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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市場的勝利

美國不費一槍一彈,就贏得了人類歷史上最漫長、最具潛在破壞性的戰爭——與蘇聯的冷戰。雙方的戰場在經濟領域。蘇聯人的生產力水平如此低下,以致蘇聯的軍事力量無法與美國匹敵,經濟改革的嘗試致使相關政治體制崩潰。蘇聯歷史的最后一個章節,教給我們最重要的一課,即,經濟體系無法與其所處的社會和政治環境割裂。然而人們并沒有將這堂課放在心上,不管是勝利者美國,還是后來執掌俄羅斯的改革者。

通過宣告“歷史的終結”[1],弗朗西斯·福山捕捉到了美國在這場勝利中的“勝利主義”。“自由民主環境下溫和管制的市場經濟”這一模式,不僅僅適合20世紀末的美國——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市場經濟的勝利,似乎并不僅限于美國和蘇聯之間的明爭暗斗。1959年,俄羅斯將“斯普特尼克”號人造衛星送上太空,其科技實力震驚了西方世界。在西方先進國家和大型企業中,“計劃經濟”變得越來越有市場。然而,這種熱潮只持續了10年多一點:到了20世紀80年代,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長久以來作為現代企業典范的通用汽車公司因全球競爭的發展面臨嚴重的壓力。通用電氣的戰略規劃機制曾經是其他公司艷羨的對象,然而通用電氣卻因迅速摒棄這一制度而得以成功[2]。歐洲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紛紛實行私有化制度,并撤銷管制規定。

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經濟一直運轉良好。《商業周刊》宣稱“新經濟”時代已經到來——技術已經改變了美國的長期經濟增長潛力。隨著彭博財經電視臺的推波助瀾,這一強勢的經濟表現,也完美地表現為股票市場中的一片繁榮景象。而在1996年,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艾倫·格林斯潘,卻針對“非理性繁榮”提出了預警。格林斯潘稱,美國股市的估值已經創下了歷史新高——甚至超過了1929年大蕭條之前的數據。然而還不止于此。這位曾經直來直去的美聯儲主席,如今欲言又止。

格林斯潘一直以愛打啞謎而著稱。他頭一次向夫人安德麗雅·米切爾求婚的時候,米切爾甚至沒聽懂他要表達什么。然而,在美國人的紙面財富不斷增加的同時,格林斯潘也在民眾中以英雄一般的形象出現。究竟格林斯潘真的是那個能讓千百萬美國人致富的人,抑或他僅僅是那個忍不住告訴他們“一切不過是想象而已”的人,大概只能留給歷史來裁斷了。

丹尼爾·耶金和約瑟夫·斯坦尼斯羅,對這一意識形態的轉變熱烈歡迎。“那時(20世紀70年代)占據絕對主導地位的傳統思想如今被廣為批評,甚至聲譽掃地或慘遭摒棄……在全球范圍內,社會主義者在接受資本主義,政府在兜售此前國有化的公司,國家努力吸引20年前驅逐出境的跨國公司。”[3]不過,沒過10年,這種意識又遭到了更新的沖擊。1999年,美國的資本主義陷入了世界金融史上規模最大,且最為荒唐的投機泡沫中,不可自拔。當泡沫到達頂峰時,突如其來的騷動,竟令世界貿易組織的西雅圖會議在喧囂中作鳥獸散。

緊接著,股市上的股票市值一路狂瀉,很多普通美國老百姓逐漸對上市公司失去了信心——因為他們的積蓄在不斷縮水,而那些公司高管的腰包卻越來越鼓。世貿組織西雅圖會議上的勝利,令那些反對全球化的抗議者們信心爆棚,于是,接下來召開的每個國際經濟方面的會議,都遭到了反對示威者們的“攻陷”。國際資本主義的象征事物——麥當勞餐廳的全球連鎖店——也遭到了打砸甚至焚燒。環境保護主義者也加入到了示威者的陣營中,他們不斷貶低現代商業的價值。

因此,隨著千禧年的熹微初現,歷史的終結似乎愈發遙遠,而非臨近了。國際關系呈現出一種新的復雜態勢,由善惡分明變成了一種復雜的經濟、意識形態、宗教和政治的混合體。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俄羅斯的生活水平跌落到一個極其低迷的水平之下,黑社會頭子成了億萬富翁。民主和市場最危險、最具威脅力的反對派來自原教旨主義者,他們不但拒絕市場經濟,而且反對任何進步的社會價值。

如此一來,市場經濟起碼成了一個社會關系問題。耶金和斯坦尼斯羅繼續觀察發現,[4]幾乎沒有人會誓死捍衛“自由市場”這個詞。盡管市場經濟的成功有目共睹,但在世界大部分地區,在美國自由派和知識分子的圈子里,“自由市場”這個詞引起的卻是輕蔑,而非熱情。人們想要的是市場帶來的產品和效率,卻不想要市場本身。

跟很多人一樣,對耶金和斯坦尼斯羅來說,答案就在其解釋之中。商界領袖和政治家們強調針對自由企業的指導的必要性。在安然公司和世界通訊公司破產事件,以及2003年投資銀行和紐約首席檢察官斯皮策達成和解之后,這樣的呼吁或許變得不那么尖銳了。

這些人所信奉的市場經濟的形式,我稱之為美國商業模式,該模式認為,貪婪是人類在經濟事務中最主要的動機;對經濟行為進行的規范,總體上是不受歡迎的,應該最小化;國家的經濟作用應該受到限制,主要局限在合同的強制執行和私有財產權利方面;稅收不應過高,只要能滿足政府實現其目標,并提供適度的福利保障網絡的需求即可。

這些主張在美國受到許多保守主義者的支持,在全世界得到眾多商業財經人士的廣泛追捧。然而,卻很難推廣,特別是在美國之外的國家。本書中,我提出,這些主張跟實際的市場運行情況幾乎毫無關系,試圖依照這些理論對市場進行重塑的行動,對市場經濟的有效運行造成的危害,至少不少于其產生的助益。

利己的作用

只有圣人和傻瓜才會否認,利己在經濟行為當中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經濟行為并不只是由利己思想主導的,“利己”這件事本身,也是一個頗為復雜的概念。比爾·蓋茨是世界首富,但是從他乏味的自傳[5]當中,我們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激情來源并不是金錢,而是對信息科技的熱愛。對沃倫·巴菲特來說,“不是為了錢,我享受的,是賺錢和看著錢越來越多的樂趣。”[6]這一點都不令人驚訝。從打網球到做生意,在所有活動中,最成功的是那些熱愛這項活動本身,而不是以此作為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的人。如果比爾·蓋茨的出發點是追求物質享樂,那么他現在就該躺在沙灘上,而不會還待在雷德蒙德的辦公室里了。

在任何一個社會中,都有醉心于個人所得的聰明人。他們本能地被政治吸引:掌握國家機器是實現個人富有最快捷、最篤定的方法。大部分富裕國家建立起了相關的機制,將這種人排除在政府之外——這也是導致某些國家富裕,而有些國家貧窮的原因之一。在當今美國和其他某些國家,你可以通過賺大錢進入政壇,但卻不能通過進入政壇賺大錢。而經驗表明,在商界貪婪的人,往往也會成為腐敗的政客,比如印度尼西亞的蘇哈托將軍或剛果的約瑟夫·蒙博托,他們分不清自己的錢和其他人的錢之間的界限。極端利己的物質主義是一種反社會的象征,而不是偉大的商業領袖的特質。總體來說,極度貪婪的個人長期來看不會成功,因為在復雜的現代經濟中,成功需要與他人的合作。最優秀的商業領袖比起金錢更關心事業。

這種復雜的動機,不僅對那些成功經營大型公司的人適用,對那些在大企業里高效工作的人來說亦如是。對許多人來說,地位、同事的尊重和友誼,跟收入同樣重要。各種各樣的回報,令人們在團隊中團結合作,創造和分享組織知識,這正是眾多現代企業享有競爭優勢的基礎。馬克思正確地預見到,大型制造業終將走上末路,因為大型生產設備將令工人、經理人和所有人之間產生隔閡。但是,機制和他所描述的有所不同,并不是工人們會造反反抗老板,而是顧客們會抵制這種生產線上生產出的粗制濫造的產品。

嵌入式市場

市場的勝利,是一種機制在社會、政治和文化環境中發揮作用所產生的勝利。這種環境不是事后總結出來的,而是一種客觀存在,是市場力量對嚴酷現實的一種應激反應,就像一天的枯燥工作之后通過娛樂設施得到舒緩一樣。如果沒有政治、社會和文化環境的支持,協同工作、共享信息、協調經濟活動,以及個人和商業行為之間的互信,都不可能存在,而這些是復雜的現代經濟運行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現如今,以不受限制的個人主義和反復強調的機會主義為主要特征的社會,都不存在富裕的自由市場經濟,尼日利亞和海地就是這樣的國家,這些國家的經濟運行狀況不佳。后共產主義國家俄羅斯摧毀了一整套相互關聯的社會和經濟體系,卻并沒有建立起有效的替代機制,所以,俄羅斯的經濟狀況,仍然在拖著自然資源和國民發展的后腿。

這種體制環境,通常又被稱為法治規范。法治規范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如果無法保障協議能夠被強制執行,那么建立高效經濟關系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但是協調我們的行動或激勵我們共同工作的并不是法律。從更大的程度上來說,法律也無法強制達成協議,或者建立起互信。用法律程序來規范日常關系,花費太過高昂,不確定性也太高,且不僅在美國如是。我們互相依存,履行合同,主要是因為我們需要繼續共同從事商業活動。

“自由市場”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詞——這是因為,市場只能在一個由約定和規則搭建的框架之內運行。我將在第12章介紹圣雷莫的花卉市場,據我所知,這是最接近完全競爭市場的一個機制,我在教經濟學的時候曾經給學生們講過。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完全競爭的市場,也要通過一種周密的社會關系架構來運行。還有芝加哥商業交易所,這里也是一個完全競爭的近似體,展現著赤裸裸的貪欲。盡管電子交易和數據的高速交換,使得金融服務業已經不必非要有實體市場,證券業仍然聚集于曼哈頓下城區的一塊地價昂貴的小區域里。市場需要保持個體接觸,因此物理位置的接近仍然不可或缺。

對市場的管制

面對面交流的人際關系,令市場的管理可以由市場參與者們自身實現,而非通過政府官僚機構施加而成。在許多美國人的心目中,社會慣例和政府規范之間有著天壤之別。穿西裝打領帶上班是一種自發的決策,而車速的限制則是強制的。這種分別在歐洲人眼中似乎沒有這么嚴重。在英國,幾十年來,說起財務規范機制,人們會說,那就是“英格蘭銀行行長挑挑眉毛”。這個比喻表達了對監管機構非正式卻強有力的不以為然。市場參與者們共同的社會背景令這一體系得以生效。然而,當倫敦城成為一個更加民主的所在,當全球化將外國人帶入這個市場時,這套體系就不能夠再維系下去了——外國人不懂得這些信號的含義,或者未能領會到這些信號,反而造成負面影響。于是,英國就有了一部規范條例,還有一個類似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組織。

國際化的倫敦城無法繼續采用如管理者的眉高眼低這種非正式的規范,但這樣的機制在世界最成功的經濟體中卻無處不在——西歐的小國家如丹麥、挪威和瑞士。這些國家具有較高的人均收入水平、較低的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其環境和社會基礎設施建設水平,也罕有其匹。同質的小團體特別適合采用復雜而心照不宣的管理機制,現代經濟就在這樣的機制之下運行;同樣的機制在差異化、多元化的社會中也能運行良好,但維持起來難度卻要更大。

年輕的艾倫·格林斯潘曾經寫道:“規章制度的文件底下,放著的是一把槍。”[7]然而,其中透露出人們對民主社會中的經濟規范特征的一個深刻誤解:如果一種規范要靠槍炮才能執行,那這種規范肯定無法長期有效地執行。如果你在挪威做生意,卻不按挪威的路數來,你并不會被開上一槍——挪威幾乎沒有槍支——但是你的生意卻大概不會十分成功。在瑞士,你也不會挨槍子兒,盡管瑞士槍支很多。瑞士國家部隊是一支全體國民武裝力量,在形成支撐瑞士商業關系結構的過程中,曾經起到了重要作用。格林斯潘有兩條特別的甚至高貴的眉毛,在20世紀90年代,大可以用來打消那些過度投機資產市場的念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全球化,以及以權利為基礎的政治經濟行為模型的發展,損害了以道德權威進行管制的能力。如果人們更傾向于質疑限制他們行為的權威,制定基本原則就變得更加必要——但并不總是有效。當今限制歐洲經濟的正式規則,大部分是市場參與者對其他參與者行為期望的法律匯編,往往粗糙而刻板。

眾多市場經濟體

挪威和丹麥都不是“最低限度的國家”。在這一方面,美國也不是——事實上,美國的政府是歷史上最強有力的,而美國政府也越來越不怯于提醒人們這一點。挪威和丹麥的稅收也很高,在全世界稅收最高的國家之列。瑞士的課稅稍微低一點,但瑞士的政府結構是獨一無二的——權力極強,也極其分散。此外,丹麥、挪威和瑞士的社會也都沒有以下特質:無節制的貪婪、市場原教旨主義和最低限度的國家。

丹麥、挪威和瑞士都是小國,三個國家的人口加起來,尚且沒有美國加利福尼亞一個州多。但是,許多經濟發達的國家都是小國[8],這或許不是偶然的。邊境開放的小國可以將社會凝聚力與動態經濟相結合,而這對于大國來說,是很難做到的。小國還可以保持其特殊的個性。挪威和瑞士都選擇了不加入歐盟,盡管它們都加入了歐洲自由經濟區。

如果提議美國仿效丹麥、挪威或瑞士的經濟體制,是非常荒謬的。反之也同樣荒謬。很明顯,自由社會中的市場經濟,是經濟組織最有效的形式。但是,也有很多其他成功模式。這些成功模式都是經濟制度和政治文化共同進步的獨特過程的結果。存在多種成功的經濟模式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每個不同的社會都有不同的特征,所以全球化、國際勞動分工能夠極其高效地提高生活水平。

全世界有大約20個經濟生產力發達的經濟體,總人口大約8億,其中3億人生活在北美,西歐人數略多一點,其余的在亞洲和大洋洲。人們往往會選取其中一兩個富裕國家作為當下的成功典范。20世紀80年代的成功典范是日本。1989年日本日薄西山之后,德國經濟的杰出表現廣受贊譽,接下來,德國受困于重新統一的負擔,世人的注意力投向了“亞洲四小虎”。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后,美國成為了最為經濟評論家和商業領袖們稱道的經濟體。

但是,正如我將于第4章中所論述的那樣,這20個國家之間的經濟表現差異,與這20個國家跟世界其他國家之間的差異相比,堪稱微不足道。窮國和富國之間的區別極其鮮明,并且曠日持久。中國仍然非常貧窮,但是海外華人的杰出成就,以及中國境內國人日益增長的成就,很可能改變21世紀的世界經濟平衡。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課題就是,為什么18世紀的高速經濟發展始于歐洲西北部,而非中國東南部。

歷史未央

種種不同的經驗證明,現代經濟的成功模式并非只有一種。馬克思主義者主張的歷史必然性和經濟決定性,如今被美國商業模式的支持者們所采用,堪稱罕見的逆轉。這兩種理論對那些試圖通過簡單確定的真理指導復雜世界的人十分具有吸引力——普遍解釋的大敘事。

然而,馬克思主義給我們的真正教訓并不是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錯誤的“大敘事”。而是——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理論。一種極端命題的失敗,并不能證明與它相反的命題是正確的。貪婪不是唯一的經濟動機,但如果只依靠利他主義來寄送雜貨和錄像機的話,我們的經濟也不可能繁榮發展。國家對工業進行集中管制效果極其糟糕,但并不意味著國家可以——或者應該——不發揮經濟作用。不管是從社會角度還是經濟角度,如果不能就收入和財富分配的合法性達成廣泛共識,社會就不可能興旺發達。整整150年間,由于缺乏這種共識,拉丁美洲的經濟發展裹足不前。然而,太高的稅收也會令人們忽視新財富的創造,而更多地關注如何將現有財富保存在私人手中。

事實正是如此。市場經濟是如何運行的,不可能用一句話或一段話說明,正如人的身體是如何運行的也無法用一句話或一段話說明,理由也是相同的。市場經濟和人的身體都是復雜而相互依賴的體系,而且兩者都是進化發展的結果,而非設計的產物。憲法有其締造者,大樓有其建筑師,但是,市場經濟卻沒有設計者。亞當·斯密記錄了市場經濟發展的編年史,但他并沒有發明市場經濟。

市場的真相

對市場經濟運行方式的分析,必須像藥品說明書一樣,一章一章、一節一節地展開。本書中將講述現代市場組織的基本原理。在亞當·斯密時代,大部分生產的產品還都用于生產者個人使用,在當今世界的大部分地區,情況依然如此。亞當·斯密最偉大的洞見,在于發現了勞動分工的出現。個人、企業和國家專精不同的活動,反映出它們各自獨特的能力。(大部分人,特別是沒有讀過亞當·斯密著作的人,認為“看不見的手”是他最重要的貢獻;這點在第17章中進行了更全面的討論。)經濟不斷發展,勞動分工的范圍變得越來越大。在富裕國家,我們日常消費的產品,反映出成千上萬人、數百個行業的工作。亞當·斯密觀察到,“勞動分工受到市場規模的限制”,彼時,他無法想象,全球化會將勞動分工的規模擴展到多么大的程度,更將大大加速他所說的“富裕的進程”。

勞動分工的發展,是富裕國家進步的主要原因之一,與此同時,技術和有組織創新的飛速進步也至關重要。如果要用一個短語來概括市場經濟的力量所在,那就是“有序多樣化”。有序多樣化是市場經濟中持續不斷的實驗進程,大部分實驗都失敗了,終結了,然而極少數成功的實驗成果飛快地推廣開來。有序的多樣化稀釋權威,深入挖掘局部知識。

與之相反,在中央計劃經濟中,說出正確答案的只有一個聲音,通過施加階級權威榨取信息,執行決定。兩者之間的重大區別不在于國有和私營的區別,而在于在進行決策時采取的是集權還是分權的方式。這兩種區別往往最終是同一回事,但也并非總是如此。個人電腦的革命證明了有序多樣化的高效率,但這件事情發生的原因只是因為國際商用機器公司(IBM)盡管已經占據了業內強勢地位,卻并未(真正地)掌控該行業。IBM釋放出了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妖怪。

幾乎沒有幾個公司或企業家的成功,是來自對未來永遠正確的預見。創新依靠的不是能正確預見未來的聰明人。如果是那樣的話,計劃機構委員會的理性評估通常就該產生比企業家的直覺更好的結果。創新的出現是因為,在企業家們這些困惑而矛盾的判斷之中,極少數開花結果了。就仿佛,在自然選擇無止境的突變當中,一小部分——只有一小部分——對物種有益。事后諸葛亮的我們,當然會為那些睿智的決策者喝彩,事實證明,他們的決定是正確的。有時候,這種喝彩實至名歸,不過,通常情況下,這些人所表現出的先見之明,就跟買彩票中大獎一樣。

盡管有許多人對市場力量的有效性懷抱著天真的信任,但是無組織優于有組織這種認識,還是與直覺非常不一致。商界人士意識到了中央集中管理和計劃經濟的不足,經濟由國家政府進行管理,而政府并不了解經濟,正因如此,中央集中管理和計劃經濟必將在本國失敗。市場的真相是,并不是商人比官員聰明——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并沒有更聰明。市場的力量在于,它并不依賴于任何一個個人的天才。市場并不依賴沒有人能掌握的知識,或者不可能收集的信息。

但是,這還不足以說明,市場的自發性秩序是如何比有意識的、中央集中的計劃體系更高效地執行和協調勞動分工的。距離亞當·斯密寫下“看不見的手”,已經過去了200年,這個問題依然沒有確定的答案。而在本書中,我發現,這是最難寫的一部分,可能你也會覺得這是最難讀懂的部分。我會簡述曾經有人提出的幾種答案。

環境的作用

勞動分工實現專業化,令我們通過生產與交換獲得收益——巨額收益。有序多樣化帶來的創新發展使我們受益匪淺。分權決策產生自發性秩序,從而令市場經濟實現協調。這就是我們對市場真相最核心的認識。然而,老實說,這種認識是不完整的。

在現代經濟中,我們習慣性地在市場中進行交易,在市場中,賣家比買家對商品的特性了解得多得多。商標、廣告、商譽和管理機構等社會制度,確保賓館的舒適性,麥當勞的可預測性,醫生的勝任性,還有銀行的償付能力。這些社會制度當中,有些是通過個人的自發行為產生的,還有一些是政府成立的。這兩種類型往往會互相作用。廠家的商標是個人行為的結果,但是如果沒有法規禁止競爭者使用同樣的商標,那商標便毫無意義。

我們無法通過在無關聯的交易者之間進行公平談判,生產現代經濟中消費者們需要的那些復雜產品。如果生產線上的每個人都要通過談判才能接收產品、傳遞產品,人們就會談判個不停,卻沒時間生產了。市場運作的成本不菲,我們仰賴市場的效率抵償其成本,并通過社會制度減少成本。

只有當我們組成團隊,共享信息,在公司內部和公司之間發展信任關系,商業才能實現高效的生產,一小部分發展出競爭優勢。如果制度建立在“個人不可信,因為他們的動機都是純粹工具主義的”的基礎之上,那么這些預期便會成真。產品的質量和生產的靈活性將相應地很低。這就是1980年代,日本的公司給美國廠商們留下的教訓。

我在經濟學課程中描述的競爭市場,并未產生最終能帶來技術創新的新基礎知識。無管理的市場當中,利己的個人一心只想著賣個好價錢。理解地球圍著太陽轉、熱力學的法則,還有DNA的雙螺旋結構,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美國經濟的現實和美國商業模式的諷刺景象,兩者之間的對比最明顯之處,莫過于基礎研究的管理領域。當今,美國在先進科學領域幾乎已經完全樹立起了領導地位。然而,美國這方面制度的發展,并非源于美國商業模式的任何一條基本思想:自利、市場原教旨主義和最小化國家,而是制度和金融多元化的產物,并出于渴望發現的強烈動機。

本書中將要系統講解的事例頗多,其中精挑細選的這幾個例子,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具有有序多樣化特點的市場制度,是因為其所嵌入的社會環境才會起作用。最深入地嵌入社會的市場經濟,莫過于美國的市場經濟。這就是本書中總結出的悖論。美國商業模式不是——也不可能是——美國經濟的真實寫照。

然而,對那些基于意識形態的改革者們來說,世界不符合一種模式,說明需要改變的是世界,而不是這一模式。懷著這種觀點,馬克思主義者們對他們所控制的經濟體的經濟情況和社會結構,造成了難以言說的破壞。如今,美國商業模式的支持者們造成了同樣的危險。他們無法解釋市場經濟是如何運行的,這一點不但破壞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合理性,還妨礙了其運行。

一本旨在解釋經濟理論核心內容的書的作者面臨的問題,是量子力學、進化生物學或基因組學類圖書的作者不會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清楚,自己幾乎完全不懂量子力學、進化生物學和基因組學。然而許多人都認為,通過個人的實際經驗,他們對經濟學早已頗有了解——這就是我在第15章中講述的“DIY(自己動手)經濟學”。正如喬什·比林斯所說,關于經濟學的大眾觀點和政治觀點,問題不在于我們不知道什么,而在于我們知道的事并非事實。本書的目的,就在于揭示我們自以為知道的“并非事實”的事——比如美國商業模式的力量和必然性——并令我們了解到真正該知道的東西:復雜、優美而微妙的嵌入式制度構成的網絡,這種網絡構成了真正的市場經濟。其中便包括美國這一由復雜、優美而微妙的制度構成的成功的市場經濟。


[1]Fukuyama(1989,1992).

[2]Mintzberg(1994)描述了這些發展。

[3]Yergin and Stanislaw(1998),10.

[4]Yergin and Stanislaw(1998),398.

[5]Gates(1995,1999).

[6]Lowenstein(1995).

[7]Greenspan (1963) in Rand (1967).

[8]此處還有一個數據統計問題:如果將美國分為獨立的州,許多州的富裕程度超過美國的平均水平,事實上,有的州相當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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