫了,躺在床上。這些東西我從來沒給別人看過,甚至沒有向人提起過,貝蒂是第一個看到的人。她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這讓我覺得很可笑。睡覺前,我點了一支雪茄煙。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一個人到了三十五歲,已經(jīng)有了一些生活經(jīng)驗。當你覺得能喘口氣兒的時候,你就會對生活感恩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來,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在我身邊。她雙手托著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其中一個記事本。天已經(jīng)亮了,燈卻依然開著。房間里煙霧彌漫。媽的,我在心里對自己說,該死的,她竟然整個晚上都坐在那兒。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趕快把衣服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該用點兒驚人之語,讓一天有個美好的開端呢,或者最好什么也別說。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不時地翻過去一頁,然后把手重新放在額頭上。這令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圍著屋子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決定去煮一壺咖啡。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墻上。
我用自來水把頭沖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倒在桌上的兩個小碗里。其中一碗是給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沒看我一眼,接著就端起了碗,也沒有說聲謝謝。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不足腫起來了,頭發(fā)亂糟糟的。我還沒來得及抽空去加點兒糖呢,她就已經(jīng)把碗里的咖啡全都喝光了。之后她歪著頭,繼續(xù)往下讀。我等了一會兒,看看是否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她是否會注意到我,或是疲憊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接著,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站起身來。
“好的,我想我現(xiàn)在該走了……”我說。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沒弄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怎么樣……你喜歡嗎?”我問。
這次她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話。她在桌上摸索著她的香煙。我想這至少能讓她消遣一下,也許可以讓事情平息下來。我什么也不再問了。只想讓她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時候,把燈熄了。她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進一個嶄新而美麗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黃燦燦的光芒,一些角落兒仍然籠罩在陰影中。時間還早,外面幾乎沒有什么人。只有我獨自一人,帶著些許酒后的宿醉。
我走到庫房里拿油漆,從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卻不小心從手中脫落了。我往后一閃,正好把腰碰到汽車的后視鏡上,頓時眼前直冒金星。修車場里有個家伙,曾經(jīng)想以一瓶洗臉油的價格買下這輛差不多將要報廢的破車,不過被我們拒絕了。現(xiàn)在我非常懊悔,因為這輛破車壞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嘴里嘟囔著,站在那兒揉著屁股。這是另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問題變得越來越多了。我關(guān)上大門,拎著一桶油漆走出來,在太陽底下乜斜著眼,像一個白癡似的。
我開始刷二號的房子,腦子里卻想到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邊有我的記事本相伴左右。這無疑給我?guī)砹艘恍└蓜艃海议_始刷第一下時,心里感覺輕松多了。
不過剛干了還沒有五分鐘呢,就看見百葉窗“啪”的一聲被推開了,里面露出一張丑陋的臉,他就是這里的房客。看樣子他很久沒有刮臉了,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穿著一件汗衫。這是一個專門做眼鏡生意的經(jīng)銷商。
“噢,原來是你呀……”他說,“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你難道沒瞧見嗎?”
他打趣地搖了搖頭。
“嘿,看你干活兒還真是不一樣,過一會兒你會到屋里來刷嗎?”
“是的,你可以先把家具收拾一下。”
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呵欠,接著遞給我一杯咖啡。我們聊了幾句關(guān)于天氣之類的話,接著我就回去干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墻上,發(fā)出刺耳的吮吸聲,我很想讓動靜變得輕一點兒。
時間在不知不覺地流逝著。除了我在梯子上來回地爬上爬下,別的什么事兒都沒有。沒過多久,天氣就開始熱起來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覺到自己有點兒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讓我的眼睛有些發(fā)花。唯一令我感到別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順著我的胳膊流淌下來,這讓人感到很難受。無論怎么做我都無法去掉它,我覺得身上很癢,這讓我覺得有點兒惡心。說實話,我根本不喜歡干這種活兒,油漆弄得到處都是,很快就讓人感到厭煩了。
不過今天早晨,我在這兒確實需要有點活兒干,這樣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別的問題了。我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我甚至閉上半睜著的眼睛,讓自己的呼吸慢下來。這種辦法非常有效,以至于我都聽不到汽車發(fā)動機的噪音了。只是看見一輛貨車從眼前開過去,貝蒂就坐在方向盤的后面。
我覺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樣。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著,她走了,她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魂不守舍,但卻繼續(xù)拿著刷子在墻上來回涂抹著,直到幾秒鐘后什么都刷不出來才罷手。然后,我徹底放棄了,朝木板屋奔去,內(nèi)心祈禱著最好她并沒有離去,尤其是不要開著公司的車走。我氣喘吁吁地像頭野獸一樣沖進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所有的東西都還在。我必須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來,我的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我反應(yīng)如此激烈,簡直像個瘋子。我站起來,再去撫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體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我的小本子已經(jīng)被她很仔細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兒。
之后,我又回來吃點兒東西,不過她還是沒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出去逛街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而且出門總是要花點兒時間的。我給自己煮了一些雞蛋,但我并不是很餓。我發(fā)現(xiàn)這房子里沒有了她,就變得十分怪異,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坐在這兒,待上五分鐘都會讓人受不了的。我洗了幾個碗,然后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紙箱子撿回來,還照原來的樣子放回原處。然而,我還是感到有些異樣,好像我身處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房子里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雖然天氣很熱,我卻寧愿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于是我倒退著從家里出來了。
我徒勞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她只不過到城里辦點兒事,但是我仍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焦慮,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瘋狂了。我用力揮舞著刷子,油漆點子濺得到處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種皮膚病一樣。有時會有一輛貨車從路邊駛過,我就停下來站在梯子上,眼睛緊緊地盯著它。如果不是樹枝的阻隔,我可以從屋頂上望見幾公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漂泊在馬尾藻海域的、一艘快要沉沒的船上的瞭望員。由于長久地注視著道路,我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這是第一次我覺得這里仿佛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獄里的一個角落,此刻,我理解了她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看,某些方面確實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變得像一片在太陽下烘烤著的迷失的荒原,一個誰都不愿涉足的地方。當然了,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她不在這里。如果一個姑娘能夠把你的世界全部奪走,雖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來,但是,這仍然會讓你感到非常痛苦。
當我最終見到小貨車開回來的時候,我把刷子掛在梯子的橫檔上,點了一支煙。樹上的枝葉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我終于松了一口氣,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漸漸地,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著心里想去見她的愿望,當我感到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就攥緊了拳頭狠狠地捶打在房子的墻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經(jīng)被百葉窗磨破了,但是的確很奏效,我終于堅持著沒有從梯子上走下來。
推銷眼鏡的商人從房子里跑出來,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手里拿著一本色情雜志,我瞥見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這噪音都是你弄出來的嗎?”
“是的……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你在開玩笑吧?白天這時候根本不會有什么蚊子。”
“你自己上來瞧瞧吧。我看見它的腳還在一片血污中掙扎呢。”
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卷起手里的雜志,用它當作望遠鏡來看著我。
“怎么樣?你在上面很好吧……”
“我剛才有點疲倦,現(xiàn)在我覺得精力又恢復(fù)過來了。”
“該死的!”他說,“我真不知道人怎么能像這樣待在太陽底下。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差事……”
他把金發(fā)裸女夾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干勁兒,繼續(xù)干活兒。我像個瘋子似的,嘴邊帶著微笑,下巴緊繃著,全神貫注地粉刷起來。
我收工的時間比平時還要早一會兒,但是我已經(jīng)向自己證明我想要的了,所以也就沒必要再做什么。等待已使我陷入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若要我像往日一樣正常地走回木板屋,實在是非常困難。我覺得渾身上下都像帶了電似的,我已經(jīng)進入狀態(tài)了。
門剛一打開,貝蒂一下子就撲到我的懷里。我徹底被摧毀了,緊緊地擁抱著她,我從她的肩膀上面,看見桌子正中擺放著一大束鮮花,散發(fā)出一陣陣香味兒。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是我的生日嗎?”
“不,”她說,“只是一個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親吻著她的脖子,不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徹底搞清楚,我不想問任何問題,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美妙了。
“來吧,”她說,“坐下,我來給你倒杯冰鎮(zhèn)的酒。”
我依然對這意外的結(jié)果感到驚訝,溫順地聽從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著向四處觀望,這是一種味道純正的酒,恰好可以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盡情分享。女人能讓我們穿越地獄進入到天堂,我想,她們確實非常懂得如何去駕馭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爐的時候,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對著我蹲在爐子前面,繼續(xù)講她在城里的見聞,她的黃色連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極點。其實我并沒有聽,我正在看一只剛剛落在窗臺上的小鳥。
“再過十分鐘我們就開飯了!”她說。
她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們互相碰杯對飲。我把手伸進她的兩腿之間,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著把雪茄煙買回來。我在她的內(nèi)褲周圍飛快地撫弄著,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身體往后退縮,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該死的,”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興奮,一動不動地聽任她撫摸我的臉,這好像是她最喜歡做的。我喝了好幾大杯酒。
“哦,現(xiàn)在我明白你為什么來這里埋葬自己了,”她低聲說,“因為你要來寫這些東西!”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實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樣,我搬到鎮(zhèn)子里來不是為了寫作,我心中甚至從來沒有閃現(xiàn)過這種念頭。不,我只是來尋找一片陽光普照、遠離人煙的安靜的地方。因為這個世界令我感到心煩意亂,我已經(jīng)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寫作開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沒有明確的理由,在你經(jīng)受幾個月的孤獨之后,似乎這一切全都是必然產(chǎn)生的,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熬過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們也需要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你知道……我不曉得該怎么對你說,”她補充道,“你不明白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上帝啊,我從來沒讀到過像這樣的東西!我真的很高興,這些竟然是你寫的!噢,親愛的,擁抱我一下……”
我覺得她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我并沒要求她這樣。晚上的氣溫涼爽適宜,我不知不覺沉浸其中,仿佛進入一間充滿香水味道的、溫暖的浴室里。我讓自己從頭到腳徹底松弛下來。
貝蒂看上去興高采烈的,她聰明伶俐、令人神魂顛倒,我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太空,飄浮在一片真空里。我正等候著太空船的指令,然后墜落到床上。不過她所感興趣的都是我的記事本,我的書,我為什么要寫,怎么寫的,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那些從我的腦子里產(chǎn)生出來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懾服了,這種念頭令我欣喜若狂。如果我是一個天才,也許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讓她俯首貼耳。
我想讓她的狂熱降降溫,但是卻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溫柔的眼神將我徹底覆蓋,撫慰著這雙作家的手。她的眼睛閃著光,感覺就像是一個小姑娘砸碎一塊巖石、從中發(fā)現(xiàn)一顆鉆石時的樣子。我被放置于一個顯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覺得她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我還是對自己說,我要充分利用我作為一個作家的長處,并且竭力挖掘我靈魂深處豐富的底蘊。生活像是一個自助餐廳,你必須懂得當飯菜從你眼皮底下經(jīng)過時,立刻將它們搶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作家開始振翅飛翔了。喝了兩瓶酒之后,他在椅子上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得意地微笑著,色迷迷地覬覦著這個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講什么了,而且沒有力氣去叫她再重復(fù)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樂令他迷醉,愜意也令他陶醉,特別是這個長著一頭飄逸的黑發(fā)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動著乳房令他為之著迷。她讓他開始產(chǎn)生一種愿望:想去把那些記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賦予了它們新的價值。他在床上興奮地用牙齒咬下她的內(nèi)褲,她將他摟在懷里,緊緊地貼著他。她還從沒像這樣擁抱過他,讓他覺得很好玩。她雙腿交叉著,鉤在他的背上,好像他們正在穿越一陣疾風驟雨。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從容地進入她的身體,他兩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雙臀。夜深了,他輕輕舔著她的乳房。他們一塊兒抽著煙,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過了一會兒,姑娘用胳膊肘兒支撐著坐起來。
“當我想到你在那兒刷房子的時候……”她說。
作家不費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這也是他們工作的一項內(nèi)容。
“究竟是什么讓你這么無法忍受呢!”他問。
“可這里并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噢,是嗎?那么,你說我應(yīng)該待在哪兒呢?”
“進入上流社會。”她說。
“你真是太好了,”他回答說,“但是我想,這個世界并不是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
她騎到作家的胸前,雙手抱著他的腦袋。
“好吧,”她說,“那就讓我們走著瞧!”
他沒有留意她剛才說過的話。他只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什么預(yù)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