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圣誕頌歌(中英雙語插圖本)作者名: (英)查理斯·狄更斯本章字數: 5216字更新時間: 2019-08-09 15:13:29
導讀
為誰吟唱圣誕歌?
朱績崧
我大學念英文。有位老先生來教,看我們不思進取,甩下句話:“你們也算懂英文?知道狄更斯(他老人家念作“狄啃詩”)嗎?他寫小說,堆在一起,喏,”說著,上肢大展,作太極單鞭狀,“這么厚,我都讀過!這才叫懂點英文。”就這樣,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70)在我心中扎了個死結:既向往,又害怕。一晃十年,我驚喜地發現,圖書館里那套倫敦老版的“狄啃詩”先生大全集也沒閑著:忙于積灰,已是蓬頭垢面。抓個來借書的90后,問:《孤星血淚》[1]看過嗎?答:春哥出新片啦?
哼,大不列顛可忘不了老狄。牛津、劍橋的文學教授們就會說:狄公挺特卓異,秀出群倫,洵為說部之莎翁。綜觀國朝名宿,唯勞倫斯(D. H. Lawrence)差堪比肩,若詹姆斯(Henry James)、康拉德(Joseph Conrad)之輩,終非匹敵也。而就算沒《雙城記》、《遠大前程》、《塊肉余生述》[2]和《匹克威克外傳》,至少還有圣誕節,年年歲歲提醒著三島的老老少少:還記得狄更斯譜寫的那一曲《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嗎?大概是耶穌基督總和個“淘寶”快遞員大爺Santa Claus作伴,太寂寞,那就給添個說書的吧。三個男人湊臺戲,熱鬧。
寫圣誕故事,前有古人,不是狄更斯首創,雖然他自詡首創;蓋棺定論時發現,那更不是他強項。有的文學史干脆直書“《圣誕頌歌》斷非狄氏佳構”。偏偏這冊小書一下子紅遍大西洋兩岸,那是1843年。2003年,美國有學者做了統計,結論是:迄今為止,“狄氏”全部作品中,媒體(包括舞臺、廣播、電視、電影、磁帶、光碟)曝光率最高的,恰是這部“斷非佳構”。近一百七十年來,這部中篇深受追捧,傾倒眾生。以致有人分不清來龍去脈,誰成就了誰,居然喊出:是狄爺爺發明了圣誕節!
書的情節很小兒科:斯克擄奇(Scrooge)是個入門級資本家兼骨灰級吝嗇鬼。他在圣誕夜活見了幾只鬼。老鬼馬利(Marley),沒做鬼前,是跟他合伙做買賣的,此番擔任“碧落黃泉”旅行社的營銷總監;三只小鬼各管一攤,“地陪”著他先后游歷了前世、今生和未來。他遂頓悟前非,圣誕節當日即大力扶貧去也,遂為好人如初。
這樣一篇斯克擄奇“殿”的“野豬大改造”,軸心就在于主人公“預覽”滄海桑田后實現的精神“重生”——研究文學的都會這么分析。但原理和隔壁張家阿婆昨夜夢見持老年卡坐公交車一路“綠”燈,今晨便趕去“國泰君安”狂拋垃圾股一樣。這只鐵公雞“涅槃”后,之所以大張旗鼓“自改革”,這邊走親戚,那廂送火雞,必定是深刻認識到:寧不知鬼大與鬼小,“重生”難再得。前塵往事,是張愛玲的一句“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RP既已如此,若不加班搶種福田,那明月夜,短松岡,就是俺的下場。可別忘了,他本質是生意人,就一個字:精。讓主人公經營一份小本買賣,想來老狄自有一片良苦用心。蓋生意人,英國之土特名產也。所謂“小商小販之國”,亞當·斯密《國富論》提過,后來“出口轉內銷”,硬塞到了讓海軍元戎尼爾森(Nelson)打得折戟沉沙的拿破侖嘴里,竟成了掃帝國威風的第一大“厥辭”。但十九世紀的英國,最富“英國性”(Englishness)者,舍生意人,其誰?
至于表現技法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讓我們聯想到了《神曲》里的但丁(Dante)、維吉爾(Virgil)、貝雅特里齊(Beatrice),或者《西游記》書里的唐太宗、崔判官、朱太尉。通過這種“異次元空間”導游服務,只是想奉告各位看官:因果報應,循環不爽。而且,這不是瞎講講的:活動是半官方,非正式(皇帝老兒有VIP待遇,可同十殿閻君開一趟峰會);參觀的都是live show,效果不知比cosplay好到哪里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還負責護送客戶安全抵家,偶爾會留下實物形式的“憑條”。和“85℃”門店提供免費試吃的手法大致相同,但目的截然相反:嘗遍各色,誘爾多買西點;讀通一篇,勸君少孳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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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社會影響無盡的《圣誕頌歌》文學成就有限,可作為一部早期作品,它卻很能反映作者日后的文化定位:鬼兒們調和Scrooge和Tiny Tim的矛盾;狄更斯調和富人和窮人的矛盾。試看書中樁樁不平之事:
(1)天冷,雇員要鏟點老板的煤生火取暖,行嗎(又不是偷菜)?老板說:你丫想跳槽是吧?
(2)戀愛,女方辦不起嫁妝(放在今天,更別提合資貸款買房了)。男方說:沒事,分手好咯。
(3)還債,“貸方”嚴厲催逼,女子只得剪下一尺青絲,去當鋪“盤活資金”。
……
小戲一折一折,幕后那位無情無義的導演,他姓“錢”。而有勢有權的制片人,就是英雄、狗熊并造的所謂“時勢”了吧。“不患寡而患不均”,貧富兩類,漸行漸遠,由此互相看著不爽,富的嫌貧,貧的仇富,這是物質文明勃興的并發癥。呈現在文學中,或作苦大仇深,或為皆大歡喜。英雄居上,狗熊處下,狄更斯游走于中間,時高時低,潛亢頡頏。所以,《雙城記》那段蕩氣回腸的起首,那種希望與恐懼熬煉出的濃情,非置身于他這位置(他的根據地始終是小資產階級)不能一氣呵出。但老狄到底是水瓶座,缺乏獅子座(如拿破侖)一腔暴力的熱血,政治上“左”搖“右”晃,瓶子倒出墨水來,終究是要澆滅階級仇恨的星星之火。他想讓讀者連同小丁姆(Tiny Tim)一起看到,斯克擄奇還不至于豬油蒙心,糊涂到“怪力亂神”都不信了。也就是說,雖然以此君為代表的某些有錢人很壞,但善根未萎,只須當頭一瓶冷水,醍醐灌頂,包管天良復蘇。無怪乎一針見血的奧威爾(George Orwell)會說:“凡成年人,讀狄更斯,無不能感知到其局限性。”
有趣的是,正是局限性,成全了狄更斯一代盛名。與其說他文采風流,氣度瀟灑[3],不如說是“日不落”帝國那八荒叱咤、四海宗盟的鼎盛“時勢”需要一派貴賤齊樂、貧富共榮的后院文化,碰巧假他之手。1855年,狄更斯在一場《圣誕頌歌》朗讀會后明確表態:定不負“座中君子淑女厚望”,誓將“雅俗文學熔鈞一爐”,志作大眾的“同志友朋”。他說到做到,拼命、“多線程”地寫書、辦刊、演戲、開作品朗讀會——只落得壽期花甲,過勞早亡。與此同時,英語漸漸成了大眾易讀能懂的拉丁文,登堂入室,在巍巍學府中也開設了課目,英語小說借此東風,風靡一時。你且一個人悶頭啃狄更斯,那幾部引人入勝的小說竟是鼓吹“溫良恭儉讓”的價值觀,末了還有念誦了千年的“阿門”作結。試問:你還有心思揭竿起義嗎?是呀,斯克擄奇都能一夜之間搖身變作救苦救難的觀音,連沒錢都敢和姑娘“發生戀愛”[4]的外甥都認了,大英帝國還要革命做什么?有狄更斯,就有了金甌永固,華胥長寧。巧得很,他本人與寫《名利場》并自繪精美插圖的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素為同行冤家,后來場面上和解了,靠的還就是一冊《圣誕頌歌》贈書。
換個視角,也能注意到:故事里的窮苦人,成年的個個有氣節,是“倔強的蘿卜”。女子決計不會去發廊、洗頭房打工,賺鬻皮市肉的快錢。小丁姆更是可愛如人參娃娃,和摸錢包、偷手機、受“遙控”乞討完全扯不上邊兒。等待鬼使神差的救贖,須得秀出點“君子固窮”的風采,即基督宗教號召的“神貧”。因貧窮而墮落——可恥!狄更斯會在后來的小說里提醒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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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宗教文學為宇宙,則勸人行善是火星。圍繞著它,《圣誕頌歌》唱到如今,不曾銷聲歇響。讀完這類作品,很把其寓意當一回事,自然會端正人生態度,不至迷失本我,放浪紅塵。
奧威爾覺得狄更斯批評現實社會,逃不出道德范圍,似頗不屑。本書勢難入他法眼。然而,此時彼時,道德不都是一個繁榮的社會最需要用來維護和諧、保持穩定、謀求可持續發展的法寶嗎?基于這一理由,我謹推薦本書給以下幾類人群(恕有交集)雅讀:
(1)有潛力騎“欺實馬”的“富二代”;“一代”能加入進來,更是求之不得。
推薦理由:本書向為富不仁敲響了和聲細氣的警鐘。
推薦指數:★★★★★
(2)中低收入階層。
推薦理由:維多利亞朝的英國也有“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返躬自省,何苦甘為股瘋,爭當房奴?
推薦指數:★★★★☆
(3)帶孩子看過金凱利(Jim Carrey)主演的迪士尼新片《圣誕頌歌》的家長及他們的孩子。
推薦理由:不是都很熱衷于雙語教育嗎?為什么教(逼?)孩子讀書僅滿足于“Meet Sandy and Sue”,而放任“狄啃詩”委骨窮塵?且須知文字生形象,有時比形象更生動(金庸迷皆可作證)。用經典的文學來啟迪稚嫩的思維,不失為教子義方。
推薦指數:★★★☆☆
(4)愛打電子游戲者。
推薦理由:說到電子游戲,70后到00后,沒玩過的頗少,沒玩夠的極多。虛擬世界的慣性,無形但有力,有把現實生活沖擊得支離破碎的動能。游戲的教旨和本書的哲學恰是背道而馳。前者的勝場,更是害處,在于培養玩家對一種低技術含量的“重生”的依賴:被爆頭了?被秒殺了?——沒事,存過盤了。相形之下,斯克擄奇的“重生”,不說歷盡九九八十一難,至少也是提心吊膽,驚魂動魄,觸景傷情,如此一宵三度,才換得來。讀完本書,明白一個道理:人生,無盤可存。唯有珍重當下,方可確保“通關”。
推薦指數:★★★★★
(5)我在復旦英文系的學生們。
推薦理由:見下文。
推薦指數:★★★★★
(6)其他。
推薦理由:同上。
推薦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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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翻倫敦“好的書多囤”出版社(Hodder & Stoughton)1911年印行的《圣誕頌歌》,看到傳說中的插圖名家A. C. Michael[5]幾幀動人的作品。合上這本行將百歲的小書,算了算,我和我的第一個圣誕節也已經相去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我上幼兒園時,圣誕節在中國尚屬小眾。某年12月24日夜,爸爸開到個“后門”,帶我去教堂看“西洋鏡”。有生第一次熬夜,第一次聽唱詩班引吭,第一次瞻領彌撒,第一次看見圣誕老人——蕓蕓信眾中,爸爸高高抱起我,好讓我握到那位紅衣白須老爺爺的手。我真的握到了。那種感覺,就是梁靜茹說的:“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還能感受那溫柔。”次日睡醒,床頭放著《圣誕頌歌》的連環畫。根據爸爸的陳述,是圣誕老爺爺看我睡得香,悄悄爬進窗戶來送給我的,而我襪子太小,書塞不下……時過境遷,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大陸的日歷上,12月25日也會標注成公共假日吧。
上周末散課前,我對學生們說:下個月是圣誕節,大家回去請讀Charles Dickens的A Christmas Carol。午飯時,我問其中兩位:圣誕節對你們來說,可有什么意義嗎?她們呵呵一笑:還不就是購物嗎?我想:對哦,“來福士”給打折,“梅龍鎮”有送券。此外,還可到“威斯汀”大餐一頓,去“錢柜”麥霸一宿。送禮的必須抓緊,表白的不妨提前。只是,細思量,這甜蜜蜜的圣誕節,對中國人,還有其他什么普遍的意義?我一時想不起。
所以,在這種為GDP而圣誕節,而圣瓦倫丁節,而感恩節,而復活節,而母親節,而父親節的歷史語境中,文學的“王者歸來”,應能起到一點補益作用,引領大眾返本歸真,一年里還能有這么三兩天,放下手邊的忙碌,填上心頭的虛空,重溫“信仰”的意義和“真善美”的價值。這也正是我給學生們布置這項閱讀功課的區區用意所在。請別說我有鼓動他們皈依基督宗教之嫌,我自己尚是“雷人”(layman)一個。只是希望他們和我都能把“信仰”建立在“真善美”這塊超越不同意識形態的基石之上。
因《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而漸為我國讀者所知的劉易斯(C. S. Lewis)曾說:世上文人分二類。一如多恩(John Donne),詩言何物,了然于胸,故讀其作,所知所解,無以復加;一如斯賓塞(Edmund Spenser),下筆不知所云,故讀其作,如臨淵照影,清不見底,洵為無盡藏也。[6]在我看來,老狄兼有這兩類的特點,他不工詩,不談玄,只是把小說的根基簡簡單單、扎扎實實地植在了人性的大悲大喜、大是大非中:對善的“無盡”潛力始終抱定信心,對惡的危害也“了然于胸”。和“文青”們敬畏若壇城本尊的喬伊斯(James Joyce)迥異,狄更斯的妙相莊嚴,金剛怒目也好,薩埵低眉也罷,都是獻給普羅大眾的。也許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同樣是英國圣誕文學的佳構,勃朗寧(Robert Browning)名詩《圣誕前夜》(Christmas Eve)人氣遜《圣誕頌歌》多矣。后者讓我們恍然大悟:圣誕節不是一道吃鵝還是吃火雞的客觀題,而是一道反省人與人之間——既然都(據說)是神的創造——應當如何互助互愛的主觀題。當且僅當斯克擄奇、小丁姆和那幾只鬼合伙對我們“發明”這道題目的答案時,狄更斯才算“發明”了圣誕節。
今年深冬,愿我們每一個人,都唱響《圣誕頌歌》,為我們每一個人。
擴展閱讀
Dowling,David,ed. Novelists on Novelists. Atlantic,NJ:Humanities,1983.
Eagleton,Terry. 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London:Verson,1978.
Kucich,John. “Dickens.”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British Novel. Ed. John Richetti. New York:Columbia UP,1994. 381406.
Miller,J. Hillis. Charles Dickens:The World of His Novels. Cambridge:Harvard UP,1958.
Orwell,George. Decline of the English Murder and Other Essays. Harmondsworth,Gt. Brit.:Penguin,1965.
Parker,David. Christmas and Charles Dickens. AMS Studi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New York:AMS,2005.
Paroissien,David. A Companion to Charles Dickens. Malden,MA:Blackwell,2008.
[1] 譯制片,改編自《遠大前程》,攝制于1945—46年,John Mills和Valerie Hobson主演,1948年獲美國奧斯卡兩項大獎和三項提名,為最早獲得美國奧斯卡黑白片攝影獎和黑白片美工獎的英國影片。
[2] 此名為林琴南所譯,今通作《大衛考坡菲》。
[3] 讀讀英美同行們,無論平輩抑或后輩,對他的評價,你會發現那不是狄更斯,那是個渾身土氣的劉老根兒。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文人相輕,是三人成虎。
[4] 本版譯者汪倜然先生(1906—88)是老輩文人,筆法忠實原著,淡然有古人風,部分白話堪稱“五四”語言標本,給我印象最深者莫過此句。而其出注詳明,鉤沉抉隱,又足見治學謹嚴。
[5] 生卒年不詳,1903—28年間,為眾多兒童讀物繪圖,畫風線條奔放,色彩濃郁。
[6] 我的老師陸谷孫教授剛來電郵說:“C. S. Lewis的評價向有爭議,我對Donne和Spencer的看法與他恰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