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宮案(大唐狄公案)
- (荷蘭)高羅佩
- 6634字
- 2019-06-03 17:47:43
第一回 游蓮池湖畔逢奇遇 赴蘭坊半路遭險情
天地之體,恒久萬年。上有日月,下有山川。
人倫禮義,出自圣賢。正道為本,律令輔焉。
若有智者,既慈且嚴。天之利器,為父母官。
善者蒙塵,終得雪冤。惡者雖狡,逃罪萬難。
值此大明永樂年間,天下太平,五谷豐登,四方無旱無澇,萬民富足樂業。凡此種種,全賴當今圣上仁德。既是太平盛世,作奸犯科之事自然鮮少發生。有人若想研究刑偵探案之道,當世記述必定少而又少,因此非得向前朝典籍中去搜求文獻不可。
敝人平日最喜這門學問,一向孜孜以求,不但在故紙堆里四處翻尋昔年案錄,而且每逢與知交故舊在酒肆茶坊中小聚時,一旦有人說起前代著名判官折獄斷案的逸聞,我也總是從旁凝神傾聽,引為樂事。
話說一天午后,我想起荷花開得正盛,欲去賞看一番,便獨自漫步穿過西園,又走過雕花漢白玉石拱橋,行至蓮池中央的小島上,在一家飯鋪的露天平臺中,尋了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我飲了幾口熱茶,嗑著瓜子賞看湖中美景,只見滿眼粉荷碧葉,密密匝匝遮蔽了整個水面,湖畔男女老幼往來穿梭,煞是熱鬧。平日里我時常暗自打量路人,觀其衣著舉止,度其性情家世,以此自娛,倒也饒有樂趣。
這時只見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一路挽手走來。我見她們眉眼十分相像,立時斷定必是一對姊妹,然而看去卻又性格迥異。年幼的歡快活潑,口中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年長的卻一臉端莊畏怯,幾乎不曾開口答言,面上愁云密布,想必遭遇過什么不幸之事。
二女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又見一個老嫗緊跟在后,手拄一柄拐杖,行路時腳下微跛,似乎一力要追上二女,看去像是保姆仆婦一類人物。待她從眼前經過時,卻分明瞧見面相獰邪,似非良善之輩。我連忙移開視線,轉而留意起后面一對清俊的少年男女來。
只見那男子頭戴一頂秀才的冠帽,女子衣著端莊,一身少婦打扮。二人走路時雖不在一處,卻又兩下眉來眼去,一望便知乃是同行。看其舉止鬼祟,我心想這一對男女定是暗中結有私情。從平臺前經過后,那女子想要牽住男子的手,男子卻立時將手抽回,還頻頻皺眉搖頭,示意不可。
看罷路上行人,我又轉頭漫視座中賓客,卻見有個中年男子,亦是獨坐一旁,身材肥碩,衣冠齊整,圓圓一張臉面,看去甚為和悅健談,似是田主鄉紳一流人物。我唯恐如此徑直打量,會被他誤以為有意結交,于是趕緊顧視左右,皆因自家更喜獨坐一隅心中浮想,尤其是忽見對方眼光一閃,不覺心生警惕。此人雖說面相和善,卻又帶著一副精明冷酷的神氣,保不定是個陰險狡詐、心懷鬼胎之徒哩。
過了半日,又有一位須發如銀的老者款步走上臺階,身穿一件黑絨鑲邊的褐袍,拖著兩條闊袖,頭戴一頂黑方帽,雖未佩有官徽標識,卻是儀表堂堂、氣度不凡,兩道白眉下雙目如電,拄著手杖立在當地,正朝四下打量。
我心想如此高齡長者被撂在一邊不得入座,未免有失禮數,于是連忙起身相邀。老者拱手一揖,從旁坐下。我二人一面飲茶,一面客套寒暄幾句,老者自稱姓狄,曾任刺史之職,如今已然致仕。
彼此交談一陣后,我發覺此翁竟是如此學識淵博、品味高雅,談詩論文愈發起興,間或又觀望一番池邊行人,不知不覺便過去了大半日。
我聽那老者說話時帶有山西口音,便趁著談興稍減之際,詢問他與太原狄氏可有淵源。太原乃是山西省府,早在數百年前的大唐時候,狄家曾經出過一位名垂青史的忠臣良相,名字叫作狄仁杰。
老者一聽這話,忽地目光灼灼,手撫長髯,含怒說道:“不錯!老夫確是太原狄家之后,先祖中得有狄公這般杰出的人物,自然甚感榮耀,誰知竟也生出許多煩惱。只因每每在飯鋪茶坊中受用茶飯時,不時便會聽見旁人議論先祖,說到狄公在朝廷任職時的政績軼聞,大體倒還屬實,并且官修正史中自有傳略行述可資查證,然而一旦提及他早年擔任地方縣令時的經歷,有些無知無識之輩便會信口開河。雖說狄公確因破獲過許多疑案而聲名遠播,但是此類街談巷議,卻多數不盡不實,甚或荒誕不經。狄家自有狄公辦案的詳錄,代代相傳,已有數百年之久。奈何出門在外時,這些假捏而成的妄言常會飄入耳中,令老夫氣悶不已,有時竟至吃喝未畢便拂袖離去?!闭f罷搖頭嘆息,還氣惱地用手杖連連戳地。
我聽說這位老者果然是狄公后人,不禁心中大喜,起身恭敬一揖,說道:“老人家,小生一向專愛搜集前朝著名判官辦案的實錄,并樂于細細研讀古書中的記載,絕非信口開河、輕嘴薄舌之徒。對于后人而言,豈不是正該以史為鏡,照出我輩的缺陷不足,并以此作為警誡么?此類記述不但能夠移風易俗、教化民眾,也是對邪惡之人的有力威懾。要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作惡者終得惡報,哪里還能找到比這更好的明證呢。
“依小生愚見,前朝判官之中,實在無人可與狄公相比,故此多年以來,一直四處搜求狄公斷案的記載。今日既是有緣相遇,并且老人家又知曉許多掌故,特此恭請惠示一二,讓小生有幸聆聽幾段鮮為人知的舊聞,自是感激不盡?!?/p>
老者一聽,立時爽快應允,于是我便邀他一同用飯。
此時暮色降臨,眾賓客紛紛離開平臺回到室內,店中伙計也已點起燭火照亮。
我見大廳內人多嘈雜,請老者轉去旁邊小巧的雅間就座。憑窗朝外望去,湖面正沐浴在夕陽余暉之中。
我叫來伙計,總共點了四樣菜,還有一壺溫酒。
一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者輕捋長髯說道:“想當年,這位受人尊崇的狄家先祖曾經擔任過蘭坊縣令。蘭坊地處偏僻,遠在大唐西北邊陲,饒是當日情勢非常,狄公仍然設法破獲了三樁驚世大案,老夫這便與你細細講來?!闭f罷便絮絮講述起來。
那老者口中所述的一段故事,果然十分離奇曲折,雖說頗有趣味,但他卻不時發些離題甚遠的冗長議論,語聲也是單調平板,竟如蜜蜂一般嗡嗡嚶嚶,過了半日,我便心不在焉起來,連飲三杯意欲提神醒腦,不料酒水下肚后,竟愈發昏昏沉沉,聽著那老者的聲音在耳邊絮絮不已,朦朧中仿佛聞得睡魔正邁著步子漸漸走近。
待我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埋頭枕臂伏在桌面上,房中沉寂冷清,老者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個面色陰沉的伙計立在桌旁,冷冷道是頭更已過,想是我把飯館誤認作過夜的旅店了。
我見這廝甚是無禮,想要出語叱責一番,奈何頭腦沉沉,一時竟無言以對,只問我那同座客人去了何處,又仔細形容一番老者的衣著相貌。
伙計答曰自從黃昏時起,他便在店內另一邊伺候,一直忙個不定,哪里來的閑工夫挨個兒打量眾賓!說罷掏出賬單來,只見上面列著六道菜八壺酒。我心中兀自疑惑與那老者的奇遇究竟是真是幻,這伙計面相狡獪,沒準兒見我昏睡過去,便趁機大敲一筆竹杠,不過事到如今也無話可說,只得照單全付。
我自覺受人作弄,怏怏出門后一路走回,街中幾乎不見行人。進到家中書房,只見書童蜷縮在墻角處已然睡去,我無意將他喚醒,便輕手輕腳從架上取下幾冊唐史與邸報,還有先前所做的有關狄公的筆錄。細細讀過之后,我發覺老者所述的情形雖與史實基本相符,但在西北邊陲卻并無蘭坊這一地方,許是自己聽錯了名字也未可知,或可明日再度拜訪那位老者,以期解說更詳,這時方才想起雖然故事聽得句句在耳,卻怎么也記不起其人的姓名居處,不禁大為懊喪,只得無奈搖頭,于是當即提筆蘸墨,一氣書下這段聽來的奇異故事,直到雄雞報曉時方才擱筆。
及至次日,我遍訪親友,四處打問,卻無一人聽說過有位狄姓刺史致仕后住在城內,再想詳究細枝末節也是枉然。然而我仍舊難消心中疑慮,那老者或是路過此地,又或是住在城外近郊某處。
如今我斗膽將這段故事向諸君道來,至于蓮池邊的一段奇遇究竟是夢是真,不如也留給目光如炬的各位看官去自行定奪。浮生多累,鎮日憂患,若是有人翻閱此書時竟能忘憂片刻,我也便心中甚慰,不會再為被人訛去的銀兩而耿耿于懷了。無論當日情形如何,那店內伙計定是個奸詐小人無疑,試想一個品味高雅的飽學之士,怎會一下子喝掉八壺水酒,簡直豈有此理,即使二人對飲,也斷乎不至于此吧。
蘭坊城東邊的山間地帶,四輛馬車正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前行。
狄公身為新任蘭坊縣令,正在頭一輛車中,此刻坐在被褥卷上,背靠著一大包書籍卷冊,以期在長途勞頓中稍稍求得舒適。親信隨從洪亮坐在對面,身下枕著一捆衣料布匹。路上十分難行,眾人只得想方設法減輕顛簸之苦。行走多日后,狄公與洪亮都覺得十分疲累。
另有一輛蒙著絲綢幔帳的大油篷車緊隨其后,車內載著狄公的三位夫人及兒女,另有幾名侍婢,人人蜷縮在枕頭被褥之間,但求小睡一刻。其他兩輛皆是行李車,幾名家仆坐在箱籠包裹之上,看去搖搖晃晃,另有幾人則寧愿跟著汗濕的馬匹一路步行。
今早天亮之前,一行人馬離開村莊,途中所經之處皆是荒山野地,只遇見幾個打柴的樵夫。不料午后走壞了一只車輪,因此耽擱了一個時辰。此刻天色漸暗,山中愈發顯得荒涼可畏。
馬榮喬泰騎馬在前開道,皆是背負闊刀,鞍袋上還系有硬弓,箭袋中插滿羽箭,不時嘩嘩作響。這二人亦是狄公的親信隨從,練就一身好武藝,攜著諸般兵器一路護衛。另有一名親信陶干,身材干瘦,腰背微微佝僂,與老管家一道走在最后。
人馬行至一道山梁上,只見前路延伸下去,一直沒入樹木叢生的山谷中,對面赫然又是一座陡峭的山峰。馬榮見此情形,一收韁繩,轉頭沖車夫叫道:“你這狗頭,半個時辰以前就說快到蘭坊了,明明這里還得再翻過一個山頭!”
車夫心中暗罵城里來的大爺們總是性子急躁,只得郁郁答道:“不必擔心,過了那一道山梁,蘭坊縣城就在山腳下,大爺一看便知!”
“我已經聽這廝說過好幾回‘下一道山梁’了?!瘪R榮對喬泰說道,“若是深更半夜才到蘭坊,該是何等難堪!那卸任的縣令必是從午后起便已苦苦等候,當地一干名流想也擺好了接風宴,又該如何發落?此時他們定是跟我們一樣肚內空空了!”
“不但肚內空空,且還口干舌燥!”喬泰附和一句,撥轉馬頭,馳至狄公乘坐的車前,開口稟道,“老爺,前面還要穿過一片山谷,不過總歸快到蘭坊了!”
洪亮嘆氣說道:“老爺受命從蒲陽提前離任,實為憾事一樁。雖說一到那里便遇上兩樁大案,不過大體說來,還真是個好地方。”
狄公苦笑一聲,左右挪動一下,試圖靠坐得更舒服些,開口說道:“想是京師中的佛門余孽與廣州富商的盟友互相勾結,從而使得我在蒲陽任期未滿便被調離。蘭坊地處偏遠,任職時多半會遇上一些特殊而有趣的疑難之務,若是在中土大城中則絕少發生,定會從中受益良多。”
洪亮點頭同意,心中卻仍然郁郁難平。他已是年過花甲之人,如此長途跋涉,只覺筋疲力盡。洪亮自幼便是狄家仆從,狄公步入仕途后,洪亮一直忠心耿耿跟隨左右。狄公每到一處任所,都會任命他為縣衙都頭。
車夫們揚鞭趕路,一行人馬越過山梁后,順著狹窄崎嶇的小徑一路下行,不一時便走入山谷中,兩旁皆是茂密的灌木叢,高大的雪松遮天蔽日,使得林間頗為陰暗。
狄公正想吩咐手下仆從點亮火把,忽聽周圍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
只見林中忽然沖出一群人來,個個面上蒙著黑巾。
兩名漢子上前捉住馬榮右腿,馬榮還來不及抽出長刀,便從馬上被拖將下去。另有一人跳到喬泰身后,勒住他的脖子,將他一把拽下馬來。還有二人直沖陶干與管家襲去。
車夫們見此情形,紛紛跳下地來躲入林中,立時跑得不見了蹤影,狄府幾名家仆也拔腳四散奔逃。

赴蘭坊半路遭險情
狄公乘坐的車窗前赫然冒出兩個蒙面人。洪亮當頭挨了一棍,立時昏厥過去。狄公眼見一支長矛刺入車中,連忙閃身避開,又迅即出手抓住矛柄。外面那人猛往回拉,想迫使狄公撒手。狄公先是緊緊握住,又猛地朝外一送,那人朝后踉蹌跌去,于是狄公奪下兵器,越窗而出,將一支長矛舞得上下翻飛,使賊人不得近前。偷襲洪亮之人手持一根大棒,方才那匪長矛脫手后,又抽出一柄大刀來,此時一同上前與狄公交手。狄公見這二人來勢洶洶,心想自己怕是難以久敵。
再說二匪將馬榮拉下馬后,預備著等他一起身便揮刀砍去,只可惜運氣不佳,偏偏遇到一個武藝高強的對手。馬榮曾經以攔路劫財為生,與喬泰同為綠林兄弟,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直到遇見狄公后才改邪歸正。說起道上的惡斗來,馬榮可謂了如指掌、樣樣精通,此時并不站起,而是就地將身子一扭,捉住一匪的腳踝猛拽一把,那人立刻身子歪斜失去平衡,同時又出拳朝另一人的膝頭用力擊去,然后才一躍而起。前一人兀自腳下踉蹌時,馬榮沖他頭上補了一拳,迅即轉身后,再朝抱著膝蓋的后一人面門上踹了一腳,直踢得那人朝后翻倒,差點跌斷脖頸。
馬榮抽出佩刀,見喬泰倒在地上,正與一個貼在他背后的賊人殊死搏斗,另有二匪手持長刀站在一旁,伺機便沖喬泰刺戳,于是急忙奔上前去,拿刀捅入右邊一匪的胸口,還來不及拔出兵刃,又抬腳踢向另一個的大腿根處,那人立時痛得彎腰倒地。馬榮揀起劫匪丟下的長刀,一刀刺去,戳中喬泰背后那人的左肩下方,正欲扶喬泰起身時,忽聽狄公叫道:“當心!”
馬榮迅即轉身,躲過了當頭一棒,原來是襲擊狄公的歹人跑來助陣,雖未打中馬榮頭頂,棒子卻重重落在左肩上,馬榮咒罵一聲倒在地下。那人掄起大棒又朝喬泰頭上砸去,喬泰此時已拔出佩刀,趁他雙臂抬起時,俯身跳到近前,舉刀深深刺進對方心口,直至沒柄。
這時狄公正在獨斗一個持刀之人,亦是速戰速決,先舉起長矛佯裝要攻上前去,對方舉劍欲擋。狄公忽然使個花招,長矛在空中劃過一圈,正打在那人頭上。
狄公命喬泰將幾名賊人捆起,又奔向行李車那邊。只見一匪躺在地上,兩手抓著脖頸拼命掙扎,另有一匪手提狼牙棒,正朝車底看覷。狄公揮動長矛平拍在那人頭上,將其打倒在地。
這時陶干從車底下爬出來,手中握著一根細繩。
“這里情形如何?”狄公問道。
陶干咧嘴笑道:“一個賊人打倒了管家,另一個在我頭上掃了一下,我便慘叫一聲,順勢倒下,并未拔腳逃走。他們以為我受傷不起,便開始搬動箱籠,哪知我悄悄爬起身來,從背后甩出套索,套在離我最近的一賊頭上,然后藏在車下收緊繩頭。另外一賊若要近前,則會自居險地,手中縱有兵器也是無用,正在左右為難時,老爺倒是替他做了個了斷。”
狄公聽罷不覺發笑,又聞得馬榮大罵,趕緊飛奔過去。陶干從袖中抽出一根細繩,將二賊的手腳牢牢捆住,這才放開套在其中一賊脖子上的繩圈,那人已被勒得奄奄一息。
陶干人過中年,看似枯瘦無力,卻極其狡黠,這二賊便是上了他的當。陶干曾行走江湖多年,專以坑蒙拐騙為生,有一次身陷危境,碰巧被狄公解救,從此追隨狄公效命左右。他對江湖上正邪兩道皆是了如指掌,在誘捕罪犯與搜查證據時極為得力,又有一肚子意想不到的奇招怪式,那個面色青紫的賊人今天算是領教了一二。
狄公走到前頭,只見最初偷襲馬榮時頭上吃了一拳的賊人已然恢復元氣,正在與喬泰徒手相搏。馬榮的左肩挨了一棒后,左臂酸痛不已,只能蹲坐在地上,揮動右拳與一賊對打。那人身材小巧,手持一柄匕首,在馬榮身前身后來回騰挪跳動。
狄公見狀舉起長矛。就在此時,馬榮捉住對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擰,匕首掉在地上,又使力將那人朝下一壓,抬腿將膝頭頂在對方小腹上。那人禁不住慘叫一聲。
馬榮費力地抬起腳來,對方用另一只手沖著馬榮的頭上肩上不住捶打,然而氣力甚弱,竟似無物一般。馬榮氣喘吁吁地對狄公叫道:“老爺可否將他的面罩摘下?”
狄公扯下裹在那人面上的頭巾,馬榮叫道:“老天!原來是個小娘子!”
但見那年輕女子兩眼噴火、怒目而視,馬榮大為驚異,不覺松手。
狄公迅速將那女子的兩臂扭在身后,怒喝道:“匪幫中偶爾也會有這般自甘墮落的女子入伙。將她也用繩子綁起,同那幾人一樣!”
馬榮見喬泰已然得勝并將對方捆起,便叫他過來動手,自己站在一旁,搔著頭皮不知所措。喬泰上前將那女子兩手反剪捆在身后,女子始終一言不發。
狄公走到女眷乘坐的車前。只見大夫人伏在窗邊,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其他幾人縮在被褥下面,嚇得魂不附體,于是安慰眾人說已經化險為夷。
這時幾名家仆與車夫紛紛從藏身之處重又露頭轉回,連忙點起火把。
在閃爍的火光中,狄公查看了一番惡斗后的結果,自己這方幾乎并無傷亡。洪亮已蘇醒過來,陶干幫他在頭上扎好了綁帶。老管家與其說是被人打暈,倒不如說是嚇昏過去。馬榮脫下上衣,坐在一截樹樁上,左肩處青紫腫脹,喬泰正在替他涂抹藥膏。
馬榮殺死二賊,喬泰殺死一賊,另有六匪受傷,輕重不等,惟有那女子毫發無損。
狄公命家仆將眾匪捆起,又置于行李車頂上,死尸抬入另一輛車中,那女子則隨眾步行。
陶干捧出保溫竹籃,給眾人送上熱茶。馬榮只漱了一口便吐在地上,對喬泰說道:“這伙賊人個個手法粗糙,我看不像是劫道的行家里手?!?/p>
“不錯,”喬泰贊同道,“他們既有十人,理應干得更地道些。”
“依我看來,他們干得已經足夠地道了?!钡夜f道。
眾人不再言語,又喝了一杯茶,個個筋疲力盡,無意再說長道短。只聽得家仆們竊竊私語,受傷的匪徒口中呻吟不已。
稍事休整后,一行人馬重又上路。兩名家仆舉著火把在前照亮。
又過了半個時辰,眾人方才越過最后一道山梁,終于走上一條寬闊的大道,過不多久,便望見蘭坊城北門上的雉垛森然浮現于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