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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從訓讀論上古音的復聲母問題

在古漢語中一些字的讀音既不是自古相傳的音,也不是古代方言中的音變,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語音訛變,而是由于這個字與另一個字在意思上相同或相近,于是便被讀成了和那個意思相同或相近的字的讀音。這就是所謂的訓讀。訓讀音不是直線式的音變,與復輔音也沒有關系。訓讀現象產生得很早,在先秦就很可能已經存在。訓讀是音韻學和訓詁學上很重要的現象。許多不合規律的讀音現象都與訓讀有關,前人對此也頗有論述。然而,不少主張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對古漢語中的訓讀現象未能給予充分的注意,而是根據訓讀音的材料來構擬復輔音,這是不可信的。為了便于精確地討論,我根據長期收集的材料,在這里比較詳細地列舉前輩學者關于訓讀的論述及其相關著作,但本書不引錄原文的論著并非說其不重要[713]

唐朝的顏師古《匡謬正俗》卷八“仇”條鮮明地指出當時有訓讀之例。其文曰:“怨偶曰仇,義與讎同。嘗試之字,義與曾同。邀迎之字,義與要同。而音讀各異,不相假借。今之流俗,徑讀仇為讎,讀嘗為曾,讀邀為要。殊為爽失?!?span id="kz4l374" class="super">[714]

《后漢書·段颎傳》:“颎復追擊于鸞鳥,大破之?!崩钯t注:“鳥音爵,縣名,屬武威郡,故城在今涼州昌松縣北也?!薄逗鬂h書·西羌傳》:“賢追到鸞鳥,招引之?!弊ⅲ骸胞[鳥,縣名,屬武威郡,鳥音爵。”“鳥音爵”的注音該怎樣理解呢?這實際上是訓讀。因為“鳥”與“雀”義近,而“雀”與“爵”古音相同,都是精母藥部,所以唐代的學者可以注音為“鳥音爵”。古有“鸞雀”一詞??肌妒酚洝ざY書》:“和鸞之聲?!薄都狻芬独m漢書·輿服志》曰:“鸞雀衡也?!薄逗鬂h書·輿服志上》:“龍首銜軛,左右吉陽筩,鸞雀立衡?!笨芍逗鬂h書》注的“鳥音爵”完全可以理解為“鸞鳥”訓讀為“鸞雀”,這與任何復聲母都沒有關系[715]。

《周禮·大宰》:“以擾萬民?!编嵶ⅲ骸皵_猶訓也。”擾,徐音“尋倫反”。實則,這是訓讀的問題。“尋倫反”為“訓”音?!皵_”義為“訓”,音亦讀為“訓”。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徐邈所看到的版本原文是作“訓”,而不是作“擾”[716]。古人這樣的標音法很容易導致訓讀的大量出現。

《周禮·封人》:“凡祭祀飾其牛牲,設其楅衡,置其絼,共其水稾。”鄭玄注:“鄭司農云:楅衡所以楅持牛也,絼著牛鼻繩所以牽牛者,今時謂之雉,與古者名同,皆謂夕牲時也。玄謂絼字當以豸為聲。”《經典釋文》:“絼,持忍反。”《集韻》承襲《經典釋文》之音,注“絼”音為“持忍反”。但鄭玄不同意這樣的注音,所以他說:“絼字當以豸為聲。”如果從純粹的音韻學本身來看,確實應當如鄭玄所說的“絼字當以豸為聲”,斷無讀“持忍反”的道理。為什么《經典釋文》和《集韻》都注音為“持忍反”呢?這其實是訓讀的問題。把“絼”字注音為“持忍反”其實是“纼”的訓讀。明代學者黃生不懂訓讀的問題,但已經注意到了這個現象。黃生《字詁》[717]的“絼纼”條贊同鄭玄的觀點,說:“據此,絼、雉當同音明矣?!妒琛吩啤劚居肿骼?。持忍切[718]’。按《禮·少儀》云‘牛則執纼’。纼則絼之別名。云別名,則二字同義不同音可知。字書止因絼本又作纼,二字遂誤合為一音,殊屬魯莽?!秉S生解釋“絼”讀“持忍反”的原因是正確的,盡管他批評訓讀不合音理,但訓讀現象的大量存在是不可置疑的事實。

明代學者陳第《讀詩拙言》也論及了訓讀,眼光很犀利,其文曰:“故音有相通,不妨其字之異也;義有可解,不妨其音之殊也。古之達人如鄭康成輩,往往讀與俗異?!w不改其字而音是更,不變其章而讀互轉,亦變通之權宜也。故‘雜佩以贈之’,今讀‘贈’為‘貽’;‘烝也無戎’、‘以修我戎’,并讀‘戎’為‘武’。而《東門》《車攻》《桑柔》《烝民》《召旻》《宮》六章,上下不葉,皆借而讀之。”陳第指出的《詩經》中的“雜佩以贈之”,讀“贈”為“貽”;“烝也無戎”“以修我戎”,讀“戎”為“武”。這是典型的訓讀。

清代大儒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十五有論訓讀曰:“毛公《詁訓傳》每寓聲于義,雖不破字,而未嘗不轉音。《小旻》之‘是用不集’,訓‘集’為‘就’,即轉從‘就’音;《鴛鴦》之‘秣之摧之’,訓‘摧’為‘莝’,即轉從‘莝’音;《瞻仰》之‘無不克鞏’,訓‘鞏’為‘固’,即轉從‘固’音;《載芟》之‘匪且有且’,訓‘且’為‘此’,即轉從‘此’音。明乎聲隨義轉,而無不可讀之詩矣。”同書第233~234頁也論曰:“問毛公《詩傳》既不破字,何以知其有轉音?曰:《大雅》‘俔天之妹’,《韓詩》‘俔’作‘磬’,而毛亦訓為‘磬’,音隨義轉,即讀為‘磬’矣。《小雅》‘外御其務’,《左傳》‘務’作‘侮’,而毛亦訓為‘侮’,即讀如‘侮’矣。《鄭風》‘方秉蕳兮’,毛訓‘蕳’為‘蘭’,《說文》有‘蘭’無‘蕳’,知‘蕳’讀如‘蘭’也。《衛風》‘能不我甲’,《韓詩》‘甲’作‘狎’,毛亦訓為‘狎’,即讀如‘狎’也。《小雅》‘神之吊矣’,毛訓為‘至’,‘吊’與‘質’為韻,是讀‘吊’為‘至’也。毛無破字,其說蓋出于王肅。肅欲與鄭立異,故于鄭所破之字,必別為新義。雖自謂申毛,未必盡得毛旨也。試以它經證之,‘賡’之正音當如‘庚’,而《書》‘乃賡載歌’,既從‘續’音。《說文》‘續’,古文作‘賡’是漢古文《尚書》讀‘賡’為‘續’矣?!畞O’之正音當近‘貫’,故《齊風》以‘丱’與‘孌、弁’為韻,而《周禮·丱人》借‘丱’為‘礦’字,《說文》‘磺’或作‘丱’,此依《周禮》讀非謂《詩》‘總角丱兮’亦當讀為‘磺’也?!s、續’以義轉,‘丱、礦’以聲轉,此古經轉音之例。魏晉以后,此義不講,而讀經者動多窒礙矣?!卞X大昕在這里說的“音隨義轉”“聲隨義轉”就是訓讀,其論述十分精湛。錢大昕已經知道“賡”可以讀為“續”音是訓讀,《說文》并沒有錯。而我們在前面第二章提到的古文字學家如李孝定、容庚等人堅持認為“賡”是形聲字,批評《說文》的錯誤,這實在是沒有懂得《說文》中有訓讀之例[719]。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720]卷四“斫”條所討論的實際上也是訓讀的問題:“斫,之若切。今世俗讀如‘坎’。偶閱張文潛《明道雜志》有一條云……東北人謂‘斫伐’為‘坎’,乃知此音之訛由來已久矣?!边@是把“斫”訓讀為“坎”。

清代另一位大學者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五種》[721]卷三“以雙聲疊韻字代本字例”中也有過精彩的論述,而似乎少有人注意。俞樾稱:“‘集’與‘就’雙聲,而《詩·小旻》篇:‘集’與‘猶’、‘咎’、‘道’為韻,是即以‘集’為‘就’也[722]。‘戎’與‘汝’為雙聲,而《詩·常武》篇:‘戎’與‘祖’、‘父’為韻,是即以‘戎’為‘汝’也[723]。此以雙聲字代本字之例也?!庇衢羞@里講的實際上就是訓讀,可知訓讀現象早在春秋以前就已經出現,古人早已懂得訓讀之法。龍宇純《再論上古音-b尾說》[724]也談到了同樣的問題。劉申叔先生《左盦集》卷四“新方言序”[725]中的小字自注有過與俞樾類似的論述,也很有價值,此不錄。

我們在古書中頗能舉出因避諱而采取訓讀改音的例子。《宋史·禮志》:“廟諱。紹興二年十一月,禮部、太常寺言:淵圣皇帝御名,見于經傳義訓者,或以威武為義,或以回旋為義,又為植立之象,又為亭郵表名,又為圭名,又為姓氏,又為木名,當各以其義類求之。以威武為義者,今欲讀曰‘威’;以回旋為義者,今欲讀曰‘旋’;以植立為義者,今欲讀曰‘植’;若姓氏之類,欲去‘木’為‘亙’。又緣漢法,‘邦’之字曰‘國’,‘盈’之字曰‘滿’,止是讀曰‘國’、曰‘滿’,其本字見于經傳者未嘗改易?!?span id="z8msywg" class="super">[726]我們可以看見古人不改字而改音讀的辦法。宋代的淵圣皇帝宋欽宗叫趙桓。為了避“桓”諱,經傳群書中的“桓”并不改字或缺筆,而是將“桓”字讀成意思相同的其他字的讀音,如書中的“桓”為威武之義,就將“桓”讀成“威”音;如書中的“桓”為回旋之義,就將“桓”讀成“旋”音等。陳垣先生《史諱舉例》第四“避諱改音例”稱:“避諱改音之說,亦始于唐?!标愊壬闹兴e的其他例子也可供參考。

宋代郭忠恕《佩觿》卷上:“顏淵之淵(烏玄翻),讀之如泉,水名之治(直之、直吏二翻),讀之如理;其避諱有如此者。”這是因為要避唐高祖李淵的諱,于是讀“淵”為“泉”音;要避唐高宗李治的諱,于是讀“治”為“理”音。

又如宋代的周密《齊東野語》卷四“避諱”條:“本朝高宗諱構,避嫌名者,仍其字更其音者‘勾濤’是也。”這是說為了避諱而把“勾”讀成“濤”,字形還是寫作“勾”。這些避諱改讀實際上可以看成是一種訓讀[727]。

又如《紅樓夢》第二回說到,由于林黛玉的母親的名字是“敏”,林黛玉在讀書的時候便采用避諱改音之法?!都t樓夢》說:“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边@些都是避諱改音的好例[728]。

張盛裕在《潮陽方言的訓讀字》[729]一文指出閩南方言的潮陽話中有很多訓讀現象,舉例多達66條。如在潮陽話中,“欲”又讀ai音,乃是“愛”的訓讀;“吹”又讀pu?音,乃是“噴”的訓讀;“打”又讀pha音,乃是“拍”的訓讀;“高”又讀kuai音,乃是“懸”的訓讀;“一”又讀tsek音,乃是“蜀”的訓讀。類似的例證非常多[730]。

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楊樹達先生關于形聲字中有訓讀的論述?!斗e微居小學述林》卷三“釋鼌”篇論之頗精[731],今詳引其文如下:“《說文》十三篇下黽部云:‘鼌,匽鼌也,讀若朝。揚雄說:匽鼌,蟲名。杜林以為朝旦,非是。從黽,蟲旦?!袋呑x若朝者,《左傳》王子朝,《漢書·五行志》作王子鼌?!妒酚洝伏呭e,《漢書》作朝錯?!稘h書·嚴助傳》云:‘鼌不及夕。’亦假鼌為朝:此皆許君說所本也。字從黽從旦而讀若鼌者,《說文》七篇上云:‘朝,旦也’。古人字音不如今日之確定,旦朝同義,‘旦’字即有‘朝’音也。有類例乎?曰:有?!墩f文》十一篇雨部云:‘需,也,遇雨不進,止也。從雨而聲?!粝嘤崆?。相俞切之音與‘而’字聲韻皆遠,而‘需’讀如是者,九篇下而部云:‘而,頰毛也?!牌享毑吭疲骸殻婷病!c‘須’同義,‘而’字即有‘須’音也。三篇部云:‘(今作農),耕也,從,囟聲’,音奴冬切?!丁c‘農’聲遠,前人多疑之。吾友沈兼士云:‘農聲字有嶩二字,《廣韻》皆在豪韻,音奴刀切。又肴韻有硇字,重文作,此囟可讀匘之碻證。’樹達按:沈說是也。《說文》云:‘囟,頭會匘蓋也?!?、匘義同,故囟字有匘音,而字以為聲也?!睏顦溥_先生之文還從經典中列舉了其他一些例證,我們不再一一詳錄??芍温曌值闹C聲偏旁中存在著訓讀??傊?,在古漢語中,訓讀現象是廣泛存在的。楊樹達先生總結說:“夫字各有音,今讀甲為乙,得無紊乎?曰:古文以屮為艸,屮艸音異也。古文以丂為于,丂于音異也。古文以為澤,澤音非一也。文字若此類甚眾。蓋字各一音,不相雜越,此約定俗成以后乃能如是。若其始初,同義之字往往同音,字音之界限不嚴,彼此可以互用也?!睏顦溥_先生的精彩論述是非常重要的。黃侃先生也有過類似的論述。黃侃《說文段注小箋》[732]稱:“需,音遠而義同之字有時亦可通借。如《詩·文王》借‘躬’為‘身’。《說文》云‘古文以丂為于’,是其證。‘需’之從‘而’亦是此例。借‘而’為‘須’,以‘而、須’義同也?!?span id="st4vqyi" class="super">[733]我們在研究上古漢語的音韻時,千萬不可忽視了文字中的訓讀現象。文字中的訓讀問題雖然早就有人論及,但注意到文字的諧聲中有訓讀現象存在的學者則是黃侃、楊樹達和沈兼士先生[734],這是必須引起音韻學家們高度重視的問題,千萬不可馬虎。最近注意到古文字學者劉釗《談考古資料在<說文>研究中的重要性》[735]一文的第28例所討論的例子事實上就是探討在形聲字的偏旁中存在訓讀的現象,簡單轉述于下:《說文》:“褎,袂也。從衣聲。似又切”。劉釗認為這里作為諧聲偏旁的要訓讀為“秀”,所以才有“似又切”這樣讀音。我們認為劉釗的意見是可信的。又如,據《說文》:“凥,處也。從尸,得幾而止?!缎⒔洝吩弧倌釀H’。凥謂閑居如此。”“凥”訓為“處”,而在先秦時代的楚系文字中就有訓讀為“處”的用例。如《包山楚簡》第三十二號簡有曰:“居凥名族?!睂W者們已經公認這里的“凥”的讀音就是“處”,而不是見母音。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先秦時的訓讀現象[736]。我們現在根據自己的研究再討論一些例子:

例一,《說文》:“杓,枓柄也。從木從勺。臣鉉等曰:今俗作巿若切,以為桮杓之杓。甫搖切?!笨肌稄V韻》“桮杓”作“杯杓”。段玉裁注本稱其為形聲字,作“從木勺聲”。這樣,段注本就將大徐本的會意字改成了形聲字。《學研漢和大字典》第627頁稱“杓”是會意兼形聲。且說從“勺”聲的同源字多有“取出”之義?!拌肌睘椤耙ǔ觥敝x,同源的“酌”為“舀酒”,把酒從酒器中取出來;“釣”為把魚從水中取出來。從同源字的角度看,“杓”只有本讀“市若切”才能與“酌”“釣”構成同源字;若讀“甫搖切”,則明顯不能與“酌”“釣”形成同源關系。藤堂明保進一步指出:“杓”讀“甫搖切”實際上是訓讀成了“瓢”字之音。因為“杓”與“瓢”義近,所以就把本應該是“市若切”的“杓”讀成了“甫搖切”[737]。考《廣韻》,讀“甫遙切”的“杓”字下注曰:“又音漂?!薄稄V韻》中從“票”聲的字有好些都是“甫遙切”,如熛、瘭、標、幖等。所以藤堂先生從同源字的角度來研究是比較有力的。我們認為漢字是形音義三位一體,在討論形與聲的關系時,不可忽視意思的作用??肌拌肌弊x“市若切”時,其義當是“杯杓”。這時“杓”字又作“勺”。如《漢書·息夫躬傳》:“霍顯之謀將形于杯杓?!睅煿抛ⅲ骸拌?,所以抒挹也。字與勺同?!毙兑磺薪浺袅x》卷18“瓢杓”條注曰:“杓作勺同,可以斟食者也?!碑敗拌肌弊x“甫搖切”時,其義當是“北斗柄”。如《說文》、《廣韻》、高誘注《淮南子·俶真篇》、慧琳《一切經音義》卷87“之杓”條注等;讀“市若切”的“杓”和讀“甫搖切”的“杓”是異字同形,沒有同源關系。而大徐本《說文》稱當時的俗音是把作“北斗柄”(當音“甫搖切”)的“杓”讀成了作“杯勺”義的“市若切”的“杓”。“北斗柄”的杓讀“甫搖切”當與“瓢”是同源字,音義皆與“瓢”相通,而與“杯杓”字沒有同源關系。在古書中“瓢”與“杓”“勺”為同類?!肚f子·逍遙游》:“剖之以為瓢。”成玄英疏:“瓢,勺也?!薄稘h書·貨殖傳》:“而顏淵簞食瓢飲,在于陋巷。”顏師古注:“瓢,瓠勺也?!倍哂新摲Q之例。如《南史·陳暄傳》:“吾口不離瓢杓?!薄赌鲜贰け灞騻鳌罚骸耙责瓑仄吧讝z皮為具?!?span id="go9ojpq" class="super">[738]從造字上看,北斗柄的“杓”(甫搖切)因為形狀象杯勺的“勺”(市若切),所以就取“勺”為字的偏旁;又因為其音義皆得于“瓢”,所以音讀為“甫搖切”。而判斷同源字的標準是二字的音義相通,無關字形。因此,不能因為同是一個“杓”有“甫搖切”和“市若切”二音,就牽連到所謂復輔音。藤堂明?!秾W研漢和大字典》用同源字和訓讀來解釋是深刻的,只是沒有注意到異字同形的現象。我們知道了“勺”可訓讀為“瓢”,這可以解釋一個重要的諧聲問題。有不少的音韻訓詁學學者利用“豹、釣”二字都從“勺”聲而構擬復輔音tp?,F在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是錯誤的?!吧住敝阅艹蔀椤氨钡穆暦褪且驗椤吧住笨梢杂栕x為“瓢”。因此“豹/釣”這組材料與復輔音無關。

例二,有很多音韻學者利用“吏/使、史”這一組材料來構擬上古復輔音sl等。我們認為這組材料不能成為構擬復輔音的根據。今討論如下:“史、事、士”三字同源,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六《釋史》論之最精,其言曰:“殷人卜辭皆以‘史’為‘事’,是尚無‘事’字。周初之器,如《毛公鼎》《番生敦》二器,‘卿事’作‘事’,‘大史’作‘史’,始別為二字?!蓖鯂S接著指出金文《毛公鼎》《小子師敦》等銘文中的“事”字“皆所以微與‘史’之本字相別,其實猶是一字也。古之官名多由‘史’出,殷周間王室執政之官,經傳多作‘卿士’,而《毛公鼎》、《小子師敦》、《番生敦》作‘卿事’,殷墟卜辭作‘卿史’。是‘卿士’本名‘史’也。又天子、諸侯之執政通稱‘御事’,而殷墟卜辭則稱‘御史’。是‘御事’亦‘史’名也。又古之六卿,《書·甘誓》謂之‘六事’。司徒、司馬、司空,《詩·小雅》謂之‘三事’,又謂之‘三有事’,《春秋左氏傳》謂之‘三吏’。此皆大官之稱‘事’,若‘吏’即稱‘史’者也?!浜螅吒餍鑼W?,于是‘史、吏、事’三字于小篆中截然有別,持書者謂之‘史’,治人者謂之‘吏’,職事謂之‘事’。此蓋出于秦漢之際,而《詩》《書》之文尚不甚區別,由上文所征引者知之矣。”王國維之說極為精湛,已成定論。據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第104~105頁,在戰國文字中的“吏”還常常讀為“史”和“事”。“史”和“吏”是由一字分化而成,已是定論。只是我們該怎樣說明“吏”是來母而不同于“史、事、士”呢?我們認為王國維所說的“‘史、吏、事’三字于小篆中截然有別,持書者謂之‘史’,治人者謂之‘吏’,職事謂之‘事’。此蓋出于秦漢之際”這一精辟的論斷已經揭示了答案[739]。“吏”本來的讀音應與“史、事、士”三字無別,但在小篆中“吏”字開始讀為來母,之所以會如此就是如王國維所說的,“吏”在小篆中的意思已經如《說文》所說:“吏,治人者也?!边@時候的“吏”實際上是訓讀成了“理”聲。我們認為“吏”讀來母是來源于“理”的訓讀。今舉證如次:從義訓上看,“吏”可訓“治”和“治人”,這顯然是與“理”相通?!蹲髠鳌は骞迥辍罚骸白粤?、五吏?!笨追f達《正義》:“吏者,治也。”《后漢書·百官志五·亭里》:“邊縣有障塞尉?!弊⒁短幏吩唬骸拔渫踉唬骸粽咧我?。’”《藝文類聚·刑法部·刑法》引《風俗通》曰:“夫吏者,治也。”《漢書·惠帝紀》:“吏,所以治民也?!薄稘h書·景帝紀》:“夫吏者,民之師也?!倍袄怼庇枴爸巍睂崬橛栐b常識,不煩舉證,可參看《故訓匯纂》第1451頁??勺C“吏”和“理”在意思上相同,因而“吏”就有可能在讀音上被訓讀為“理”。從聲訓上看,考賈誼《新書·大政下》:“吏之為言理也?!薄稘h書·王莽傳下》:“夫吏者,理也?!薄稘h書·百官公卿表》:“是為長吏?!鳖亷煿抛ⅲ骸袄?,理也。”顯然是以“理”為“吏”的語源,二者為雙聲,治人曰“吏”,治玉曰“理”。這時候的“吏”必讀來母無疑,也就是已經被訓讀成了“理”音。藤堂明?!秾W研漢和大字典》第215頁也意識到“吏”和處理的“理”同源,但他沒有認識到“吏”讀為“理”是由于訓讀,而不是“吏”本來就有的讀音。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第191頁論曰:“再就‘吏’字言之,《說文》‘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史亦聲’。治本水名,本作理。吏與史實為一字?!词放c士、事同字。史于古有二說,就廣義言之,凡作官者為史;論其狹義,則為刑官。吏訓治人,《孟子》稱為天吏,亦以吏為法官。假借作理,又借作李?!?span id="1celj91" class="super">[740]黃侃也認為“吏”本與“史”同字[741],“吏”與“理”“李”又可為雙聲相通假。不過黃侃先生認為:“吏屬來紐咍韻,亦可讀齒音。”黃侃先生此言的意思不是很清楚:到底是“吏”所有的來母和齒音都是沒有關系的兩個讀音呢?還是來母可以直接音變為齒音?我們不敢代替黃先生作出判斷。

從通假字系聯來看,上文所引的聲訓表明“吏”與“理”為雙聲。如果把“吏”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sl之類的復輔音,那么就得把“理”的上古音聲母也構擬為sl之類的復輔音,這顯然是沒有根據的,因為“里”聲字從來不與s聲母的字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沒有理由把“理”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sl之類的復輔音。這就反過來證明與“理”為雙聲的“吏”的上古音聲母不可能是復輔音sl或sr。如果“理”的上古音聲母單獨是一個l或r這樣的音,則不能與復聲母sl或sr構成聲訓關系。

又從上引王國維之文可知,“使、史”,“士、事”是同源字,古音相通,常常混用。今更稍引他證:徐文鏡《古籀匯編》第123頁“事”字下引吳大澂《說文古籀補》曰:“古文‘使、事’為一字。”又引容庚《金文編》曰:“‘事’與‘使’為一字。”又引商承祚之說曰:“卜辭‘事’字從有持簡書,執事之象也,與‘史’同字同義?!薄都坠俏木帯?span id="7kl49bm" class="super">[742]第127頁:“卜辭‘史、事’同字,‘御史’亦即‘御事’。”《甲骨文字詁林(第四冊)》第2961頁姚孝遂按曰:“卜辭‘史’‘事’‘使’無別?!币ο壬貏e批評將卜辭中的“史”“事”“使”強生分別是“皆沿襲《說文》之訛誤,卜辭無此等區分”。高明《古文字類編》第62頁也說:“吏、事、使古字形相同?!惫盼淖謱W家們的這些論述顯然是正確的?!笆隆弊謸墩f文》是從“之”省聲,而“事”從來不與來母字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其上古音聲母絕不會是復輔音sl之類。這就反過來證明與“事”古音相通的“使”的上古音聲母也不會是復輔音sl。

再引別的材料與之稍作系聯:《周禮·占人》:“史占墨?!薄栋谆⑼āぽ辇敗芬笆贰弊鳌笆俊?。郭沫若《卜辭通纂》第489頁對615片卜辭的考釋有曰:“卿史,羅振玉釋為卿士。今按‘其令卿史’猶《大雅·常武》‘赫赫明明,王命卿士’矣?!绷_振玉、郭沫若的研究與王國維相合,是可信的,可知“士”與“史”在甲骨文中就古音相通?!笆俊迸c“事”相通的例證在古書中有很多[743],而“士”也從來不與來母字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其上古音聲母不可能是復輔音sl之類,因而與“士”有通假關系和聲訓關系的“史”的上古音聲母也不會是復輔音sl。因此,不能利用“吏/使、史”這組材料來證明上有復輔音sl。因為“吏”在古文字中本來是“史”的異體字,音義皆同;到了小篆中,“吏”才讀為來母,實際上是訓讀為來母的“理”,并非“吏”自甲骨文以來就有來母一讀。這里面既有時代的先后問題,又有訓讀的問題,正確理解材料就非常困難。

例三,很多音韻學者利用“唐/庚”這組材料來構擬上古復輔音dk之類的聲母。我自己久經思考,認為這條材料不能成立,我們可以解釋“唐/庚”的諧聲問題。[744]我們認為“唐”所從的“庚”是“賡”的省略形式。我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說明在古文字中“貝”可以作為羨文,可有可無,對意思并無影響。如在戰國文字中,“造”有很多例子是從“貝”從“告”[745]的,“賢”字在古文字中常常省去“貝”,只作“臤”。《郭店楚墓竹簡》和《九店楚簡》中的“亡”多是從“亡”(在上)從“貝”(在下)?!豆瓿怪窈啞ぞl衣》引《論語》“人而無恒”的“恒”從“貝”從“亙”。《郭店楚墓竹簡》的《語叢一》88號簡、《語叢三》55號簡、《古璽匯編》5297號璽印中的“賓”字形都不從“貝”。容庚《金文編》第220頁字下所錄的金文《辛鼎》《克鼎》《多友鼎》等銘文中的“”字有“貝”作偏旁?!栋匠啞?45號簡中的“歸”作從“貝”從“帚”之形?!栋匠啞?2號簡中的楚國行政長官“令尹”的“尹”作從“貝”從“命”之形。《郭店楚墓竹簡·語叢四》的26號簡有一個從“貝”(在下)從“人”(在上左)從“石”(在上右)結構的字,整理者釋讀為“祏”。《語叢四》一號簡有一個從“貝”(在左)從“壽”(在右)結構的字。裘錫圭在按語中將此字讀為“酬”或“讎”。裘錫圭、李家浩《曾侯乙墓竹簡釋文與考釋》第528頁注253指出曾侯乙墓竹簡中的從“貝”從“兮”的字(此字在曾侯乙墓竹簡中多次出現)當釋為“兮”。同書第502頁注13指出曾侯乙墓竹簡中的“紛”有異體作從“貝”從“紛”,“頒”有異體作從“貝”從“頒”[746]。在《信陽楚簡》中的“貮”省作“弍”。戰國中山國胤嗣壺銘文上的“賃”字,張政烺讀為“任”[747]。又,“貨”的古文又作“化”,無“貝”旁[748]。類例尚多,在古文獻中也有例可尋??肌吨芏Y·縫人》:“衣翣柳之材。”注:“故書:翣柳作接橮。鄭司農云:接讀為歰,‘橮’讀為‘柳’,皆棺飾?!薄督浀溽屛摹罚骸皺P音柳。”“橮”讀音如“柳”,所從的“貝”為羨文。此例實與復聲母無關。“藏”在《郭店楚墓竹簡·太一生水》以及楚簡《老子》中從“貝”[749],“益”在楚簡《老子》中從“貝”[750],“亡”在楚簡《老子》中有從“貝”[751]之例。而“賡”正是“續”的古文?!墩f文》:“續,連也。賡,古文續,從庚,從貝?!薄渡袝ひ骛ⅰ罚骸澳速s載歌曰。”《經典釋文》:“賡,加孟反,劉皆行反。《說文》以為古‘續’字?!?span id="ucvisf4" class="super">[752]“賡”在古文字中還見于高明《古文字類編》第221頁收錄“鄂君啟節”和戰國時期的陶文中的“賡”字,羅福頤《漢印文字征》[753]13·2上。我們可以認為是“賡”訓讀為“續”。段玉裁注論之頗為精辟:“按《說文》非誤也。許謂會意字,故從庚貝會意?!悺?,貝更迭相聯屬也。《唐韻》以下皆謂形聲字,從貝庚聲,故當‘皆行反’。不知此字果從貝庚聲,許必入之貝部或庚部矣。其誤起源于《孔傳》以‘續’釋‘賡’,故遂不用許說。抑知以今字釋古文,古人自有此例。即如許云‘舄,也’,非以今字釋古文乎?《毛詩》‘西有長庚’?!秱鳌吩唬骸?,續也’。此正謂‘庚’與‘賡’同義。‘賡’有‘續’義,故古文‘續’字取以會意也。認會意為形聲,其瞀亂有如此者。”段玉裁的見解非常精到。[754]但在古文字中“庚”又可能是“賡”的省寫形式,讀音不同于“皆行反”,而同于“續”。“賡”為“續”的古文,其音同“續”。錢大昕《潛研堂文集》[755]卷十五在答問中論“聲隨義轉”時說:“‘賡’之正音當如‘庚’,而《書》‘乃賡載歌’,即從‘續’音?!墩f文》‘續’,古文作‘賡’,是漢古文《尚書》讀‘賡’為‘續’矣。”錢大昕說的“聲隨義轉”實際上就是訓讀。而“續”上古音為邪母屋部,“唐”的上古音為定母陽部。屋部的陽聲為東部,東部與陽部在戰國時代讀音相近[756],完全可通假。邪母與定母關系非常密切,許多學者主張邪母古讀如定母[757]。因此,我們可以說邪母屋部的“賡”與定母陽部的“唐”的上古音是非常相近的,作為“賡”的省略寫法的“庚”(也可以說“唐”是從“賡”省聲)完全可以作“唐”的聲符,沒有任何不自然,絕對牽連不到復輔音的問題。以上的解釋表明“唐/庚”這組諧聲材料不能作為構擬上古復輔音聲母的根據[758]

我們還可以用通假字系聯法來證明“唐”的上古音聲母絕不可能是復輔音dk之類。有證據顯示“唐”與“蕩”有聲訓和通假關系。如《論衡·正說》:“唐之為言蕩蕩也?!薄段倪x·七發》:“浩唐之心?!崩钌谱ⅲ骸疤篇q蕩也。”五臣本“唐”作“蕩”?!栋谆⑼x·號》:“唐,蕩蕩也?!薄短ぬ啤罚骸疤铺広??!狈锻ⅲ骸疤普?,蕩蕩之貌也?!鄙坛_國之君“成湯”的“湯”在甲骨文中都作“唐”?!疤啤迸c“蕩”應為雙聲關系[759]。如果把“唐”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復輔音dk,勢必也得把“蕩”的上古音聲母也構擬為thk之類的復輔音,但“蕩”從來不與見母字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沒有理由把其上古音聲母構擬為帶有見母的復輔音,這就反過來證明與“蕩”有雙聲關系的“唐”的上古音聲母不會是帶有見母的復輔音dk等,否則二者不能有聲訓關系。類似的證據還有“唐”與“堂”有聲訓和通假關系。如《淮南子·修務篇》:“唐牙莫之鼓?!备咦ⅲ骸疤篇q堂?!薄逗鬂h書·延篤傳》:“少從潁川唐溪典受《左氏傳》?!崩钯t注:“《風俗通》曰:‘吳夫概王奔楚,封堂溪,因以為氏?!錇槲骞僦欣蓪??!啤c‘堂’同也。”《史記·魏世家》的“倉唐”,《漢書·古今人表》作“倉堂”。類例尚多。足證“唐”與“堂”音近相通,而“堂”從不與見母字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因而“堂”的上古音聲母不可能是帶有見母的復輔音,這就反過來證明與“堂”有聲訓關系的“唐”的上古音聲母也不會是帶有見母的復輔音。

例四,我們再舉“果/祼”這組諧聲材料來討論訓讀的問題?!暗悺钡墓乓舯緛硎亲x與“果”同,后來讀與“灌”同音實在是后起的訓讀音?!墩f文》:“祼,灌祭也。從示果聲。”段玉裁注曰:“按此字從果為聲,古音在十七部?!洞笞诓び袢恕纷肿鳌蜃鳌疀裳浴愔怨唷?。凡云‘之言’者,皆通其音義以為訓詁,非如‘讀為’之易其字、‘讀如’之定其音?!允茄灾?,‘祼’之音本讀如‘果’?!倍斡癫么俗⑦€有大量舉證,稱漢人訓詁中的“之言”不一定是聲訓,此不錄。后來王國維也有非常精辟的論述。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載有《再與林博士論洛誥書》一文專論“果/祼”之音,稍詳引王先生之言:“康成于《大行人》注云‘故書祼作果’,于《玉人》注云‘祼或作果或作淉’。案殷周古文未見從示之祼,以示部諸字言之,如祿,古文作錄;祥,古文作羊;祖,古文作且;古文作彭;禘,古文作帝;籞,古文作御;社,古文作土;知古祼字即借用果木之果?!吨芏Y》故書之果,乃其最初之假借字,而祼乃其孳乳之形聲字。故果字最古,祼字次之。惟《論語》《戴記》始有‘灌’字。此‘灌’字果為先秦以前所用之字與?抑漢人以訓詁字代本字與?疑不能明也。此‘祼、灌’二字之不同也。祼字之音,陸德明《音義》以降,皆讀如‘灌’,唐本《切韻》以入換韻。段氏玉裁《說文注》始正之……‘祼’之形音義三者皆不必與‘灌’同,則不必釋為灌地降神之祭。……《詩》《書》《周禮》三經與《左傳》《國語》有‘祼’字,無‘灌’字,事實也;‘祼’,《周禮》故書作‘果’,事實也;‘祼’從果聲,與‘灌’從雚聲部類不同,事實也;……吾儕當以事實決事實,而不當以后世之理論決事實。”段玉裁、王國維之言頗精。在先秦“祼”本作“果”,讀音就是果木的果。在中古以后“祼”才開始有“灌”音,這實際上是把“祼”訓讀為“灌”,并非“祼”本有“灌”音。

例五,《說文解字》中已有訓讀之例。如《說文》:“囮,譯也;從口化。率鳥者,系生鳥以來之,名曰囮;讀若訛。五禾切。,囮或從繇?!眹暧肿?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E115B/13795735105689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356_359_2.png?sign=1755877736-kMrBy3toSnGnCPG4TfXxdAdxAjOFazsG-0-cbf37241affee957d1731d9236bca54b">,事實上是把的“(音‘由’)”訓讀成了“囮”。大徐本注:“又音由?!逼鋵嵾@才是它的本音。因此,《說文》說的“囮或從繇”與復輔音無關,不能作為構擬復輔音聲母的根據。

例六,《說文》:“貈,似狐,善睡獸。從豸,舟聲?!墩撜Z》‘狐貈之厚以居’。”下各切。是匣母鐸部。大徐本稱:“舟非聲,未詳?!薄柏€”從“舟”聲怎么會讀成“下各切”呢?這其實是訓讀的問題。段玉裁注:“凡狐貉連文者皆當作此‘貈’字,今字乃皆假‘貉’為‘貈’,造‘貊’為‘貉’矣。下各切,按此切乃‘貉’之古音,非此字本音也。其字‘舟’聲則古音在三部。《邠詩》‘貈、貍、裘’為韻,一部三部合韻也?!扁o樹玉《說文解字校钅錄》也認為“貈”是以“舟”為聲符,舉《詩經·豳風》的押韻為證。其實,《說文》對“貈”的形聲結構的分析是對的。段玉裁注非常有見地?!柏€”讀“下各切”是訓讀成了“貉”音。因為在古書中“貈”有異體字就是“貉”?!稜栄拧め尗F》:“貈子貆。”《經典釋文》:“貈,乎各反;《字林》云:似狐,善睡。本作‘貉’,亡白反?!蹲至帧吩疲罕狈饺艘?,非獸也。”光華按,“亡白反”的字又作“貃、貊”。《康熙字典》第1201頁指出“貉”本作“貈”[760]。雖然我們現在不大清楚為什么“貉”會成為“貈”的異體字和同義詞(“各”與“舟”在古文字中的字形并不接近)[761],但是事實就是“貈”讀“下各切”是“貉”的訓讀音,段玉裁已經意識到了這點。

例七,《爾雅·釋詁》:“艐,至也。”郝懿行《爾雅義疏》:“艐者,《說文》云‘船著不行也’?!斗窖浴吩啤?,至也’?!妒酚洝に抉R相如傳》云‘蹋以艐路兮’。徐廣注本《爾雅》‘艐,至也’。《漢書》張揖注本《說文》‘艐,著也’?!c‘至’義亦近。郭本孫炎以‘艐’為‘屆’,注竟作‘屆’,‘屆’字誤也。郭注《方言》‘宋曰艐’。今誤作‘屆’。證以《釋文》,‘艐’郭音‘屆’。孫云古‘屆’字??芍獙O、郭本并非改‘艐’為‘屆’矣?!夺屟浴吩啤畬?,極也’。極、至義同。張參《五經文字》以為‘艐’《爾雅》或作‘屆’。蓋自唐本已誤矣。”然而考《說文》“艐”字下注音曰“讀若”?!短祈崱纷⒁魹椤白蛹t切”。邢昺《爾雅疏》所引《釋文》注音“艐”音“宗”。“艐”無論讀“子紅切”還是“讀若”都與“屆”音不同。但是由于《爾雅·釋詁》將“艐、屆”都訓為“至”,二者是同義詞。于是古人有的就將不大常見的“艐”讀為“屆”。這完全是訓讀,與音變或通假無關。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明確指出“艐”與“屆”古音不同,曰:“郭注古‘屆’字。按屆、聲隔,屆義非屆聲?!敝祢E聲的意見是對的,但未能注意到古人在訓詁中常用訓讀之法。最早將“艐”讀音為“屆”的可能是孫炎的《爾雅》注。《經典釋文》:“艐,郭音屆;孫云古屆字;顧子公反。”[762]東晉郭璞的《方言》注承襲了孫炎之說。《方言》卷一:“艐,至也。艐,宋語也?!惫弊⒃唬骸芭?,古屆字?!北緛怼芭?、屆”二字是同義詞,并無語音上的關系,自從孫炎注《爾雅》和郭璞注《方言》把二者標為古今字以后,人們就把二者的讀音混同了。且據上引《經典釋文》“艐,郭音屆”,表明郭璞已經把“艐”讀音為“屆”?!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集解》引徐廣曰:“艐音介,至也?!薄端麟[》引孫炎云:“艐,古‘界’字也?!毙鞆V是南朝劉宋時期的學者。郭璞之后的《玉篇》注“艐”音同“屆”。邢昺《爾雅疏》:“‘艐’讀為‘屆’?!薄稄V韻》注“艐”有“古拜切”一音,曰:“《爾雅》云至也,一云古屆字?!卞X繹《方言箋疏》[763]第30頁稱:“家君曰:‘艐’‘屆’古聲同。”[764]黃侃《爾雅音訓》第12頁也說:“艐與《釋言》之屆異體?!比钤妒涀⑹栊?庇洝?span id="hzkod2w" class="super">[765]已經覺察到經典用“艐”,古注用“屆”。阮元曰:“張參《五經文字》云‘艐’《爾雅》或作‘屆’,此依注改經,非也?!鄙弦萝残小稜栄帕x疏》對《五經文字》也有類似的批評。然而古人頗為流行訓讀之法是不爭的事實,這與上古復輔音的分化沒有關系,絕不能利用為構擬復輔音的材料。

例八,有的音韻學家利用“尼/匕”這組材料來構擬復輔音np或ngp。我們認為這是不可靠的。考《說文》:“尼,從后近之。從尸匕聲。”女夷切。段玉裁注:“古音蓋在十五部。”就是脂部[766]。這就有了一個問題,泥母的“尼”怎么會從幫母的“匕”得聲呢?段玉裁注、桂馥注都沒有作出說明。其實這個問題很好解答。因為“尼”所從的“匕”雖然字形是幫母的“匕”,但“匕”卻是“人”的變體寫法。王筠《說文解字句讀》[767]“尼”字注曰:“言從后者,於字形得之。‘尸’是臥人,‘匕’是反人。匕者,比也。人與人比是相近也。人在人下是從后也?!薄墩f文》:“匕,相與比敘也。從反人。”[768]正因為如此,“匕”才可以訓讀為“人”,或者干脆認為就是“人”的異體?!澳帷睆摹柏啊钡寐暎瑢嶋H上是從“人”得聲[769]?!叭恕钡纳瞎乓魹槿漳刚娌?。在上古音中,日母讀如泥母,脂部與真部為嚴格的陰陽對轉。這就合理地解釋了為什么“尼”是從匕得聲。日本學者諸橋轍次《廣漢和辭典》第1044頁“尼”字注也認為:“因為匕是人的異體字,所以大概可以把‘匕’看作與‘人’形音皆同?!边@樣也不失為一種處理辦法,就是如同《廣漢和辭典》一樣干脆就把“尼”所從的“匕”看成是“人”字的異體[770]。類似的例子如“死”所從的“匕”也是“人”的變體寫法,非唇音字[771]??傊澳?匕”這組材料與復輔音無關,不能用作構擬復輔音的證據。

例九,包擬古《原始漢語與漢藏語》[772]第132頁在構擬上古漢語的復聲母khl-的時候,所根據的材料有“去/魼”這組諧聲字。“去”是溪母,“魼”是透母。今按,“魼”其實也是溪母,并非透母。考《唐韻》音“去魚切”、《集韻》音“丘於切”。這應該是其本音。但《廣韻》又音“吐盍切”、《集韻》又音“讬盍切”,則是透母音。我們對此有合理的解釋?!磅@”的透母音其實不是其本音,而是訓讀成了“鰈”。“鰈”正音“吐盍切”。考《說文》:“鰈,比目魚也。”《爾雅·釋地》:“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笨芍蚌l”是比目魚,而“魼”在古代有時可以指比目魚??肌额惼罚骸磅@,一曰比目魚。”《漢書·司馬相如傳》:“禺禺魼鰨?!弊ⅲ骸磅@,比目魚也?!薄队衿贰磅@”一作“鰈”。可見二者作為比目魚的時候是同義詞,所以可以發生訓讀關系,于是溪母的“魼”就又音透母的“鰈”。這樣的訓讀音是很清楚的,與任何復聲母無關。

例十,有的學者利用“岡/網”來構擬上古的復輔音聲母。我們認為這也是不可信的?!墩f文》:“岡,山骨也。從山網聲。”古郎切?!墩f文解字詁林》所引各家注都認為《說文》的“山骨”應是“山脊”之誤,這是正確的。但“網”是明母字,“岡”是見母字,明母的“網”怎能作為見母的“岡”的聲符呢?而且《說文》各家注都沒有懷疑過《說文》對“岡”的形聲結構的分析[773]。我們認為“岡”的形聲結構中包含了訓讀和自反的問題?!皩笔亲苑醋郑靡粲凇吧骄W切”,而不是僅僅得音于“網”?!吧健钡墓乓袈暷甘巧侥福瞎乓襞c心母相近,與見母仍然相去甚遠。我們認為“岡”所從的“山”要訓讀為“高”。今舉證如次:《說文》:“山,宣也。……有石而高?!薄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吧?,物之高者也。”《左傳·莊公二十二年》:“風為天于土上,山也?!笨追f達疏:“山,是地之高者。”《孫子兵法·軍爭》:“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辈懿僮ⅲ骸案叨缯邽樯健!薄兑住みq·象傳》:“天下有山?!笨追f達疏:“山者,地之高峻?!薄稄V雅》:“土高有石,山?!薄队衿罚骸案叽笥惺簧?。”足見“山”有“高”義實為常談[774]。正因為如此,“山”可訓讀為“高”?!案呔W切”正是“岡”音。這與復輔音聲母沒有關系。

從東漢的聲訓材料也可以證明“岡”與復聲母無關??肌夺屆罚骸皩?,亢也。在上之言也?!边@明顯是聲訓[775],而“亢”的上古音絕不能是mk-之類的復聲母,只能是單輔音的舌根塞音,因此,“岡”的上古音只能是單輔音的見母,不可能是任何復輔音。

例十一,今本《老子》第64章:“慎終如始,則無敗事?!辈瘯滓冶径甲鳌吧鳌薄6豆瓿怪窈啞だ献印放c“慎”字相當的是“誓”。這個異文關系該怎樣解釋呢?我認為這個現象不是“慎”與“誓”是通假字,而是這個“誓”并非“發誓、誓愿”的“誓”,而是從“斤”得聲的形聲字。上古漢語中的“斤”與“堇”都是見母文部字,古音相通[776],所以“謹”和從“斤”聲的“誓”古音相通,只是“誓”增加了“手”作為飾符,這就與“誓愿”的“誓”變得同形了。所以《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的“誓終如始”當讀成“謹終如始”,這與“慎終如始”完全同義。而且我們釋為“謹”的這個字有可能在《郭店楚墓竹簡》中因為與“慎”義近而訓讀為“慎”。在《郭店楚墓竹簡》中有的“從言從斤”的字被學者讀成了“慎”,這是可以解釋為訓讀的。那些字可參看張守中等撰集《郭店楚簡文字編》[777]。如今本《老子》第四章:“和其光,同其塵?!辈瘯冶疽沧鳌皦m”。而郭店簡本此處與“塵”相當的字是“從幺從言從斤”,此字按照我們的分析,這就是“謹”的異體字,但這里只好解釋成訓讀為“慎”,從而與“塵”古音相通,形成通假字。

例十二,有的音韻學者利用“更/丙”這組諧聲材料來構擬復輔音pk或證明上古音中的唇音和舌根音相通。我們認為此例不能成立。《說文》:“更,改也。從攴丙聲?!惫琶锨校止判星??!案弊值男温暯Y構雖然比較難解,但是清代著名的《說文》學四大家段玉裁、朱駿聲、桂馥、王筠都沒有表示過懷疑。現代的古文字學家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778]中的《釋更》一篇對《說文》的解釋也是深信不疑,認為“丙”“更”為疊韻,所以“更”以“丙”為聲符。于省吾釋甲骨文中的“更”為“鞭”的古文。高鴻縉《字例》二篇第302頁有與于省吾大致相同的觀點[779]。然而林義光《文源》注意到“丙”與“更”的聲母相差太大,不易相通,林義光認為“更”所從的“丙”本來不是“丙”字,而是“庚”之誤,因為“丙”的古文與“庚”的古文比較形近,故而致誤。林義光的觀點似乎有道理,然而并不見得正確?!督鹞脑b林(第四冊)》第1905頁錄有張日昇之說就反對林義光的說法,張日昇曰:“林義光謂丙、更不同音,疑從攴庚聲。按古音丙、更同在陽部,而古文‘更’字無一從‘庚’者,丙、庚分別至顯,未可謂形訛?!睆埲諘N的見解是有說服力的,我們也認為不能輕易地說“更”所從的“丙”就是“庚”的古文的形近錯字[780]。那么“更”的形聲結構該怎樣解釋呢?古文字學家們對“更”和“丙”的聲母的巨大差異都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我們的研究認為“更”確實是如同《說文》所說的“從攴丙聲”,但“更”是自反字,并非僅僅得音于“丙”,而是得音于“攴丙切”。“攴”的古音是滂母,與“更”的古音見母相去甚遠,這又是為什么呢?其實這里面有訓讀的問題。在故訓中,“攴”與“擊”義近。如《說文》:“攴,小擊也?!薄墩f文》:“擊,攴也?!边@明顯是以“攴”與“擊”互訓?!队衿罚骸瓣?,小擊貌。”《廣韻》:“攴,擊也?!薄对娊洝め亠L·七月》:“八月剝棗?!泵珎鳎骸皠儯瑩粢??!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攴”字注和“剝”字注都指出這里的“剝”為“攴”之借。足見“攴”訓“擊”是訓詁常談,正因為如此,所以作為偏旁的“攴”才可能訓讀為“擊”,而“擊”的古音是見母,“擊”與“丙”相切正是“更”聲。這絕不是偶合。

我們也可以將“更”所從的“攴”訓讀為意思相近的“戈”。在古文字中,作為偏旁的“戈”與“攴”義近可以互通。如“寇”字在戰國時代的三晉兵器銘文中多從“戈”而不是從“攴”,例證甚多[781]。又如“救”字,在戰國時期的中山王鼎和壺的銘文中作從“戈”之形,而不從“攴”?!栋匠啞分杏幸粋€作左“堇”右“戈”之形的字,這個字在《包山楚簡》中有異體作左“堇”右“攴”之形。容庚《金文編》第210頁“啟”字下錄《虢吊鐘》銘文中的“啟”字作從“戈”之形,不從“攴”?!督鹞木帯返?20頁“敔”字下錄有金文中的異體作從“戈”之形,而不從“攴”。又“搏”字,《金文編》第776~777頁錄有金文中的異體作左“尃”右“戈”之形,而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第598頁引錄《古璽匯編》0335號、《包山楚簡》142號簡、《搏武鐘》銘文中的“搏”是作左“尃”右“攴”之形。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三“鬼方昆夷狁考”一文指出:鬼方之名,在《易》《詩》作“鬼”,然古金文作從“鬼”從“戈”之形,或作從“鬼”從“攴”(左右結構)之形。王國維還說:“凡從攴、從戈,皆有擊意,故古文往往相通?!蓖鯂S此文頗有舉證。張政烺先生曾指出:“戰國秦漢間文字,從‘攴’常改為從‘戈’,蓋形近致誤,馬王堆帛書中其例不可勝舉。”[782]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783]第142頁第14條專門論述了在古文字中,作為偏旁的“攴”與“戈”因為意思相近而常常通用,多有舉證,此不詳錄[784]。足見在古文字中作為偏旁的“戈”與“攴”義近可互作。因此“攴”可以訓讀成“戈”,而“戈”的古音是見母,“戈”與“丙”相切正是“更”音。這也是合理的解釋。我們以上的兩種解釋都是采取了訓讀的方法才能合理地說明“更”的形聲結構。

我們還可以從通假字系聯的角度證明“更”的上古音聲母絕不會是復輔音pk。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指出“更”與“庚”古音相通?!案迸c“庚”有聲訓關系,例證甚多。如《釋名·釋天》:“庚,猶更也?!薄队衿吠??!抖Y記·月令》:“其日庚辛?!编嵭ⅲ骸案愿??!薄稄V雅·釋詁三》:“庚,更也?!薄稄V雅·釋言》:“更,償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更、庚、賡并通?!卞X大昭《廣雅疏義》:“古更與庚通?!?span id="fgrhmqf" class="super">[785]類例尚多。而“庚”從不與幫母發生通假關系和諧聲關系,其上古音聲母不可能是復輔音pk,這也反過來證明與“庚”為雙聲相通的“更”的上古音聲母也不會是復輔音pk[786]。

于省吾在上引文中還舉有一條旁證:《周禮·考工記·輪人》:“視其緶?!弊ⅲ骸班嵥巨r云:綆讀為關東言餅之餅,謂輪箄也。”我們這里舉出《經典釋文》的注音:“綆,音餅,又方善反,又姑杏反,一音補管反?!薄督浀溽屛摹返膸讉€又音該怎樣解釋呢?其實這是《周禮》的注釋家們對“綆”的形聲結構有不同的認識造成的。鄭司農讀“綆”為“餅”音是認為“綆”從“更”得聲,而“更”又是從“丙”得聲,而“丙”與“餅”古音相近。把“綆”讀為“方善反”是認為“綆”所從的“更”是“便”之省,也就是說“綆”是從“便”省聲;把“綆”讀為“姑杏反”是認為“綆”從見母的“更”得聲;“補管反”一音則并不是對“綆”的直接注音,而是說這里的“餅”有異文作“”。“”與“餅”形近易混,而且二者意思相近,《廣韻》:“,屑米餅也。”無論是因為“”與“餅”形近相混,還是因為“”與“餅”義近而相互替代,總之,“餅”有異文作“”,所以研究《周禮》的學者才注音為“補管反”,這與“綆”自身的讀音沒有直接關系。關于怎樣認識經典中的異讀音問題,本書后面還有專章研究?;谝陨系难芯?,我們的結論是“更/餅”不能作為構擬復輔音pk的根據,也不能說明上古音中的喉牙音與唇音相通[787]

我們再順便提及“便/更”的問題?!氨恪笔菚庾郑皇切温曌郑皇菑摹案钡寐?,這是古來學者的共識。因此“便/更”這組材料與復輔音無關,更不能作為批評本書的理由。考《說文》:“便,安也。人有不便,更之。從人更。房連切?!备鶕墩f文》的體例,“便”應為會意字,不可能是形聲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都明確地說“便”是會意字,不是會意兼形聲字。

例十三,“姏”的讀音讓不少學者感到困惑?!皧洝辈灰娪凇墩f文》,應該是東漢以后才出現的俗字。從字形結構分析,“姏”應該是從“甘”得聲的形聲字,可是《廣韻》《集韻》都注音為明母。《廣韻》音“武酣切”,《集韻》音“謨甘切”。這是為什么呢?關于這個字的意思,《集韻》:“姏,老女自稱?!薄稄V韻》:“姏,老女稱?!?span id="2y1t7ds" class="super">[788]有的學者就利用這個詞的讀音來構擬復輔音聲母。且不說這個字不見于東漢以前,不能作為構擬上古音的根據。我們不必借助復聲母也能解釋其讀音的來源。我們可以把“姏”分析為自反字,得音于“女甘切”,而不是僅僅得音于“甘”。“姏”的意思是“老女自稱”,而“老女”正是“姥”的意思??肌都崱罚骸袄?,女老稱?!被哿铡兑磺薪浺袅x》卷八十一注引《江表傳》:“姥,婦人老稱也?!蓖瑫砭攀蛔⒃唬骸袄眩逯袐D人老稱也?!薄队衿罚骸袄?,老母也。”所以“姏”所從的“女”應該訓讀成“姥”,“姥甘切”正是“姏”音。這與任何復聲母都沒有關系。

例十四,有的學者利用“區/樞”這一組諧聲字來構擬上古音復輔音。我們認為這組諧聲材料與復輔音(昌母加溪母)無關。本來這組材料可以有很簡明的解釋:“樞”是昌母三等字,為照三系;“區”是溪母三等字,為見系。照三系字與見系三等字在古音中可以相通[789],這是許多學者的共識,已成定論,與復輔音聲母毫無關系。這樣簡單的解釋是非常通達的,沒有任何困難。

不過,我們這里也提供一種比較復雜的解釋:《說文》:“樞,戶樞也。從木區聲?!辈烨小6斡癫米Α皹小钡男温曣P系別無新解。今按,我們可以把“樞”當作自反字,乃得音于“木區切”,非僅僅得音于“區”。可是“木”是明母字,與“樞”的昌母相去較大。這該怎樣解釋呢?其實,這里的“木”要訓讀為意思相同的“觸”。考《白虎通·五行》:“木之為言觸也。陽氣動躍,觸地而出也。”《春秋元命苞》:“木之為言觸也?!薄痘茨献印ぬ煳摹罚骸皷|方木也?!备咦ⅲ骸澳?,觸地而生也?!备哒T注實際上也是以“觸”訓“木”。“木”訓“觸”是有古人的觀念作根據的?!讹L俗通義》卷六《聲音》“角”條引劉歆《鐘律書》曰:“角者,觸也。物觸地而出,戴芒角也。五行為木。”足見西漢末年的劉歆已經通過五行觀念把“木”和“觸”聯系到一起了,東漢學者普遍接受了這一觀念。劉歆是古文派經學家,其說當是漢代古文經學家上代流傳下來的學說,定有根據。因此“木區切”實際上要讀成“觸區切”,這正好是“樞”音,因為“觸”與“樞”的上古音同為昌母。所以,“區/樞”這組材料與復輔音無關。

如果有人提出批評說五行觀念是戰國以來才盛行的,未必與“樞”在造字時的讀音有關,也就是說“樞”讀“昌朱切”的音如果是產生在春秋以前,那時五行思想尚未出現,又怎能用五行觀念來解釋“樞”的讀音呢?我們對這個可能有的批評作出以下的答復:①五行觀念現在看來出現得很早,并非像有的學者說的那樣晚[790]。今考古文獻,如《尚書·洪范》就說過:“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尚書·甘誓》:“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卑堰@些話當作夏代開國之君夏啟時代的語言當然是不可信的,但總是在戰國以前的語言,絕不會晚至西漢,因為司馬遷《史記·夏本紀》已經引用到了這些語言,可證司馬遷是把《甘誓》中的這些話當作戰國以前的語言?!蹲髠鳌ふ压迥辍纷哟笫鍖w簡子說:“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薄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肮视形逍兄?,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薄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埃ㄊ纺υ唬何锷袃?,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薄蹲髠鳌氛f的“五行”顯然是指“水火木金土”?!蹲髠鳌分幸渤3L岬轿逍械乃⒒稹⒛?、金、土相生相克的觀念,此不詳錄?!秶Z·晉語二》:“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X,召史囂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這里分明以“白毛虎爪”之神與西方相配。這是典型的五行思想,因為在“五行說”中,西方在色是白,在獸是虎??梢娢逍兴枷朐缭诖呵镆郧熬鸵呀洿嬖?,并非晚至戰國[791]。春秋戰國時期正是我國文字大量新生的時期,因此文字的產生完全有可能受到了五行思想的影響。②在先秦古文字中,從甲骨文、金文到戰國時期的各國古文字資料中都沒有發現“樞”字[792]。我們有理由說“樞”字的產生最早也只可能是在戰國時代,不可能更早。有可能“樞”是在戰國時期的秦國的小篆文字中出現的一個字,時代較晚。那時五行思想早已流行于世。因此,“樞”非常有可能是在五行思想的影響下產生的一個字。以上兩點說明是我對可能出現的批評的答復。我們無論采取哪一種解釋,“樞/區”都與復輔音聲母無關。

例十五,與上一個例子的情況有些相似,有的學者利用“杵/午”來構擬復輔音聲母。我們認為這組諧聲材料與復輔音無關?!墩f文》稱“杵”從木午聲。實則“杵”是自反字,得音于“木午”相切,并非僅僅得音于“午”。正如上一條所論述的一樣,“木”可訓讀為“觸”?!坝|”的古音聲母是昌母,與“杵”為昌母相同,“觸午”相切正是“杵”音。如此驚人的吻合豈能視為牽強附會?更考古文字資料,可知從甲骨文直到戰國古文都沒有“杵”字[793]?,F在發現的最古的考古文字資料也是《睡虎地云夢秦簡·日書》中才開始出現“杵”字。我們似乎可以說“杵”是戰國晚期以來的秦系文字中的一個新生字形,時代已晚,不能據以論上古音。因此不能根據“杵/午”來構擬任何復輔音聲母。

例十六,有許多音韻學家根據“龐/龍”來推測上古的復輔音bl/bhl,因為“龐”是從“龍”得聲而讀唇音。我們的考證認為這個證據不能成立?!墩f文》:“龐,高屋也。從廣龍聲。”薄江切?!褒嫛弊衷缫岩娪诩坠俏?,但是我們認為“龐”在上古就有並母與來母兩個不同的讀音,而與復輔音沒有關系。考古文獻中“龐”出現得最早的用例是《詩經·車攻》:“四牡龐龐。”毛傳:“龐龐,充實也?!?span id="m6mzndc" class="super">[794]《經典釋文》:“龐,鹿同反。徐扶公反?!?span id="cegmapn" class="super">[795]《詩經》這里的“龐”音,古代學者的意見頗有分歧。有的認為讀“鹿同反”[796],是來母字;讀唇音的“扶公反”是晉代的徐邈的注音。后來《切韻》系韻書注“龐”為“薄江切”、《玉篇》有“步公、步江”二切、《說文系傳》為“貧雙反”,這些注音實際上是沿襲了徐邈的注音?!犊滴踝值洹贰褒嫛弊肿⒁呀浿赋觥对娊洝贰稘h書·司馬相如傳》的“龐”讀音如“籠”,因為《康熙字典》是在引錄《集韻》《韻會》的注音“龐”為“廬東切”之后,緊跟著就列舉了書證《詩經·小雅》和《漢書·司馬相如傳》?!豆视枀R纂》“龐”字條下也認為《詩經·車攻》“四牡龐龐”中的“龐”要讀如來母。諸橋轍次《廣漢和辭典(上冊)》第1215頁以及《王力古漢語字典》[797]“龐龐”條也是把“龐龐”二字都注為來母。但是我們經過研究后認為《詩經·車攻》“四牡龐龐”肯定是讀為並母的“龐”,斷然不會是來母,也不會是復輔音bl。因為類似的文句在《詩經》的其他地方也有出現。如《詩經·小雅·北山》:“四牡彭彭,王事傍傍?!泵珎鳎骸芭砼砣徊坏孟ⅲ徊坏靡选!?span id="v2lyct8" class="super">[798]《廣雅·釋言》:“彭彭、傍傍,盛也。”《詩經·鄭風·清人》:“駟介旁旁?!编嵭ⅲ骸榜?,四馬也?!边@與“四牡龐龐”顯然是同一類型的文句,是《詩經》中的常語。而“彭”“旁”都是唇音,所以“龐”必讀唇音的並母無疑。更考戰國時期的中山王墓出土的中山國胤嗣壺上的銘文有曰:“四牡汸汸。”這正是引用《詩經》“四牡龐龐”或“四牡彭彭”之言,而“龐”作“汸”[799]?!墩f文》“騯”字下引《詩經》也是作“四牡騯騯”。翟灝《通俗編》[800]卷三十五“聲音·龐龐”[801]條也稱:“唐子西詩‘疊鼓鬧龐龐’。按,《博雅》:,聲也;《廣韻》:,鼓聲,匹江切。唐氏亦但以音發之。”《通俗編》認為“龐龐”與“”相通,當是唇音無疑[802]。據此各證,可知《詩經》“四牡龐龐”中的“龐”肯定是讀為並母,不可能讀來母。還有可參考的旁證如《詩經·四牡》:“四牡騑騑?!边@與“四牡龐龐”是同樣的句式變現。而“騑”的上古音只能是從“非”得聲的唇音單聲母字,不可能與復輔音相關。因此,這個旁證也可以表明“龐龐”一定是並母音,不可作其他解釋?!对娊洝分衅渌尤纭恫赊薄分械摹叭周嚰锐{,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其中的“業業”“骙骙”都不可能是復聲母,無須詳辨。也就是說《詩經》中凡是與“四牡”相配搭的重疊聯綿詞沒有一個復聲母,怎么可能單單一個“龐”是復聲母呢?

但是“龐”的並母音是怎樣產生的呢?[803]我們有合理的解釋。考《說文》:“厖,石大也。從廠尨聲?!倍斡癫米ⅲ骸笆笃浔玖x也。引申之為凡大之稱?!蚣俅藚厼閷措s字。”《爾雅·釋詁》:“厖,大也。”《方言》卷一:“庬,大也。庬,深之大也?!?span id="kuwfigh" class="super">[804]而在古文字中,“龍”與“尨”有的時候可以混用,如《周禮·玉人》:“天子用全,上公用龍,侯用瓚,伯用將?!弊ⅲ骸班嵥巨r云:全,純色也;龍當為尨。尨謂雜色。”《周禮·牧人》:“凡外祭毀事用尨可也?!弊ⅲ骸肮蕰鴼楫P,尨作龍。杜子春云:甈當為毀,龍當為尨;尨謂雜色不純?!薄督浀溽屛摹罚骸皩矗鼋??!薄吨芏Y》的鄭司農注和杜子春注都說“龍當為尨”,“當為”二字如段玉裁所說是漢代人表示誤字的用語[805]。因此,“龐”在先秦時代就可以用作“庬”字,這可以看作是異字同形,不應認為是二者由于韻母同為東部而通假。也可以解釋為訓讀,因為“龐”與“庬”皆有“大”義[806],所以本為來母的“龐”就可以訓讀為明母的“庬”[807]?!皫怼钡纳瞎乓魹槊髂?,完全可能稍稍音變而為並母。因此,古人用“龐”字來表示竝母音的“扶公反”。也就是說“龐”之所以有並母的讀音是因為“龐”可以用作“庬”,是得音于“庬”。這與復輔音無關。我們還可以從通假字系聯的角度予以證明。如“龍”在上古漢語與“弄”有通假關系?!独献印肥拢骸皩櫲枞趔@?!瘪R王堆帛書家本“寵”作“龍”,乙本作“弄”。這樣的異文只能解釋為通假關系。而“弄”的古音聲母只可能是來母,這就證明與“弄”有通假關系的“龍”的古音聲母也只會是來母,不會是復聲母的bl/bhl。因此,“龐”的並母音一定另有來源,決不會僅僅是得音于來母的“龍”。

“龐”的來母音上古就有。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稱:“龐,通作櫳?!稄V雅》‘櫳,室也’。”今遍考文獻,“櫳”字從無唇音一讀,古今都只有來母的讀音。如“櫳”《廣韻》作“廬紅切”,《集韻》《韻會》作“廬東切”、《正韻》作“廬容切”,均為來母字。而且“櫳”又與“”相通?!豆沤耥崟e要》[808]稱:“‘櫳’與‘’通?!庇址Q:“若鳥獸之籠也。”分明也是以“櫳”只有來母音,沒有唇音一讀?!墩f文解字義證》稱“龐”與“櫳”相通就是說“龐”本來是讀來母。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更是明確地說:“龐,《吳越春秋》載禹《涂山歌》葉龐王昌行。按,讀如‘郎’也。今音如‘旁’,誤?!敝祢E聲非常犀利地指出“龐”讀如“旁”是后世的誤讀音,而不是上古時其本來的讀音。再如《水經注》卷十五引《竹書紀年》曰:“晉出公十九年,晉韓龍取盧氏城。”考“龍”字,傳本《竹書紀年》作“龐”?!端涀ⅰ肪砣牛骸岸忌郊炊箭嬛畭??!薄端牟繀部繁居行W⒃唬骸鞍?,‘都龐’近刻訛作‘部龍’。”“都”為“部”是訛誤,“龍”與“龐”卻是通假。更考《漢書·地理志下》:“居風,都龐?!睎|漢學者應劭注曰:“龐音龍?!睅煿旁唬骸耙裘@?!扁o樹玉[809]稱:“龐,又力容切,縣名?!边@是說“龐”作地名時要讀來母。我們通過考察文獻可知“龐”在先秦時就有用作地名的用例。如《史記·魏世家》:“十三年,使子擊圍繁、龐,出其民?!蓖骸芭c秦戰少梁,虜我將公孫痤,取龐?!边@些“龐”都讀如“龍”[810]

例十七,更考《說文》:“窌,窖也。從穴卯聲?!逼グp切,是滂母音。而此字《集韻》音:“居效反?!笔且娔敢?。這是否與復聲母有關呢?完全無關?!胺暋币簟熬有Х础睂嶋H上是訓讀成了“窖”音。

綜上所述,訓讀現象不是語音自身的演變,而是因為二字的意思相同,就把二字的讀音也讀成一樣,這實際上不屬于語音的演變問題。然而,有許多音韻學家忽視了古文字和古漢語中的訓讀問題,把文字諧聲中的異常讀音一概當作直線性的音變。學者們所標舉的復輔音聲母有許多事實上是訓讀現象,而不是語音自身的演變。這是在研究上古音聲母時要特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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