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斯人應未眠
- 明月棹蘭舟
- 5929字
- 2019-06-16 09:57:00
舅甥兩人上岸后,才發現手臂等多處流血,被陳建芬、王高和村里人裹上棉被還是瑟瑟發抖。有鄰居立即開了車來,把他們送去了一院。
平康也被送到一院急救。因為車頭撞樹,安全氣囊彈出,但安全氣囊只能使頭部受傷率減少25%,也有可能是車禍發生時,他本能地去救妻子,也有可能副駕駛安全氣囊位置放置的香水、硬擺件等彈出砸傷,使得他顱腦損傷、頸椎損傷十分嚴重,經過六個小時手術后,他仍在ICU,能否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而他妻子朱安安,在110把她從車里救出來時已經身亡。
夜雪密織、人去???。平和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焦急地等待著,但前面的黑暗里,看不到一絲亮光,她也不敢一個人走入之荒郊野外的風雪里。
張笑蘭知道,不等接考生們的車離去,她別想順利回家。等她的車開到校門口時,看見一個小女生孤獨地等在大門口。
一般家長不會忘了考試的孩子,除非出了不得已的事情。她停下車向小女孩走過去。
“父母還沒來?”
平和一看正好是今天的監考老師,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她點點頭。
“給你電話?!睆埿μm把手機遞過去。
“剛打過了,沒人接?!逼胶徒枇碎T衛電話打過了,但看見張笑蘭遞過來的手機,她還是想再試試。
“還是沒人接?家里呢?”張笑蘭覺得事情有點嚴重。
平和點點頭。
“會不會爸爸媽媽都在忙?還有其他人可以聯系嗎?”張笑蘭提醒她。
平和想起了楊海琳。
楊海琳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老師朱安安的丈夫正在一院搶救,據警方消息,同車的還有朱安安,可能已經傷重不治,她正趕往醫院,接到平和的電話,她才想起來,心中不由得到一絲安慰,幸好出事時還沒接上孩子。
“和和,你一個人在學校嗎?”楊海琳盡量平靜地跟她說話。
“是的,正好遇到了監考老師?!逼胶腿鐚嵒卮稹?
“讓我跟老師說話好嗎?我想請老師幫忙送一下你?!睏詈A詹桓抑苯訉ζ胶驼f出真相。
“好的?!逼胶碗m然有點不安,但還是把手機遞給了張笑蘭,“老師,小楊醫生是我媽媽的徒弟,她想跟你說話。”
“好的。”張笑蘭接過手機,心情已沉重起來,但不敢露出一點聲色。
“你好老師?!?
“你好,楊醫生,我姓張。”
“張老師,平和的父母在接孩子的路上出了車禍,現在第一醫院手術,能麻煩您送孩子到醫院來嗎?”楊海琳說著說著,聲音已經哽咽。
“好,沒問題?!睆埿μm掛了電話,拉平和上車。
“這么冷,我們車上說。”張笑蘭調整了一下情緒,拉著平和的手說:“剛楊醫生說,你爸爸媽媽來接你,因為今天接孩子的車多,他們的車跟另一輛車發生了刮擦,受了點傷?!睆埿μm看到平和馬上變了臉色,立刻安撫道:“別擔心,沒大事情,今天接孩子的車這么多,他們開不快,應該是小事故,現在第一醫院,楊醫生讓我送你過去,我們馬上出發好不好?”
“好的,老師,麻煩您了?!逼胶兔髅鲊樀醚蹨I早已盈眶,卻仍客氣地道謝。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醫院,門衛謝財福已經等在那里。
“謝謝老師,我到了?!?
“你等我下,我跟你們一起去?!睆埿μm去停車,傍晚,醫院的空車位還算多,她停好車就趕上了平和和謝財福。
“謝叔,我爸爸媽媽傷得重嗎?”平和越來越擔心。
“楊醫生叫我在門口等你,我跟你一起上去看看,肯定沒事的?!敝x財福聲音顫顫地跟平和說。
雪越下越大,三個人走到手術中心,身上已經積了雪,進入大廳,撲面的熱風把發上臉上的雪迅速融成了水,冰涼一片。
手術室外的崔遜周見到孫女僵硬地走過來,身體搖搖晃晃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那么用力,完全不像一個七十歲老人該有的力量。
“奶奶,爸爸媽媽怎么樣了?”她像一只被凄風苦雨打濕地雛鳥一樣,無助地問,但看到這么多人站在這里,已經預感到了不好。
“外公外婆,我爸爸媽媽怎么樣了?”平和繼續追問。
老倆口癱在椅子上,老淚縱橫,卻不敢告訴她真相。
平和看向所有人,沒人敢告訴她。
“和和,你來。”崔奶奶也明顯站不住了,她拉著平和坐到椅子上。
“爸爸還在搶救。”崔奶奶艱難地說。
“媽媽呢?”平和哭著問。
“你媽媽——她傷太重了?!贝弈棠陶f不出那個字來。
“媽媽——救不回來了?”平和不確信地問。
“救不回來了。”崔奶奶不想再騙她。平和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和和,你還有奶奶,還有爸爸,還有外公外婆,你舅舅舅媽。和和,你還有我們吶。”崔奶奶試圖抱起孩子,但她已經用盡了全力卻無能為力。
醫院想把這三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和半暈過去的孩子送去病房,但幾個人堅持留在手術室外等消息。
凌晨十二點多,手術結束,平康被送去ICU,平和堅持守著,崔奶奶不放心,也一同陪著,她外公外婆被楊海琳等勸到了病房。
第二天早晨,平康沒有挺過來,崔奶奶和平和失去最后一點希望,雙雙暈了過去。
此時,另一層樓的病房里,王麗華守了兒子一夜。
拎著早飯過來的陳建芬把飯盒遞給王麗華,“小姑,還熱著,趕緊給小允吃?!?
裴允受凍受傷發起了高燒,一夜過去,人已瘦削不少,臉色發黃、兩眼還有些混沌,嘴唇褪皮,兩條手臂不同程度劃傷,都已包上。
等王麗華喂好了飯,陳建芬說:“小姑,你一夜沒合眼,趕緊回去睡一覺,做好了中飯再來換我吧?!?
“那新華呢?他也病著呢,哪少得了你?”
“他那不是還有高高嘛,我讓高高照顧著,高高也要學著長大,學著照顧我們了。而且新華他也沒小允傷得重,你放心吧?!?
陳建芬難得這么客氣,畢竟小允受傷是因為幫她家干活時救人受的傷,王麗華因為債主天天上門,加上裴正強逃到外面去躲避,再加上昨天一夜沒睡,真是有點扛不住了。
“媽媽,你回去休息,我沒事的,舅媽,我好多了,一個人沒關系的?!?
“小姑你回去吧,你看,小允也說他好多了,你放心,我在這呢,也就掛水時幫看著點?!?
王麗華在兩人的勸說下回了家。
陳建芬一個人在裴允的床邊坐了會兒,看醫生護士沒來,邊上兩張床上的人也還在睡覺,俯下身給裴允把被子蓋了蓋好。
“小允,昨天你救出來的那個男人,今天早上——沒熬過來,你為救他得了這一身傷,白搭了?!标惤ǚ抑刂氐貒@了口氣。
“車里還有一個呢?”裴允知道,那個希望更不大。
“那個女司機,警察救上來就已經不行了?!标惤ǚ矣行┗炭值卣f。
“這么——這么重。”裴允說不下去,他也才十多歲,第一次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他的面前。
“車禍,跟我們家有點關系?!标惤ǚ矣袣鉄o力,顯然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
“怎么會?”裴允睜大眼,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警察還在調查,說是因為先撞到了路邊的沙子才失控的。高高動作慢了點,車子開過來的時候,路上還留了點沒運走。”陳建芬看了看裴允的表情,繼續說:“我也是昨晚聽吳清清她媽說的,她一直看著交警察看現場。如果是真的,高高就麻煩了,他——他滿了十八歲,我和你舅舅商量好送他去當兵,手續都差不多了,要是——要是出了這事,高高肯定當不成兵了。”
“這么嚴重?”裴允一下子就點急了。
“小允,舅媽——舅媽想求你件事好不好?”陳建芬斟酌著怎么跟裴允說才會讓他同意。
“什么事?”裴允沒什么心機,直直地問了出來。
“我想讓你跟警察說,那沙堆是你堆的,當時也是你在運。”陳建芬急切地補充說:“小允,你別急,沙子是我們家的,我和你舅舅也逃不了責任,但如果說是你堆的,你已經在運了,只不過還沒遠完,好歹也給我們分擔點,舅媽保證你沒事,肯定沒事,好不好?你舅舅已經跟警察說了,我們賠錢。”
“可不是我堆的,我也沒在運啊,警察會不會抓我去坐牢?”裴允因為緊張臉變得緋紅起來。
“肯定沒事的,你沒滿十八歲,而且你又已經在運沙子,這么點沙子,一般情況下,哪怕碾上了,也不會出這么大事啊。再加上你昨天跳到河里救人,他們肯定會原諒你的?!标惤ǚ乙粭l條列出來,希望能說服裴允。
“可王高打電話報警,他也算救人了,他還在岸上給我們打手電,這樣跟警察說,不行嗎?”
“小允,舅媽求你了。你是好孩子,是吳中的學生,警察肯定會考慮到這一點的。高高呢,他只是個職高生,表現不太好,警察一打聽就打聽得出來?!标惤ǚ乙娕嵩什豢洗饝?,有點急了。
“舅媽,我要是認了,學校知道后,可能要被開除的?!迸嵩适莻€好學生,他不敢在學業上有差池。
“這事跟學校沒關系,學校那要是真追究,舅媽去說,保證沒事。”陳建芬把裴允的擔心一一化解。
“舅媽,這件事,我要問問我媽。”裴允還是不敢答應她。
陳建芬沒了聲音。
她知道,要是小姑王麗華知道了這件事,那可不能善了,兩家可能反目成仇。“小允,你爸不是在外面躲債不敢回來嗎?那十萬塊錢,舅媽借你,這總可以了吧?”陳建芬使出了最后一招,也是最致命的一招。她相信,裴允不可能不動心。
裴允聽到這一條,不啃聲了。
“你要想,你爸躲在外面也不是個事,把你們娘倆留在家里天天被債主纏著?快過年了,他們討不到錢是不會回去的,到時候可不是一個兩個人來,他們會雇十幾二十個人來,天天在你們家吃著住著,賴著不走,你們怎么辦?被老師同學知道了,你還好意思上學?”陳建芬繼續煽風點火:“我看你媽已經支撐不住,要是你媽再倒下,你爸又不在,你怎么辦?聽舅媽的,只要你認了,舅媽保你沒事,要是真有事了,大不了就算到我頭上好了,怎么樣?”
誰能選擇自己的出生?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就要為這個家庭負起責任。我們的人生中,泥沙俱下,有溫馨、有得意,有貧窮、有無奈,更有殘酷、黑暗,有身不由己的執著,更有迫不得已的妥協。
父親的事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裴允被陳建芬的游說打動了。
“舅媽這就去拿錢?!标惤ǚ覜]騙裴允。
王麗華中午來送飯兼換班,突然接到嫂子遞過來的十萬塊錢,完全不敢相信。
“你家出了事,我們幫了忙,但沒幫到底。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日子過得也挺緊的,再說你家裴允爭氣,在吳中呢,以后肯定給你們掙來好日子。我家高高就不一樣了,不會太有出息,我和你哥總要為他將來多打算打算,做父母的,再苦再累還不是為了孩子嗎?前段日子你來借,我們不是要建房嘛,沒借給你救急。現在出了這事,估計這房子一時不敢動了,就先借你周轉周轉。”陳建芬見小姑將信將疑,只好又說:“小允來我家幫忙,救人還得了病,我和他舅舅也挺過意不去的。雖說是小允心善,主動去救的,但畢竟受了傷,我們看著也心疼。你把錢拿去還了,一家人好好過個年?!?
陳建芬說得誠心誠意,王麗華沒作多想也就信了,接了錢就去還了債。
很快,警察蔣厚安、陳偉來找裴允了解情況。
“警官,您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迸嵩视X得自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你還未成年,得你父母在才行?!笔Y厚安看了一下表,時間過了,這么重大的事情,一般父母都會重視,不太可能遲到。
“我有點困,怕過會兒睡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先問吧,他們在不在一樣的。”裴允通知他媽王麗華的時候故意說晚了一小時,就是不想他們在。這時候,運氣好的話,他媽媽應該接到爸爸了。
“還是再等等吧。我們先聊會天,省得你真睡過去了?!笔Y厚安不想壞了規矩。
“你父母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比我們警察還忙啊。”蔣厚安并沒有諷刺的意思。
“他們,都下崗了,我媽現在超市打工,我爸——”裴允不好直說,“他在外地打工?!本唧w哪兒,他媽連他也瞞著。
“哦,都不容易。那你在哪個中學讀書?”
“吳中。”
“上了吳中就相當于進了大學的保險箱了,我巴望著我家小子將來也能考上吳中呢。高三了?”
“高二?!?
“成績怎么樣?”
“班級里中上吧?!彼@次期末考試沒考好。
“理科?”
“是啊?!?
“我看你學習很好,身體又不錯,估計當飛行員都夠格了,可惜個子太高了。有沒有想過考公安類大學?”這么冷的天跳下河救人,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除了重感冒和一些外傷,基本沒什么大事,蔣厚安覺得這孩子不僅心地善良而且身體素質也不錯,倒真的希望他以后能從警。
“我,我還沒想過?!?
“可能你還不了解我們的工作。相比其他大學,公安類大學學習不輕松,訓練強度也很大,但畢業后絕大部分能考進公安系統,公務員工作很辛苦但相對穩定?!?
聊到未來,裴允是迷惘的,家里的情況、父母的接連失業,讓他十分想從事一份穩定的工作,蔣厚安給他指出的警察職業顯然符合他的要求,于是,他暫時忘了不快,開始向蔣厚安了解警察的工作來,當蔣厚安得知他在學習空手道時,鼓勵他要堅持下去。
“都快半小時了,你父母怎么一個都沒來?”陳偉看兩人聊了半個多小時了,還沒有進入主題,急躁了起來,他們外出辦事,哪回不是別人等他們,哪有像今天這樣的。
“我媽上班,不大好換班,我爸在外地,可能一時趕不回來。你們問吧,反正有錄音,我不擔心?!?
“蔣隊,我們后面還有事呢,耽擱不起啊。”陳偉催道,其實是他剛開始戀愛,怕這么拖下去晚上又要加班,跟戀人約好的音樂會要錯過。
“蔣警官,開始吧,讓你們等這么久,不好意思,我相信你們的,而且有錄音,沒關系的?!?
見蔣厚安沒出聲,陳偉開始了詢問:“車禍發生的時候,你正在干什么?”
“我——在運沙子?!迸嵩饰宋亲樱偢杏X鼻涕要流下來,其實并沒有。
“這沙子是你舅舅家的?”
“是的?!?
“那么是你舅舅作主堆在路上的?”蔣厚安問了個關鍵的問題,并仔細觀察著裴允的表情。
裴允想了想,舅媽的錢都拿了,他媽都拿著錢去還債了,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是我。”
“這事怎么是你小孩子定的呢?”蔣厚安不太相信。
“運沙的貨車開不進去,司機又急著做下一趟生意,我想反正我馬上會運走,就讓司機倒在路上了?!?
“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在路上堆沙子,車子才出事的。”做筆記的陳偉突然指責裴允說。
“可我已經在運了,而且運得差不多了?!?
蔣厚安看到病床上的裴允,通紅著眼睛向他們解釋,但聲音明顯在顫抖。
“不是還有剩下的嗎?你一念之差害了兩條命你知道嗎?”陳偉步步緊逼。
“我爸是貨車司機,我也有常識,這點沙子根本不會導致這么嚴重的車禍?!笔Y厚安看著爭辯的裴允,好在思路還清晰。
剛還完債通知了丈夫回來,王麗華是一身輕松,誰知道夫妻倆走到病房門口卻聽到這樣的對話,他兒子不是好心救人嗎?怎么變成失手害人了?兩者有天壤之別,夫妻倆急急地推門進去。
“警官,怎么回事?我兒子不是救人嗎?怎么說他害人呢?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不會害人,絕對不會,我向你們保證?!蓖觖惾A急切地向警察解釋。
“我開過貨車,也開過小汽車,你把照片給我看看?!迸嵴龔娚袂槟氐刈呱锨?。
陳偉把照片遞了過來。
“這么點沙子,哪怕是小汽車,底盤低,也不可能導致它翻車?!迸嵴龔娤肓讼胗终f:“牛角村的路,我知道,當時下了雪,天又黑了,司機不可能開快,頂多三四十碼,這樣的車速,不可能碾過這點沙子就沖到河里去了。你們了解過司機嗎?是不是喝酒了?或者是個新手?”
這個案子,蔣厚安和陳偉也有點壓力,車禍致死的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還有他妻子是一院的婦產科主任,領導雖然沒有明示,但指示了要他們好好辦、盡快辦,畢竟快過年了。
“我們還在調查。”蔣厚安知道,這邊沒什么背景,但人家是司機,有經驗有常識,況且出了事,孩子立即跳下河去救人了,雖然救下來的平康做了手術還是沒挺過來,但救人這一點還是不會變的。
臨走的時候,蔣厚安握了握裴允的手說:“放心吧,好好休息,我們警方會盡量做好溝通工作。”
因為這事,裴允的病沒有好轉,時而高燒,時而低燒,反而把他折磨得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