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也非鐵板一塊
- 楚南生
- 小樓外的風
- 3987字
- 2019-06-30 02:19:49
吃了茶動身之際,又過去兩撥,我只當沒瞧見,老板娘更像沒事人一樣,好像這些人跟她毫不相干。一路西行,漸漸進入山地,抬眼望去,滿目青翠欲滴,木葉清香撲鼻,又前行不久,花木扶疏,鳥鳴枝頭。
老板娘忽然笑道:“進了湖州地界,你安生不少,什么話也不說。”我道:“問了你也不會說,我又何必自尋煩惱。”老板娘道:“你又沒有問,怎么知道我不說呢?”我道:“這一路遇見多少你的姐妹,你都裝得不認識一樣。”老板娘道:“她們之前確實不認得我。”我奇道:“之前不認得?現在就認得?這可奇了怪了,她們不是娥皇的么?”老板娘道:“是啊。”我道:“嘿嘿,有趣!”
老板娘伸出一只手來,手掌上托著一小段湘妃竹制成的牌子,上頭只有“淚痕”二字,竹牌晶瑩剔透,極為好看。老板娘道:“她們可以不認得我,卻不能不認得這個牌子。”我道:“這個物件在娥皇,就像皇帝的玉璽,官老爺的官印?”老板娘笑道:“正是。”我道:“她們既然不認得你,又怎知你手上有娥皇信物?”
老板娘道:“自然是有些暗語,我日落之前出去,便是為了見她們,原本不認得的,見了此物,便認得了。我拿了這個小玩意兒,讓她們往東,她們便往東,讓她們往西,她們便往西。”我對這個看起來好像普普通通的竹牌,忽就生出了傾慕之心,這么一個小小的無知無覺之物,竟能操控那許多鮮活的生命,竹牌持有者,又是何等的高高在上?
我的腦中浮現出思過崖上的那位宮裝麗人。
我問道:“你們同在一派,她們又怎會不認得你?”老板娘笑道:“因我并不真的是娥皇的門人。”我一愣,看著她,聽她又道:“我只是慕秋水宮主的干妹妹而已。”“干妹妹?”我正要繼續問下去,忽聽前邊傳來一陣呼喝之聲,也有兵刃乒乒乓乓的碰撞聲。
老板娘“咦”的一聲,道:“這么快就接上仗了?咱們去瞧瞧去。”她施展輕功,疾步而行,我跟在她身后,轉過一處山坳,便見幾個人斗在一起,其中便有我見過的,三個長得好像一模一樣的紫衣女子。對方人數較多,或老或少,一色褐袍,袍角金線繡著一條長了翅膀的魚,約莫有七八個。三個紫衣女子背靠背,個個手持雙刀,其中一人右手刀跌落在地,仍是攻招多守招少。
老板娘道:“是柳氏三姝。”我見柳氏三姝,武功大是不弱,其中一個雖被對方一老者,打落了右手刀,老者的左臂卻硬生生被她砍了下來,老者極為彪悍,哼也不哼,也不下去裹扎,右手流星錘舞得更加勁急,發了瘋般狠攻。一個漢子一不留神,胸前被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幸好他躲閃得快,只是劃爛了衣衫,那漢子叫道:“這三個娘們倒是扎手的很吶!褚老三,你快回去通稟,娥皇大舉來犯。”一個年輕人叫道:“先殺了這幾個娘們,報了奪耳之恨,再去不遲!”我凝神一看,果見他右耳已不知去向。漢子破口大罵道:“辣塊媽媽的王八羔子!快你媽的給老子滾!誤了大事,老子將你大卸八塊!”那個年輕人不敢再說,向柳氏三姝狠狠瞪了一眼,轉身疾奔而去。
我見那褚老三即將跑遠,問道:“要不要留下他?”老板娘搖了搖頭,道:“你沒見大伙兒都是一色紫衣,沒一個喬裝的?咱們就是明火執仗,來給他們教訓了,讓他回去報信去罷。”說話聲中,聽得一聲慘叫,飛魚幫一名幫眾,被砍翻在地,那為首漢子急攻幾招,喝道:“撤!大伙撤!”
飛魚幫一名幫眾抱起地上同伴,余人向前猛攻一陣,將柳氏三姝逼退幾步,便往西退去。柳氏三姝也不追趕,一個俯身撿起鋼刀,三人徑直走到我倆跟前,見了老板娘手上竹牌,臉色微變,然后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老板娘面色莊重,不茍言笑,代宮主受禮畢,才換上一臉笑容,道:“三位姐姐辛苦啦。”
三姝中的一個道:“我與大姐二姐在娥皇多年,竟不知宮主還有這么個嬌滴滴的干妹妹。”她笑了幾聲,我聽著那笑聲干癟癟的,竟是皮笑肉不笑,老板娘還未搭話,我已道:“這位姐姐美若天仙,說起話來卻是干干巴巴。”那女子喲的一聲,道:“這是哪里來的野漢子?說的話人家都聽不懂。”我也喲的一聲,道:“姐姐好大的忘性,你不記得前日黃昏,月上柳梢頭,咱兩個在村外……嘿嘿,嘿嘿……”那女子怒道:“好個不識起倒的家伙!”舉起左手單刀,便向我劈來,聽得另外二人齊聲道:“三妹,不得無禮。”
那三妹竟不手軟,直欲在我身上留個印記,我口中說道:“你這么心狠手辣,以后怎么好嫁人?”右手倏地探出,食指中指夾住了刀,那女子這一刀便砍不下來,三姐妹都是一驚,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兩根手指。老板娘笑吟吟地瞧著,卻不阻攔。我笑道:“怪不得你的刀被人擊落,你的刀法確實稀松,想來比你兩個姐姐差得遠了。”輕輕挪開了手指,好像生怕被刀鋒劃破一樣。
老板娘道:“你偏就愛胡說八道,三位姐姐別理他,誰不知柳氏三姝,是娥皇二當家慕秋月宮主的愛將,人又美,武功又高,別說三姐妹聯手了,任哪一個在江湖上不是聲名遠揚?”我想:“又來個慕秋月宮主。”柳氏三姝的大姐道:“小蘇姑娘取笑我們了,這位少俠兩根手指輕輕巧巧地,便夾住了三妹吃飯的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蘇姑娘大名……”我也看著老板娘,老板娘道:“哪兒有什么大名小名的,叫我蘇小妹就好。這是我的遠房表哥,這位是大姐柳昭雪,這位是二姐柳如雪,這位是三姐柳飛雪。”
柳飛雪道:“原來是遠房表哥呀,真是冒犯了,失敬失敬。”她把“表哥”兩字咬得極重,見她眼角斜瞥的神情,我正待反唇相譏,柳如雪已道:“小蘇姑娘,咱們人已到齊了,請隨我來。”見老板娘點頭,在前引路先行。
老板娘問道:“怎么才進飛魚幫的地頭,就打起來了?大宮主的意思,是讓咱們到飛魚幫總舵興師問罪,倘若不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復,然后才可相機行事。”我想:“沒到飛魚幫,已經開始興師問罪。”柳昭雪道:“小蘇姑娘莫怪,實在是事出有因……”
柳飛雪哼了一聲,道:“有什么好解釋的?大宮主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便罷。那小子長得賊眉賊眼,說起話來陰陽怪氣,就憑他滿嘴的下流齷齪之言,本姑娘只要了他一只耳朵,已是額外開恩。大宮主我不太知道,二宮主必不會為這瑣事生氣。”她略帶挑釁的看著老板娘。
我大致聽得明白,那個褚老三見姐妹三人貌美,口出輕薄之言,偏這三姐柳飛雪,是個急性的人,做事不計后果,惱怒之下割了他一只耳朵,因此大打出手。我想:“這柳飛雪看似大不咧咧,嘴上說著不解釋,卻三言兩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的一清二楚,嘿……話里話外的,好像這大宮主與二宮主,并不是很和睦,這三位是二宮主的人,現在來難為大宮主的人了。”
老板娘微微一笑,道:“大宮主雖給了我令牌,可是小妹笨得緊,也沒什么見識,有些事情,還得仰仗三位姐姐。咱們此來呢,本來是找飛魚幫的麻煩來了,三姐姐割她一只耳朵,原無不妥,只是大宮主的性子,大伙兒都清楚,向來是令行禁止,倘若是她知道咱們沒依著她的意思辦事情,該怎么交待,還要向三位姐姐,討個主意。”老板娘一番話娓娓道來,貌似謙遜,實則咄咄逼人。柳飛雪想象那位宮裝麗人的做派,聞言也是一愣,沉默移時,眼角不自覺地一跳,微微張了張嘴,又忍住了,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往前走去。
柳昭雪道:“三妹?”柳飛雪停下腳步,柳如雪道:“小蘇姑娘不要見怪,三妹是個性情中人,那個叫褚老三的人口無遮攔,實在令人討厭,三妹一時沒能按耐得住,實非存心違背大宮主。”老板娘聽了,知那番話起了作用,也見好就收,道:“那就好,那就好,還是二姐說得透徹。咱姐妹們實心辦差,事情漂漂亮亮的辦下來,大宮主只有夸贊的,當然不會有所怪罪。”
說話間到得一片竹林,林間影影綽綽,柳昭雪道:“到了。”進入竹林,果見紫衣如云,約莫三四十人,一群女人在一處嘰嘰喳喳,仿佛幾十只鳥雀兒斗唱,嚶嚶嗡嗡之聲不絕。
老板娘揚起手中竹牌,眾人見了,一下子安靜下來。老板娘道:“諸位姐姐妹妹,長途跋涉而來,著實辛苦啦。”立馬響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話聲,“姑娘客氣啦。”“大宮主有令,咱們這一路還是走得慢了。”“飛魚幫一向陽奉陰違,這回須得給他些顏色看看!”
老板娘待聲音稍歇,才道:“這位姐姐說得不錯,飛魚幫確實不太聽話,這回更是受了青龍門的暗中唆使,端了咱們三處聯絡點。大宮主的意思,青龍門是否參與,證據不足,飛魚幫卻是放他不過。”一個年齡稍長的婦人說道:“大宮主既把‘淚痕令’給了姑娘,咱們自然以姑娘馬首是瞻。”我眼角偷瞄柳氏三姝,大姐二姐目不斜視,不茍言笑,三妹的臉上,不以為然的表情一閃而過,仍是換上一副冷冷的模樣。
老板娘道:“吳姐姐說的我可擔當不起,什么事情咱們商量著來辦,總歸把差事辦得干脆利落,才對得住大宮主的殷殷之托。”眾女又聒噪起來,無非對大宮主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話。那吳姐姐干咳一聲,四下里慢慢靜下來,我想這吳姐姐看來在娥皇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只聽她說道:“大家伙都知道,娥皇在前幾任宮主手上之時,并不是清一色的女弟子,直到慕秋寒大宮主,當了咱們的頭頭,盡數革去了男弟子,娥皇就成了一個咱們女人撒歡的地方,不論何時何地,但凡哪里有咱們女人,受那臭男人的欺侮了,娥皇便像那菩薩降臨般,救咱們出苦海,只可惜天妒紅顏,秋寒大宮主不幸早逝……”吳姐姐的眼已經濕了,道,“好在秋水宮主強忍喪姐之痛,接了姐姐留下的這么一群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仍舊替咱們撐腰,給咱們主持公道……”我想:“你們弱嗎?”
我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嗚咽聲,有幾個年長的女子已經落淚,忍著不出聲。吳姐姐又道:“咱姓吳的這條命呀,早已賣給了秋寒大宮主,秋寒宮主不在了,這條命便是秋水宮主的,大家伙這么些年來,出生入死,情同親姐妹,原也無話可說,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愛在背地里整些幺蛾子。”
柳飛雪道:“吳姐姐不要含沙射影的,叫大家伙誤會!我倒想聽聽是誰在背地里出幺蛾子?”吳姐姐道:“世間之事,人在做,天在看,說與不說,也沒什么,大伙兒心里明白,也就是了。”柳飛雪怒道:“我敬你是個長輩,不要得寸進尺。”吳姐姐“啊喲”一聲,道:“想要過過招嗎?”兩人劍拔弩張,竹林中眾弟子,隱隱分成兩派,年長的站在了吳姐姐身后,年輕的站在了柳氏三姝后頭,雙方吵吵鬧鬧,神情激動,若有一言不合,便要爭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