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董豫贛 造園與建筑
一
每引童寯之景觀草坪只能吸引奶牛之言,痛快之余,不免心虛,明明記得是夫子所言,卻總想不起出處;每聞王欣以童寯之無花木亦可成園而起論,疑惑之際,搜腸刮肚,對童寯在哪里講過這些話,竟全無印象。
后來私詢童明才知,我與王欣對童寯各執(zhí)一端的摘錄,皆在《東南園墅》和《童寯文選》兩本書里出現(xiàn)過。
我所一再引用的那段原文是“中國園林必不見有邊界分明、修剪齊整之草坪,因其僅對奶牛頗具誘惑,實難打動人類心智”;王欣所摘錄的那段原文是“中國園林中,建筑如此賞心悅目,鮮活成趣,令人輕松愉悅,即便無有花卉樹木,依然成為園林”。
在這兩本著作里,童寯皆以西方園林兩條特征短語為引,展開相關庭園植物的中西比照:
針對法國一位詩人之言 “吾甚愛野趣橫生之園”,童寯力證中國庭園早已擺脫了山野叢林的荒蠻氣息。當年讀到童寯從凡爾賽宮修剪整齊的幾何植物里窺見它從未消除的荒漠氣息時,我一直困惑難解,按黑格爾的詮釋,將自然進行幾何景觀的秩序化,正是為消除自然令人不安的荒蠻感,進而獲得不被打擾的旁觀心安。直到近年,我用如畫旁觀與入畫居游的對照視野,重審中西方園林的使用區(qū)別時,才隱約理解其荒漠氣息,大概是指其無關身體居游的旁觀疏離吧。大概是在這個園林宜居的中國語境下,童寯才會得出近乎調侃的結論,西方的景觀草坪只能吸引奶牛。
針對約翰遜博士之問“難道園林不都是植物園嗎?”,童寯力證西方園林具有以植物種植為特征的叢林氣質,無論是法國幾何園林,還是英國如畫園林,建筑與植物叢林的關系疏離(童寯以汪洋中的孤島來比喻),景觀要素之間的關系,遠比景觀與建筑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密,這與中國園林中建筑與林木之間構造出即景的緊密關系差異巨大;或是為對照出西方園林的植物園氣質,童寯才會說,中國的園林雖無林木亦可成園。
二
在童寯?shù)摹对靾@史綱》里,也有一個“東西互映”的標題,但寫法與《東南園墅》或《童寯文選》都很不同。他幾乎是以同時性線索,不斷比照中西方庭園的興衰——古羅馬與西漢規(guī)模宏偉的帝王苑囿與私家園墅幾乎同時出現(xiàn);當西方中世紀庭園沒落成修道院庭園的一角草坪時,正是兩晉到唐宋間中國山水庭園的成型期;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莊園重興時,正值中國江南園林的勃發(fā)期;而在十七世紀前后涌現(xiàn)的造園家里,在日本有小堀遠州,在中國有計成,在法國有勒諾特爾,在英國有布朗。
語及近代,情緒則從興奮而低落,童寯一面對美國人發(fā)明的景觀建筑學這個合成詞表示樂觀,認為造園與建筑,在藝術上息息相關,他給出的一張巴黎的現(xiàn)代懸空園案例,似乎正是柯布西耶的屋頂花園;另一方面,童寯一再將景觀建筑學這個新興學科,視為中國園林將要式微的潛在威脅。
或許,童寯所創(chuàng)“園墅”一詞,竟會意在用中國園林抵抗景觀建筑學?
在《造園史綱》里,為比照兩宋興起的“城市山林”,童寯曾信手摘來一個拉丁同義詞Rus in Urbe相映照,這條如今須一篇博士論文論證的發(fā)現(xiàn),竟被童寯放在尾注里。但它見證了古羅馬時期的城市生活曾有過與蘇州庭園一樣的自然場景。龐貝引入自然場景的城市庭園,并非由建筑專家或景觀專家所設計,只是人們對人工與自然共棲的自然選擇,但它隨后被中世紀禁欲的火山灰掩埋千年。文藝復興雖復興了古希臘古羅馬的建筑,卻因建筑學的專業(yè)興起,終將庭園內的景觀草坪,視為建筑的配景,此后從這配景分裂而成的景觀專業(yè),又因各自獨立,竟失去最初的基本關照。美國一百年前發(fā)明的景觀建筑學專業(yè),不但沒能解決建筑與景觀無能共棲的歷史習慣,而且只能在相關生態(tài)與環(huán)保技術上,與景觀與建筑專業(yè)爭奪地盤。
正是在回溯古羅馬庭園所處的不分專業(yè)的年代時,童寯?shù)谝淮斡弥形膶懗觥皥@墅”一詞,并將它用于最后之作《東南園墅》的書名,或許他對與古羅馬庭園更接近的中國園林抱著能抵抗景觀建筑學侵蝕的期望,或許還有對中國建筑未來能園筑合一的期望。
“園筑”一詞,是計成對庭園建筑的特指。我曾將日本由庭園建筑緣側省略庭景而得的灰空間理論,視為建筑專業(yè)無力造景的被迫之舉,繼而將現(xiàn)當代建筑師普遍無能造庭院的情形,追溯到世界園林史的分工習慣——日本園林史上,建筑與景觀,專業(yè)分工明確,它與西方園林史的近現(xiàn)代分工高度接近,卻與計成要雜識堪輿、建筑、陳設、造景、繪畫乃至文學的中國造園文化,相去甚遠。
三
最后,《東南園墅》這本著作,是應保留更適合西方學者閱讀的格式,以便向世界推廣中國園林,還是將版式與文風都修改為適合中國學者閱讀的版式,以對中國現(xiàn)代建筑與園林有所啟示?這兩者,對當代中國,都一樣迫切。基于建筑師的身份,我暗自傾向后者,但新的閱讀對象是園林專業(yè),還是建筑專業(yè)?
童寯說“造園與建筑,在藝術上息息相關”,中國造園,很難區(qū)分為建筑與園林兩個專業(yè)吧。在《東南園墅》里,就有這么一段文字:
“唯文人,而非園藝學家或景觀建筑師,才能因勢利導,籌謀一座中國古典園林。即便一名業(yè)余愛好者,雖無盛名,若具勉可堪用之情趣,亦可完成這一詩性浪漫之使命。”
對童寯?shù)脑靾@文人情趣說,王澍或許會心,而對童寯用業(yè)余愛好者來描述造園文人,自詡為業(yè)余建筑師的王澍,或許也受此影響;葛明語近偏頗的公開斷言“不懂掇石者,不配討論中國建筑”,大概會得到童寯這本書的寬容,與明人論園不同,童寯用疊石而非林木來調劑庭園內的人工與自然,大概是疊石與種植,還有是隸屬建造還是園藝的細微分別。我這些年從留園鶴所一帶讓人迷戀的庭園場景內,意識到中國庭園以墻垣空窗雜景的操作潛力。它本是建筑師可堪營園處,而對這一世界罕見的庭園墻垣之能,在童寯這本著作里,也得到了特殊關照。而我頭些年見到王欣尚在北京建筑大學時所帶的學生作業(yè),最吸引我的不是建筑,而是建筑與空庭間雜間翠色的曲折墻垣,盡管我不清楚空庭中的翠綠,是草坪還是林木。
董豫贛
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