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古音及相關問題綜合研究:以復輔音聲母為中心
- 龐光華
- 14793字
- 2019-11-01 14:04:08
第二節 對古有復輔音聲母說的懷疑和批評概述
日本學者藤堂明保《漢字語源辭典》[20]對復輔音的態度相當慎重,他說:“漢藏語系的各語言間的比較研究,是只有在先完成了各語言自身的詞族的研究之后才能著手的課題。而且,必須和與漢語關系較深的泰語系各語言首先進行比較研究。但是,根據泰語系各語言所能確認的復聲母,目前只限于pl、ml、kl、tl之類,即(復輔音的)第二個要素僅有‘l’。由此看來,在上古漢語中,可以認為確實存在過的復聲母還僅限于這樣的程度。這種做法才穩妥。”[21]李方桂對復輔音的態度也比較慎重,他在《上古音研究》中沒有把討論復輔音的部分放在“上古聲母”一節,而是放在“上古的介音”一節里。他在該書第24頁說:“上古時期的復聲母問題十分的復雜,其中有許多現象一直到現在我們仍然沒有滿意的解決方法。這里我們亦不多去討論。”[22]他提到高本漢所構擬的一些復輔音,我認為那些材料與復輔音無關,完全可以用單輔音去解釋。雖然董同龢《漢語音韻學》[23]和《上古音韻表稿》[24]認為有些諧聲材料可能反映了古有復輔音聲母,但是他所構擬的上古音聲母系統中并沒有任何復輔音聲母,這表明董同龢對復輔音聲母的存在也抱有存疑的態度。
有些音韻學者甚至把在上古音中同是喉牙音聲母的諧聲字也構擬為復輔音,忽視了古人說的旁紐為雙聲[25]以及轉音的道理,本書沒有必要對這類明顯是牽強附會的復輔音構擬予以辨析[26]。
反對古有復輔音的學者也不乏其人,我們把反對派的根據分條大致列舉于下:
(1)從語言的系統性的角度反對古有復輔音。代表學者是王力[27]。王力先生在《漢語語音史》卷上第一章明確表示了不相信高本漢等人所構擬的復輔音,王力先生論述曰:“上古漢語有沒有復輔音?這是尚未解決的問題。從諧聲系統看,似乎有復輔音,但是,現代漢語為什么沒有復輔音的痕跡?人們常常舉‘不律為筆’為例,但是‘不律為筆’只是一種合音,正如‘如是為爾’‘而已為耳’‘不可為叵’一樣,我們不能以此證明‘筆’的上古音就是[pliet]。一般擬測上古的復輔音,都是靠諧聲偏旁作為證據的。高本漢擬測的復音聲母,有下列十九種。……其實依照高本漢的原則去發現上古復輔音聲母,遠遠不止十九種。高本漢所承認的諧聲偏旁,應該擬測為復輔音,而高氏撇開不講的,有彗聲的‘慧’,埶聲的‘勢’,嶭聲的‘孽’,旨聲的‘詣’,支聲的‘岐歧伎技芰’,支聲的‘跂’,氏聲的‘祗軝痻’,歲聲的‘顪翽噦’,歲聲的‘穢’,歲聲的‘劌’,等等。至于《說文》所說的諧音字,為高氏所不承認(或者是故意抹殺)的,那就更多。如谷聲有‘俗’,公聲有‘松’,區聲有‘樞’,丙聲有‘更’,號聲有‘饕’,川聲有‘訓’,屰聲有‘朔’,庚聲有‘唐’,彥聲有‘產’,多聲有‘宜’等,不勝枚舉。上古的聲母系統,能這樣雜亂無章嗎?所以我不能接受高本漢上古復輔音的擬測。”王力先生雖然沒有從正面反擊高本漢等學者列舉出的可以證明古有復輔音的材料,但是他深刻意識到構擬上古漢語的復輔音聲母必須聯系到上古音的音系。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的復輔音,那么這些復輔音聲母在上古音的音系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呢?上古音系該怎樣建立呢?眾多的復輔音聲母和單輔音聲母在上古音系中是怎樣的關系呢?王力先生的觀察顯然是有說服力的。[28]我們必須將上古音聲母的構擬放在整個上古音系統中來綜合考慮,而不能僅憑一些彼此孤立的材料來構擬復輔音。本書在重新分析學者們排比的復輔音材料的時候,時刻不忘語言的系統性。我們用得最多的方法是通假字系聯法。正是因為強調了系統性的方法,所以我們才能對學者們煞費苦心地找出的證明古有復輔音的材料做出新的分析和結論。[29]
(2)用異讀現象來解釋被用于論證復輔音聲母的諧聲字和又音、異文等材料,從而反對復輔音的假設,持這種觀點的主要學者是唐蘭。唐蘭在《中國文字學》之七“中國原始語言的推測”[30]里對Cl型復輔音聲母進行了批駁,他還說:“要照我們的解釋,則任何聲母都有轉讀來母的可能,但并不是每個必須轉讀。”他認為諧聲字中聲母區別較大,彼此不容易通轉的現象是異讀現象,也就是一字多音。唐蘭先生的這種見解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一個字有不同的讀音以及一個字代表不同的詞,這種現象在古今中外的語言中都是非常正常,極其普遍的。其書第41頁總結說:“中國語言何以有這么多的聲母轉讀呢?我不想多作假設。但是,我就聽到過有人把‘順’念作‘忿’,這種異讀的偶然流布,在廣大的區域、綿長的歷史內,當然可能造成這種混亂的局勢的。中國語言的元音部分,在古代大概比較固定,而輔音部分卻非常含糊或疏忽,所以容易流動。例如:韻尾的輔音可以脫落(像入聲),也可以轉變。聲母輔音也還有脫落,如‘影、喻’等母,那末,當然也可以轉變。我想一個語言學家,如其肯虛心地,不單抄襲西方人的看法,他總會覺察出中國語言的特點就在這輔音比較容易流動這一層。”唐蘭先生的觀點是旗幟鮮明地反對古有復輔音聲母。他用聲母比較容易流動來解釋聲母會發生多種較大的變化,從而產生各種異讀[31]。唐蘭先生的觀點不無道理,但是我們認為這種看法還嫌籠統,不能有力地說明諧聲字的復雜現象[32]。
(3)劉又辛先生在《古漢語復輔音說質疑》[33]一文里從三個方面批評了高本漢、林語堂提出來的論證古有復輔音的證據。第一是“關于古今俗語的問題”,即從語言的歷史發展方面論述古無復輔音。如“角”字,劉又辛說:“‘角’的上古聲母可能屬來母,到隋唐時期,才漸讀為見母[34];再到后來,來母的讀法就完全消失,只保存在字書和方言中了。對于這個‘角’字,如果用復輔音說加以解釋,就很不容易通過。”第二是“關于漢藏語系親屬語言的證據”,劉又辛認為用漢藏同源詞對音的方法來構擬上古音聲母還沒有可靠的成果,他說:“咱們研究上古漢語,不能不依靠文字材料。漢語具有四千多年的文字記載,藏語則到7世紀時才有文字,其他語言的文字更晚。如果我們根據親屬語言的近代語言材料,用以作為構擬幾千年前上古漢語語音的依據,那是要十分慎重的。”他還引述了岑麒祥《普通語言學》第16頁的論述:“漢藏語系的諸語言,因為它們分隔了很久,并且分布的地區很廣,其間的共同點也是不多的。在這種情況下,在詞源關系上找不到足夠的、確實可靠的證據。把它們加以比較就常顯得軟弱無力,難以令人信服。”劉又辛稱岑麒祥的“這個意見值得我們深思。”孫玉文近來完成的論文《上古音構擬的檢驗標準問題》[35]批評濫用漢藏對音來構擬上古音聲母。第三是“關于諧聲聲符的兩諧問題”,劉又辛認為如果用高本漢、林語堂等人的方法根據諧聲字來構擬復輔音聲母,那么會出現三輔音聲母、四輔音聲母的情況,他認為:“這樣一來,不是脫離漢語的實際情況更遠了嗎?”[36]
(4)從方言的角度反對古有復輔音。如劉又辛在《古漢語復輔音說質疑》中也以現代方言里沒有復輔音為理由來批評古有復輔音說,因為他認為:“漢語方言是一個蘊藏豐富的語言寶庫,古代漢語各個方面的早期狀態,都在方言中保留著痕跡。從近幾十年來構擬上古音的全面情況來看,凡是比較經得起考驗的假說,大都可以在方言中找得出古音演變的線索和例證。”[37]既然現代漢語方言中沒有復輔音存在,那么上古時期未必就有復輔音。有很多不相信復輔音的學者往往都會以現代漢語方言沒有復輔音作為理由[38]。丁啟陣近年出版了《論古無復輔音聲母》[39]一書,認為支持古有復輔音的一切證據都不能成立,認為諧聲字中各種復雜的諧聲是古代漢語的方音現象。周長楫在《上古漢語有復輔音說之辯難》[40]一文中反對古有復輔音,認為上古漢語無復輔音:第一,漢字諧聲的特殊現象是漢字時空音變或俗讀誤讀造成的,不可作為復輔音的根據;第二,漢藏語系的諸多語言有復輔音不能類推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第三,古今漢語與方言中特殊的語音現象,如切語的使用、重疊詞變雙聲、疊韻或衍音詞,是漢語語音在使用上的特點,與復輔音的性質特點不相符合。周先生還說:“我們不禁要問,像嚴先生為周秦古音擬定的如此龐大的復輔音系統可信嗎?它符合周秦古音的實際面貌嗎?如果說周秦古音真有如此紛繁復雜的復輔音系統,為什么在上古的典籍或其他書面材料里沒有反應呢?注意兼顧收錄古音和方音的《切韻》[41],為什么沒有記錄一點復輔音的材料呢?今天漢語如此復雜的方言是豐富的語言寶庫,古漢語早期的狀態,應或多或少在今漢語方言里留有一些痕跡吧,尤其是一些具有悠久歷史的方言,例如被譽為蘊藏有上古漢語化石的閩方言,竟也找不出一個復輔音的例證來,這就不能不使人對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的看法產生懷疑。”批評古有復輔音聲母說的還有朱星《古漢語概論》[42]、徐德庵《論古漢語有復輔音說的片面性》[43]、蔡永貴《復輔音聲母:一個并不可信的假說——諧聲字“一聲兩諧”現象新探》[44]。劉志誠《兩周金文音系的聲母系統》[45]根據《金文編》和《漢語古文字字形表》統計并編排出了《金文諧聲總表》和《金文諧聲幾率統計表》,其文構擬的兩周金文的輔音系統沒有出現復輔音聲母。
除了以上各條之外,本書至少還可以補充以下幾條反對上古有復輔音聲母的理由:
(5)迄今為止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都不能有力地說明復輔音聲母消失的原因,以及比較確切的消失年代[46]。復輔音為什么會在六朝以前就消失得毫無蹤影呢?這是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都不能回答的問題。
(6)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往往濫用材料來構擬復輔音,把很多與復輔音毫無關系的材料也看成復輔音的反映。例如,有的學者認為聲母不同的疊韻聯綿詞也是來自復輔音的分化,這是毫無根據的,沒有可信的證明。如他們認為聯綿詞“迷離、孟浪、朦朧、螟蛉”都是復輔音ml分化成的,本書對這類明顯的牽強附會沒有必要反駁[47]。我們要特別強調指出:凡是一切可靠的通假字都不能作為構擬復輔音聲母的根據。因為通假字的條件是兩個字的聲母本身已經相通或相近,彼此之間處于可以音變的范圍之內。否則,不能成為通假字。復輔音聲母如果分化為兩個單輔音聲母的字,那么這兩個字就沒有相通假的可能。反過來,如果是通假字,那么一定不會與復輔音的分化有關系。構擬復輔音的學者經常用很多通假字為根據,這在方法上和理論上就是錯誤的。這是我要非常強調的一點。我們在本章第五節中對此還有討論。
(7)從高本漢以來的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在音理的分析和闡釋上有很多可疑之處。高本漢、林語堂、陳獨秀等人及其以后的諸多音韻學者都看到了漢字的讀音與其諧聲偏旁在聲母上有時會出現比較大的差別。這些學者認為這些諧聲現象已經超出了聲母之間相互通轉的可能,于是就認為這些本身不可能相互間發生音變的單輔音聲母是來自復輔音的分化。這樣簡單的操作就是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們的基本邏輯[48]。他們常常強調:這樣的諧聲材料不構擬復輔音就不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我們要指出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大都沒有能夠正確認識到漢字的諧聲問題所具有的復雜性,許多現象不利用構擬復輔音完全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相反,構擬復輔音卻會與上古漢語本身所具有的系統性相沖突。有許多本來是可以通轉的聲母被他們看成不能夠通轉,而他們往往自命為審音派[49],常常攻擊所謂的“無所不通、無所不轉”。殊不知審音只有立足于考古的基礎上才能進行[50]。我們堅持以古證古的原則,在本書中將發掘出一批現代學者認為不能通轉的輔音,但是其在古人的眼中確實能夠音轉。這樣,我們只能相信古人,不能夠以今律古。本書對大量諧聲材料的分析,一般都是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所沒有做過的工作。本書采用的某些方法和理論也往往不見于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的論著。我們努力做到實事求是,不抱任何成見。
(8)主張古有復聲母的學者往往拘泥于一些孤立的現象,對古漢語自身的系統性問題注意得不夠。例如,上古漢語有很多的通假字、同源字,這是任何學者都承認的事實,這是古漢語的系統性的一種體現。通假字和同源字的條件至少是古音能夠通轉。如果在古書中能夠找到確切的材料證明一些確鑿無疑的通假關系或同源關系,那么學者們構擬的任何復聲母都必須符合這樣的通假關系或同源關系。然而主張古有復聲母的學者對此幾乎視而不見,他們構擬的大量復聲母都經不住通假字或同源字的檢驗。由于確定同源字的方法在學術界還有分歧,所以本書將主要運用通假字系聯法來剖析既往關于復聲母的構擬。后文對此還有說明。
(9)本章用專門的一節來討論對音材料的問題,指出不能濫用對音材料。因為要確定古漢語的音譯詞所對應的外語原始詞很多時候是非常困難的,我們不能主觀地采取有利于自己的某一種意見。而且現在的學者常常不容易了解古代的人們音譯外語詞的原則和方法,以及所根據的方言特征。正如《釋氏要覽》卷上稱:“沙門。肇師云:出家之都名也。梵云:沙迦懣(懣門字上聲呼之)曩。唐言‘勤息’,謂此人勤修善品、息諸惡故。又秦譯云‘勤行’,謂勤修善法行趣涅槃也。或云‘沙門那’。或云‘桑門’。皆譯人楚夏爾。”所謂“譯人楚夏”就是指翻譯家所根據的方言不同,這包含兩層意思:第一,翻譯家所根據的佛經的原文可能有不同語言的版本,有的是中亞語。第二,翻譯家所根據的漢語可能是不同的方言[51]。《釋氏要覽》卷中稱:“佛寶:梵語‘佛陀’或云‘浮屠’。或云‘部多’。或云‘母馱’或‘沒陀’。皆是五天竺語楚夏也。并譯為覺。所謂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今略稱佛也。”可知在五天竺語中也有楚夏之別,同樣方言復雜。這是利用對音材料的學者不能忽視的。
(10)我們想引述陳寅恪先生一段關于語言學的論述。懂得20多種外語的陳寅恪先生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52]中有一段話有較大的參考價值:“夫印歐系語文之規律,未嘗不間有可供中國之文法作參考及采用者。如梵語文典中,語根之說是也。今于印歐系之語言中,將其規則之屬于世界語言公律者,除去不論。其他屬于某種語言之特性者,若亦同視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按條逐句,一一施諸不同系之漢文,有不合者,即指為不通。嗚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陳寅恪先生的這段話強調了比較語言學的一個大前提必須是一個共同的語系,不能將不同語系的語言規律彼此套用,雖然語言類型學的觀點也必須重視[53]。世界上語言眾多,情形異常復雜,一般學者所知有限。如果要根據語言類型學的觀點來下判斷,那么一定要多方列舉語言事實,而不能如許慎《說文解字敘》所批評的一樣:“俗儒鄙夫,玩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我們在古文獻中發現東漢時代的大學者服虔似乎不知道漢語有過復聲母[54]。而且有跡象表明,在東漢時代的異民族語言中,有的就沒有復聲母。我們有證據可以說明復輔音聲母未必是古今世界各語言的通律,我將自己收集到的材料排比如下:
日語是與漢語不同源的一種語言,而日語從古到今從沒有存在過復聲母。[55]南印度的泰米爾語也沒有任何復輔音聲母[56],其祖語是古印度的原始土著語言達羅毗荼語,據學者研究也沒有復輔音聲母,其復輔音是由于非重讀元音失落而產生的,非原始語音形態。[57]
據趙明鳴《突厥語詞典語言研究》[58]第172~173頁的論述,成書于11世紀70年代的《突厥語詞典》雖然有16種復輔音,但并沒有復輔音聲母存在。趙明鳴說:“在《突厥語詞典》語言中,復輔音都分布于音節的末尾。在多音節詞中,有的復輔音還可以處于詞間。但是,我們未發現有復輔音處于詞首的例證。這表明,《突厥語詞典》語言中復輔音的音勢結構是典型的后置型結構而非前置型結構。這是古代突厥語文獻語言復輔音音勢結構的一個重要特征。……現代突厥諸語言在基本保留《突厥語詞典》語言復輔音音勢結構的同時又有所發展。……與此同時,現代突厥諸語言中還出現了相當一批與古代突厥語復輔音的分布完全相反的前置型復輔音結構,以維吾爾語為例,……毫無疑問,這種前置型復輔音的出現表明,分布于我國新疆境內的突厥諸語言近代以來與屬于印歐語系的俄語發生了密切的直接接觸和間接接觸。”趙明鳴的研究說明:古代突厥語沒有復輔音聲母存在,現代突厥諸語言的前置型復輔音是后來由于不同語言之間的接觸才產生的,是晚起的現象。
據哈爾馬塔《印度—伊朗人的出現:印度—伊朗語》[59]提到:“達羅毗荼語的輔音系統甚為貧乏,尤其是缺少輔音叢,以致難以建立原始印度語與原始達羅毗荼語進行最古交流的語言學依據。”可知印度最古老的土著語言達羅毗荼語缺少復輔音,也就是輔音叢[60]。屬于達羅毗荼語系的泰米爾語是現在還活著的語言,明顯沒有復輔音。
蒙古語的權威學者清格爾泰在《蒙古語巴林土語的語音和詞匯》[61]一文中提到:“在蒙古書面語中,出現復輔音是極個別的現象,可是在現代巴林土語和許多蒙古語方言土語中復輔音是很普遍的。這是語言發展過程中詞的非重讀音節的短元音弱化,進而脫落的結果。巴林土語里雖有以開音節結尾的詞,但只有以長元音、復元音結尾的,而沒有像蒙古書面語和某些土語(如鄂爾多斯)那樣以短元音結尾的開音節詞。因此,非重讀音節的短元音的失落,特別是閉音節下面的輔音加元音的音節中的短元音的失落,是產生復輔音的主要來源。……某些相鄰的兩個輔音當中可以聽到極弱化的元音,有時也會完全脫落,如:arad(人民)可以說[arat],也可以說[art]。”清格爾泰先生的研究清楚地說明蒙古語的復輔音一般是后起的,是由于短元音的弱化乃至失落而造成的[62],古代的蒙古語極少有復輔音。[63]據德力格爾瑪、波·索德編著《蒙古語族語言概論》[64]第二章第79~80頁論述:蒙古語族語言“復輔音是現代蒙古語族語言語音發展的共同趨勢。只是由于重音位置不同而復輔音出現的位置有所不同而已。現代蒙古語、達斡爾語、卡爾梅克語、布里亞特語等語言的詞重音落在第一音節,同時非重讀音節的短元音產生了弱化或失落,因而在詞中或詞末出現一系列復輔音。土族語、保安語、東部裕固語、東鄉語等語言的重音一般都落在詞的最末一個音節,詞的第一音節的元音往往產生清化或失落,因而它們的復輔音一般出現在詞首”。可見蒙古語族諸語言的復輔音都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后起的。另外,據同書第80頁,莫戈勒語的復輔音是受外來語影響而產生的。我通檢過日本著名蒙古語學者小澤重男的《元朝秘史蒙古語辭典》[65],可知在《元朝秘史》中所記錄的蒙古語似乎沒有復輔音聲母存在。[66]
日本著名語言學家服部四郎《日語的系統》[67]一書中的第二篇“日語和琉球語、朝鮮語、阿爾泰語的親族關系”第四節“(日語)與烏拉爾阿爾泰語族等的關系”提到烏拉爾阿爾泰語族有一些與印歐語不同的特征,例如:沒有復輔音聲母;沒有以r開頭的詞匯[68];有元音和諧律;無冠詞;無“性”;動詞有膠著變化,而無屈折變化等[69]。可知沒有復輔音聲母是烏拉爾阿爾泰語族的共同特征。在非洲赤道以南的班圖諸語言包含150種語言,這些語言不屬于同一個語系,但其通例是沒有復輔音。[70]
據日本學者北村甫主編《世界的語言》[71]中的“閃含語族”[72]章第66~67頁指出:在古典阿拉伯語中“音節必以輔音開頭,在同一音節內沒有復輔音[73],也沒有不同的元音所構成的復合元音。因此,在借入外語(例如法語)的時候,如果該法語詞是二合復輔音開頭的,那么或者是在該詞的最前面加上輔助性的元音,或者在那二合復輔音之間插入元音,從而阿拉伯語化”[74]。又據同書大江孝男所撰“阿爾泰諸語言”章第122頁指出:在阿爾泰諸語言中“單詞的音韻構造比較簡單,其固有詞匯沒有復輔音聲母,一般也沒有以r開頭的詞匯”。可見在阿爾泰語系和閃含語系的固有詞匯中沒有復輔音聲母。據同書“烏拉爾諸語言”章(小泉保所撰)第91頁指出:在烏拉爾語系中,二合復輔音的例子很少,令人懷疑其原始母語到底有沒有二合復輔音。這些事實必須引起學者們的高度關注,不得專門用英語等印歐語或藏緬語來作漢語有復聲母的旁證。以語言類型學為證據而主張漢語古有復輔音聲母的學者難道可以抹殺這些事實么?
我最近注意到古埃及神話眾多古老的神名中似乎沒有一個神名是復輔音聲母,當然我根據的是其英文轉寫的名稱。但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希望能引起有關專家的關注。只有一個例外是Ptah,然而這個例子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釋,就是其最前面的聲母P很可能是不發音的,如同“Ptolemy”一般音譯為“托勒密”,其P并不發音。類似的例證甚多,翻開一部英文詞典,凡是以Pt開頭的詞匯,其中的P都不發音,無一例外[75]。這個現象很值得重視,尚待進一步的考證。還有一個現象也有參考價值:聶鴻音先生《道光<石泉縣志>中的羌語詞》[76]一文根據道光年間編撰的《石泉縣志》(1833年趙德林等修)所記錄的羌語的譯音詞和現代的羌語方言進行比較,得出結論認為《石泉縣志》中的羌語所顯出的復輔音聲母沒有現代的羌語方言的復聲母多。這就說明現代羌語方言中的有些復聲母是后起的。我們不能把所有的復聲母都當作該語言中的原始形式。這個現象在蒙古語的發展史上極為明顯。
這些語言類型學上的證據,足以摧破上古漢語一定有復聲母的神話。
(11)聲母之間能否通轉不能取決于人為的想象,而要從語言事實本身得出結論[77]。今天的學者不能自命為審音派[78],任意規定古代的語音哪些能夠通轉,哪些不能通轉。事實上,現代漢語方言所反映出的復雜的音變現象就常常出人意料,本書經常利用方言的音變現象來作為討論的旁證,以闡釋音變的規律。有的外語提供的語音演變的信息,復聲母派學者并不十分重視。復聲母派學者信奉的一些所謂音變原理有許多經不住西方歷史語言學的檢驗。例如,在英語中有“aphaeresis”這種音變。據R.L.Trask《歷史語言學》[79]第66頁的介紹,這叫做“首音失落”。英語的knee一詞本來是發聲的復聲母kn,但語音演變的結果是前面的塞音k的發音失落了,而n的發音卻得以保留。如果按照古漢語復聲母派的學者的審音觀點,應該是n失落,k保留才合于音理。然而,英語語音演變的事實卻正好與這個審音原理相反。類似的例子如knight、know、knock、knob、knot、knuckle、knife、knit、knave、knead、knavish、knap、knack,這些詞中的kn無一例外都是讀n音,本來的k失落了。再舉數例:第一,英語的recognize中的舌根塞音g本來是要發音的,但在英語世界中,很多人已經失落了這個g。雖然按照orthography,還是寫出g來,但已經不發音了。這也是鼻音前的塞音失落的例子。第二,英語adjacent中的d居然失落了發音成分(non-rhotic)。第三,Wednesday中的第一個d本來也是發音的,但后來也失落了。這些在英語都叫syncope。第四,英語pneumonia的起首輔音p本來是發音的,但后來也失落了,而不是鼻音成分的n失落。
我們再舉一個有參考價值的例子:布龍菲爾德《語言論》[80]第十八章“比較法”論述到:“波羅的—斯拉夫語就這樣同印度—伊朗語、亞美利亞語和阿爾巴尼亞語一致,在某些形式里出現咝音,而其他語言卻用軟腭音,例如‘百’這個詞。”這個例子在西方歷史音韻學中已是常識。“百”在阿維斯塔語中是s聲母,在拉丁語、古愛爾蘭語中是k聲母[81],但語言學家們構擬的原始印歐語是唇化的k聲母,也有學者認為是硬腭塞音的c,總之不是復輔音sk-之類。[82]
據日本學者佐藤圭四郎《古代印度》[83]第58頁提及的一個音變例子:原始雅利安語中的g,相對應的梵語有的作j,在古伊朗語作z或s。例如希臘語表示“神圣的”一詞是agnos,在梵語作yaj?a(意思是“犧牲”),阿維斯塔語的同義詞作yasna。我們認為這個音變的過程也許是g→j→z→s。無論如何,西方的語言學家并沒有用復聲母來解釋從g→z或s的音變。
再如,據歐陽覺亞等《黎語調查研究》[84]第278頁“方言、土語之間的語音比較”所提供的資料,保定黎語中的復聲母pl-,對應中沙和黑土黎語的單聲母l-,從此可知其復聲母pl的演變不是失落l,而是失落了p,保留l。作者總結:保定的pl聲母,中沙和黑土一律并入l。但一般的復聲母派學者根據自己的審音原理認為,pl這樣的復聲母的演變方向應該是失落l,保留p(因為p是清塞音,相對其中的l來說是強勢音)。據同書第572頁對壯侗語族諸語言的演變趨勢的總結:“原始共同語的復輔音聲母,大部分語言都簡化了,大部分地區的壯語及布依、侗、仫佬、水、毛南語變成唇化或腭化聲母。黎語只保留一個pl。”這段簡要的總結顯示在壯侗語族的復聲母的演變趨勢是變成唇化或腭化聲母,而不是簡單地分化為普通的單輔音聲母,但古漢語復輔音派的學者一般都沒有注意到這樣的音變情況。古漢語復輔音派學者往往以精于西方歷史語言學自居,然而他們構擬復輔音的方法常常不與西方歷史語言學及我國的民族語言學相符合。類似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據馬學良主編《漢藏語概論》[85]第119頁稱:藏語的Cl-型復輔音“在單輔音化的過程中,往往是前一輔音(C)脫落,后一輔音l-保留下來”。可見藏語的Cl-型復輔音的演變趨勢是前一輔音(C)脫落,不論這個前輔音的清濁。這與古漢語復聲母派學者構擬的Cl-型復輔音的音變規律顯然不同。
我們現在從西方語言詞匯的歷史音變來仔細地考察一些具體的例子。如kleptomania(偷竊狂)一詞有極其古老的來源。根據權威的《錢伯斯語源學辭典》第567頁,其音變的過程是從原始印歐語klep-→希臘語kléptein,拉丁語clepere,哥特語hlifan、hliftus→新拉丁語kleptomania→英語kleptoma-nia。可見其復輔音聲母從來沒有消失或單輔音化,其中的-l-始終存在,直到現在的英語;據同書同頁,美國俗語klutz(笨人、傻瓜)一詞的淵源是中古高地德語,其復聲母kl-在其輾轉相借中從未發生過任何變化,沒有簡化成單輔音k或l。我們發現英語中的kl-開頭的單詞,凡是有古老詞源可考的,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特別的音變,從古到今都大抵是如此。而古漢語復聲母派學者堅決主張上古時代的復聲母kl-無一例外地簡化為單輔音聲母k-。這與西方語源學不合。再如,古漢語復聲母派學者主張上古漢語的gl-型復聲母的演變趨勢是無一例外地簡化為單聲母l-,失去前面的濁塞音(因為他們的審音認為濁音的強度較弱,所以容易脫落)。我們認為這與西方的歷史音韻學完全不符。根據《錢伯斯語源學辭典》第434~438頁的考察和研究,英語中大量的以gl-開頭的詞匯,從遠古到現在其復輔音類型基本未變,如glad、glade、glamour、glance、gland、glare、glass、glaze、gleam、glee、glen、glint、glory……例子非常多,其復輔音聲母從來沒有分化為g或l,或簡化為任何單輔音。類似的英語中的cl-型復聲母的詞匯在語源學上也是復聲母,而沒有分化為單輔音聲母;再如,古漢語復聲母派的學者構擬了sk-這樣的復聲母,并說到中古分化為s-和k-這樣的單輔音。但是,英語中的由復聲母sk-構成的詞匯非常多,從古到今始終沒有分化為s-和k-這樣的單輔音聲母,而且sk-中的s從來沒有失落,一直都要發音,例如skald、skate、skein、skeleton、skeptic、sketch、skid、skiff、skill、skillet、skim、skimp、skin、skink、skip、skipper等等,其例甚多。我從《錢伯斯語源學辭典》中還可以舉出非常多的例證,表明漢語復聲母派學者所構擬的復輔音類型的演變規律與西方語源學不合,不能得到西方歷史語言學的支持。奇怪的是古漢語復輔音派學者往往有西方歷史語言學的背景。這種現象不是發人深省嗎?我們可以明確地說在復輔音派學者口中的西方歷史語言學只是一個幌子,與他們構擬的古漢語復聲母及其演變規律根本毫無關系。因此,如果古漢語真的有復輔音聲母,那么絕不可能在現代漢語的眾多方言中消失得毫無蹤跡,一定會有殘余現象。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寧可相信古漢語從來就沒有過復輔音聲母。
(12)學者們在根據形聲字來構擬復聲母的時候,往往有一個重要的大前提:在上古漢語中,一個漢字只能有一個音,其分化出的音必定與這個古本音有密切的關系,二者只能在古音通轉的范圍內。一旦一個漢字的兩個音的聲母彼此之間的關系超出了古音通轉的范圍,學者們便認為這是來自上古音復聲母的分化。這個“字有定音”的說法居然一直沒有受到懷疑,然而這顯然是錯誤的[86]。我們在本書第二章有專節討論在古文字學中廣泛存在的異字同形現象,也就是一個漢字可以表示不同的詞,二者只是字形相同,往往音義皆殊,其例甚多,此不詳及。漢字中的異字同形的問題牽涉到文字學理論中的一個很重要的難題,那就是“轉注”,我們這里對此予以研究,舉例如下:
先秦的“立”字形有喻三和來母兩個音,后來在戰國的楚系文字中從“立”分化出了“位”來專門讀喻三音,而“立”的喻三音后來消失了,專門讀來母。我認為這種類型的分化字就是《說文解字敘》說的“轉注”,也就是說“位”是“立”的轉注字。《說文敘》在論及“轉注”的時候所舉“考、老”關系的例子,應該分析為“老”字在先秦古文字中有來母的“老”音和溪母的“考”音,但最先沒有“考”的字形。后來為了區分同一個“老”字具有的這兩個音,就造了一個后起的分化字“考”,以專讀溪母音,從而“老”的溪母音消失,專讀來母音。因此可以說“考”是“老”的轉注字。又如“辟”字形本來包含的意思很多,讀音也有不同。后來表示“劈柴”的意思就分化出“劈”字形,表示“回避”的意思就分化出“避”字形,表示“偏僻”的意思就分化出“僻”字形,表示“便嬖”的意思分化出“嬖”字形。本來在上古時代,“劈柴、回避、偏僻、便嬖”等都是用“辟”字來表達,[87]因此可以說“劈、避、僻、嬖”等都是“辟”的轉注字。“大”字古有“大、太”二音二義,后分化出“太”表示最大之義,因此“太”是“大”的轉注字。“弟”古有“兄弟、孝悌”二音二義,后分化出“悌”專門表示“孝悌”,因此“悌”是“弟”的轉注字。“竟”古有“終竟、邊境”等義,后分化出“境”專門表示“邊境”,因此“境”是“竟”的轉注字。“縣”古有“郡縣、懸掛”等義,戰國中期以后分化出“懸”專門表示“懸掛、倒懸”,因此“懸”是“縣”的轉注字。“共”古有“恭敬、共同、供給”等義,后分化出“恭”專門表示“恭敬”,分化出“供”專門表示“供給”,因此“恭、供”是“共”的轉注字。“田”古有“田地、田獵”等義,后分化出“畋”專門表示“畋獵”,因此,“畋”是“田”的轉注字。“反”古有“反叛、返還”等義,后分化出“返”專門表示“返還、返回”義,因此“返”是“反”的轉注字。“責”古有“責任、債務”等義,后分化出“債”專門表示“債務”,因此“債”是“責”的轉注字。“舍”古有“舍去、舍留”等義,后分化出“捨”專門表示“舍去”,因此“捨”是“舍”的轉注字。“亨”古有“亨通、烹飪”等義,后分化出“烹”專門表示“烹飪”,因此“烹”是“亨”的轉注字。“它”古有“蛇、其它”等義,后分化出“蛇”專門表示“蟲蛇”,因此“蛇”是“它”的轉注字。“孰”古有“煮熟、誰”等義,后分化出“熟”專門表示“煮熟、燒熟”,因此“熟”是“孰”的轉注字。“曾”古有“增加、層、曾經”以及作為副詞的用法,后分化出“增”專門表示“增加”,分化出“層”表示“層級”,因此“增、層”是“曾”的轉注字。“然”古有“燃燒、然而”以及表示“肯定”等義,后分化出“燃”專門表示“燃燒”,因此“燃”是“然”的轉注字。“莫”古有“表示否定、日晚”等義,后分化出“暮”專門表示“日晚”,因此“暮”是“莫”的轉注字。“何”古有“表示疑問、擔扛”等義,后分化出“荷”專門表示“擔扛”,因此“荷”是“何”的轉注字。“女”古有“女人、第二人稱代詞”等義,后分化出“汝”專門表示第二人稱代詞,因此“汝”是“女”的轉注字。“見”古有“看見、出現”等義,后分化出“現”專門表示“出現”,因此“現”是“見”的轉注字。“自”古有“自我、鼻子”等義,后分化出“鼻”專門表示“鼻子”,因此“鼻”是“自”的轉注字。“前”古有“前進、剪斷”等義,后分化出“翦”專門表示“剪斷”,因此“翦”是“前”的轉注字。“正”古有“正確、征討”等義,后分化出“征”專門表示“征討”,因此“征”是“正”的轉注字。“師”古有“軍隊長官、獅子”等義,后分化出“獅”專門表示“獅子”,因此“獅”是“師”的轉注字。“取”古有“奪取、娶妻”等義,后分化出“娶”專門表示“娶妻”,因此“娶”是“取”的轉注字。“韋”古有“皮革、違背”等義,后分化出“違”專門表示“違背”,因此“違”是“韋”的轉注字。“北”古有“北方、后背”等義,后分化出“背”專門表示“后背”,因此“背”是“北”的轉注字。“因”古有“婚姻、沿襲”等義,后分化出“姻”專門表示“婚姻”,因此“姻”是“因”的轉注字。“昏”古有“昏暗、婚姻”等義,后分化出“婚”專門表示“婚姻”,因此“婚”是“昏”的轉注字。類例甚多,斷非偶然。文字學者多謂《說文》中的“轉注”只有“考老”二字(后人多不知《說文敘》的意思是:“考”是“老”的轉注字),今知其不然。
這樣的分化字由于是造字法的一種(也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說的“造字之本”),所以《說文》將轉注列為六書之一,與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并列。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六《桐鄉徐氏印譜序》誤以為“轉注”是六書之用,與“假借”相同,非造字之法。其說非是。我以為六書都是造字之體,非有體用之分[88]。“假借”也是用同音字來臨時當作另一個字,結果造成一個字形表示多個詞;而“轉注”是把一個本來包含多音多義的字造出分化字來,這跟“假借”剛好方向相反。這兩種方法在漢字發展史上長期共存,但二者均為造字之法則不可疑。我關于“轉注”的解釋,與《林沄學術文集·古文字轉注舉例》中的觀點相似而不相同。因為林沄《古文字轉注舉例》指出金文中的“考”與“老”同形:“同一字形兼具老、考兩字之用。因為,這個字形不但可以表示年老之意,也可以表示父親之意。……至于‘考’字,是在原有的‘老’字上加注聲符‘丂’而產生的分化字。……總之,‘老’字本來兼作‘考’字用,是不添新字形的造字,這就是轉注。西周已出現了加注‘丂’聲符的‘考’字。出現專用的‘考’字后,‘老’字仍有按舊習慣用作‘考’者,‘考’字則不能用作‘老’字。大概到東周后期才完全分化為用各有當的兩個字。”可見林沄說的“轉注”是指同一個字形可以表示意思相關的不同的詞(也就是“一形多用”),與我認為“轉注”是通過分化字來造新字的觀點不同。我的觀點明確地說:轉注字就是分化字。我對“轉注”的解釋完全符合《說文敘》說的:“建類一首,同意相受。”我講的這些本字和分化字都具有同一個字根(或稱“母字”),這就是“建類一首”;把字根中包含的各種音義用專門的分化字來表達,這就是“同意相受”。我們的解釋應該無困難。如果按照林沄說的,“轉注”是“一形多用”,那么轉注就不會是一種造字法。而《說文》的六書分明是在講造字法,這是很清楚的。林沄說的“一形多用”是非常重要的古文字現象,是“轉注字”產生的基礎,但其本身并不是“轉注”。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干脆主張放棄“轉注”不提,這有蔑古之嫌[89]。實際上,“轉注”現象和規律在古文字中大量存在,許慎明指其為六書之一,厥功甚偉,不可等閑視之。本書第二章討論異字同形的一節表明在古文字中有大量的同形字或一形多用的現象,從同形字中分化出后起字,這就是轉注的規律。根據我這里對“轉注”的解釋和后面對“異字同形”的論述,上古漢語中的一個漢字包含多種讀音是很正常的現象,這些讀音彼此之間有的有同源關系,有的沒有同源關系,不是從一個古本音分化出來的。因此,學者們不能用一個字有多種異讀音來構擬復聲母,其原因就是一個漢字本來就可以表示沒有同源關系的不同的讀音。我對六書中的“轉注”的解釋希望能引起學者的注意[90]。
(13)日本學者春日和男《新編國語史概說》[91]第一編第三章第二節“日語的系統”[92]第62~66頁提出作者研究意見,認為日語和藏緬語同源。作者假設了原始日語本來有復輔音聲母,但都是單音節。后來在奈良時代的日語已經在復聲母的兩個輔音之間插入了元音,從而演變為多音節的語言,碼化出來是CCV→CVCV的音變。我們并不同意這樣的假設,但是這個假設所設想的音變規律是單音節的復輔音聲母的兩個輔音之間插入了元音從而演變為多音節,絕對不是其中的一個輔音脫落從而變為單輔音聲母,也即CCV→CV的音變。因此,日本學者的這個復輔音聲母的音變假設明顯不同于我國的復聲母派學者。也就是說,日本語言學者的這個假設也可以作為我們反駁漢語有復聲母說的一個理由。
(14)漢藏語系的觀點是19世紀的西方學者提出的假設,迄今沒有得到充分的證明。漢語與藏緬語之間的關系詞未必能夠用同源詞的觀點來解釋。[93]因為在先秦時期漢民族與藏民族的祖先就有很多的交流。本章后面會列舉出很多材料表明先秦時期的中外文化交流及各種交通相當頻繁,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樣落后。[94]我們還可據以舉出旁證:古代印度的梵文與巴利文被公認為是關系密切的語言,其間的關系詞多得不可勝數,其對應關系非常明顯。但是,《大英百科全書》“pāli language”條明確地稱巴利語并非從吠陀語、梵語發展出來,這是發人深思的。日本學者服部四郎認為日語和日本的阿伊努語雖然在上古時代有密切的關系,但要證明二者同源是極其困難的。[95]法國著名歷史語言學家梅耶《歷史語言學中的比較方法》[96]第27頁早就說過:“反過來,遠東的那些語言,如漢語和越南語,就差不多沒有一點形態上的特點,所以語言學家想從形態的特點上找出一些與漢語或越南語的各種土語有親屬關系的語言,就無所憑借,而想根據漢語、西藏語等后代語言構擬出一種‘共同語’,是要遇到一些幾乎無法克服的阻力的。”[97]這真是名家的通達之見。[98]本章后面有專節討論漢藏對音的問題。總之,漢語和藏緬語之間的關系詞不可隨意用同源關系來解釋。研究和構擬漢語上古音,斷不能立足于漢藏語同源這一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