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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松樹

1

暮靄沉沉,被大雪淹沒的房子一片岑寂,屋外,暴風雪在松林中呼嘯……

今天早晨,我們普拉托諾夫卡村的村警[73]米特羅方死了。神父晚到了一步,沒來得及替他行終傅[74],他就咽氣了。傍晚,神父來我家,一邊喝茶,一邊久久地談著今年有許多人活活凍死了……

“這不就是童話中的松林嗎?”我諦聽著窗外隆隆的松濤聲和高空中悲涼的風聲,不由得想道。那風卷著漫天大雪,飛旋著朝屋頂猛撲下來。我恍惚看到有個旅人在我們這兒的密林中團團打轉,認為此生再也不可能走出這座松林了。

“這些個農舍里到底有沒有人?”那人費了好大的勁才透過風雪彌漫的漆黑的夜色,影影綽綽地看到普拉托諾夫卡村,便自言自語道。

然而凜冽的寒風吹得他透不過氣來,飛雪使他眼睛發花,剛才透過暴風雪隱約看到的那一星火光于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大概不是人住的農舍吧?也許是童話中老妖婆住的黑屋?“小木屋,小木屋,把背轉向樹林,把大門朝向我!快快開門,讓旅人把夜過!……”

天斷黑了。我一直橫在炕上,想象著我家那幾扇瀉出燈光的窗戶,在被鋪天蓋地的暴風雪染成白色的、濤聲洶涌的松林中,一準顯得畏葸、朦朧和孤單!我家的宅第坐落在寬闊的林間通道旁。這里本來是一處避風的所在,但是當狂風碩大的幽靈插上冰雪的翅膀掠過松林上空,而那些高踞于周遭一切之上的松樹用憂郁、森嚴、低沉的八度音來回答狂風的時候,林間通道立時成了恐怖世界。這時,雪在松林中狂暴地翻滾、舞旋,向門撲去,門廳的那扇關不嚴實的大門以一種少有的響聲拍打著門框。門廳里積起了厚厚一層雪,挺像是羽絨的褥子。睡在門廳里的狗全都陷在積雪里,凍得索索發抖,在睡夢中發出可憐巴巴的尖叫聲……于是我又懷念起米特羅方來。在這個陰森森的黑夜里,他正在等著進墳墓。

我屋里挺暖和而且很靜。窗玻璃冷冷地閃爍出五光十色的火星,活像是一粒粒小小的寶石,炕燒得熱乎乎的,至于風聲和大門的撞擊聲我早已習慣,根本不在意了。桌上那盞燈放射出睡意蒙眬的昏光。燈中正在燃燒的煤油發出均勻的、依稀可聞的咝咝聲,隔壁廚房里有人在哼著小調,哄孩子睡覺,聲音單調、模糊,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哄孩子的若不是費多西婭就是她的女兒阿妞特卡。阿妞特卡從小就處處模仿她的終日唉聲嘆氣的母親。我傾聽著自孩提時代起就聽慣了的這種曲調,傾聽著風聲和大門的撞擊聲,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這漫漫的永夜中。

夢在門廳里徘徊,

門內已昏昏欲睡——

這支憂傷的歌曲在我心中低回淺吟,夜的黑影無聲無息地在我頭頂上翱翔,它用昏昏欲睡的油燈發出的像蚊子叫那樣有氣無力的聲音蠱惑著我,一邊神秘地戰栗著,一邊借油燈投到天花板上的那個像漣漪似的昏沉沉的圓圈在原地回蕩。

這時從門廳里傳來了踩在干燥、松軟的積雪上的悅耳的腳步聲。過道里的門砰地一響,有人在地板上跺了幾下氈靴。我聽到有只手在門上摸索,尋找著門拉手,隨后我感覺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同時聞到了正月里暴風雪的那種清新的氣息,猶如切開了的西瓜的氣味。

“您睡了嗎?”費多西婭小心地壓低聲音問。

“沒睡……有什么事?費多西婭,是你嗎?”

“是我。”費多西婭換了平常的大嗓門,答道,“我把您吵醒了嗎?”

“沒有……你有什么事?”

費多西婭沒有回答,轉過身去看看門關好沒有,然后微微一笑,走到爐子跟前,站停了下來。她只是想來看看我。她雖然身材并不高大,卻十分健壯,身上穿著一件短皮襖,頭上包著條披巾,這使她活像一只貓頭鷹。短皮襖和披巾上的雪正在融化。

“好大的雪!”她高興地說道,隨即瑟縮著身子,偎到爐子邊上,“已經夜深了吧?”

“才八點半。”

費多西婭點了點頭,陷入了沉思。一天內她干了不下數百件家務瑣事。此刻她正在迷迷蒙蒙地休息。她的眼睛毫無目的地、詫異地望著燈火,舒適地打了個大哈欠,然后又哈欠連連地說:

“唉,天哪,怎么老打哈欠,真沒辦法!可憐的米特羅方!這一天來,我老是想著他,而且還真放心不下咱們家那些個人,他們有沒有動身?要是動身回來,準會凍死在路上的!”

突然,她迅速地加補說:

“等等,您哪只耳朵在叫?”

“右耳朵。”我回答,“他們不會在這種天氣動身的……”

“那您就猜錯了!我那口子的脾氣我還會不知道?我真怕他會在路上凍死……”

于是費多西婭的腦子里凈想著關于暴風雪的事。她說道:

“那件事發生在四十圣徒殉難節那一天。好吧,我這就講給您聽,可嚇人呢!不用說,您是記不得了,您那時怕連五歲還不到,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有多少人活活凍死,有多少人凍傷呀……”

我沒去聽她講,因為她講的那件事,連所有的細節我都能倒背如流。我只是機械地捕捉著她講的一個個單字,這些單字同我自己心中的聲音奇怪地交織在一起。“不是在別的王國,不是在別的國家,”我心里響起了常常給我講故事的牧羊老人動聽而喑啞的聲音,“不是在別的王國,不是在別的國家,而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里,曾經有過一個年輕的雪姑娘……”

松林在呼呼地狂嘯,仿佛風在吹奏著千百架風奏琴[75],只是琴聲被墻壁和暴風雪壓低了下去。“夢在門廳里徘徊,/門內已昏昏欲睡。”我們普拉托諾夫卡村的壯士們勞作了一天,都已筋疲力盡。他們就著沼澤中的水,吃了些“松果”面包后,此刻全都沉沉睡著了。主啊,他們究竟是活著好還是死了的好,由你來衡量吧!

突然一陣狂風刮來,猛力地把大門撞擊到門框上,然后像一大群鳥那樣,發出尖厲的哨聲,咆哮著卷過屋頂,呼嘯而去。

“哎唷,主啊!”費多西婭打了個寒噤,蹙緊眉頭說,“風這樣嚇人,還不如早些睡著的好!您該吃晚飯了吧?”她一邊問,一邊強打起精神來,伸手去拉門把手。

“還早著呢……”

“怎么,你要等第三遍雞叫嗎?我看犯不著!還是早點兒吃好晚飯,美美地睡上一覺吧!”

房門慢慢地打開又關上了。我又一個人留了下來,腦子里凈想著米特羅方。

米特羅方是個瘦高挑兒,但體格很好,步履輕快,身體勻稱。他那個不大的腦袋總是高高地昂著,一雙灰綠色的眼睛生氣勃勃。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他瘦長的腳上始終整齊地裹著灰色的包腳布,穿著一雙樹皮鞋;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他身上始終披著那件破爛的短皮襖。頭上終年戴著頂自己縫制的光板兔皮帽。這頂帽子下邊的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鼻子上的皮膚都蛻掉了,絡腮胡子稀稀拉拉沒有多少根,可這張臉看人時卻那么和藹可親!無論是他的姿勢、那頂帽子、那條膝蓋上打補丁的褲子、身上那股沒有煙囪的農舍所特有的氣味和那支單管獵槍,都使人一望而知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出沒森林的農民獵人。他每回一踏進我房間的門檻,用短皮襖下擺擦干古銅色臉膛上——這張臉由于長著一雙綠松玉般的眼睛而充滿了生氣——的雪水時,屋里立刻充滿了松林那種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氣。

“咱們這地方真好啊!”他常常對我說,“主要是樹林子多。雖說糧食經常不夠吃,不是缺這就是缺那,可這不該埋怨上帝,有的是樹林子嘛,盡可靠樹林子去掙錢。我說不定比別人還要苦得多,光孩子就有一大堆,可我不照樣一天天活過來啦!狼是靠四條腿去覓食的。我在這兒住了不知多少年了,一點兒沒有住厭,就是喜歡這地方……過去的事,我全記不清了。夏天,或者說春天吧,我能記起來的好像只有一兩天,其余的日子啥也記不起來了。寒冬臘月那些日子倒是常常能回想起來的,可那些日子也全都一模一樣。不過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膩煩,相反覺得挺好。我在松林里邊走著,松林一個套一個,看出去盡是綠油油的樹,可到了林中空地上,就能望到鄉里教堂的十字架了……回到家里,我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又是早晨,又得去干活了……誰叫我長個脖子來著,長了脖子就得套軛!常言說,你靠樹林吃飯,你就向樹樁祈禱。可你去問樹樁該怎么過日子,它啥也不知道。明擺著的嘛,我們的日子過得跟長工一模一樣,叫你干啥就干啥,別的挨不著你管。”

米特羅方一生的確過的是像長工一般的生活。既然命中注定要走這條艱難困苦的林中道路,米特羅方便逆來順受地走著……直到染上重病才不再走下去。他在昏暗的農舍里臥床一個月后,就油干燈草盡,離開了人世。

“你是沒法叫一根草不枯死的!”當我勸他上醫院去治病時,他寬厚地微笑著說。

誰知道呢?也許他的話有道理。

“他死了,咽氣了,再也支撐不下去了,看來這是在劫難逃!”我一邊想,一邊站起身來,打算出去走走。我穿上皮襖,戴好帽子,走到油燈前。有一瞬間,窗外暴風雪的呼嘯使我猶豫起來,但隨即我就毅然決然地吹滅了燈火。

我穿過一間間黑洞洞的空屋,每間屋里的窗戶全都是灰蒙蒙的。暴風雪撲打著窗戶,使得窗戶忽而發亮,忽而發暗,這情景跟在驚濤駭浪中顛簸不已的船艙里一模一樣。我走進過道,過道里跟門廳里一樣冷,由于堆放著取暖用的劈柴,散發出一股濕漉漉的、上了凍的樹皮的氣味。在過道的角落里,黑魆魆地聳立著一尊巨大、古老的圣母像,死去的耶穌橫臥在她膝上……

剛一跨出大門,風就吹跑了我的帽子,砭骨的大雪劈頭蓋臉地撲到我身上,轉眼之間,從頭到腳都落滿了雪,然而深深吸進一口寒冷的空氣是多么舒服呀!嚄,舒服極了,頓時感到灌滿了風的皮襖變得又薄又輕!有一剎那工夫,我站停下來,盡我的目力望著前方……陡地一陣狂風徑直朝我臉上卷來,吹得我透不過氣,我只來得及望見林間通道上有兩三股旋風順著通道向曠野旋卷而去。松濤聲蓋過了暴風雪的咆哮聲,活像是管風琴的聲音。我拼命勾下頭,踏進齊腰深的積雪,久久地向前走去,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往哪兒去……

既看不見村子,也看不見樹林。但是我知道村子在右邊,而米特羅方的那間農舍就在村梢波平如鏡的沼澤湖旁,現在湖面已被大雪覆蓋了。于是我朝右邊走去——久久地、頑強地、痛苦地走著——突然,透過雪霧,我看到離我兩步遠的地方,閃爍著一星燈光,有個什么東西迎面撲到我胸上,差點沒把我撞翻在地。我彎下身去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我送給米特羅方的那只狗。它在我彎下身去時,打我身邊跳走,又悲哀又高興地狺狺吠著,跑回農舍去,像是要我去看看那里出了事。在農舍的小窗外,雪塵像一片明亮的云在半空中舞旋。燈光從雪堆里射出來,從下面照亮了雪塵。我走進了高高的雪堆,好不容易才挪到窗前,趕緊向里面望去。只見在燈光昏暗的農舍里,窗子下邊躺著一具覆蓋著白布的長長的尸體。米特羅方的侄子站在靈床前,正勾著頭,誦念終后祝文。在農舍緊里邊,光線雖然更加昏暗,但還是可以看到睡在板床上的女人和孩子們的身影……

2

天亮了。我透過窗扉上一處沒有結霜花的玻璃,向外望去,只見樹林已面貌大變,變得難以言說地壯麗、安詳!

茂密的云杉林披著厚厚的一層新雪,而在云杉林上邊則是湛藍的、無涯無際的、溫柔得出奇的天空。我們這里只有在天寒地凍的正月的早晨,空中才會有這么明快的色調。而今天這種色調在白皚皚的新雪和綠茸茸的松林的映襯下,益發顯得美不勝收。旭日還沒有升到松林上空,林間通道仍蒙著一層藍幽幽的陰影。由林間通道至我家門口的雪地上,清晰地印著兩道氣勢豪放的弧形橇轍,轍中的陰影還完全是碧藍碧藍的。可是在松樹的樹梢上,在它們蒼潤華滋的桂冠上,金燦燦的陽光已在那兒嬉戲。一棵棵松樹猶如一面面神幡,紋絲不動地聳立在深邃的天空下。

兄弟們打城里回來了,把冬晨的朝氣帶進了屋里。他們在過道里用笤帚掃凈氈靴,拍掉皮大衣沉甸甸的領子上的雪,將一蒲包一蒲包采購來的東西搬進屋來,蒲包上沾滿了干燥得像面粉一般的雪塵,屋里頓時變得冷森森的,寒冷的空氣發出一股金屬的氣味。

“準有零下四十度!”馬車夫扛著一個嶄新的蒲包走進來,吃力地說道。他的臉發紫——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他的臉已經凍僵了——他的唇髭、絡腮胡子和不掛面的皮襖的領角上都掛著一根根冰錐……

“米特羅方的弟弟來了,”費多西婭把腦袋探進門來,向我稟報說,“要討些木材做口棺材。”

我走到外屋去見安東。他若無其事地講給我聽米特羅方死了,然后又像談公事那樣把話題轉到了木板上。這是真無手足之情呢,還是意志堅強?……我們兩人一起走出屋去,臺階上的積雪結了一層冰,靴子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們一邊交談,一邊朝板棚走去。晨寒狠狠地壓縮著空氣,使我們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古怪。每講一個字就噴出一股哈氣,仿佛我們是在抽煙,頃刻之間,睫毛上就結起了一層細如發絲的寒霜。

“嚄,多好的天氣啊!”安東在已經曬到太陽的板棚旁站停下來,陽光照得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望著林間通道旁那排茂密得像堵墻壁似的蒼翠的松樹,望著松樹上方深邃明凈的天空,說道,“唉,要是明天也是這么個大晴天就好了,可以順順當當地落葬了!”

板棚從里到外都上了凍,我們打開了嘰嘎作響的大門。安東乒乒乓乓地翻著一塊塊木板,翻了很久才終于揀中了一塊長松板。他使勁把松板往肩上一扛,放放正,說道:“我們一家人打心眼里感謝您!”接著,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向板棚外走去。安東那雙樹皮鞋的腳印活像熊跡。為了適應木板的晃動,他走路時膝部一彎一彎的,而那塊在他肩頭彎成弓形的、富有彈性的、沉甸甸的木板,則隨著他身子的移動,有節奏地晃動著。一直到他走進齊腰深的雪堆,消失在門外后,我還久久地聽到他漸漸遠去的吱扭吱扭的腳步聲。周遭就有這么靜!兩只寒鴉在喜悅地高談闊論著什么。其中一只忽然俯沖而下,落到一棵亭亭玉立的墨綠色的云杉的樹梢上,身子劇烈地晃動著,險些兒失去平衡——雪塵隨即密密麻麻地灑落下來,呈現出霓虹般的色彩,緩緩地落定在地上。寒鴉高興得咯咯笑了起來,但立刻就緘口不笑了……太陽已升到松林頂上,林間通道上愈來愈靜……

午飯后,我們去瞻仰米特羅方的遺容。村子已湮沒在大雪之中。一幢幢覆蓋著雪的潔白的農舍坐落在白雪皚皚的平坦的林中曠地四周。在陽光下,林中曠地閃爍出耀眼的光華,顯得異常舒適和溫暖。空中飄蕩著煙火氣,說明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烘烤面包。男孩子們在玩冰塊,有的坐在上邊,有的拉著跑。好幾條狗蹲在農舍的屋頂上……這完全像個洪荒初開時的小村落!一個腰圓膀粗的年輕村婦,穿著一件麻布襯衫,好奇地打門廳里往外張望……傻子巴什卡像個又老又矮的侏儒,戴著頂祖父的帽子,跟在運水雪橇后邊走著。在四周結滿冰的水桶里,冒著寒氣的又黑又臭的水沉重地晃動著,雪橇的滑鐵像豬崽那樣吱吱地尖叫著……前面就是米特羅方的那幢農舍了。

這幢農舍矮小而又窳陋,從屋外看不出有什么喪事,仍和平日一樣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氣息。一副滑雪板靠在通門廳的大門邊。門廳里有頭母牛一動不動地臥在地上反芻。里屋靠門廳的那堵墻塌陷得很厲害,因此用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能把門打開。最后,總算把門打開了,農舍那種熱烘烘的氣味沖著鼻子撲了過來。屋內光線昏暗,幾個女人站在爐子旁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死者,同時低聲交談著。死者身上罩著一塊白洋布,安臥在這片緊張而肅穆的氛圍中,諦聽著他的侄子季莫什卡帶著哭腔,悲痛欲絕地誦念祝文。

“您可真是個好心人呀!”有個女人感動地說,隨即小心翼翼地撩起白洋布,邀請我看死者的遺容。

嚄,米特羅方變得那樣傲岸、莊嚴!他的小小的頭顱顯得高傲、寧靜和憂傷,緊閉著的雙眼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大鼻子像刀切那樣尖削,寬大的胸脯由于臨終時未及吐出最后一口氣而高高地隆起著,硬得像石頭一般,胸脯下邊是深深凹陷的肚子,兩只好似蠟制的大手疊放在肚子上。潔凈的襯衫使他益發顯得消瘦、枯黃,然而這并不叫人覺得他可怕,反而覺得他相當瀟灑。那個女人輕輕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一望而知,這只冰冷的手是沉重的——把它抬起來,然后又放了下去。可是米特羅方依舊無動于衷,只管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季莫什卡誦念祝文。說不定他甚至知道,今天——他待在這個生于斯、死于斯的村子里的最后一天,是個萬里無云的喜氣盎然的日子吧?

這天的白晝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十分漫長。太陽緩緩地走近它在太空中的行程的盡頭,一抹好似錦緞一般的淡紅色余暉已經悄悄地溜進這間半明不暗的陋屋,斜映到死者的額上。當我離開農舍走到戶外時,太陽已躲到茂密的云杉林后面那些松樹的樹干中間,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我又沿著林間通道慢慢地走著。林中曠地上和農舍屋頂上的積雪,宛如堆積如山的白糖,被夕照染成血紅的顏色。在林間通道背陰的地方,已可以感覺到隨著傍晚的來到,天氣正在急劇轉冷。北半天上,淡青色的天空更加潔凈、更加柔和了。在青天的映襯下,如桅桿一般挺拔的松林的線條益發顯得纖細有致。一輪團的蒼白的巨月已從東方升起。晚霞正在漸漸熄滅,月亮越升越高……跟隨我走在林間通道上的那只狗,不時跑進云杉林中,隨后又從神秘的發出亮光的黑壓壓的密林中躥出來,渾身滾滿了雪,一動不動地呆立在林間通道上,它的清晰的黑影映在灑滿月光的林間通道上,也同樣一動也不動。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小村子里萬籟無聲,米特羅方家那盞孤燈怯生生地發出一星紅光……東半角上有顆戰栗不已的綠寶石般的大星星,看來它就是上帝寶座腳下的那顆星吧。上帝雖高踞在寶座上,卻不露形跡地主宰著這鋪滿亂瓊碎玉的森林世界……

3

翌日,米特羅方的靈柩順著森林之路運往鄉里。

天氣仍像昨天那樣冷徹骨髓,空中飄蕩著億萬纖巧的霜花,有的呈針形,有的呈十字形,在陽光下黯淡地閃爍著。松林和空中彌漫著薄霧,只有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寒空才是清澈而又蔚藍的。我滑雪去鄉里時,一路上雪在滑雪板下尖聲地唱著、叫著。我冒著砭骨的寒氣,在鄉里教堂門口的臺階上等候了很久,最后終于看見在白生生的街道上出現了好些白生生的粗呢大衣和一具用新木板做的白生生的大棺材。我們推開教堂的大門,撲鼻而來的是蠟燭的氣味和冷颼颼的寒氣。這幢蒼白的木頭教堂從里到外都上了凍,所以和外邊一樣冷,圣幛和所有的圣像由于蒙上了厚厚一層不透明的寒霜,全都泛出白乎乎的顏色。人們絡繹不絕地走進來,教堂里充滿了嘁嘁喳喳的交談聲、橐橐的腳步聲和噴出來的哈氣。米特羅方那具上寬下窄的沉甸甸的棺材被抬了進來,放在地上,這時一位神父開始用傷了風的嗓子急促地唪讀起經文和唱起圣詩來。棺材上方縈繞著一縷縷濕漉漉的淡青色的煙氣,從棺材里嚇人地露出尖尖的褐色的鼻子和裹著絳帶[76]的前額。神父提著的香爐里幾乎空空如也,一丁點兒廉價的神香擱在云杉木的炭火上,散發出一股松明的氣味。神父用一方頭巾包沒了兩只耳朵,腳上穿一雙寬大的氈靴,身上著一件莊稼漢的短皮襖,外面罩著一件舊祭服。他和一名誦經士一起,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急匆匆地做完了追思彌撒,只有在唱《望主賜伊永安》時才放慢了速度,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增添些感人的色彩:喟嘆人生空幻,如浮云易散,歡唱會友在歷盡人世的磨難后,終于轉入永生之門,“信徒靠主永享安寧”。就在這裊裊不絕的圣詩聲的送別下,裝殮著冰凍了的死者的棺材被抬出了教堂,順著街道運到了鄉鎮外邊的小山岡上,放進了一個不深的壙穴,然后用結了冰的黏土和雪將它堆沒。在把一棵小云杉栽入雪中后,凍得哼哼直喘的人們,有的步行,有的乘車,急急忙忙四散回家了。

這時,深邃的寂靜復又主宰著林中的這個空曠的小山岡,山岡上的雪堆里疏疏落落地戳起著幾個低低的木十字架。無數狀似芒刺的霜花在空中無聲無息地盤旋。在頭頂上很高很高的地方隱隱地響著一種受到抑制的喑啞、深遠的隆隆聲;凡是隱蔽在崇山峻嶺后邊的海洋,一到傍晚就會發出這種喧聲,并越過山巒,把這聲音送往遠處。桅桿一般挺拔的松樹,用土紅色的樹干高高地托起綠瑩瑩的樹冠,從三面密密層層地圍住了小山岡。在山麓的低地上,是大片大片碧綠的云杉林。那座填進去了不少雪的長方形的新墳就橫在我腳邊的斜坡上。這墳塋忽而使人覺得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抔黃土,忽而又使人覺得它非同尋常——既有思想又有知覺。我凝望著它,良久地盡力想探究只有上帝才洞悉的無從探究的奧秘:人世為什么這樣虛幻而同時又這樣令人留戀?后來,我使勁地蹬著滑雪板,向山下滑去。一團團冷得灼人的雪塵向我迎面撲來,像處子一般潔白的蓬松松的山坡上,均勻、優美地留下了兩條平行的長痕。我沖抵山下時,沒能站穩,跌倒在綠得出奇的茂密的云杉林中,衣袖里灌滿了雪。我像蛇行似的在云杉林中飛快地滑行著,身子不時擦著樹身。穿著喪服的喜鵲嘁嘁喳喳地尖叫著,戲謔地搖晃著身子,飛過云杉林去。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我始終從容不迫地、靈活地滑行著。我已經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新雪和針葉吐出似有若無的幽香,我為自己能同這雪、這樹林,以及林中那些喜愛啃食云杉的嫩枝的兔子這么接近而滿心喜悅……天空漸漸被白茫茫的煙霞遮蔽,預示將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好天氣……遠處隱約可聞的松濤正在婉約地、不住口地談論著某種莊嚴、永恒的生命……

19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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