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斯人應未眠
- 明月棹蘭舟
- 4091字
- 2019-06-15 09:57:00
2月1日,是吳州中小學寒假的第一天。
新的吳州中學在南新區,剛造好一年半,周邊不是麥田菜地就是村子。
今天是吳中新高一實驗班招考的日子,全市符合報名條件的孩子將來到這里接受考驗,競爭十分激烈,只招五個班兩百個名額,報名參考的有一千二,這一千二還是優中選優挑出來的。
平和是父母送來的,她只有十三四歲,個子又小,看上去像個小學生,烏黑的頭發密而直,眼睛藏著笑意,臉帶嬰兒肥,校服穿在身上有些寬大。
“爸爸媽媽,下午早點來接我。”
“難道你要提早交卷?我們一準到,放心吧,好好考試,盡力了就行。”朱安安并不給平和太大壓力,畢竟自己女兒年歲小,又沒受過大的挫折,怕她承受不了這樣慘烈的競爭。
“我會努力的,來接我時能帶個梅花糕嗎?想吃。”朱安安的徒弟楊海琳家附近有家賣新市梅花糕的,知道平和愛吃后,就經常給她帶,讓她吃上了癮。
“就記得吃。知道了,趕緊去吧。”平康水杯遞給女兒:“丟三落四的。”
考試還沒開始,平和找到自己的考場,跟其他考生一起站在門外等,今天的氣溫特別低,聽說要下雪。
張笑蘭拿著考卷進入考場,看孩子們實在冷的很,再看表也差不多了,就把他們都喊了進來,然后馬上開空調。抖抖縮縮的孩子們一遇熱風,馬上就跟一種叫“沙漠玫瑰”的干花遇到水舒展一樣,立即蓬勃了起來,話也多了,氣氛也活躍了。
張笑蘭喜歡活潑的孩子,讓她覺得特別有朝氣。
今天考四門,上午語文、科學,下午英語、數學,要考到六點鐘。
朱安安下午的手術出了點問題,本來只是剖腹產,但打開腹腔發現,孕婦的結腸有拳頭大的包塊,并已經穿孔,在腹腔內形成了200毫升的膿腔。朱安安是主刀醫生,手術的準備不足,同時還需要跟孕婦家屬商量,最后征得同意后切除了部分腸道并進行了造瘺。嬰兒雖然小了點,但還算健康。
手術結束的時候已經快五點半了,她又累又餓,打電話讓平康去接孩子,結果平康說中午喝了點酒開不了,這讓朱安安很生氣。
“師傅,我還是自己回家吧,你直接去接和和時間正好。”楊海琳的家在南新區。如果朱安安要送她,勢必要繞一下。
“沒事,來得及,正好順路。和和說要讓我給她帶個梅花糕,正好在你家附近買,送過去肯定還是熱的。”朱安安收拾好東西拉著楊海琳就走。
車子停在家里,走過去也不過幾分鐘,今天接孩子的家長多,門口肯定堵,她晚幾分鐘到說不定路就通暢了呢,朱安安想。
平康知道妻子生氣了,老老實實在車子里等她。
“安安,不好意思,今天中午加完班,部門里聚了一下,臨時的,我喝得不多,休息一下午了,要不還是我去接吧?”平康小心翼翼征求老婆意見。下周一省里要檢查組要來,他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上午對匯報稿又把了把關,對檢查組要走訪的路線親自走了一遍才放心。看事情順利,他作東請加班的同事們吃了便飯,因為是周末中午,可以喝酒,他們喝了一瓶西苕特產的楊梅燒酒。
“喝酒不開車這是鐵律,你上去吧,我去接。”朱安安讓他從駕駛位上下來。
“那我下也下來了,反正也沒什么事,還是陪你一起去吧。”平康疼愛女兒,甚至比朱安安還要寵愛。
“行了行了,坐那邊去。”朱安安看了一眼楊海琳,“坐好了?”
“好了。”楊海琳自動坐到了后排。
車子發動時,天真的下起雪來了,但似乎是雪子,落在車了沙沙作響,不一會兒就積了薄薄的一片。下雪的傍晚,出城有點堵,好在沒堵死,楊海琳家很快到了。
“師傅,趕時間,您不用下車了,我去買。”楊海琳立即跑到斜對面的梅花糕鋪子買了六個,把袋子遞給了平康。
“海琳,那邊過去是不是有條近道?”朱安安早上送平和看到過。
“是的,那是牛角村,大路拐進村子,一直往前開,就能到,就是路不寬,師傅您開不快,還不如走大路。”楊海琳建議說。
“好的,知道了。”朱安安揮揮手開走了。
朱安安為什么最后選擇走牛角村的小道,無人得知。
江南的冬天,接近六點,天已全黑,要不是下雪,有雪的反光,再加上車燈,否則這里的路更難開。
這里屬于南新區三期和四期之間,三期的開發還只開了個頭,四期更是還在圖紙上。吳中孤零零地坐落在這片空地上,除了進校的路,周邊有的路只有路基,有的只是鋪了一層石子,有的已長滿了荒草,有的干脆被種上了菜。吳中周邊的地,都還沒開發,有的雖說開發了,也只是圈了個圍墻,不知道是工廠還是小區,聽說是區政府等著吳中把這周邊的地捂熟捂熱了再賣,這樣政府可以連這塊地附近的公共設施比如道路都交給開發商去完成。
朱安安就這樣開上了一條不歸路。
裴允昨天期末考試剛結束,一般孩子今天肯定好好睡個懶覺好好玩一天,但他不能。
他父親裴正強本來是一家集體企業的送貨司機,幾年前,產品銷路出現了問題,效益嚴重下滑,前年他成了企業第一批內退人員,所謂內退,其實就是下崗,給一筆錢,一般也就幾萬塊,離開企業自謀生路。裴正強拿著這筆錢去跟人合伙做生意,后來還把家里的積蓄投了進去,結果生意失敗不說,合伙人卷走本金跑了,把十多萬塊錢的債留給了裴正強。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母親王麗華也因絲織業不景氣下崗了,拿的可憐的遣散費給了裴正強,結果還差十二萬,白馬知道了,硬是從父母那借了一萬,直讓馬明喊他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王麗華跟哥哥王新華去借錢,王新華卻只愿意借一萬。為了十萬塊錢,又快年底了,債主天天上門,還揚言要打裴正強,裴正強只好逃了出去。
裴允的舅舅王新華一家就住在牛角村,屬于開發區的四期,區里早就量好面積不讓他們動了。但你政府量歸量,他們偷偷造歸造,造好了,出租給外地人就是一筆收入,真拆的時候還有了跟政府討價還價的理由,所以沒錢的借錢也要違建。
聽說舅舅王新華正在偷偷蓋房子,裴允想去幫忙,趁機再跟他借借錢看。
違建不能大張旗鼓,一般都是叫幾個親戚趁天黑搞。王新華只有一個兒子王高,今年正好十八歲,外甥裴允主動提出過來幫忙,他當然歡迎,裴允個高,聽話,干活賣力,不像他兒子喜歡偷懶。
鄉下人造房子都是相互幫忙,王新華給不少鄰居幫過忙,拌水泥、搬磚、砌墻都不在話下,這次不過是在正房后面搭一間平房,難不倒他。
三個人早早吃好晚飯,天一黑就干起了活。小貨車運來的建筑材料都堆在路邊,他們今天就是要把磚和沙搬到后面,開始砌墻。
磚很沉,雖然有三輪車,但搬上搬下還是很吃力,裴允搶著干了這最累的活。
王高負責運沙子,他看有裴允幫忙,就放慢了動作,等著裴允搬好磚再來幫他運沙子。裴允已經把磚運得差不多了,那一小堆沙子,王高還沒有運完。
因為對舅舅有所求,他不敢偷懶,干得很賣力。明明是冬天,他還是干出了一身薄汗,手上雖然有手套,但磚的棱角有些鋒利,把他一雙習慣拿筆的手勒得通紅。
突然,一道光柱穿透黑夜而來,讓他一時看不清眼前的磚塊,機器低沉的轟鳴聲微微震動著他腳下的雪地,聲音越來越近。
汽車即將從他身邊經過,去不知怎么突然一頓,然后加速拐向另一邊,沖向一棵行道樹,“砰——”汽車撞在樹上,直接把樹撞斷后,又沖進了河里。
裴允呆呆著看著這突出其來發生的一切,像個木偶人一樣,定在了那里。
王新華聽到聲音,扔下三輪車跑了過來,“怎么回事?”
裴允指了指車的方向,“汽車撞樹,掉水里了。”他顫抖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快,跟我去看看。”王新華畢竟年長,立刻作出了決斷,裴允這才反應了過來。
兩個人沖到河邊,看到一輛白色汽車半浮在水里。
“出什么事啦?”王高興奮地跑了過來。
“快去報警,讓你媽喊些人來幫忙。”王新華指揮兒子。
車子離河岸有點距離,站在岸上根本夠不著,裴允個子高腿長胳膊長,但他也夠不著。
“下河。”王新華當機立斷。
裴允也沒有猶豫,他一直搬磚,身上的外套早就脫了,只剩下一件薄毛衣,但一入水,原本冒著薄汗的身體本能地一哆嗦,可能由于心急車里的人,他似乎并沒感到多么地冷,繼續向前走。
水已沒過兩人的腰,胸。
借著雪光,看到車子前排坐著兩個人,但因為安全氣囊已經打開,反而讓他們看不清楚車里面人的受傷情況。
車子在逐漸灌水的過程中,由于車門內外的壓差大,再加上撞擊后變形,車門很難打開。裴允試了試副駕駛位的門把手焦急地說:“舅舅,車門打不開。”
王新華看了看離岸距離,又折回去,拿了被扔在岸邊的兩塊碎磚回來。
舅甥倆開始砸車窗。
“舅舅,砸車窗邊緣或四角。”裴允是司機的兒子,常識比一般人懂一些。車窗邊緣或四角更容易砸開。
車窗一破,車內氣壓發生變化,車頭下傾、車尾翹起漂浮在水上,逐漸下沉。
裴允試了試車把手,還是打不開,手伸進車窗,撥開安全氣囊,看見一個已經昏迷的中年男人。
他把手伸進車門,一手按下開門鍵,另一手拉門,但車門已經變形,要順利打開十分不易。裴允用膝蓋去頂車門,也不知道試了多少次,可能這時內外壓力相當,他終于成功地打開了車門,但車門只能打開一半,他摸索著解開安全帶,把男人拉了出來。
“小允,這里水太深了,過不去。”在另一邊的王新華只砸開了后車窗玻璃,但人無法繞到駕駛位,好不容易拉到車門,但這一邊的車門變形更嚴重,根本打不開。
裴允拉著昏迷的男人,不知道怎么辦好。“舅舅,你先過來,把他送上去,我從這邊爬過去看看。”
王新華又從車后面繞回來,接住了男人。“車子沉下去了,你小心點。”
王高來到了河邊,打開了手機電筒,為他們照明,卻沒敢下水。他媽媽陳建芬帶著幾個人隨后也趕了過來。
“你們幫著下去救救吧?”陳建芬見丈夫和外甥還在水里,有些緊張,慫恿來的人下去救人。
“這么冷,我這把年紀怎么吃得消啊。”
“我不會游泳。”
“看樣子不行了,救不上來了。”
“老王他們上來肯定吃不消,我去拿床棉被來。”
陳建芬想想也對,也趕緊回家抱棉被去了。
叫來的人心思各異,這么冷的天下水,確實大多數人不太有勇氣。
車頭已經全部入水,副駕駛位上半癟的氣囊在水里飄蕩,雪的反光昏暗,手機的燈光也只變成了一圈光暈,裴允這時候爬進去,弄不好自己也會沒命。
裴允還是想試試,他吸了口氣,扯開氣囊,上半身爬了進去,他摸到了人,又去找安全帶,卻怎么也摸不著。
“小允,快上來。”王新華拖著一個人,回頭看到車子幾乎已經沉下去了,還有裴允飄浮著的兩條腿,有點急了,妹妹就這一個兒子,要是沒人,他怎么跟她交待。
裴允退了出來,這時候聽到警笛聲由遠即近,不由松了口氣,一歇氣,就覺出了無邊的森冷。
“警察來了,我們先救這個吧。”王新華讓裴允過去幫忙。
裴允精疲力竭,只得離開。
到了岸邊,看熱鬧的幾個人也紛紛伸出手來拉了他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