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漫長的歲月
- 阿佩萊斯線條(帕斯捷爾納克作品系列)
- (俄)帕斯捷爾納克
- 15471字
- 2019-05-23 17:34:10
一
任尼婭·柳韋爾斯生在彼爾姆市,長在彼爾姆市。她后來對往事的回憶,如同當年她的小輪船和洋娃娃一樣,都沉沒在毛茸茸的熊皮里了,而那些熊皮在她家中多得很。她的父親主管盧尼耶夫礦山的業務,在丘索瓦亞河畔的廠主中間有著一大批客戶。
人家贈與的熊皮都是黑褐色的和毛茸茸的。她兒童室里的一頭白毛母熊像一朵已凋謝的大菊花。這張熊皮是專門為“小任尼婭房間”買來的,——是在商店里選中的、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后買下來的,并且是讓人寄來的。
每年夏天,全家住在卡馬河對岸的別墅里。那幾年,很早就哄著任尼婭上床睡覺。她看不到莫托維里哈的燈火。有一次安格拉貓被什么東西嚇了一跳,在夢中猛然動了一下,把任尼婭驚醒了。于是她看到了大人們都在陽臺上。懸掛在橫梁上方的那棵赤楊枝葉茂密,如同墨水一般,閃變著顏色。杯子里的茶水是紅色的。袖口和紙牌是黃色的,呢絨桌布是綠色的。這像是夢幻,而這種夢幻有一種連任尼婭也知道的名稱:賭錢。
但是怎么也弄不清楚在遠遠的河對岸發生了什么事:它沒有名稱,也沒有清晰的顏色和明確的輪廓;它是激動的,是可愛而又親近的,它不是夢幻,不像那種一邊在團團煙霧中喃喃細語和輾轉反側,一邊把輕飄飄的新陰影投射到走廊的紅褐色原木上去的那種東西。任尼婭哭了。父親走了進來,向她作了解釋。英國女教師轉身向壁。父親的解釋很簡短:
“那是莫托維里哈。不知羞!這么大的姑娘了……睡吧!”
小姑娘一點也沒有弄明白,卻滿意地咽下了滾出來的眼淚。她本來就只有這點要求:了解一下她不明白的那種東西叫什么,——莫托維里哈。這天夜里,這事還說明了一切,因為這天夜里這個名稱還具有一種孩子氣地安慰人的完整意義。
到了第二天早晨,她開始提問:莫托維里哈到底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夜里在干什么,并得知莫托維里哈是家工廠,國營工廠,那里生產生鐵;再用生鐵……但她對這事已經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那些被稱之為“工廠”的地方是不是一些特別的地方,誰住在那里;不過她并沒有提出這些問題,卻不知為什么有意地把它們藏在心里了。
這天早晨她脫離了昨夜她還處于其中的那個幼年時代。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懷疑現象,認為它是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或者是留給自己用的,或者是示人也只拿給下面這種人看的,他們會大喊大叫和懲罰別人,會抽煙和用門閂把門關死。她和這個新的莫托維里哈一樣,第一次沒有把心里想的事都說出來,她把最重要的、最需要的和最令人不安的事情埋在自己的心中了。
歲月在流逝。孩子們自出生以來就習慣于父親的外出,他們把這種情況看成是父親的一種特殊行為:很少與子女共用午餐,而且從來不在一起吃晚飯。在莊嚴而又空空蕩蕩的房間里玩耍、戲鬧和吃喝的情況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英國家庭女教師冷冰冰的訓導代替不了母親的存在,母親會像一種親切的電流似的用她那易怒和頑固的性格使家中充滿令人感到既難受又甜蜜的氣氛。北方寂靜的白天透過窗簾緩緩地流進室內。它沒有朝人微笑。橡木碗柜顯得蒼老。銀餐具堆放在一起,顯得既沉重又森嚴。英國女教師的那雙用香水洗過的手在桌布上方移來移去,分配飯菜時她不會少分給任何人,她具有極大的耐性;她富有高度的正義感,她的房間和她的書籍也一直處于同樣高級別的干凈和整齊的狀態之中。女傭端上飯菜后便留在餐廳里,只是在去廚房取下一道菜時才離開這個房間。事事方便,處處舒適,就是太無聊了。
由于這個年歲對于女孩子來說是感到疑惑和孤獨、感到自己有罪、感到有些情況因無法用基督教來命名而只想用法語的“基督主義”來表示的那個時期,所以有時她會覺得,按她的墮落和不知懺悔的態度而言,現狀不可能,也不應該變得更好;真是活該如此。然而,孩子們永遠也意識不到,實際情況恰恰與此相反,她們的整個身心都在顫栗和彷徨,完全被雙親在家時對待他們的態度弄糊涂了;那時候父母親倒不是回家,而是回到屋里來一趟。
父親偶爾會開開玩笑,可是一般開得都不成功,有時還很不恰當,父親感覺得到這一點,也感覺得到孩子們明白這一點。他的臉上永遠帶著某種悲切的尷尬相。當他發脾氣時,以及在他喪失自控能力的那一瞬間,他就會完全變成另外一種人,變成一個十足的陌生人。陌生人不會撫摸孩子。孩子們從來也不會頂撞他。
然而,從某一個時期起,他對兒童室里傳出來的和無言地滯留在孩子們眼睛里的批評無動于衷了。他覺察不到批評。這個不會被任何事所刺傷的、有點令人認不出來的、可憐兮兮的父親是可怕的,與發火的父親——陌生人相反。他較多地撫摸女兒,較少撫摸兒子。
可是母親使他們倆都感到難為情。她盡情地撫愛他們,送他們很多禮物,和他們一小時一小時地共度時間,可偏偏那時他們倆最不希望她這樣做;于是這種無功而得的情況會使他們的幼小心靈感到壓抑,在母親出于本能而任性地賜予他們的親昵外號中,他們認不出自己來了。
當他們心中出現極其舒暢的寧靜,以及他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的時候,當一切神秘的、像出斑疹前的發燒那樣怕暴露出來的東西離開他們的良心的時候,他們經常會認為母親是個冷漠的、回避他們的、會無緣無故地發火的人。郵差來了。信按信上所指定的那樣交給母親。她接過來信,不表示謝意。“回自己的房間去!”她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他們倆悄悄地低下頭來,覺得無趣,便沉湎于長時間的憂悶的茫然之中。
最初,他們往往是哭一場;后來,在一次特別激烈的發作后,他們開始害怕;再后來,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事變成隱藏在他們心中的、根扎得越來越深的反感。
雙親對待孩子們的一舉一動都來得不合時宜,是從旁邊來的,不是由他們引起的,而是外來的原因所引起的,并像往常一樣顯得有點疏遠,還有點像謎,如同大家都上床睡覺時整夜整夜地在關卡上回蕩的呻吟聲。
這種環境在培養孩子們的成長。他們之所以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大人中間也很少有人知曉和感覺得到那種正在創建、調整和縫合這一環境的東西。生活只讓為數極少的人知道它在對他們做什么。生活太喜歡這樁事了,它在工作時只同那些祝愿它成功和喜歡它的工作平臺的人交談。任何人也無權幫助生活,但任何人都能妨礙它。怎樣妨礙它呢?很簡單。如果讓一棵樹自顧自地去成長,那么這棵樹就會長滿樹瘤,或者會全部長成根,或者會把精力都花費在一片樹葉上,因為它會忘掉它應當仿效的宇宙,并會在用成千上萬件東西去制造一件隨便什么東西的同時,在成千上萬件東西中制造同一件東西。
為了不讓心中出現節疤,為了不讓心靈的成長停滯下來,為了不讓人把自己的愚鈍性夾雜進自己的不朽的本質的配置中去,便制定了許許多多規矩,它們會把人的庸俗的好奇心引離生活,因為生活不喜歡在人的面前工作,并在盡力回避人。為此制定了各種名副其實的宗教、各種公共的概念和人們的各種虛文浮禮,其中最顯明最開心的就是心理學。
孩子們已經走出了未開化的童年時代。懲罰、報答、獎賞和正義的概念已經以幼稚的方式滲入了他們的靈魂,并且正在把他們的意識引到一旁去,好讓生活去對他們做它認為是需要的、有分量的和美好的那種事。
二
Hawthorn[1]小姐絕不會這么做。但有一次,柳韋爾斯太太在無緣無故地對孩子們濫施柔情時卻因一件極無聊的事而對英國家庭女教師講了許多過火的話,從此她就離開了這個家庭。不久,一位憔悴的法國女人就不聲不響地取代了她的位子。后來任尼婭只記得那個法國女人像只蒼蠅,誰也不喜歡她。她的名字被忘得一干二凈,任尼婭甚至說不出在哪些音節和聲音中間可以發現她的名字。她只記得法國女人先是大聲叱責她,然后拿起剪刀,把熊皮上沾有血斑的地方剪掉。
她甚至覺得,從此以后人家將會一直訓斥她,她的頭將會經常作疼,而且不會好了,從此以后她再也不會理解她心愛的書中的那一頁,它會在她面前化作一片模糊的東西,如同午餐后的教科書。
那一天拖的時間太長了。媽媽那一天不在家。任尼婭對此并不感到遺憾。她甚至覺得媽媽不在家反而使她感到高興。
在passé[2]和futur antérieur[3]的形式中,在給風信子澆水的活動中,在沿著西伯利亞街與奧漢斯克街的散步中,那漫長的一天很快就被置之腦后了。它被忘得一干二凈,以至于她生平中另一個,即第二個漫長的日子,是她直到傍晚前在燈下閱讀時才發現和感覺到的,當時那個情節發展緩慢的故事使她產生了千百個最無聊的念頭。后來,當她回憶起奧辛街的寓所,即當年她們住過的地方時,她總覺得它一直像她在第二個漫長的一天將逝去時所看到過的樣子。那一天確實太長了。春天已經來到了。艱難萌動的、病病懨懨的烏拉爾春天突然大面積地蓬蓬勃勃地沖了進來,大概只消一夜的工夫,然后便蓬蓬勃勃地、大面積地蔓延開來。燈只是把晚間的空氣烘托得更加空蕩。它們不是在發光,而是像害病的果實,從內部在往外膨脹,因為那污濁又光亮的積水快要把它們浮腫的外皮脹破了。它們并不存在。它們又到處存在,在它們應在的地方,在桌子上,從房間里的有雕塑裝飾的天花板上降落下來,小姑娘已經習慣于在房間里見到它們了。其實,燈與房間的關系要比它們與春天的天空的關系少得多,它們好像被移到了后者的緊跟前,如同端到病人的床邊的飲料。它們全心全意地待在街上,外面的濕土里回響著仆人絮絮叨叨的講話聲,融雪的越來越少的水滴在外面一夜之間就會結成冰溜。燈就是整晚整晚地在那里消失的。雙親外出了。不過,母親好像將會在這一天歸來。在這漫長的一天或者是最近的幾天里歸來。是的,大概是的。或許她會于無意中突然闖進門來。那也是有可能的。
任尼婭準備上床,并發現這一天也因此而像那一天一樣漫長,于是先想拿起剪子去剪掉衣衫和床單上的這些臟地方,后來又決定從法國家庭女教師那兒弄些撲粉,用白粉將它們涂掉,就在她已經抓住撲粉盒的那一瞬間,法國女人走了起來,并打了她一頓。全部過錯都集中在撲粉上。
“她在施粉!豈有此理。”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她早就發現了。
任尼婭因挨打、因受叱責、因感到委屈而放聲大哭;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過錯,自己并沒有犯過法國女人所懷疑她犯有的那種過錯,她還知道自己有過那種比后者所懷疑的過錯壞得多的過錯——這一點她是感覺得到的。應當如此——應該在變遲鈍前迫切地感覺到這一點,就連小腿肚子和太陽穴里也有所感覺,——但不知為什么卻應當隱瞞這一點,不管怎么樣、無論如何也要隱瞞住。關節既疼痛,又像混成一片的催眠暗示似的在飄浮。這種令人感到既痛苦又疲憊的暗示是身體的問題,身體把一切事情的意義都瞞著小姑娘,表現得像個罪犯似的迫使她認為這次流血是一種令人惡心的、卑鄙下流的惡行。“Menteuse!”[4]只得加以否認,頑強地把自己封閉在處于可恥的無知和街頭的丟人事之間的那種最壞狀態里。只得咬緊牙關,顫栗不止,強忍住淚水,緊貼著墻壁。不能投身于卡馬河,因為天還冷,河上還漂浮著最后一批流冰。
她也好,法國女人也好,都沒有及時聽到門鈴聲。已掀起的混亂狀態使她們變得像黑褐色熊皮一樣耳聾,等到母親進來后,就一切都已晚了。她正好看到女兒哭得淚流滿面,而法國女人則氣得滿臉通紅。她要求說明情況。法國女人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自己說的不是任尼婭,不,而是votre enfant[5]——即她的女兒會給自己撲粉,還說自己早就發現并猜到了這一點。母親沒有讓她把話講完——她的恐懼樣子可不是裝出來的:女孩子還不滿十三歲。“任尼婭——是你干的嗎?……天哪,到了什么程度呀!”(母親在這一瞬間仿佛覺得這個詞是有意義的,好像她早已知道女兒在變壞,在墮落,自己只是沒有及時處理而已——如今便看到她墮落到了如此低下的地步。)“任尼婭,講實話,否則會更倒霉!你干嗎拿……”柳韋爾斯太太本來大概是想說粉盒子的,結果卻說,“拿這個東西。”然后一把抓起“這個東西”,在空中晃了一下。
“媽媽,別信m-lle[6]的話,我從來也沒有……”說到這里她就痛哭起來了。
可是母親在這一哭聲里聽出了里面其實并不存在的憤恨的調門,于是她覺得自己有過失,并在內心里感到非常害怕;依她之見,必須糾正這一切,即使違背做母親的本性,也應當“上升到教育的高度和合乎理智的高度”:她決定不屈從于同情心的干擾。她決定等到這些使她深感痛苦的淚水流盡為止。
于是她坐在床上,把平靜的空洞的目光射向書架上的書脊。從她身上散發出貴重的香水氣味。當女兒恢復鎮靜時,她又開始向女兒提問。任尼婭把噙著淚水的眼睛轉向窗戶,抽泣起來。冰在流動,想必也在喧囂。星星在閃爍。夜空茫茫漆黑一片,它柔韌而冰冷,但沒有光澤。任尼婭把目光從窗戶上移開。從母親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不耐煩的威脅口氣。法國女人站在墻前,一臉嚴肅和滿腔的育人精神。她的一只手像副官那樣放在表鏈上。任尼婭又望了一眼星星和卡馬河。她下定了決心。不顧寒冷,不顧流冰。她投入了戰斗。她詞序顛三倒四地、神情異常而又痛苦地對母親講了這事的經過。母親之所以讓她把話說完,只是因為使她感到驚訝的是孩子在這段講述中費了多大心思。她從第一句話中就了解了一切。不,不對:是根據女兒開講時深深地咽下的那一口氣就了解了一切。母親一邊聽著一邊高興,對這個瘦小的軀體充滿疼愛的柔情。她真想撲上去摟住女兒的脖子大哭一場。但是,她想到了教育意義:她離開了床,把被子從床上拽了下來。她把女兒叫到身邊,開始慢慢地溫柔地撫摸她的頭。
“好孩子……”這話急速地從她嘴里沖了出來。她張張揚揚大搖大擺地走到窗前,轉過身子,背向她們。
任尼婭看不到法國女人。她眼里只有眼淚,只有母親——她的身影占據了整個房間。
“誰收拾床鋪?”
問得沒有意義。女孩子打了一個冷戰。她開始可憐格魯沙了。然后母親用她所熟悉的法語講了幾句像是用一種陌生語言說出來的話——嚴厲的話。然后用完全不一樣的腔調又對她說:
“小乖乖任尼婭,你先到餐廳去,好孩子,我馬上就來,回頭我告訴你,我和你爸爸租了一套多么好的別墅供你們……供我們度夏用。”
燈又成了自家人,如同冬天里那樣,待在家里,和柳韋爾斯全家在一起——是熾熱的、勤懇的、忠誠的。媽媽的貂皮大衣在藍色的毛紡桌布上挪來挪去。“贏了我將暫留在布拉戈達季山上受難周結束前歸如果……”;其余的字認不出來了:電報的一個角折疊著。任尼婭在沙發的邊沿上坐了下來,神態既疲倦又幸福。她是端莊而又輕松地坐下來的,如同半年后在葉卡捷琳堡中學走廊里的那張冰涼的黃色條椅的邊沿上坐下來一樣,那次她考完俄語口試后獲得了五分,并得知“可以走了”。
第二天早晨,母親告訴她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怎么做,還說這種事并不要緊,不用害怕,這種事還會不止一次地發生。她沒有說出任何名字,也沒有做任何解釋,但補充說,從今以后她將親自管女兒的這些事,因為她再也不會外出了。
法國女人在家中干了幾個月后便因玩忽職守而被解雇了。給她雇來一輛馬車,下樓時,她在樓梯平臺上遇見了上樓的醫生。他非常冷淡地回答了她的問候,卻連一句告別話也沒有跟她講;她猜到他已經全都知道了,便皺起眉頭,聳了聳肩膀。
打掃房間的女傭站在門口,等候醫生過去,因此任尼婭所在的前廳里,比平時更久地回響著嘈雜的腳步聲和石板發出的回聲。處女成熟的第一次經歷就如此銘刻在她的腦海中了:清晨街道上唧唧喳喳的說話聲的回聲,在樓梯上減慢速度,清晰地傳進房屋;法國女人、女傭和醫生,即兩個有過失的女人和一個通曉內情的人,他們都是被陽光、涼爽空氣和梯階發出的動聽的沙沙聲洗凈和消毒過的。
陽光燦爛的暖烘烘的四月天。“擦擦腳,擦擦腳!”這聲音從空蕩明亮的走廊的這一頭傳到那一頭。每到夏天就把熊皮收起來。房間變得干凈了,改觀了,看上去顯得既輕松又愉快。整個白天,太陽令人陶醉地不落下去的、時間拖得很長的整個白天,在房間當中和各個角落里,在嵌在墻上的玻璃和鏡子中,在盛有水的酒杯里,以及在花園的藍色空氣中,稠李瞇縫著眼睛,一邊打扮,一邊難以遏制自己地狂笑不已,還有金銀花被水嗆得氣喘吁吁地在洗澡。庭院里無聊的交談聲整天整夜地響個不停;它們宣布夜已被打倒,并整天整天地、瑣碎地、流著起安眠藥水作用的口水,反復地說,永遠也不會再有傍晚了,而且它們還不讓任何人睡覺。“擦腳,擦腳!”他們渾身發燒,他們從外邊醉醺醺地回來,耳朵里嗡嗡作響,聽不進別人說的話,急切地想快一點把飯菜吃完嚼爛,以便叮當亂響地挪開椅子后,再跑回去,在這為了晚餐而累折腰的一天里,漸漸干枯的樹木正在發出自己短促的響聲,藍天正在刺耳地啾啾叫,肥沃的大地如同被火燒過似的在熠熠閃光。房屋和庭院之間的界限消逝了。抹布洗不完被弄臟的地方。地板上畫滿干燥和明亮的涂鴉之作,不時地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父親帶回來一些糖果和奇妙的東西。家里變得溫馥極了。糖塊發出滋潤的簌簌聲,預告自己將從漸漸被染污的卷煙紙里冒出來,當這些軟得像氣體似的白紙包被一層層剝開時,紙就變得越來越透明。有些糖塊像一滴一滴的杏仁奶露,另一些像淡藍色水彩畫的點點水痕,還有一些像固化了的奶酪淚珠。那些是失明的、睡眼惺忪的或是好幻想的,這些則有著活潑的小花點,如同凍住的紅瓤甜橙汁。真不想去觸動它們。它們在起沫的紙的襯托下顯得很好看,就像李子襯托出自己肉囊似的。
父親對孩子們非常溫柔,并且常常送母親進城。他們一起回來,樣子顯得很高興。主要的是他倆都精神鎮靜、心平氣和、和藹可親,當母親偶爾用開玩笑的責備目光打量父親時,那也好像她是在他那雙不大也不漂亮的眼睛里汲取這個世界,然后再用自己那雙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把它傳達給孩子和周圍的人。
有一天雙親起床很晚。后來他們不知何故決定到停泊在碼頭上的一艘輪船上去吃早飯,還帶上了孩子們。他們給謝廖沙嘗了一口冷啤酒。這一切使他們感到特別高興,所以后來又到輪船上去吃了一次早飯。孩子們認不出自己的父母了。他們怎么了?女孩子莫名其妙地享著福,并覺得從此將永遠這樣生活下去。當他們得知這一年夏天不會帶他們去別墅時,他們并沒有感到難過。父親過不久便走了。家里出現了三個帶有結實外箍的黃色大旅行箱。
三
火車深夜才開動。一個月以前,柳韋爾斯先走了,他來信說:寓所已經準備停當。幾輛馬車慢吞吞地沿著下坡路往火車站跑去。根據馬路的顏色可以知道火車站已經臨近。馬路變得發黑,街燈照射在褐色鐵軌上。這時,高架橋下展現出了卡馬河的景色,一條黑得如同煙炱的深溝轟隆隆地奔流出來到了他們的下方,它整個兒顯得既沉重而又驚恐不安。它像箭一般射向前方,在那里,在遠遠的地方,在那邊的盡頭,戰戰兢兢地翻滾和顫抖起來,如同在遠方像小珠子般閃爍著的信號燈。
外面在刮風。房屋和柵欄的輪廓漸漸消失,如同從篩子上漸漸消失的圈環,并在漂浮的空氣中波動和搖曳。有馬鈴薯的味道。他們那輛馬車從一排在前邊顛簸的籮筐和車尾部中擠了出來,開始趕超它們。他們遠遠地就認出了那輛裝著自己行李的平板大車;兩輛車走齊了;烏里亞莎從大車上對著小姐大聲喊著,可是車輪的隆隆聲把她的聲音淹沒了,她的身子在搖晃,在顛簸,她的聲音也在忽高忽低地顛簸。
由于夜間的嘈雜聲、漆黑的夜色和清新的空氣都是新鮮事兒,所以小姑娘并不感到悲傷。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種黑乎乎的東西顯得有點兒神秘。碼頭的棚房后邊閃爍著搖曳的燈光,城市從河邊和船上把燈光浸泡在水中洗刷。后來燈光就變得很多了,它們像失明的蟲子一般成群結隊地、密密麻麻地涌現出來。柳比莫夫碼頭上清晰地呈現出淡藍色的煙囪、倉庫屋頂和甲板。駁船浮在水面上,仰望著星星。任尼婭心想:“這兒黑得像是老鼠窩。”身穿白色服裝的搬運工人們把他們圍了起來。謝廖沙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非常驚訝地發現那輛裝著他們的行李的大車也已經到了這里,——馬昂起了頭,頭頸上的套具豎了起來,像只好斗的公雞,緊頂住大車的尾部,并開始倒退。可是他一路上關心的是那幾輛馬車會落后于他們多遠。
男孩子站在那兒,身穿白色制服,陶醉于即將來臨的旅行。這次旅行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件新鮮事,但他已經知道并愛上了這樣一些詞:車廂,火車頭,備用線,直達車,他還覺得“等級”的語音組合好像有點酸甜味道。妹妹對這一切也都很感興趣,不過是按自己的方式,沒有男孩子的那種系統性,它使哥哥的愛好與她的愛好不一樣。
母親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好像從地下鉆出來似的。她下令把孩子們送到小吃部去。她儀表端莊地從那里經過人群,直接走向“站長”,這是第一次大聲地、令人恐怖地叫出聲來的職稱,后來在不同的地方,在各種擁擠場合,用不同的聲音提到過這個職稱。
他們漸漸感到無聊了。他們坐在一扇窗戶前,這些窗戶如此陳舊、如此古板和如此巨大,以至于看上去就好像是用深綠色玻璃蓋起來的某些機關,待在這里是不能戴帽子的。女孩看到:窗外不是街道,同樣也是一個房間,它只不過比這個有深綠色玻璃的房間更嚴肅和更陰沉,火車頭慢慢地開進那個房間,然后停下來,帶來一片黑暗;等到火車頭開走,把房間騰空以后,卻發現這原來不是一個房間,因為那里有天空,在柱子的后面,在那邊還有一座小山崗及一些木頭房子,有人向那兒走去,越走越遠;說不定那里現在還有公雞打鳴,前不久運水工人曾來到那兒,把道路弄得泥濘不堪……
這是一座省城的火車站,沒有首都火車站的熙熙攘攘和燈火輝煌的景象,即將離開這座夜間城市的出行者都預先集中到這里,長時間地等待著;這里靜悄悄,旅客們躺在地板上,在獵犬、箱子、用粗席包裝的機器和沒有包裝的自行車中間睡覺。
孩子們在上層臥鋪上安頓下來。男孩子一下子便睡著了。火車還停著未動。天徐徐亮了,女孩漸漸看清車廂是藍色的,里面既干凈又涼爽,她還慢慢地弄清了……她也睡著了。
這是一位非常胖的人。他一邊看報一邊搖晃身子。看他一眼就會明白,那種搖晃就像陽光一樣滲透和充滿了整個車廂。任尼婭從上面懶洋洋地細心打量著他,會懷著這種懶洋洋的認真勁思考和觀察隨便什么事物的是那種已經徹底睡夠的、頭腦清醒的人,這種人繼續躺著,只是為了等待起床的決定會像他的其他想法一樣,無須他的幫助就會既明確又自然地自動得出來的。她一邊觀察他一邊在想,他是怎么進入她們車廂的,他是在什么時候來得及穿衣和洗臉的。她不知道一天的準確的時間。她剛剛醒過來,那就應當是早晨。她在觀察他,而他卻看不見她:吊床是傾斜地裝進墻壁里面的。他之所以看不見她,還因為他只是偶然地隔著報紙往上看看,斜眼看看,往旁邊看看,當他抬起眼睛看她的床鋪時,他們的目光并不會相遇;他要么只看見褥墊,要么就……但她趕緊把兩條腿收在身下,并拉上已松弛的長襪子。“媽媽就坐在這個角落里;她已經收拾完畢,正在看書,”任尼婭一邊研究胖子的目光,一邊像條件反射般地斷定。“可是謝廖沙并沒有在下鋪。他到底在哪里呢?”她甜甜地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太熱了,”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并從乘客們的頭上朝落下一半的窗戶看了一眼。“地面到底在哪兒呢?”她心里暗嘆了一聲。
她所見到的一切是無法形容的。他們所乘坐的火車像蛇一般鉆進一片喧鬧的榛樹林,榛樹林變成了大海,變成了世界,變成了一切。它色彩鮮艷,低聲絮語,寬闊地沿著緩坡蔓延下去,漸漸變小、變密、變暗,然后突然中斷,變成一片漆黑的。而高聳在懸崖對面的那個東西,像是一朵巨大的黃綠色的雷雨云,它長有一頭卷發,全身掛滿小環,在沉思發愣。任尼婭屏住了呼吸,立刻感受到了這片一望無際的、陷入沉思的空氣流動得很快,并馬上就明白了,那片雷雨云是一個區域,是一個地方,它有一個響亮的山名,這個名字滾向四面八方,并挾裹著石塊和沙粒被拋入下面的峽谷;榛樹林只知道悄悄地、悄悄地提及這個名字;到處都是它的地盤,就在那……那邊;只有它的名字。
“這是烏拉爾山嗎?”她探出身來問全車廂的人。
全部剩余的路程她一直是站在走廊窗旁度過的。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窗前,頻頻探頭外望。她貪婪地觀望著外面的風景。她發現向后看要比向前看舒服。相識的雄偉景物,模糊起來,向遠方隱退。在和它們短時間分離的期間,伴隨著垂直而降的隆隆聲,在隆隆作響的山脈上,在腦后襲來一股冷氣的同時,會有一種新的奇觀被端到你面前,然后你又會搜尋它們。山岳的全景向左右伸展,越來越開闊。有的變黑了,有的變得鮮亮了,有的已經變暗,有的正在變暗。它們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一會兒在下降,一會兒又在上升。這一切都是按照某種緩慢的圓周運動的方式在進行的,如同星辰的運行,有著龐然大物的小心謹慎,離出慘禍只有一絲之距,關心著大地的完整性。支配這些復雜的運行的是一種均勻的大轟鳴聲,它是人類的耳朵所聽不到的,卻又是能明察秋毫的。它既是啞巴,又是瞎子,卻會用蒼鷹的眼睛環視它們,并用它進行檢查。烏拉爾山就是如此不斷地形成和改變的。
她走進車廂,呆了一會,由于光線強烈而瞇縫起眼睛。媽媽正和那位陌生先生聊天,她還在笑。謝廖沙拉著墻上的一條吊帶,在殷紅的長毛絨毯上輾轉反側。媽媽把最后一粒橘核吐到手心里,抖掉落在衣裳上的碎屑,靈活而又快速地彎下身,把所有的垃圾都扔進長椅下。出乎意料的是,那位胖子的嗓音是嘶啞和發顫的。看樣子他患有氣喘癥。母親向他介紹了任尼婭,然后遞給她一個小橘子。他樣子可笑,大概心地善良,交談時不斷地把胖乎乎的手舉到嘴邊上。他的話越來越多,常常因突然被氣憋住而中斷。原來他是葉卡捷琳堡人,縱橫游遍了烏拉爾山,很熟悉當地情況,當他從坎肩的衣兜里掏出金表,把它捧到鼻子跟前,然后開始把它塞回去的時候,任尼婭發現他的手指非常溫柔。正像胖子的本性那樣,他是以施舍者的動作取勝的,他的手一直在蠕動,如同伸出來讓人親吻,他的手輕微地在跳動,好像在地上拍皮球。
“現在快到了,”他斜著眼睛,朝男孩子一旁曼聲說了一句,其實正是說給他聽的,然后撅出了嘴唇。
“你知道嘛,他們說,在亞洲與歐洲的分界線上有一個界標,上邊寫的是:‘亞洲’。”謝廖沙一口氣地說道,然后從長沙發上爬下來,跑到走廊里去了。
任尼婭一點也不明白,當那位胖子給她作了解釋之后,她也跑到那一邊去等著看界標了,生怕自己已經把它錯過了。“亞洲邊界”在她那著了魔的頭腦里是以一種光怪陸離的界線形式出現的,像那些長方形鐵塊,它們把觀眾與關著美洲獅的籠子之間的那條地帶定為可怕的、像夜一般漆黑的、臭烘烘的危險區域。她盼著要看這座界碑,如同盼著要看地理悲劇第一幕的啟幕,有關這種悲劇的故事她從見到過的那些人嘴里已聽夠了,如今她之所以感到既興奮又激動,那是因為她自己也有了機會,很快就要親眼見到這種場面了。
與此同時,先前迫使她回到車廂里的大人們身邊去的那種情況還在單調地繼續著:半個小時以前就沿著鐵路伸展開去的那片灰色榛樹林仍然看不到盡頭,自然風光不愿意很快就讓人看到它。枯燥無趣的塵土飛揚的歐洲使任尼婭感到泄氣,奇跡的來臨卻一拖再拖。當一件類似于墓碑的東西像是呼應謝廖沙的一聲狂叫似的,從窗外一閃而過,側面朝著他們,并向遠處馳去,還隨身把那個期待已久的神奇名稱從一片追逐他們的赤楊樹叢帶到另一片赤楊樹叢中的時候,她簡直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很多人頭像商量好了似的從各種等級的車廂窗口伸了出去,火車也活躍了起來,飛速地馳下坡去,掀起一片塵埃。在亞洲境內早已馳過不止十個驛站了,可是頭巾還在飛馳的人頭上飄揚,人們在互使眼色,既有臉刮得光光的人,也有長滿胡須的人,大家都在飛馳,在一團團旋卷的沙塵中,飛呀飛呀,從那些仍然是塵埃撲撲的、前不久還是歐洲的、現在早已是亞洲的赤楊樹叢旁邊飛馳而過。
四
生活按新的方式開始了。牛奶不是由送奶女工送到家里、送進廚房的,而是每天早晨由烏里亞莎送來的,是熱氣騰騰的;她送來的白面包也很特別,不是彼爾姆生產的那種樣子,而是另一種樣子的。這兒的人行道不知是用大理石鋪砌的,還是用建筑石膏鋪砌的,起伏不平,還有白色光澤。石板在陰暗處也令人目眩,像冰冷的太陽光似的貪婪地吞噬盛裝樹木的鋪滿一地的樹影,并在樹影上消散和變稀。這里的人上街也完全是另一種樣子,大街寬闊亮堂,還種有花草樹木。
“好像是在巴黎,”任尼婭重復著父親的話。
他們第一天來到這里時,他就是這么說的。感覺是既舒暢又自在。父親在去火車站之前已吃過一點東西,所以沒有和大家一起共進午餐。他的餐具既干凈又明亮,如同葉卡捷琳堡一樣,他只是展開了餐巾,側身坐著,在講什么事。他解開坎肩的扣子,醒目和神氣地露出了他的胸衣。他說這是一座漂亮的歐洲城市,需要收掉餐具或是再需要上一點菜時,他就搖搖鈴,一邊搖鈴一邊說話。一個一身白裝的侍女,一聲不響地從一些還不熟悉的房間里,沿著一些不熟悉的通道走進來,她長得黑黑的,穿著一套漿硬的有褶裙的衣服,跟她說話時用“您”這個稱呼,她是個新來的侍女,卻會對太太和孩子們像對熟悉人似的微笑。她得到一些關于烏里亞莎的命令,烏里亞莎現在正呆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大概是在很暗很暗的廚房里,那里可能有一扇窗,隔窗可以看見一點新景色:或是一座鐘樓,或是一條街,或是一些鳥。烏里亞莎現在大概正在一邊盤問這位小姐,一邊穿上稍差一點的衣服,以便接下來去把東西分別安放好;一邊問,一邊熟悉情況,一邊看爐子位于哪個角落,是像在彼爾姆那樣位于那個老地方,還是在其它地方。
男孩子從父親那里得知,走路上學不遠,很近,——他們乘車路過時應當看得到該校。父親喝礦泉水,喝下一口后,接著說道:
“難道我沒有指給你看過?但是從這里是看不到它的,從廚房里……”(他想了一下,)“或許是看得見的,不過也只能看見它的屋頂。”
他又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后搖了搖鈴。
廚房是干凈的、亮堂的,就像小姑娘過了一會兒所覺得的那樣,即像她事先在餐廳里所猜測和想象到的樣子,——爐灶的表面砌著瓷磚,閃著淺藍色的光澤,有兩扇窗戶,并且是以她所預料到的那種次序排列著的;烏里亞莎往裸露的手臂上蓋了一件什么東西,房間里一片孩子們說話的聲音,有人在學校的屋頂上走動,還露出了腳手架的頂梢。
“是啊,它正在修理之中,”父親說道。這時候他們已經吵吵嚷嚷和推推搡搡地沿著那條已經知悉的、但還不太熟悉的走廊按次序走進了餐廳,明天還要到這條走廊里來一趟,她將要擺好本子,把自己的盥洗用的手套掛到吊鉤上去,總之要干完這一大堆事。
“這黃油可真好吃,”母親坐下來時說。
他們走進學習室。一到達此地時,他們還來不及摘下帽子,就去看過那個房間了。
“憑什么說這兒就是亞洲呢?”她大聲地說出了心里想到的話。
可是謝廖沙不知為什么沒弄明白他在平時肯定弄得明白的那種道理:在這之前,他們兄妹兩人總是住在一起的。他雄赳赳地走到掛著的地圖前,順著烏拉爾山脈用手從上往下地劃了一下,并看了她一眼,他覺得她被下面這個理由折服了:
“人們約定了要劃出一條天然界限,這就是全部理由。”
她卻回憶起了今天的這一個晌午,它已經離去很久了。她不相信,容納了這一切的一天,——就是此刻在葉卡捷琳堡里的這一天,而且這里指的還不是一整天,竟然還沒有結束。一想到這一切已經保持著自己的死板次序地退回到了它們該去的那個遠方的時候,她就有精神極度疲憊的感覺,如同勞動一天之后,身體在傍晚時感到疲勞一樣。仿佛她本人也參與了擠開和搬挪那些重型美景的工作,并累壞了。也不知為什么,她深信她的烏拉爾就在那邊,她轉過身,穿過餐廳向廚房里跑去,餐廳里碗盤已經少了一些,可是那放在蒙有水汽的楓葉上的伴有冰塊的香噴噴的奶油還留在那兒,還有冒著泡沫的礦泉水。
學校正在進行修繕,疾飛的雨燕劃破空氣,如同女裁縫用牙撕開白棉布,下面——她探過頭去看了一眼——在敞開的板棚門口停著一輛閃閃發光的輕便馬車,磨刀石砂輪火花四濺,有一股所有被吃過的東西的氣味,比它們被端上來時的氣味更好聞和更吸引人,這氣味令人感到憂愁,而且持續時間很久,就像書中所寫的那樣。她忘記自己為什么跑進廚房來,并且沒有發現葉卡捷琳堡城里沒有她的烏拉爾山,但是她發現,天色正在葉卡捷琳堡城里漸漸地、挨家挨戶地黑下來,還聽到下面,即他們的下面,有人正在邊干活邊唱歌,活兒大概很輕松:大概已經拖干凈了地板,正在用火熱的雙手鋪展粗席,——還有人在潑洗碗碟的大盆里的水,雖然是在下邊潑的水,可是周圍卻多么安靜啊!那兒有一只水龍頭在咕嚕咕嚕作響,還有……“小姐,您看……”她對新的女侍還有些陌生,不想聽她講話,“……還有,”她要想完自己的心事,“他們下面的人知道,大概正在說:‘瞧,二號房間的主人今天來了。’”
烏里亞莎走進廚房。
這是第一夜,孩子們睡得很沉,他們醒了:謝廖沙在葉卡捷琳堡,任尼婭在亞洲,她心里又是多么開闊和多么奇妙地想到了。天花板上的層狀石膏閃爍著明亮的光澤。
這事是從夏季開始的。有人告訴她,她將去中學上課。這事只能讓人高興。不過,這事是別人告訴她的。她沒有叫輔導老師進她的學習室,陽光的色彩緊緊地粘附在學習室的用水膠涂料粉刷過的墻壁上,所以傍晚只能帶血地把不肯離去的白晝撕下來。當他在母親的陪同下走到這里來和“他未來的女學生”見面時,她也沒有叫他一聲。她沒有給他起過那么荒謬的姓——“季吉赫”[7]。難道她是希望從今以后士兵一直都在中午上課,他們性格專橫、喘著粗氣、流著大汗,如同水管破裂時痙攣的紅色水龍頭,希望紫色的雷雨云擠壞他們的皮靴,它對大炮和車輪熟悉得要比對他們的白襯衫、白帳篷和白而又白的軍官們熟悉得多得多?難道她要求過,從今以后一直要有兩件東西:臉盆和餐巾,它們相互配合,如同弧光燈中的木炭,會產生第三種瞬間即逝的物質:死亡的想法,如同理發匠的那塊招牌,這種情況第一次是在哪兒發生在她身上的?“禁止停留”的紅色拒馬成了一些不許停留的城市秘密的地方,而中國人成了一種令個人感到可怕的事情,一種任尼婭私人的可怕的事情,這難道得到過她的同意嗎?當然也并非事事都這么沉重地壓在心頭上的。很多事也讓她高興,如近期準備入學。但這事也和其他事一樣,是別人告訴她的。生活不再是富有詩意的小事,既然它是以兇險的魔鬼故事為形式出現的,所以它已變成散文,變成了事實。日常生活的諸因素隱隱作痛地和陰郁地,如同處于永遠清醒的狀態之中似的,漸漸落進被束縛住的心靈里。它們是實實在在的、硬邦邦的和冰冷冷的,如同死氣沉沉的錫匙似的降落在心靈的底層。在那里,即在心靈的底層,這種錫開始熔化,熔合成塊,變成點點滴滴的固執的念頭。
五
幾位比利時人常到他們家來喝茶作客。他們這樣稱呼自己。他們的父親也這樣稱呼他們,說:“今天要來幾位比利時人。”他們一共是四個人。那位沒有髭須的不常來,也不太愛說話。有時他會獨自一個人在一個非假日里,選一個下雨的壞時辰,偶然地來了。另外三個人是形影不離。他們的臉長得像一塊塊剛從包裝紙里拆出來的、尚未動用過的、香噴噴和冷冰冰的新肥皂。其中的一個人蓄著濃密而又蓬松的胡子,還有一頭蓬松的栗色頭發。他們總是在開完會后才出現在父親的交際場所的。全家人都喜歡他們。他們說起話來就好像是往臺布上倒水:熱熱鬧鬧,清清新新,有時話題會一下子轉向,轉到誰也沒有料到的別的問題上去,他們的戲語和笑話一直都是為孩子們所能理解的,一直都是能解渴的和很清純的,它們留下的痕跡很久才會干透。
周圍響起一陣嘈雜聲,糖罐、鎳制的咖啡壺、潔凈堅實的牙齒、厚實的臺布在閃閃發光。他們殷勤地和彬彬有禮地同母親開著玩笑。作為父親的同事,他們具有一種能及時克制住他的很高明的本事:這時候父親為了答復他們急速地暗示和提及這張餐桌上只有他們這些行家才知道的一些人事問題,便會開始吃力地用極不純正的法語結結巴巴地大談特談有關契約的事,有關références approuvées,以及有關férocités,也就是bestialités,ce que veut dire en russe[8]——勃拉戈達吉盜竊事件。
沒有髭須的那個人,從某一時候起專心學習俄語了,經常想在這一新領域上露一手,但他的本領還欠火頭。嘲笑父親的法語圓周句的做法是笨拙的,所以他的 férocités使大家都感到不大舒服;但是情況本身使那片把涅加拉特的企圖掩蓋住的哈哈大笑變得神圣化了。
他叫涅加拉特。他是比利時弗拉芒地區的瓦龍人。有人把季吉赫介紹給他。他用俄文記下他的地址,一筆一筆地可笑地寫出一些復雜的字母,如ю、я、ъ。它們被他寫成雙重的、分開的和四棱八叉的。孩子們竟然敢跪在沙發椅的皮墊上,并把雙肘擱在桌子上——一切都是許可的,一切都混淆在一起了——字母ю不像ю,而像10;周圍的人在大嚷大叫和哈哈大笑,埃凡斯[9]用一只拳頭敲打桌子,并用另一只手擦去眼淚;父親滿臉通紅,渾身顫抖,一邊在室內來回踱步,一邊反復地說:“不行,我受不了了,”——并把手帕揉成一團。
“Faites de nouveau,”埃凡斯火上加油地說,“Commencez”[10]。
涅加拉特微微張開嘴,像個口吃的人,不慌不忙地在考慮該怎樣讀出這個像剛果國中的殖民地一樣捉摸不定的俄語的“爾”音。
“Dites[11]:‘唉,不上算’,”父親壓低了嗓音,用濕潤而沙啞的聲音建議道。
“哎,補賞蒜。”
“Entends-tu[12]?哎,補賞蒜——哎,補賞蒜。Oui,oui,—chose inou?e,charmant[13]!”幾個比利時人大笑不止。
夏天過去了。考試已順利通過,而且有幾門功課考得非常好。走廊里回蕩著如同從泉眼里流出來似的冷冰冰的清脆的吵鬧聲。這里彼此都相識。花園里的葉子泛黃了,變成了一片金色。在它的搖曳不停的明亮反光中,教室的玻璃感到疲憊不堪。玻璃的一半是磨砂的,它們的下部變得模糊和起伏不平了。氣窗在打著冷戰。槭樹的青銅色樹枝使它們冰冷的明亮表面布滿了縱橫交叉的紋路。
她并不知道,她的各種焦躁將會變成這么一種開心的笑話。請把這個俄尺和俄寸的數字除以七!值得專門去學多利亞[14]、佐洛特尼克[15]、洛特[16]、俄磅[17]和俄擔[18]嗎?還有克冷[19]、打蘭[20]、斯克魯普爾[21]和盎司[22]呢,她總覺得它們好像是蝎子的四個年齡段。為什么“полезный”[23]一詞里寫的是字母“е”,而不是“ъ”?她之所以難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因為她的全部想象力都集中起來去想象那些不利的理由,根據這些理由,世界上才能出現“полъзный”這個外形長得如此毛茸茸的古怪單詞。她到現在也不知道,盡管她已被錄取,為什么結果還是被送到學校里去,當時已經在給她剪裁咖啡色的校服,后來又用別針別住它,既小氣又煩人地讓她試穿了幾小時;而且她的房間里已為她置備好了諸如書包、鉛筆盒、一只盛早飯的小籃筐和一塊極其討人厭的橡皮這樣一些東西。
注釋:
[1]英文,霍桑,是任尼婭家的英國女教師。
[2]法文,過去時。
[3]法文,先將來時。
[4]法文,“撒謊的女人!”——原注
[5]法文,您的孩子。——原注
[6]法文,小姐。
[7]俄文有“野人”的意思。
[8]法文,(有關)已被贊同的建議(以及有關)殘忍的行徑……用俄文講,(也就是)獸行。——原注
[9]即涅加拉特的名字。
[10]法文,“您再說一遍”……“開始吧。”——原注
[11]法文,請您說一句。——原注
[12]法文,聽見了嗎。——原注
[13]法文,“是啊,是啊——真是聞所未聞,太妙了”。——原注
[14]都是俄國舊時期的重量單位。
[15]都是俄國舊時期的重量單位。
[16]都是俄國舊時期的重量單位。
[17]都是俄國舊時期的重量單位。
[18]都是俄國舊時期的重量單位。
[19]俄國采用公制前通用的藥劑重量單位。
[20]俄國采用公制前通用的藥劑重量單位。
[21]俄國采用公制前通用的藥劑重量單位。
[22]俄國采用公制前通用的藥劑重量單位。
[23]俄文“有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