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釘案(大唐狄公案)
- (荷蘭)高羅佩
- 3998字
- 2019-06-03 17:43:33
第四回 受邀約狄公赴夜宴 遇巡兵潘豐入大牢
夜幕初降時,六名衙役手提油紙風燈,立在中庭內等候,個個冷得呵手跺腳。班頭看在眼里,咧嘴笑道:“你們幾個不必怕冷!那朱員外一向慷慨大方,定會關照我們在他家灶房中美美地吃上一頓!”
“而且通常還會有酒下肚哩!”一個年青衙役快意說道。
這時狄公出來,四名親信緊隨其后,衙役們立即正身端立。班頭對轎夫喝令一聲,狄公攜洪亮陶干坐入轎中。馬夫正為馬榮喬泰牽出坐騎時,喬泰說道:“啟稟老爺,我二人還得順路去請藍道魁藍師父。”
狄公點頭應允,于是官轎起動上路。
狄公背靠軟墊,開口說道:“信使從太原送來的消息果然不妙,道是岳母大人生了重病。夫人決意明日一早立即動身,二夫人三夫人陪她同往,幾個小兒女也一并前去。值此嚴冬時節,上路遠行殊為不易,但也無法可想。老人家已是年逾古稀,故此夫人十分憂心。”
洪亮陶干從旁勸慰幾句,狄公謝過后又道:“今晚我非得去朱府赴宴,實在大不湊巧。守衛已在衙院中備好了三乘油篷車,我本想留在家中,親自看著行李箱籠等物裝運妥當,奈何朱大元是當地名流,總不好臨時爽約,折了他的顏面。”
洪亮點頭說道:“馬榮對我道是朱大元已在家中廳堂內擺下筵席。此人性情豪爽,不時邀馬榮喬泰一道出行打獵,令他二人十分得趣,至于暢快聚飲,更是不在話下!”
“我倒是納悶他何以整日如此興頭,”陶干議論道,“要知道家中還有八房夫人須得安撫調停哩!”
“你明明知道他尚無子女,”狄公責怪地說道,“沒有子嗣傳宗接代定是他的一大心病。此人既然喜好在戶外騎馬打獵,據我想來,家中妻妾眾多,未必只是為了享樂。”
“朱大元縱然富甲一方,奈何有些東西卻是千金難買!”洪亮幽幽嘆了一句,半晌又道,“幾位夫人并少爺小姐們一旦離家,老爺豈不是要備感孤單了!”
“如今衙里正懸著一樁人命案,我本也不會有多少工夫與家人共度。”狄公答道,“待他們走后,我就在二堂內吃住,記著關照衙吏主管一聲!”
狄公轉頭望向窗外,只見寒星閃爍的夜幕中,森然顯出鼓樓的黝黑輪廓,不覺說道:“這就快到了!”
官轎在一座富麗堂皇的門樓前停下,兩扇朱漆大門齊開,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上前攙扶狄公出轎,身著一襲貴重的黑貂皮衣,臉膛寬闊,面色紅潤,留著一副齊整的胡須,正是朱大元。
朱大元恭迎過后,又有二人上前施禮。其中一個上了年歲,臉面瘦長,花白的山羊胡在冷風中簌簌抖動,正是皮匠行會首領廖掌柜。狄公一想到他在席上必會追問女兒失蹤一事可有消息,心中便大不自在,又見旁邊的青年后生面色蒼白、神情焦慮,正是廖蓮芳的未婚夫于康,一向在朱家擔任書記,此人無疑也要詢問未婚妻的下落。
朱大元引著眾人進門后,并未徑入大廳,而是一路去往宅院南邊的露天平臺。狄公見此情形,愈發忐忑不安起來。
“小民原本預備在廳堂中招待老爺,”朱大元高聲笑道,“但是轉念一想,我等不過是北地鄉民,萬難與老爺府上的精饌美食相比,倒不如來一場真格的露天野味大餐,故此備下些燒烤肉禽與鄉間水酒,雖是山村野食,卻也別具風味,還請老爺賞光一嘗!”
狄公客套敷衍幾句,但私心里覺得朱大元這番別出心裁真是糟糕透頂。此時夜風已止,平臺四圍縱然立有高大的毛氈圍屏,仍是寒氣刺骨。狄公打個冷戰,只覺得喉頭隱隱作痛,想來必是早上在潘宅查案時受了風寒,倘若能在暖洋洋的廳堂內欣享酒肉,該是何等舒適愜意。
平臺上點了許多火把,搖曳的火光照在由四張厚木板桌拼成的大宴桌上,一只大銅盆擺在當中,里面滿滿盛著紅熱的木炭,三名仆從立于周圍,正在燒烤肉串。
朱大元請狄公坐了首席,自己與廖掌柜左右相陪,又介紹說左席上的兩位老者乃是本地紙商行會與酒商行會首領。洪亮陶干與于康并列右席,馬榮喬泰則在狄公對面,與拳師藍道魁同坐一處。
狄公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位威名遠播的北方拳師魁首,火把的亮光正照在他剃得光光的頭皮臉面上——拳師通常會將所有須發剃去,免得在比武打斗時因此而受累。馬榮喬泰對藍道魁十分敬服,平日議論起來也是稱頌不迭,狄公藉此得知他一心研習武藝,至今尚未娶妻,且平素極為清節自律。狄公一邊與主人客套寒暄,一邊欣喜地暗想馬榮喬泰能在北州得遇朱大元藍道魁這樣的莫逆之交,真乃幸事一樁。
朱大元帶頭向狄公祝酒。狄公雖被烈酒辣得喉嚨生疼,仍得依禮回敬。
一盤盤烤肉陸續端上,朱大元乘隙問起殺人案來,狄公便簡述一番情形。不料幾塊肥肉下肚后,狄公忽覺腹內不適,想夾幾口菜蔬解膩,卻發現戴著手套使起筷子來,不似其他人那般靈活,于是不耐煩地將手套從掌上扯脫,但又頓覺手指冰涼,用餐愈發不便起來。
“廖掌柜聽說出了人命案子,心中惴惴不安,”朱大元啞聲低語道,“生怕他的女兒蓮芳小姐也會遭此不測,不知老爺可否令他稍稍振作一二?”
于是狄公轉頭與廖掌柜略談幾句,道是官府正在想方設法尋找廖小姐的下落,不想卻勾起了廖掌柜的話頭,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其女如何賢良淑德。狄公雖對這老者頗為同情,但這一席話早已在衙院中洗耳恭聽過不止一遭了。此時狄公只覺頭痛欲裂,臉面被炭火烤得灼熱,后背與兩腿卻是冰冷,又想起幾位夫人與兒女們在如此嚴寒中一路顛簸,難免辛苦不適,不禁心中郁郁。
朱大元復又湊過來說道:“小民著實希望老爺能尋到那廖小姐,活見人死見尸總歸有個著落!敝宅書記于康為了此事也是心焦欲死,小民當然十分理解,那正是他未過門的妻室,且又品貌出眾、人物足色。只是宅中事務繁多,那后生近來失魂落魄、百事無心。區區此意,還望老爺體諒則個!”
就在朱大元伏耳低語時,狄公只聞得一股蒜臭酒氣撲鼻而來,忽覺肚內翻攪,陣陣作嘔,于是含混敷衍了一句官府正在全力查訪,起身道是想要離席片刻。
朱大元遞個眼色,一名仆從手提風燈,引著狄公轉入室內,七拐八彎穿過幾道迷宮也似的黑暗廊道,行至小小一座庭院之中,后面建有一排茅廁。狄公快步上前,隨手拉開一扇門走入。
待到狄公出來,卻見已換了一人在原地立等,手中端著盛有熱水的銅盆。狄公用熱手巾揩了一把臉面頸項,方覺清爽了許多。
“你無須在此等候!”狄公對那家仆說道,“本縣自可順原路回去。”
狄公在庭院中踱了幾步,只見月色如水,周遭十分靜寂,心想這里一定是大宅的后院了。
盤桓一陣之后,狄公決意歸席,奈何院中走道回廊皆是漆黑一團,不一時便張皇失措起來,用力拍手意欲召來家仆,卻又無人應答,顯見得府內一應仆從此時皆在外面平臺上侍奉宴席。
只見前方隱約透出一線微光。狄公小心走到近前,卻發現是一扇房門半掩,外面直通向一個空曠的小園,四周立著高高的木柵,只在最遠的角門處植有幾株灌木,枝條被厚厚的白雪壓得朝地面彎折下去。
狄公環視園內,忽覺一陣莫名心悸。
“我定是病得不輕!”狄公自言自語道,“在如此寧靜的后園中又何懼之有?”于是強自鎮定著順階而下,穿過小園,直朝角門走去。此時萬籟俱寂,惟有靴底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然而黑暗中仿佛隱藏著某種威脅,這神秘的感覺迫得他當真心驚肉跳起來,不禁駐足四顧,一眼瞥見樹下有個古怪的白色物事正伏在地上,一時竟嚇得動彈不得。
狄公僵立駭絕,直直盯了半晌,方才看清原來是個雪人,與真人一般大小,背靠籬笆盤腿席地而坐,活像佛徒念經打坐的模樣。
狄公松了口氣,正想大發一笑,面上的笑容卻又凝住。雪人本應有兩塊木炭充作眼睛,不知為何竟失蹤不見,徒留兩只空洞的眼窩,仿佛正對著自己獰笑,周身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陰腐之氣。
狄公忽覺渾身毛骨悚然,轉頭折回房內,沿階而上時足底一絆,磕得小腿生疼,但仍是拔腳疾走、不敢稍停,在黑暗的廊道中一路摸索前行。
轉過兩轉之后,狄公總算遇到一個持燈的男仆,這才被一路引著重返席中。
此時眾人已吃得酒酣耳熱,高聲齊唱著一首獵歌,朱大元正執箸擊節,一見狄公連忙站起,關切地說道:“老爺看去似乎面色不佳!”
“我準是受了嚴重的風寒,”狄公勉強笑道,“想不到竟在貴府后院中被個雪人著實嚇了一跳!”
朱大元大笑出聲:“小民須得吩咐下去,命家中仆從的小兒們只堆些樣貌可喜的雪人來。來來,老爺再干一杯,定會對貴體大有益處!”
這時管家忽然引著一人前來。只見他頭戴尖頂鐵盔,身披鎖子甲,腿上套一條寬松皮褲,顯見得是個軍中巡兵什長,大步行至狄公面前,端然正立,朗聲說道:“啟稟老爺,小校的手下在五羊村南邊二十里處,官道東邊六里處逮住了潘豐,并已將人犯移交與貴縣縣衙獄吏。”
“好個手段!”狄公大聲贊罷,又對朱大元說道:“本縣此刻不得不告辭回衙,實在抱憾,不過只帶走洪都頭一人即可,免得攪擾了如此歡宴。”
朱大元與眾賓客將狄公一路恭送至前院。狄公向主人道別,并為倉促離席再次致歉。
“總是公務要緊!”朱大元熱切說道,“聽說那惡人已束手就擒,小民亦甚感快慰!”
二人回到衙院后,狄公對洪亮命道:“叫獄吏來!”
一時獄吏走到近前,躬身施禮。
“你從人犯身上搜出什么不曾?”狄公問道。
“回老爺,他只揣著通關文書與幾個小錢,未有任何利器。”
“他隨身可攜著一只大皮囊?”
“沒有,老爺。”
狄公點點頭,命獄吏帶路前去大牢。
獄吏打開一間囚室的鐵門,舉起燈籠一照,只聽“嘩啦”一聲鐵鐐作響,一個男子從板凳上霍然立起。狄公一眼看去,見那潘豐甚是溫良老邁,一張長圓臉面,頭發花白蓬亂,胡須頹然下垂,左頰上一道鮮紅的傷痕十分觸目。他并未如平常犯人一般上前大叫冤枉,只是恭順地望著狄公,默無一語。
狄公將兩手籠在寬大的袍袖中,厲聲說道:“潘豐,有人告你犯下重罪。”
潘豐嘆氣說道:“老爺在上,小民一想即知,定是妻兄葉泰誣告于我。此人向來游手好閑,總是纏著我要錢,近來我不再借錢給他,想必是他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依照我朝律法,本縣不得私下盤問犯人,”狄公徐徐說道,“不過仍想問你一句,你們夫妻近來可否有過爭執不和?你若是此刻告知本縣,或可省卻明日在公堂上當眾難堪。”
“如此說來,此事連賤內也有份了!”潘豐叫一聲苦,“怪道她近來行止古怪,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離家出門,分明是伙同葉泰一并來構陷我,就在前天……”
狄公抬手示意潘豐閉嘴,簡短命道:“你還是留待明日再細說根由。”說罷轉身離開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