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站起身離開時,突然覺得心發(fā)慌,仿佛饑餓了很久。我想我還是回去,回到我那張床上去躺著吧。在那里躺著,閉上眼,讓靈魂喜歡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飄飄地回到家,回到我那間因為霧的籠罩而大白天也黑得如夜的睡房里,隨手抓了一本書在手里,坐上床沿,用腳踢蹬掉鞋。我準備躺到床上去了,突然又對隔墻多起了心思。我想篾是軟的,那么原來的縫就可以人為地變大變寬。我疲軟的身體陡然間興奮起來。我在篾墻上創(chuàng)造了好多比指頭還寬的縫,我把眼睛堵上去,試驗著第一條縫的可視度。我為即將來臨的這個晚上激動得發(fā)暈。
外莊死了個人,有人來請霧冬去做道場。
我說,霧冬在地里哩。
那人說,那你去幫我叫叫他。
那人在我家院子里等著,我?guī)退ソ徐F冬。
我走到霧冬的地里的時候,他和秋秋正摟坐在一起歇息。他們并沒犁多少地,但他們卻顯出一副很勞累的模樣。秋秋閉著眼窩在霧冬的懷里,那一臉的慵懶,讓整個上午都縈繞在我腦子里的那個活生生的、驚心動魄的場景又變得清晰起來。秋秋的臉在我面前開始變幻出各種各樣的表情,還有聲音,那一種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興奮的呻吟聲。我的頭又開始變大,眼睛又開始發(fā)暈。我揮了一下手,朝他們喊了一聲,哎!
我的喊聲嚇了他們一跳,摟在一起的身體忙散開了。霧冬仇恨地問我,你來干什么啊?我說,我來替你犁地,有人來請你去做道場。
霧冬不仇恨了,卻還是不高興,問我,哪莊死人了?
我說,小羊莊。
霧冬說,小羊莊啊,那么遠,我不去。
我說,以前你不怕遠的啊,你不想掙錢了?
霧冬說,小羊莊太遠,晚上回來費勁兒哩,你去回信說我不去。
霧冬大概從我的眼神里找到那種特殊的渴望了,他在自己的眼神里多加了一些仇恨,表明他明白我要他去做道場就是為了爭奪一個跟秋秋在一起的機會。我說,你要不信我走就是了,但我并沒有走。
霧冬也就還是用不信任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你眼下不是需要錢來交上面的款子嗎?不要把這個掙錢的機會放過了。
霧冬還是擠著眉頭,模仿著媽焦慮時的樣子。
我知道霧冬很擔心我趁機在秋秋身上打主意,又舍不得放下這個掙錢的機會。我說,你放心去吧。這么說著,我還故意讓他看到我眼睛發(fā)呆的模樣。
但霧冬還是說,我不想去。
霧冬不去我也沒法,我不是他爸。我只能從一份體諒出發(fā),盡可能地跟他磨嘴。
我說,晚上回來費勁兒,你晚上不回來就是,你以前在外莊做道場晚上也沒回家,你又不是大姑娘,大姑娘在外面過夜才怕別人說閑話,你怕個啥?
我知道我磨上一天都沒用,但我知道只要我在這兒磨,那邊等著請他的人就著急。別人一著急,就會找到地里。別人親自來地里請他,他肯定就不好說不去了。
霧冬說,你不要管我的事兒,你快回去跟那人說,叫他另外請人去。
我把目光沖著秋秋,說,秋秋,你勸勸他吧,這人肯定是腦子喝了風,出了氣兒了,要不怎么連錢都不想去掙了?
秋秋笑起來,說,真的哩,你去吧,藍桐幫著我們犁地就是了。
霧冬突然對我兇起來,說,我不去,你耳朵聾了,你沒聽見嗎?
霧后面爸的聲音突然砸過來了,你不去!你媽的準備干啥?!我爸是個唯權(quán)是命的人,什么時候都要顯示出他的家長威風不可。在我們看來,霧冬已經(jīng)另立家門了,去不去做道場本來是霧冬自己的事情,但在他看來卻不是。
爸說,人家等了你半天,都找到地里去了,你以為你是哪尊神啊,這方圓地兒里只有你一個道士啊?你這回不去,下回別人就不請你了,到時候你學個手藝來擱屁!
霧冬還做垂死掙扎,說這地要犁哩。
爸一聽來了火,說,這地不是有我們幫著犁嗎?沒分家的時候,你不是也三趟四趟往外跑,那地不也犁完了?
霧冬在爸面前像個被端了底的罪犯一樣蔫巴著。
爸說,快去!要不你拿什么來交款子?
霧冬看一眼秋秋,蔫巴巴地走進了濃霧里。
爸跟在他身后,像趕牛一樣盯著他的背。爸的聲音霧擋不住,我們聽得清清楚楚。爸說,我知道你貪婪跟媳婦那事兒,我也年輕過,我會不知道?可掙錢的事也不能誤啊,是不是?也就是兩三天吧,最多四五天。你休息好了,回來抓緊做就是了。那事也就跟莊稼活兒一樣,隔拉個幾天誤不了季節(jié)的……
聽著這些話,我腦子里突然就進來一些想法,火紅色,由內(nèi)至外燙著我的身體。我緊緊地盯著秋秋,我把我的思想赤裸裸地放置在目光的前梢。可秋秋卻看著我的樣子大笑起來,說,看著我干啥?不認識嫂子了?又說,快拖犁去,完了回去我有糖給你。我很失望,我說我都十八歲了,你看我胡子都長黑了,我要的不是你的糖果。秋秋就更開心地笑起來,說你這會兒跟那會兒完全是兩個人,笑過了、說過了又叫我快去拖犁。我很想說,剛才我都看見你們做那事了,我也想跟你做,但是我沒敢說。
霧冬突然又跑回來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兒,仇恨地盯著我,沉著嗓子說,你小子放明白點,這個月秋秋是我的!不準你動想法!
霧冬太過分了。我突然覺得我正做著的這件事是多么沒趣,我的思想跳了一下,似乎想跳出這濃濃的霧障。我的腦子里這時出現(xiàn)了一陣翻動書頁的聲音,嘩啦啦,但只一會兒就消失了。我聽到秋秋在問霧冬跟我說啥了。我說,沒說啥,他怕我耍懶,叫我把地犁好。秋秋說,不聽他的,你肩頭還嫩哩,哪能跟他比,我們玩著干。
秋秋的聲音像一根溫柔的手指,撩撥得我心里咚咚幾聲,心思就回來了。我用一個成年男人的心思,在愛慕里充滿了情欲。但秋秋故意裝傻,非要一門心思把我當個未成年的弟弟,這讓我有些掃興。不過掃興歸掃興,近距離跟秋秋在一起,我的身體就憑空多了些積極性。我對拖犁投入了從未有過的熱情。
一邊犁著地,秋秋問我,我們家為啥不養(yǎng)一頭牛啊?
我說,你知道買一頭牛要花多少錢嗎?
她說,大的千多塊,小的幾百塊。
我說,就是。
她說,也是,我娘家也沒牛,但我們到了要耕地的時候就去借牛,或是租牛。
我說,我們莊上,除了陳風水村主任家有一頭牛以外,家家都沒牛,借也沒處借。
秋秋說,可以幾家人湊錢買一頭牛的,大家輪著養(yǎng),要耕地的時候輪著耕。
天啦,這多像我們儺賜人娶媳婦呀。我差點告訴她,我們這地方娶媳婦就是用這種方式的。但我終于沒說,這件事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兒,提起來沒勁。
我說,我們儺賜男人就是牛呢,一年的地都是我們自己耕的呢。
秋秋說,一頭牛頂十個人呢。
我想她說得真對,要是牛,哪會像我這樣容易累呢?但是我不能說我累了,我不能歇下,我心里有一股勁推著我,要我一定要拼一股牛勁兒在秋秋心里留下個特好的印象。
我拼著勁兒拖了好幾個來回,一塊地去了一大半,比他們半個上午干的都多。
秋秋說,歇會吧,藍桐。
我的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淌,我的肩頭還火燒火燎地疼,但是我說,不累,緊著把這塊犁完了就回家做飯了。
秋秋說,你比牛的勁兒還大。
我說,我頂十頭牛哩。
那天,我奇怪自己體內(nèi)哪來那么多力氣,除了吃中飯沒使勁以外,一個整天我都使著牛勁兒拖著犁,一直到霧變成灰黑色。
秋秋說,我們歇了吧,天都要黑了。
我不怕天黑,我還希望天早一點黑下來呢。這天我一直在幻想著也能和秋秋在這塊地里做一回那種事情。拖著犁,我眼睛看著地下,有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和秋秋交歡的景象。也就是這些幻境,讓我身體里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力氣,支撐著我的肩頭。
秋秋不扶犁了,走到前面來,用她的衣袖為我擦汗水,還剝開我的衣服看我的肩頭。看到有一塊血紅色的傷痕,她用嘴為我輕輕吹著。從她嘴里吹出來的風涼涼的,讓我感覺到一種特別的愜意。天啦,她離我那么近,我差點要暈了,我真想就勢把她摟進懷里,把她摟化。可是我的手卻那么不爭氣地發(fā)軟,我的腿也是那么不爭氣地發(fā)著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秋秋嫁過來那天我不是還背過她嗎,當時我怎么就沒發(fā)軟發(fā)抖呢?
秋秋說,看你累的,走吧,我們回去,我做好吃的給你吃。說著秋秋就扛起了犁。我的勁兒突然又回來了,我搶過了犁。
秋秋疼愛地看我一眼,往前面走了。
霧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臉一旦出現(xiàn)死灰色,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好像是在一眨眼間,霧就像一頂黑罩把我們罩著了。
我說,秋秋,來,我背吧。
秋秋說,我能走哩。
我說,這路你沒我熟,我背你吧。
秋秋說,你別逞能,嫂子重哩。
我說,我頂十頭牛哩。
秋秋說,你就是頂二十頭牛這會兒也累了。
正說著,秋秋腳下崴了一下,差點兒摔了。我搶上前,硬把她摟上我的背。秋秋卻咯咯直笑,說,哪有你這樣當?shù)艿艿摹N议_玩笑說,哪條田坎不長草,哪個兄弟不愛嫂啊。秋秋就在我肩上輕輕擂了幾下,還伸嘴在我耳朵上輕輕咬了一下。我大腦轟的一聲,全身燒得像一塊火炭。可我的背卻感覺到秋秋的心跳很平穩(wěn),她還是沒把我當成熟男人看。
9
回到家,秋秋打水讓我洗臉。看著我洗完臉,她又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一把糖果。我說,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秋秋笑起來,說,你哪能算大男人啊,拿著吧。我很惱火秋秋故意不把我當大男人看。我生氣地說,不相信你試試。秋秋忙說,是是是,你是個大男人了,要不今天怎么能拖那么多地呢,拿著吧,大男人,這可是我出嫁時找我大哥奢侈來的,不要就沒有了。
秋秋把糖果揣到我兜里,又要看我的肩頭。她沒征得我的同意就解開了我的衣服。她的臉離我的臉那么近,她的氣息打著我的臉,她的手觸到了我的皮膚。我的心頭渴望沖撞,可除了臉紅心跳,其他什么也不敢干。她往我肩頭上被繩子勒出的一條一條紫痕上涂一種藥膏,噘起小嘴呼呼為我吹氣。說,看你,還是個學生呢,哪有這樣拼命干活的道理?
這天,秋秋還為我煮了四個荷包蛋。分家分給他們兩只母雞,這兩天只湊了這四只雞蛋,她全給我煮了。我說,你也吃一個吧。她說,我不吃,你全吃了吧。我說,我喂你一個吧。她笑起來,真把嘴伸過來,把我喂過去的一只雞蛋吃進了嘴里。看著她一邊笑一邊鼓著嘴嚼雞蛋的樣子,我真想往她臉上啄一下,可是我沒有。看來,我除了敢背她以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敢做。
媽叫秋秋跟我們一起吃飯,可秋秋卻做了飯要我跟她一起吃。我也樂意單獨跟秋秋坐一起,就留在她這邊了。這樣吃著飯,我就有了跟秋秋是夫妻的感覺。這種感覺有些縹緲,像懸浮在空中的霧。我想讓這種感覺變得有質(zhì)感一點,就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趁霧冬不在,跟秋秋單獨在一個房間里待待。為了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我利用吃飯的時間做鋪墊。我說,秋秋你見過鬼嗎?
秋秋愣著眼問我,你見過?
我說,我們這里鬼很多,我當然見過,還不止見過一回呢。
秋秋臉色刷地一下白了,目光發(fā)直,脖子發(fā)硬,就像她身旁真站著個鬼一樣。她聲音抖抖的,卻故作鎮(zhèn)靜地說,你哄嫂子吧?
我從來沒叫過她嫂子,可她總要自稱嫂子。心里有了點不高興,我就從臉上露出來,但我說的卻是跟這不高興無關(guān)的話。我說,你怎么不相信我呀?秋秋忙說,我相信我相信。又說,別說這個了,嫂子膽小。
我說,鬼有什么好怕的,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碰到一個吐著舌頭的鬼,我也跟他吐舌頭,倒把他嚇跑了。秋秋嚇得差點摔了碗,眼睛忙往門口看。我看她臉都嚇青了,忙說,門關(guān)著哩,鬼進不來的。秋秋放松了一點,我又說,鬼是一股風,從瓦縫里都可以進來。秋秋嚇得忙去看屋頂。我覺得差不多了,就不說鬼了,說其他的。
我說的是一些聽來的笑話,秋秋聽著聽著就從剛才的恐怖情緒中走出來,脆脆地笑。秋秋一笑起來,我就忘了說話了。我迷醉地聽著她的笑聲,頭腦里有一些紫色的暈斑往外飛,飛到混沌的霧里,匯成一片迷茫。我又抓握不住自己的思想了。
秋秋開始睡前的洗刷了,我腦子里一片一片的霧狀的東西沉了下來,我悄悄跟她說,霧冬不在,你要是害怕就喊我。秋秋笑笑說,怕啥呢,我不怕。
經(jīng)我這么一提醒,秋秋說不害怕是假的,連睡覺都開著燈。
我媽過來看到秋秋睡房的燈還亮著,喊秋秋,問秋秋為啥睡覺了還不關(guān)燈。我媽很節(jié)約,這樣浪費電是要討媽煩的,秋秋只得關(guān)上燈。媽一走開,我就摸出門,到屋后面學起了鬼叫。我怪聲怪氣,又是哭又是叫的,連我自己聽著都鬼氣森森。叫一陣,我估計秋秋已經(jīng)給嚇得差不多了,又摸了回來。秋秋睡房里亮著燈,我從篾墻上選了一個較寬的縫,堵上眼睛往那邊偷看,看到秋秋把被子捂過頭,蜷成一個繭殼。或許這些叫聲在她的腦子里形成好多幻象,一些鬼會站到她的床面前,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出了長著綠毛的大手,要揭開她的被子了。她突然尖叫一聲掀開了被子,床前什么也沒有,但她卻呼吸慌亂,臉上一片津津汗水。
我突然覺得自己太過分了,真想在自己臉上狠狠來兩耳光。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在隔壁偷看,我讓自己的聲音出來得那么魯莽,我說秋秋你被嚇著了嗎?秋秋慌亂的眼神投向了隔墻,她說,藍桐,我剛才聽到鬼叫了。我說那不是鬼叫,你別怕。秋秋說是鬼叫,好嚇人的!秋秋用被子裹著身體,扭著個臉朝著我說話,很像一條傳說中的美人魚。這條美人魚被我的那些怪叫聲嚇著了,眼神不住地往旁邊飛,那可人又可憐的模樣看得我心里直打顫,我說我過來陪你好不好?秋秋突然不說話了,還下意識地緊了緊被子。
我媽大概是聽到這邊有動靜,又過來了,看秋秋的燈還亮著,又喊,秋秋咋還把燈點著,你瞌睡開著燈做啥?
秋秋不得已把燈關(guān)上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秋秋生動的臉了。我在心里埋怨媽多事,感覺媽已經(jīng)離開了,我輕輕叫秋秋。我說秋秋你要是怕就把燈打開吧。秋秋在被子里說,開著燈媽要罵我的。我說媽不會過來了,你打開吧。秋秋就真把燈打開了,又讓我看到她可人的模樣了。
我說,秋秋,我過來你就不怕了。
秋秋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不怕了,開著燈就不怕了。
我心里冷了一下,說,那我睡了啊。
秋秋看著隔墻不作聲。
我說,不怕的,我只是陪你說話,和你一起等霧冬回來。
秋秋說,你就這樣跟我說話吧,這樣也很好。
我說,我是把嘴堵在墻上說話,很累呀。
秋秋猶豫了一會兒,說,那,你過來吧。
天啦,我成功啦。我屁顛顛從我的睡房里出來,正要去推秋秋的門,就聽到背后的門響了起來,接著就聽到了霧冬呼喊秋秋開門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去給霧冬開了門。霧冬在黑暗中跟我說,今晚沒道場,我回來了。我又沒問你,你跟我說什么呀?我聽見自己心里響起幾聲干笑,很像自嘲,又仿佛有著別的意思。秋秋聽到這里的動靜了,感覺可能是霧冬回來了,就大著嗓門喊霧冬。霧冬忙不迭答應(yīng)著就趕過去了,連外屋的門也顧不上閂。我回頭閂上門,真真地把自己嘲笑了一回,灰溜溜進自己的睡房去了。
霧冬回來得太有捉弄性了,我仇恨地把眼睛堵進了隔墻的縫里。
秋秋已經(jīng)拱進霧冬的懷里,是那種巴不得拱進他的肚子里的樣子。霧冬以為秋秋想他了,很感動,把秋秋往死里摟,還雞啄米似的親秋秋。
霧冬一邊親著秋秋一邊關(guān)了燈。秋秋說,別關(guān),好害怕。
霧冬說,害怕啥呀,有我呢。
秋秋拉亮了電燈,說,有鬼呢,剛才我聽到鬼在屋后面叫呢。
霧冬說,你是心里害怕,耳朵聽岔了吧?
秋秋說,不光叫,還哭哩,像人一樣哭,把我嚇死了。
霧冬愣著眼想了想,沖著墻說,鬼啊,你難道不曉得我是道士,就不怕我把你捉了?
秋秋毛骨悚然,全身打著顫往被窩深處拱。
霧冬說,明天我給你畫個符,你戴到脖子上,就不怕鬼了。
秋秋說,現(xiàn)在就畫。
霧冬說,好。霧冬正兒八經(jīng)到外屋洗了手,回來找了張黃色的紙片,緊著腮幫莊嚴地畫符。看著他舞龍跑蛇地畫,秋秋也漸漸穩(wěn)住了心。畫好以后,霧冬還閉著眼咕咕噥噥念了一會兒,啪的一聲,雙手拍到那張除了道士誰也看不懂的畫面上,就算結(jié)束了。霧冬把符替秋秋掛到脖子上,說,這下不是你怕鬼,是鬼怕你了。秋秋說,你早就該給我一個。霧冬說,我們來吧。秋秋說,來啥?霧冬把秋秋按倒,秋秋明白過來,咯咯笑。霧冬在關(guān)燈前往隔墻看了一眼。后來,在黑暗中我聽著他故意弄出的聲響才完全明白了他那一眼的含義。
我在自己臉上使勁掐了一把,我說,藍桐,你真無聊!
10
媽說,我們早上要栽洋芋,秋秋你在家做飯,我們回來吃過飯讓藍桐去幫你犁地。一聽這樣的安排,我就決定不去地里了。我沒有對爸媽說出我的決定,我只是摟了一本書站到院子里去看天空。霧跟昨天沒有兩樣,它好像死在儺賜了,一動不動的樣子。天空很低,一抬頭鼻子就頂?shù)教祉斄恕N覒涯钅且惠啺滋枺抑浪怀霈F(xiàn),天空就會高一些、闊一些。我爸媽叫我下地,我說我頭痛。我爸生氣地罵了我一句呆羊,但并沒有強拉我下地。
秋秋出來問我,藍桐你要不要吃頭痛粉?
我說,我頭不痛,我想看到太陽。
秋秋愣了一下,后來就善解人意地笑了。她笑著說,我小時候也裝過病,那是不想去上學。
我說,我喜歡上學,不喜歡干活。
秋秋說,你天生就是個書生,讓你在家干活真是苦了你了。
我說,我不是書生,但我不喜歡干活,我懷念太陽。
秋秋說,這地方太陽是太少了。
我說,我懷念白太陽。
秋秋愣了一小會兒,突然脆脆地笑起來,說,讀書人就是這么說話的嗎?
這么說著,我已經(jīng)跟秋秋進了門,坐到了火爐上。我看著秋秋在屋里忙來忙去,跟她扯著一些話頭。我們說得很歡,巖影卻來了。巖影來了也不說話,對我也視而不見。他跟秋秋低三下四地笑。
秋秋說,大哥有啥事啦?
巖影說,我來看看你的火爐好燒不。
秋秋說,好燒極啦。
巖影說,我砌的火爐我知道,燒到中途總是要出點毛病。說著就去看火爐,用火鉗掏掏捅捅,說暫時還沒出毛病,就坐下來喝秋秋倒來的茶水。
一邊喝著茶水,眼睛一邊在秋秋身上溜來溜去,說些莊稼活兒的話。
秋秋就在這個時候感覺到火爐上的火沒勁兒了,煤煙也起來了,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煤煙味兒,嗆得我趕忙往堂屋里逃。秋秋說,大哥,看你砌的火爐真出毛病了。巖影就放下茶碗,認真過去檢查。有模有樣地弄了一陣,說真是有毛病了,他弄弄就好了,以后就再不會出毛病了。
秋秋說,大哥砌的火爐大哥了解啊,你怎么就知道今兒早上這火爐要出毛病呢?
巖影說,我都做了二十幾年的泥灶工了,這就像你們生娃,自己生的娃還不知道娃的德行啊?
巖影弄啊弄,弄了十來分鐘,火終于呼呼燒起來了。秋秋高興得不得了,說,今早上要不是大哥來了,這頓飯就做不好了。我明白巖影這是在故意耍花招接近秋秋,我在一邊為秋秋心酸,卻又不能揭穿巖影。
可這時巖影的肚子也痛起來了,他說,完了,我發(fā)痧了。說完就咬了牙不說話,眼睛白著,臉青著。秋秋慌了神,直喊,大哥怎么辦啦?大哥怎么辦啦?巖影吃力地說,得給我打火罐兒放血。秋秋眉頭皺成個疙瘩,抖著聲音說,大哥我該怎么做啊?我沒打過火罐啊。巖影咬著牙說,你找個小瓶子來,我教你。秋秋就真跑去找小瓶子。這個時候,巖影意味很深地看著我,說,大哥的事你小子不要摻和,你躲你屋里看你的書去吧。我說,你不該糊弄秋秋,她遲早不都會跟你嗎?巖影很不耐煩地咬著牙,說,大哥的事你別管!
秋秋真找來一只小玻璃瓶兒,給他。
巖影又裝出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對我說,把你的書撕一張下來。我說,我的書不能撕。巖影的做派讓我明白了他的意圖,我覺得他好惡心。他又對秋秋說,去撕一條爛布來。秋秋就真跑去撕布。拿來以后,巖影叫秋秋點上布條,放進瓶兒里,再把瓶兒蓋到他的光肉胸口上。
過了一會兒,巖影叫秋秋替他拔下火罐兒,秋秋就看到了一個紫黑色的圓疤。巖影說,你拿塊碎碗碴來,替我把死血放出來。秋秋找來了碎碗碴,卻不敢下手扎。巖影就自己拿過碎碗碴往黑疤上扎,一股黑血汩汩涌出來,秋秋看得有些頭暈,就把臉轉(zhuǎn)過去了。
再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巖影已經(jīng)擦干凈了血,但他要求到秋秋的床上躺躺。秋秋想也沒想就說,大哥去吧。巖影站起來,走路像喝醉了酒。秋秋說,藍桐你扶扶大哥。我站一邊看著巖影故意裝出來的病態(tài),讓秋秋從我的臉上看到我的不情愿。秋秋只好自己扶著他去睡房。這樣進了睡房,秋秋就出不來了。
我明白惡心的事情已經(jīng)開幕了,我闖了進去。
這個時候,巖影已經(jīng)把秋秋壓到了他的身下。一開始秋秋悶著嗓子在巖影臉上亂抓,我闖進去以后她就像一只逃殺的小豬仔,又是掙扎又是尖叫,可巖影僅剩下的那只手比她兩只手的力氣還大。秋秋怎么掙也掙不脫,巖影還有嘴幫忙,脫衣服的事兒就交給了嘴,巖影還有門板大的一塊身體壓著秋秋。
我被眼前這一幕弄得腦子里空白了好一會兒,等我回過神兒來,巖影已經(jīng)拔出了自己的東西,但他那個東西剛一見天就熄火兒了。巖影的那玩意兒,軟的!像不是他身上肉一樣,對他的激動只做旁觀姿態(tài)!巖影回過頭來看我,眼睛里仇恨噴濺。這仇恨轟的一聲把我腦子里一直悶著的一團煙火點得明晃晃起來,我眼睛一暈就把巖影扯到了床下。我也吃驚我哪來的這么大力氣,我甚至在他還沒弄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床下的時候就把他提起來扔到了秋秋的睡房外面。
巖影露出了一副十分赧然的表情,他喃喃著說,你這呆羊!后來,他臉上漸漸走上很多代表著無地自容的醬紅色。他灰溜溜走了。
剩下我和秋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是真的。突然,秋秋像一只被打昏了的兔子,在屋里亂撞一氣,才又用洗衣盆裝了一大盆水到睡房里,關(guān)上了門。
那可是一盆冰涼的井水呀,喝進嘴里都冰牙的呀。我說秋秋你要做什么?秋秋不回答我。我說,你要用這樣的水洗澡會受涼的。屋子里響起了一陣水聲,我想象著冰冷的井水接觸到肉體時的刺骨,禁不住打了幾個冷戰(zhàn)。接著,我聽到了牙齒打架的聲音,那么清晰,似乎不應(yīng)該是秋秋發(fā)出來的,但又只能是她發(fā)出來的。一陣嗚嗚的哭聲響起來,牙齒碰擊的聲音也跟著大了起來。
秋秋一直嗚嗚哭到我爸媽回家,飯也忘了做了。我媽回來看到?jīng)]有做飯,很費解地看著我。我說,巖影大哥來過了。我媽似乎不明白巖影來過跟秋秋不做飯有什么關(guān)系,眼神顯出白癡狀態(tài)來。我說,你去問秋秋吧。我媽在秋秋的睡房外面聽到秋秋在哭,就站在門外輕輕喊她,秋秋,你咋的了?秋秋不哭了,也沒答理我媽。我媽沒有走開,她固執(zhí)地拍著門。秋秋在屋子里窩了一陣,終于開門出來了。媽看秋秋哭紅了眼睛,還青著一張臉,很擔心地看著秋秋,牙縫里漏出些咝咝的聲響。秋秋忙強裝出一個笑,說剛才肚子痛。媽問她怎么個痛法,說要是發(fā)痧就得喝石灰水。秋秋說這下已經(jīng)不痛了。秋秋忙著去做飯,強迫自己把剛才那件事情放下。但我媽剛才說到“發(fā)痧”,又無意中把那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提到她面前來了。于是,一邊忙著鍋里,秋秋還一邊忍不住哽咽。
我媽看出秋秋不是肚子痛這樣的事兒,她到火爐上幫著秋秋忙。秋秋避著她的眼睛,假裝很忙。
媽說,娃,你碰上啥事兒了?
秋秋把頭一個勁兒地搖,把一顆熱嘟嘟的淚珠搖到媽的臉上去了。
媽擦掉這顆淚珠,說,娃,你到屋里去歇會兒吧,我來弄飯。
秋秋就真到睡房里,躺進被窩里流淚去了。
我媽這下把希望全部寄托于我,她想知道秋秋到底是咋了。媽說,藍桐你說秋秋是咋了?我本來不想說的,那事想起來就惡心,但看媽那樣子不知道個底細就有可能吃不下飯,我就大概說了一下。
媽聽完了臉就黃了。
當晚,我沒有去學鬼叫。我知道霧冬會回來,還覺得那樣的事實在無聊透頂。秋秋一天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很想過去做一些安慰的表示,但我又找不到走進那間屋子的理由。往日,我睡前總是用看書這種方式來平靜被秋秋掀動了的浮躁的心。當晚,這種方式對我也沒用了。書在我眼前全變成了秋秋傷心的臉,偶爾,一些字會變成秋秋臉上的淚珠,在我眼前漸漸變得無色,變得晶亮,慢慢爬動,爬出一條傷心的尾巴。傷心的秋秋呈現(xiàn)了另一種美麗,一種叫人心痛欲裂的美麗。我突然預(yù)感到這一種美麗會很多次甚至會用一生的時間停留在秋秋的臉上,我開始想象秋秋跟霧冬過完一個月,明白擺在她命運里的還有一個藍桐和巖影的時候,將是怎樣的一種驚訝和傷心。我想象了很多種,想得自己一臉的淚水。
霧冬回來了,而且鬧出了很大的動靜。
我忙把眼睛堵上隔墻。
霧冬去掀秋秋的被子,秋秋不理他。霧冬很奇怪地問,秋秋你咋啦?
秋秋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讓霧冬看見她的臉,也不說自己怎么了。霧冬顯出一些不耐煩來,說,你到底咋的了?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這下我從大老遠趕回來你卻不讓我進被窩。秋秋還是不理霧冬,霧冬就強行把秋秋的臉從被窩里剝了出來。電燈下,霧冬看到了秋秋紅腫得如桃一樣的眼睛。霧冬驚叫起來,秋秋你眼睛怎么腫成這樣,誰欺負你了?
誰也沒有欺負我,是我自己喜歡哭。秋秋說著,拉滅了電燈。霧冬又拉亮電燈,要認真看秋秋的眼睛。秋秋不讓看,扯被子蒙頭。霧冬就那么坐在床上沉默了一陣,沉默中,他慢慢地把頭扭向我這邊,良久地看著隔墻。
他就這么看著隔墻問秋秋,是不是藍桐欺負你了?
他這么想很有道理,因為我離秋秋最近。他說話的時候還搭配了一些仇恨的表情。他是個細心人,他肯定知道只要他那邊亮著燈,隔墻縫上就一定有我的眼睛。他這是做給我看的。
秋秋替我說了公道話,她說,不是藍桐。
霧冬眼睛一亮,說,那就是巖影?
在我們儺賜莊,幾個男人打伙娶一個女人,排在后面的瞧上空當偷一口是常有的事。這樣的事在我們莊上算不上犯法,最多只能算是違背約定,被別人當成一個守不住褲襠的輕浮男人來笑話。
所以,霧冬只能在我們兩個身上打問號。秋秋還不知道這些,她驚訝的聲音立刻就從被窩深處跑出來了,她說,你怎么知道是巖影?然后,秋秋用心筑起的長堤垮了。女人遇到這種不好啟齒的事情以后,最先總是想把這件事情藏起來的,但那是在沒有找到覺得可以為自己分擔心事的對象的時候的想法,或者是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別人手里已經(jīng)掌握著打開這件事情的鑰匙的時候。歸根結(jié)底,女人的心太脆弱,裝不下這么重的事情。現(xiàn)在,霧冬輕易地就把秋秋的心門打開了。
秋秋哇的一聲哭起來,說道,巖影他不是人!
什么都明白了的霧冬,語氣里是一種純粹的仇恨。他說,我揍死他去!
秋秋大概以為遇到了可以信賴、可以為她找回尊嚴的人了,她嗚嗚嗚一邊哭著一邊一五一十把什么都告訴了霧冬,包括巖影突然陽痿并沒能把她怎么樣和我突然來了大力氣把巖影提出了門。說到后來,她不哭了。她說,沒想到藍桐還有那么大的力氣,他一下就把巖影提到門外去了。
霧冬突然嘿嘿笑了幾聲,接著又笑了幾聲。秋秋說你笑什么啊?霧冬說,沒想到藍桐那呆羊還救了你。又說,我揍死巖影去,等我有空了我就揍死他去!但語氣分明已經(jīng)不如先前堅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