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命的傳承
- 楚南生
- 小樓外的風
- 4579字
- 2019-06-04 02:24:21
“楚南生”這三個字,天下大概再沒誰比我更熟悉了,因這是我前世的名字,穿越而來之后,不論酒后身處詭異的如意客棧,或者跟隨鐵猛的一路跋涉,我從未像任何人提及,我有一個名字,我叫“楚南生”。
我只是不知道,在不久之后,這個名字在武林中,將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你怎……怎么知道?”我吃驚得說話都結巴起來。老人笑了,我覺得那笑怪怪地,枯井般的眼睛里,好像有堅冰在消融,因這毫無敵意的眼神,我略覺心安。老人淡淡地道:“因為我跟你一樣。”這無疑又是一句讓我震驚的話,我道:“你說的一樣,是怎么個一樣?”老人道:“我說的一樣,便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的一樣。”老人的聲音仿佛來自于遙遠的后世,“我知道你,當你來的時候,我便知道了,有此不可思議的機緣的,偌大的國家,眾多的人口,也僅止你我二人而已。”我道:“你怎么能知道?”老人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舊舊的袋子,和我懷里那個一模一樣,老人從兩個袋子中,各取出一個玉牌,我的色白,他的色黃,然后狡黠地一笑,道:“天機不可泄漏,不可說,不可說。”我道:“你也不知道,偏喜歡裝神弄鬼。”
老人好像沒聽見,眼光似乎穿過了現在的千山萬嶺,穿過了時空的云遮霧繞,看見了我們共同生活過,努力過的后世,聲音里不無向往與眷戀:“我知道你來了,心中歡喜的很,終于有人能聊一聊眼前的這些人想破了腦袋也想象不出的事,各種各樣的聳入云端的樓,各種各樣的五光十色的燈……唉,再也見不著了,見不著了……所以元神入夢,跟你相見,授你些小玩意,教你解解悶兒。我知道咱倆個遲早要見,原想著水到渠成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見了,卻是等不及了,我大限將至,只在這幾日而已。”
老人的話,我瞬間產生共鳴,更對他生出了極強烈的感情,聽到他說自己大限將至,心里吃驚,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不能死啊!”老人微笑,一臉慈祥,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神功蓋世,威振天下的大人物,他只是一個老人。我真的想起了我的父親,那個要強了一輩子,拼搏了一輩子,最終也沒能改變了自己人生的軌跡,也沒能實現了胸中的抱負的老父親,心中酸楚,思念,很痛很痛。
老人又道:“我以無為之身,得上天眷顧,竟爾兩世為人,更在此世,翻天覆地,折騰出偌大動靜,已是不枉了。生死之事,早已不再掛懷,只有一番心愿未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在多年之前,我收留了個快要餓死的孩子。當時的我,雖神功已成,卻如你此時一樣,沒一個可以說話之人,那茫茫人群,仗劍獨立,四顧茫然的孤獨之感,折磨得我甚是不堪,于是就把這小孩當作了寄托,待他如自己的親骨肉一般,撫養調教,還傳他本領。這個孩子天賦極高,學東西很快,他一天天長大,本事也一天天變大,后來我已是沒什么可教的了。這孩子原本對我很是親近,執禮甚恭,后來藝成,卻慢慢變了……”
“我還有一個養女,長大后出落得十分清秀,一日我遠游回來,竟撞見他迫我養女,行那茍且之事,女兒見我撞破此事,又羞又憤,當時便自盡了。我舉掌便要殺了他,卻見他跪在我面前,涕淚縱橫,大罵自己鬼迷心竅,作出此等禽獸不如之事,磕頭磕出血來,求我殺他為女兒報仇,我瞧著他聲淚俱下的模樣,想起他小時種種乖巧之處,帶給我的諸多歡樂,再也下不了手。一番遲疑之后,終是饒了他性命,趕他離開。過了沒幾日,他回來了,在我的門前長跪了幾日幾夜,讓我留下他,我一直不理,直到他跪得暈死過去,才抱他進門。這事以后,我兩個人誰也不再提起,他更加倍小心地伺候我,時日久了,我心里已多多少少原諒了他。”
“此人終歸是天性涼薄之輩,從那下五門手中,弄來些美人醉,自己又在里頭添了幾味藥,雖然無色無味,他仍懼我能察覺,每日飯里只加一點點,我也只當他已經悔過自新,一點也不加提防,那藥一點點積淀,一日終于發作,我腦中一陣眩暈,他在旁看出異狀,假惺惺地問我,‘義父,你怎么了?’我竟然沒起疑心,說,‘這幾日身上又酸又乏,應該是病了。’他又道,‘您坐下歇歇。’我應了,舉步時卻是一個趔趄,他一見狀,在我背后突施偷襲,一掌拍在我背上,我驚怒交加,知已然著了他的道,那時藥力發作,他那一掌更傷我不輕,與他拆了兩招,便知不好,好在他的一身本事,皆是我所傳,他對我忌憚很深,不敢貿下殺手。我的住所本在華山之巔,與他纏斗良久,想他如此處心積慮,此番定然無幸,卻也不愿死在他的手上,盡了全力,逼退他兩步,翻身便從懸崖跳了下去。”
聽到這里,我“啊”的一聲,老人的臉滿是苦笑,搖頭嘆息,接著又道:“他當我已經死了,我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我掙扎著起身,去了娥皇宮,登門造訪。”我奇道:“為什么去娥皇宮?”老人道:“墜涯之后,僥幸得以殘喘,也無非再多茍活幾日罷了,此時天下能護得我周全的,除了娥皇再無他人。娥皇也必然會妥善地安置我,且不會讓人知道。”我道:“因你剛才給她的那頁紙?”
老人點了點頭,道:“娥皇的看家武功,‘千竹千痕’,學成之后,雖然厲害,卻有隱患。”我道:“什么隱患?”老人道:“當年創此功夫之人,實有大才,他于傳統武學之外,另辟蹺徑。內家高手練功,大抵由內而外,內力既強,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這位高人卻反其道而行,由外而內,外功愈強,內功相應愈高,這便有些拔苗助長的意思了。外功原較內功好練,所以娥皇門人習武,進境極快。只是武學之道,內功乃根本所在,好比起高樓的基石,若不打得扎實,未免外強中干。他們這門功夫,全靠外功催動內力,外功有所進展,內力應勢提升,卻不能一下子,循經脈而行,須她們獨門心法強加壓制,才會乖乖聽話。不過強壓之下的順從,你又如何會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反撲?若對敵時發作,武功再高,也是無用,那頁紙上,正是這困擾娥皇這么多年來的關鍵所在。薄薄一頁舊紙,委實重若千金。”我道:“你給了她,手中豈非沒了籌碼?”
老人笑了笑,道:“她們沒這個膽量!”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娥皇野心不小,我這里頭的東西,她們更感興趣。”我相信老人的話,知道他絕不是吹牛。老人嘆了口氣,又道:“我讓她們找你來,原來是要傳你衣缽,好教你替我了卻這樁心事,唉,可惜了了,你的天賦雖算不得太差,跟我那義子相比,卻相去甚遠,我若勉強你去做此事,只恐會害了你性命。”又是一聲長嘆。
因了共同的穿越經歷,加上老人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我心中對他有了一種極奇妙的感覺,見他被自己傾注了無數心血,無盡疼愛的義子,害成這般模樣,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身體之傷,也還罷了,心中之痛,實難撫平,說道:“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四顧惘然,我來了這里,就好像那浮萍一樣,沒有根,都不知道要往哪兒飄。替你了卻心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一死而已,若僥幸為你報了仇,對你而言是一種解脫,對我而言,大概是我這灰撲撲的一生,唯一可以留下些痕跡的事情了。”
我心念一動,又道:“娥皇托了鐵猛去找我,但還有一路人馬在找。”老人道:“是什么人?”我道:“是青龍門,他的名字叫應松。”老人沉吟著道:“青龍門的?鐵猛知道的嗎?”我道:“鐵猛正是從青龍門手中搶了我來。”老人道:“鐵猛適才與慕秋水見面,對此事卻只字不提。”我道:“慕秋水?剛剛那個宮裝麗人?娥皇的小宮主?你又怎知鐵猛沒說?”
老人嘿的一笑,雙眉一揚,又成了縱橫天下,威壓眾生的大高手,道:“你們在屋外的一舉一動,又怎能逃過我的耳朵。嘿嘿,好一個鐵猛,生得一幅擒龍縛虎的模樣,卻是這般的玲瓏心竅。”我聞言似有所悟,道:“娥皇有人吃里扒外,私通青龍門,鐵猛不說,是因他不像自己口中所說,已經放下往日恩怨,有人要搞垮娥皇,他就算不出手幫忙,也會在一旁樂呵呵地瞧熱鬧。”
老人點了點頭,道:“不壞,不壞。”我道:“什么不壞?”老人道:“你心思倒也靈動,若是老夫多些時日,好生調教一番,你也未必輸了那逆子。”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好說,不好說。既然咱倆是一條路上來的人,你未了的事,我來做也是理所當然。”老人道:“不肯低頭的勁頭,也是可許,若是你定了心,我只有一言囑托,此事不可強求,若得成事,須當仁不讓,若不能成,身家性命要緊。”我問道:“他是誰?”老人笑了,道:“待你學全了我的本事,再說也不晚。”
接下來的時日里,我正兒八經地走進了一個光怪陸離,色彩斑斕的“武”的世界,老人矮矮小小的身材,在我眼里,愈來愈高大,高大到后來,我只能仰視,正如我剛到黃山腳下,那種渺小得如螻蟻一般的感覺,還是那四個字:“高山仰止”。
老人一日比一日憔悴,時不時會昏睡過去,伺候他湯藥之際,會產生種錯覺,好像他果真便是我的老人。后世的父親于我的撫育愛護,每每念起,常午夜夢回,淚濕滿襟,繞室彷徨,而不得安睡,于燭燈如豆之下,看著眼前老人衰老的樣子,想著他死之后,在這個世上,我又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這幾日伺候他之余,他所教授的種種,令我像一個好奇的孩子,看見了堆積如山的玩具,廢寢忘食地研習。這日,老人喚我到跟前,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道:“老頭子比我想的又活了些日子,已是賺了,能把自己那點玩意,都教全了,更賺得多了,以后我不能再點撥,那便要看你悟性,靠你的福緣了。這些時日以來,你的所作所為,老頭子都瞧在了眼里,唉,好孩子,好孩子,比他強得多,強得多……你到跟前來……”我依言走近,不見他作勢,忽然一個翻身,頭已頂在我頭上,向上倒立。經過這些日子的琢磨,我已有了那么一點功底,見他撲來,自然而然地想向后退,在他勁力籠罩之下,竟退不得半步,一動不動任由他施為。
但覺絲絲縷縷地熱意,源源不斷自頭頂涌入,綿綿密密,生生不息,那熱意在我體內,越聚越多,不斷亂竄,我漸漸不能呼吸,只覺身體快要爆炸,幾乎失去了意識,頭昏腦漲直欲睡去,幾番折騰之后,那熱意漸漸凝成一股暖流,在我體內游走,周轉了幾圈,隱隱覺得除卻很關鍵的一個所在,幾乎是流轉如意,最終千流入海,沉入丹田,安穩下來。
我聽得撲通一聲,有什么掉落地上,才慢慢清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睜眼看時,只見老人倒在地上,原本瘦小的身子,此時更瘦得皮包骨頭一般,他張開了嘴像是要說些什么,卻已沒了呼息,嘴角微微上揚,似帶著一絲悔意。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輕輕放在床上,拿被子墊在他身后,靜靜等著,等著他睜開眼睛,等著他再說話。
我等了三日三夜,一刻不曾合眼,半步不敢稍離,老人卻再也沒醒過來,我知道他定然還有話要囑咐我,卻說不出來了,他只是用他僅存的那一點壽命,將畢生功力傳了給我,他連一丁點的時間都不想浪費。我已知道他其實并不愿意把那個名字告訴我,他不愿我為了他去復仇,他不愿我去送死。殺了那個逆子,或許已經不是他的心愿,將他一生所學,悉數相授,更以功力傳承,將我當作他的后人,替他繼續活下去,才是他的臨終遺愿。
我想把在這世上四處空蕩蕩,好不容易有了倚靠的感覺告訴他,這些時日幾次欲言又止,終于未曾說出口來。三日來我一語不發,做什么都輕手輕腳,連呼吸都是輕輕的,生怕驚動什么,現在我知道我弄出再大的動靜,也是什么也驚動不了了。
我將老人葬在了一株紅豆杉下,紅豆寄相思。我在紅豆杉下,靜坐了兩日。我知道老人不止我的恩師,與我更是一條道上走來的人,我甚至沒來得及問,老人在后世是哪里人,會不會是我的鄉親?老人在后世是怎樣為生,會不會是我的同行?我葬了老人,連墳堆都不曾攏,一無痕跡,我不愿別人再來打擾。我如果還能來,那定然是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如果不能來,那定然是我死在了完成你心愿的路上。
我沐浴更衣熏香,沖著紅豆杉下,那方平滑的土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