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三十七度二(電影《巴黎野玫瑰》原著)
- (法)菲利普·迪昂
- 5797字
- 2019-05-28 15:53:09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我們整天都在埋頭干活兒,這種情形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呢。這場可怕的颶風讓我們再也閑不住了,而且我們已經算是傾盡全力了。方磚地上到處都是碎屑,各種垃圾和污物隨處可見。面對如此嚴重的災難,我們和喬治面面相覷,他愁眉苦臉地撓了撓頭,不過貝蒂卻挺開心的。
于是,白天我就拎起那只工具箱,耳朵后面夾著一支筆,從一幢房子躥到另一幢房子。貝蒂在城里來回穿梭著,為我買回裝修用的釘子、乳膠和木板等等,此外還有一些防曬油,因為我多數時間都待在戶外,要么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要么蹲在屋頂上干活兒。從早晨到晚上,天空始終是清澈的一抹藍,或許是被雨水洗滌過的緣故。我連續幾個鐘頭都沐浴在驕陽下,嘴里含著一把釘子,修理那些被毀壞的小木屋。
喬治對這種行當一竅不通,和他一起干活兒甚至有些危險,要么錘子突然從他的手中脫落,要么可能在你用力壓緊一塊木板時,他會把你的一根手指頭鋸下來。我跟他一起工作了一個上午,然后只是讓他在過道上照看著,同時讓他離我的梯子更近一些,這樣我就可以把工具箱從上面扔給他了。
漸漸地,這里開始變得像個人住的地方了,我每天晚上都累得賊死。最讓我感到頭疼的是電視天線,我一個人很難把這玩意兒重新修好,然后再把電纜接上。但是我不想讓貝蒂到屋頂上來,我可不想她出什么事兒。有時候,我看見她出現在梯子頂上,手里拿著一瓶鮮啤酒,我已經熱得頭昏腦漲了,看見她的頭發上閃著光芒,就彎下腰去吻她一下,接著從她手上把酒瓶接過來。于是,我就可以一直堅持到太陽下山了。然后我收拾好工具箱,回家吃飯,在夕陽的輕拂下,我步履艱難地走回木板屋,我發現她手里拿著我的扇子,神情落寞地躺在陽臺上。每次當我回家的時候,她總是問我同樣的問題:
“活兒干得順利嗎?”她問,“沒把你累壞吧……”
“馬馬虎虎……”
她站起來,跟著我走回屋去。她在廚房里忙活著,我趕緊跑去沖涼。我真的累壞了,同時也表現得有些夸張,我希望她能更關注我。疲憊給我帶來許多離奇古怪的念頭,我希望自己被裹在襁褓里,像嬰兒一樣身上涂滿爽身粉,或者其他類似的東西,睡在她的懷里,吮吸著她的乳房,我發現這簡直太刺激了。當她在我身后,按摩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我可愛的小旋風,我想像著,噢,我可愛的小旋風……
我們吃過飯,迅速把桌子收拾干凈。一切像樂譜紙一樣井然有序。當她在廚房里洗涮的時候,我點了一支煙,接著走到陽臺上。我平靜地走到躺椅旁邊,然后坐了下來。我聽見她不停地清洗碗碟,嘴里吹著口哨或低聲哼唱著什么。我感到幸福滿溢,沉浸在如此深沉的平靜時刻里,我像個傻子似的,嘴角掛著微笑酣然入夢。突然煙頭兒落在我的胸前,我大喊一聲從夢中醒來。
“該死的,你怎么還在睡呢!”她說。
“嗯?”
她出現在我面前,拉著我來到床上,一只手伸到我的腰間。她將我推倒在床墊上,來回滾動著,開始脫掉我的衣服。遺憾的是,十秒鐘之后,我發現自己已經累得不行了,甚至連一只眼睛都睜不開,我完全睡過去了。
于是我們采取了一種新的方式:我們在早晨做愛。唯一麻煩的是,開始之前我需要先去撒泡尿,她也一樣,這樣會多少影響情緒,不過我們會開一些有點兒傻氣的玩笑,很快就能進入狀態。早晨,貝蒂呈現出一副非常誘人的姿態,我心想是不是整個夜晚,她都在反復琢磨著新的方式呢,她總想嘗試一些有點兒怪異的姿勢,有時她的激情感染了我,令我的表現也可圈可點。我心里想著天堂和地獄,開始了又一天的工作。當我爬到一個屋頂修理電視天線的時候,兩腿還是軟軟的。
一天早上,我比貝蒂提前醒了。陽光再次灑滿了所有的角落,我用胳膊肘兒支撐著坐起來。有一個人正面朝著我們的床,坐在一把椅子上,這家伙是汽車旅館的老板,他目不斜視地盯著我們。確切地說,他正在瞧著貝蒂。我花了幾秒鐘才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我發現床單已經被我們蹬到一邊了,貝蒂兩腿分開地躺著。這家伙很胖,油頭粉面的,他滿不在乎地用手帕擦著臉,手上戴著幾個戒指。在一個明媚的早晨,這樣的家伙確實會令人感到惡心。
我用床單蓋好貝蒂,迅速從床上爬起來,一聲不響地穿好衣服,心想這樣也可能是他所期望的。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沒吱聲,就像一只要拿耗子的貓。就在這時,貝蒂醒了,她猛地坐起來,乳房露在外面,她用一只手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
“該死的,怎么回事……這家伙是干嗎的……”她問。
當她坐起來的時候,那家伙向她點頭示意。
“干嗎這樣呢……用不著難為情??!”她補充說。
在這件事還沒有被一種可怕的方式徹底搞糟之前,我把老板拉到屋外,隨手又把身后的門關上了。
我在太陽底下溜達了幾步,清了清嗓子。他把上衣脫下來搭在胳膊上,他的襯衫上露出幾大塊汗跡。我無法正常地思考問題,覺得身體不太舒服。通常這個時候,我也許正在平靜地做愛呢。這家伙用手帕伸進襯衫領里擦汗,臉色陰沉地看著我。
“告訴我,”他說,“是不是因為這個年輕女人,都上午十點鐘了你還賴在床上……”
我眼睛盯著地上,雙手插在口袋里,這讓我顯得焦慮不安,也讓我盡量不去看他的臉。
“不,不是,”我說,“這與她毫不相干?!?
“太不應該了,看看你,尤其不應該的是,她讓你忘記了你為什么待在這兒,我為何要讓你住這兒,付給你工錢,你明白嗎……”
“是的,當然知道,不過……”
“你知道,”他打斷我說,“我只需要登個小廣告,明天早上就會有上百人來排隊,要求得到你的職位。我可不想讓你陷入困境,畢竟你在這里干了很久了,我確實還沒有聽到有人投訴過你,但是這件事確實讓我感到不滿意。我不認為你讓這姑娘住在這兒,還能認真干好你的工作,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已經和喬治談過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矢口否認。這家伙太可惡了,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想用這件事來要挾我。
“好吧,”我接著說,“他應該告訴你,她對我們的幫助非常大。我向你發誓,如果沒有她,我們決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你沒見到這場颶風所造成的損失,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毀掉了,當我和喬治竭盡全力去盡快修復的時候,她整天忙著到處購買材料。她往窗戶上刷油漆,清掃地上的枯枝敗葉,跑遍了這里的每個角落。她幾乎一刻都沒有閑著,她……”
“我什么都不想說……”
“先生,我想再補充一句,她從來沒想過為此要一分錢。喬治可以告訴你,她為我們節省了不少時間……”
“總之,你希望我在這件事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這樣嗎?”
“聽我說……也許今天早上我起得是有點兒晚了,但是這段時間我每天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了,你好好看看就知道了。通常情況下,天一亮我就出門了,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會這樣。這種事決不會再發生了?!?
他在太陽底下流著汗,似乎在考慮著什么,腦袋不停地轉動著。他向四周掃了一眼。
“必須把這些木板屋全都重新粉刷一遍,”他說,“現在看上去太不像樣了……”
“是的,這樣會好一些。而且它會吸引過路人的注意,我們和喬治已經考慮過了……”
“好吧,我也許找到了一種解決辦法……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干……”
我的臉頓時變得蒼白,這項工作實在太繁重了。
“嘿,您真會開玩笑……”我說,“這簡直是一個企業的工程啊,你明白嗎……我們永遠都干不完……”
“你們倆兒干吧,你們已經算是一個小企業了。”他冷笑道。
我咬緊了嘴唇。這家伙把我們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了,這真讓人難以忍受。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我們怎么會陷入這種境地?一天的工作還沒有開始,我就已經感到疲憊不堪了。
“好吧,不過我想知道該怎么給她算工錢呢?”我嘆息道。
他笑得更厲害了。他把粗短的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
“上帝啊,你在跟我開玩笑吧,”他說,“五分鐘前你還在求我忘掉這姑娘呢,難道不是嗎?如果我付給她錢的話,我怎么會忘掉呢?這太沒道理啦!”
這簡直就是一堆我們隨處都能見到的臭大糞!它給你的嘴里帶來一種奇怪的味道。我低頭望著腳底下,有一種被釘在地上的感覺,我的下巴很不舒服。我閉上眼睛,輕輕地用一只手捂住嘴。這意味著我最終讓步了。他早就習以為常,所以立刻心領神會。
“好的,棒極了!我放手讓你們去干。我還會再過來的,看看你們的表現是不是很出色。我去和喬治商量訂購油漆的事兒……”
他跑到旁邊去擰手帕上的汗水。我呆了一會兒,有點兒不知所措,最后我決定回屋去。貝蒂正在沖淋浴,我隔著布簾兒看見她。實際上,我已經要崩潰了。我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一杯熱咖啡。惡心死了。
她圍著一條浴巾走出來,過來直接坐在我的膝蓋上。
“好吧,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是誰允許他進來的……”
“他根本不需要別人的許可,”我說,“他就是房主……”
“那又怎么樣?怎么能這樣隨意進別人房間,他腦袋發昏了嗎……”
“是的,你說得對。我也是這樣對他講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一只乳房,腦子里什么都沒去想。我覺得心里空蕩蕩的,這件苦差事正等著我們去干呢,我的天哪!我的腿開始發抖了。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她堅持說。
“沒什么……全是扯淡……他想叫我粉刷幾幢房子?!?
“噢,來得正好……刷油漆,我喜歡這活兒!”
“這正是我所說的機會?!蔽艺f。
第二天早上,一個人開著小卡車運來兩三百公斤油漆和一些滾筒。
“好了,”他說,“這些夠你們開始干的了。如果你們還想要,就給我打個電話,我會盡快送過來,好嗎?”
我們把油漆卸到車庫里。看上去有一大堆呢,令我感到厭惡,我變得像一個火球似的,慍怒中夾雜著幾分無奈。我想起以前還有比這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滋味兒了。這真的很奇怪,確實有很多東西已經被我淡忘了。
送貨的人吹著口哨開車離去了。天氣好得簡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用略帶憂傷的眼神環顧了一下這些木板屋,抱起一桶足有二十五公斤重的油漆,沿著小路走出去了。這無非是想把手指磨出點兒口子來。喬治站在接待室前面窺伺著我,我沒有停下腳步。他跑過來追上我,臉上帶著一個瘋老頭兒的微笑。
“嘿!我說……你這桶油漆,看起來太重了!”
“別來煩我了,”我抱怨道,“讓我安靜一會兒!”
“媽的,你說說,我怎么惹著你了?”
我倒換了一下手,絲毫沒有放慢腳步,我不小心把油漆桶碰到自己腿上了,眼前立刻冒出了金星兒。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上帝啊,我還從沒見過你這副模樣呢!”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說,“但是你有必要告訴別人貝蒂住在這兒嗎……”
“上帝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是這個流氓哄騙我講出來的!當他進來的時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是的,你從來沒有完全清醒過。你簡直是個活生生的傻瓜!”我說。
“嘿,告訴我,你真的要把房子都重刷一遍嗎?你把這活兒接下來了?”
我停下來,把油漆桶放在地上,我注視著喬治的眼睛。
“聽著,”我說,“我還沒想好該怎么做,但是我不希望你把這一切告訴貝蒂,你聽清楚了嗎?”
“明白,別擔心,老伙計,你放心就是了……但是你怎么能不對她講呢?”
“不知道。我還沒考慮好呢?!?
當我們在第一幢房子前再見到貝蒂時,我正急著去上廁所呢,于是不得不走開一會兒。艱巨的任務讓我的腸胃痙攣了,我沒有勇氣對貝蒂講這些。我知道她會把所有東西都扔出去的,她不會這樣讓自己被人欺負,她會用一把火燒了這一切。只不過后來發生的事情更加恐怖,于是,我最終選擇了忍耐,心懷恐懼并不等于世界末日來臨,不過是要經歷一段艱難的日子。
我從廁所回來時,貝蒂正和房客談論著什么,我比平時顯得更加蒼白了。
“呵,你來了,我正想告訴這些房客,我們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他們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那種瘋狂的態度完全消失了。他們在這里住了六個多月了,每個角落里都擺滿了花盆兒。我含糊其辭地說著一些令人費解的話,然后拉著貝蒂來到房子后面。我的嗓子干極了,貝蒂卻是神采飛揚,她看起來勁頭兒十足,臉上帶著微笑。我用手捂著嘴,干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
“好吧,那我們還等什么呢,說說都該干些什么?”她問。
“哎,你負責刷百葉窗。我來刷其他的地方?!蔽艺f。
她無憂無慮地微笑著,把頭發扎起來,眼前的這幅景象真的會讓你為之傾倒。
“我準備好了!”她說,“誰先干完就去幫其他的人……”
在她轉過身去的時候,我不無感傷地向她苦笑了一下。
老人們時不時地過來看我們干活的進度。他們無所事事地站在我的梯子下面,樂呵呵地看著。快到十一點的時候,老太太給我們送來了小點心。貝蒂與她說笑起來,她覺得他們倆都是好人。不過我覺得他們挺討厭的,我可不想隨時隨地與別人說笑。刷完房子的高處后,我從梯子上下來,走到貝蒂跟前,準備打出我的第二張牌。當時她正在房子的一個角落里忙活著呢。
“上帝啊,你真的是一位高手,”我說,“我們實在不可能干得更好了……不過還是有點兒麻煩,這是我的錯,事先忘了告訴你……”
“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嗎?”
“嗯,問題在房子的拐角上……你刷得有點兒過了?!?
“沒錯,當然我是刷得多一些!那我應該怎么做呢?你看到這個刷子有多大嗎?”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但是問題是,別人會以為另一面墻也開始刷了呢!”
“那該怎么辦呢?”她問。
我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怎么會是這樣……”我接著說。
“你不會只刷房子的一個側面吧,那像什么呀……”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額頭上,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行啊,就這么干吧……”我說,“至少,這會令他們感到高興……他們會住進一幢嶄新的房子里,這一切全都是你的功勞。”
白天剩余的時間里,我們都被牢牢地拴在這間該死的小木屋上了。
事實上,這個小小的玩笑差不多耗費了我們一個星期的時間。溫度計突然向上攀升,所以午后的一個小時里,到戶外工作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待在木板屋里,把窗簾全都拉上,冰箱像洗衣機一樣鼾聲如雷,還是無法為我們提供所需的冰塊。我們幾乎一絲不掛,不停地走來走去,經常會在相遇時糾纏在一起。我的一根手指沿著她的皮膚上由汗水交織的網移動著,我們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毛發粘連在一起,目光灼熱撩人,我們把屋里的家具震得轟然作響。我意識到我們做愛的次數越多,欲望就會變得更加強烈,不過這倒不是什么問題。令我擔憂的是,貝蒂對刷油漆的興趣在一天天減弱,她不再那么興致盎然,送來的點心也越來越少了。我們還沒刷完第一幢房子,她就已經開始厭倦了。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才能讓她明白還有二十七間房子要刷呢。晚上我難以入睡,當她睡著的時候,我坐在床上吸著煙,聽任我的思緒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之中肆意狂奔。我想知道未來究竟會發生什么。無論如何,我知道我已經坐在風口浪尖上了。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角斗場的中央,一道炫目的陽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我能夠感受到危險的存在,卻全然不知它會從何而來。這讓我無法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