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寢室,悠悠被六只手拖進寢室,只來得及駭然問了一句:“這是干什么?”
寢室的大燈關著,只有電腦的熒幕在熒熒閃著。
楊秋敏拉著她到自己電腦前,變戲法似的說:“坐著,看圖片!”
她雙擊了鼠標,悠悠一下子有些發蒙,呆呆地看著那張顯示器上極清晰的照片。
就是禮堂前的臺階:一個男生留給鏡頭修長的背影,正動作輕柔地在給站在高處的女生整理圍巾。兩人的衣服都是深色調的,就唯有那條乳白色的圍巾,似乎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紐帶,成了照片中的一抹清新亮色,映出了女孩子略帶羞澀的眉眼。小禮堂的燈影是明暖的橙色,灑在兩人的肩頭,溫柔的心境像是在鵝毛大雪紛飛的冬夜,倚著小屋中燃著的壁爐。
悠悠愣了十秒鐘后,喃喃地說:“這是誰拍的?這么偶像劇……”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悠悠翻了翻白眼,起身把大燈打開,輕描淡寫:“坦白什么?人家說我笨手笨腳,就幫了個小忙。”
連曹立萍都嗤之以鼻了:“拜托你,他怎么不幫我這個小忙?”
悠悠聳聳肩:“是真的沒什么啊。要是有什么,我也不會瞞你們。”她轉過頭對周夏陽笑嘻嘻地說,“我還沒問你呢——孫治是誰?”
楊秋敏一臉悲哀:“悠悠,這樣重量級的消息,整個學校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
施悠悠張口結舌,她這些天一直在忙著準備口譯證書的考試,回到寢室就倒頭大睡,連做夢都是各種速記符號,連著錯過了好幾場臥談大會。
周夏陽臉上的妝已經洗掉,可是分明浮上了淡淡粉霞,笑意盈盈:“我生日的時候一起吃飯吧。”她的語調這樣輕快,真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話題開始慢慢脫離了具體的人,而偏向了愛情。周夏陽最有發言權,卻只是把頭埋在被子里,吃吃地笑,不愿意開口。年輕的女生,難免都是有些憧憬的,語氣再矜持,心里再高傲,到底還是希望一個人,即使你淹沒在人潮洶涌之中,卻獨獨將目光毫無保留地送到你的眸子深處。
悠悠的被子微微掀開一角,靠著墻發短信給靳知遠:“師兄,你喜歡什么禮物啊?”其實已經凌晨,連楊秋敏都不再說話,寢室里只剩下了輕柔而悠長的呼吸聲。她想不到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連忙將被子蓋在頭上,幾乎用唇語說話,似乎只有輕輕的氣流在沖擊電話。
他的第一句話偏偏是:“怎么還不睡?”語氣很輕,帶著理所當然。
悠悠那時候完全不知道,深夜埋頭打電話從來是情侶間的特權。
悠悠嗯了一聲,只得再問了一遍:“你想要什么禮物?”片刻,又解釋說,“主要是和你不熟,以后我一定不問你。”
她說了“以后”,靳知遠唇角微彎,才安靜地回她:“不用了。你來就好。”也不等她回答,“悠悠,早點睡吧。晚安。”
周夏陽很喜歡室友送的禮物,小小的表盤,表帶倒像是一條銀色的鏈子。價格說不上奢侈,可是對學生來說,卻少不得要三人湊起了再買了。五個人的生日宴是第一次,就有一點悶。其實悠悠一直看著蛋糕,想起上一年四個人的生日,每次都互相抹奶油,回去都搶著洗澡。孫治坐在周夏陽旁邊,極貼心地給四個人倒飲料,兩人還時不時地低頭說笑。余下的三人就眉來眼去,似乎在強忍笑意。
悠悠聽完楊秋敏添油加醋的八卦后,覺得周夏陽真是有些傻,孫治這么好,偏偏追了夏陽一年,她都無動于衷。周夏陽一直很無辜地笑:“我以為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啊。”
孫治看著周夏陽在切蛋糕,忽然說一句:“周末也是靳知遠生日,幾個兄弟說好了,到時候一起去吃個飯。”
悠悠心虛地低了低頭,更加努力地吃蛋糕。
“悠悠,你去不去?”周夏陽隨口問了句。
“啊?”悠悠放下叉子,“關我什么事?”
孫治就帶著微笑,看著小女生:“你們不是挺熟的嗎?”
悠悠眨眨眼睛,一臉無辜:“師兄,你這是污蔑。我和誰不熟?!”
后來孫治親自去找靳知遠了,一字不差地把對話向他復述一遍,忍不住嘲笑他:“人小師妹說了,和你熟就是污蔑她……嘖嘖,你這人品啊!”
靳知遠有些意外,笑得眉峰都皺在一起:“她是對我不熟。”這句話似乎還有其他的意思,不過孫治也沒深究。“周六不是你生日嗎?我們幾個說好了,一起請你吃個飯。”
靳知遠頭都沒抬:“周五吧。”
“行,我去找地方。”孫治點點頭,又回過神來,“周六打算留給誰呢?”其實他知道靳知遠不是個愛說閑話的人,倒也不期待他能回答自己。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遲鈍到分不清別人對自己的感覺。”靳知遠慢慢地說,似乎在深思熟慮,又似乎漫不經心。
孫治簡直太有同感了,痛心疾首:“我女朋友就是……”
其實靳知遠心里清楚,對這樣的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一早就直接挑明,什么余地都不要留下。
周六,悠悠站在校門口的蛋糕工坊,百無聊賴地給靳知遠打電話:“你愛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靳知遠的聲音有些驚訝:“你這么早就出來了?”又匆匆說,“那你等等,我馬上就過來。”
沒多久,悠悠就看到了靳知遠的身影,淺色大衣看上去不厚,款式很簡單,快步走來的時候,似乎能感覺到氣流翻起的動靜。他的視線直接投向了那家精致的蛋糕小店。桃花眼真是攝人心魂,在蕭索的暮秋竟然帶出一室的花意盎然。偏偏這樣的好看,卻又不能用精致來形容,明明輪廓又是英氣逼人的。
他遠遠地沖她揚起一個微笑,那幅畫面就愈加柔和。
他心情極好地問她:“女生是不是都愛吃甜食?”
“呃……師兄,本來要送你禮物啊,你又不肯說自己喜歡什么。那就將就下吧,請你吃個蛋糕!”
他們進了蛋糕店,悠悠低頭看現成的蛋糕:“買多大的啊?”
靳知遠站在她的身后,隨便指了一個:“就這個芝士吧?還是你喜歡吃抹茶慕斯?”
悠悠還半彎著腰,忽然回頭看他一眼,小小的臉上滿是驚訝:“這么小?”
他一點都不急,似乎還在選蛋糕:“你吃得了嗎?那我們選一個大一些的也行。”
“幾個人?”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兩個人。”
悠悠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又安慰自己:鎮靜……大一的時候曾天洋的生日還不是他們兩個人一起過的嗎?于是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對著店員指了指:“喏,就要這個。”
店員則笑容可掬:“同學,你們剛才選的是芝士的吧?這個是藍莓的,到底是要哪個?”
悠悠很快地看了一眼,原來自己真的指向了最角落的藍莓,支吾了一聲,身后的聲音清亮:“靳知遠?”
蘇漾見到兩人的表情,真是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叫人覺得涼颼颼的,悠悠想起那天楊秋敏對自己說:“我和蘇漾都看到他給你整理圍巾了。她的表情才叫恐怖啊!”
靳知遠對她打了個招呼,又泰然自若地對店員說:“就要芝士的。”
“昨天忘把禮物給你了。剛才去找你,你也不在寢室。”她語氣有些矜持,精致的下巴就微微仰著,似乎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了悠悠,“咦,你也在呢?”
悠悠笑笑,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師姐好。”
這樣有些冷的天氣,她只薄薄穿了一件灰色的呢裙,單薄得像一吹即倒,語氣有幾分消沉,沉吟著看著靳知遠:“你們去吃飯?”
靳知遠點點頭,也不多說話,只是接過禮物說了句“謝謝”。臨走前又記起來:“哦,我姐說這幾天想請你吃個飯,問問你有沒有空。”
她似笑非笑:“我還以為是你請。”
靳知遠撇了撇唇角,帶出幾分灑脫:“她會聯系你。”
悠悠提著蛋糕,亦向她告別:“師姐,拜拜。”
出了門又只剩兩個人,悠悠有些磨蹭:“兩個人啊……人太少不好玩啊!”
他停下步子,笑瞇瞇地看她:“昨天熱鬧過了,早知道你喜歡熱鬧,就把你一起喊上了。”悠悠吐吐舌頭,心里微微一動,很快地說了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靳知遠眼角溢出笑意,意味深長:“有的人就是糊里糊涂。別說別人的意思了,只怕自己是在裝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悠悠,伸手攔了出租車,又替她拉開門,是這個年紀的男生中少有的妥帖風度。
他帶她到一家西餐店,JOIE DE VIVRE。悠悠以前去過的西餐店,也不過是和同學一起,還總是點特價餐,吃的時候就嘻嘻哈哈聊天,還真沒有正兒八經的和男生一起吃西餐。
餐廳人也不多,靳知遠給她解釋:“我姐推薦的,也不知道怎么樣。”靳知遠掃了一眼菜單就合上了,對一旁服務員說:“法式香草鱸魚。”悠悠還在翻菜單,聽他這樣說,不由得問他:“運動員該吃牛排啊……那樣才能長得壯些。”
他愣了一愣,嘴角一揚:“我已經退校隊了。”
悠悠啊了一聲:“為什么?”
“新來的踢得都不錯,我自己也忙,就退了。沒什么。”他修長的手指攏著檸檬水,目光看著微微晃動的玻璃杯水面。
她歪著頭想了想,又問:“那曾天洋呢?你覺得他踢得怎么樣?”
靳知遠的眼光不經意間挪了挪,聲音卻平波無漾:“他踢得不錯啊。你和他很熟嗎?”
平心而論,悠悠還是有些失落的,她滿心希望從靳知遠那里聽到一個很普通的評價,然后回去打擊曾天洋的氣焰,于是順口回答他:“呃,很早就認識了。”
很早就認識了……這句話卻驀地讓靳知遠眼角微微挑起,很緩地接了一句:“有多早?”
其實聲音很輕,悠悠并沒有聽見,可是他自己心底分明就在想,今年迎新的時候看到一個小丫頭拿了東西來找他,最后不負責任的被朋友拉去說話——比這個早多久?這個學期開學前,那輛悶熱的公交車上,見到她臉色蒼白神色疲倦地倚在位子上,而自己站了那么久,她居然一點都沒發現?——比這個早多久?還是更早的時候,早到這個小女生一點點都沒記起來?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餐廳的音樂就像呢喃的仙樂,滴滴點點地四濺開去。悠悠拿著開胃酒晃了晃:“生日快樂啊!”
他亦笑,明明沒有燭光點綴的餐桌,卻像小小的火苗燃到了瞳子里:“謝謝。”
“施悠悠,你第一次見我是不是在裝傻?”靳知遠看到她額前的碎發,被她胡亂地撥在一邊,忽然有沖動想去幫她撫平。
“呃?”悠悠一下子呆住了,“在醫院那里嗎?裝什么傻?”
“你真不記得還是假的?”他眼中笑意越來越盛,提示她,“再想想,說我踩了你的海報。”
他既然說起了踩海報,悠悠一下子想起來。去年她趴在學院的走廊上,一筆一畫地給外語角寫宣傳海報,后來有個男生走得快,大海報一角的顏料就給踩花了,悠悠氣得扔了筆就拉住那個男生的衣角,整個走廊都是她的聲音:“你說怎么辦?你賠啊!”
她下意識地掩住了嘴:“是你啊?我怎么一點都沒認出來?”
又覺得不可思議,那么帥氣的男生,怎么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真的太生氣了吧,以至于只盯著那人的領口,又想想花了一下午時間精心打造的海報就這樣泡湯了,又很是懊悔心疼。后來只記得后來辦公室的一個師兄走出來,悠悠不好意思再吵,就松開手,悶頭胡亂再畫了一張。
初見的時候她還只是短發,用力拉著他的衣角,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在一片大原野上無拘無束地長著。而現在已經扎了短短的馬尾,清新又活潑。
他慢條斯理地說,“所以,悠悠,我認識你也不算短了。”
悠悠的牛排上來,還滋滋地冒著熱氣,服務生將醬汁澆上去,悠悠看著煎得極嫩的牛排,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只能埋頭切肉。
“施悠悠,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你,你考慮下吧?”像是覺得這句話不夠勁爆似的,又補充一句,“不過我也不急,你戴牙套的期間,應該不會有別人追你。”
悠悠想象中,自己聽到這句話應該手忙腳亂的,將一杯酒打翻。然后紅色的液體在亞麻色的桌布上留下緩緩洇開,濡濕出淡淡的痕跡,聞在鼻子里的,也就是清淺的香氣。然后對面的那個人,從容不迫地看著自己,微笑著。
可是她只聽到自己條件反射一般,語氣不屑地回他一句:“誰說的?上次還有人送我康乃馨!”
這算不算抓不住重點?靳知遠一怔,就笑,好像面前坐著的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說。”
氣氛偏偏沒有尷尬起來,如果說之前在他面前還有些拘束,悠悠忽然覺得輕松,他既然是這么說了,那么便免去了胡亂猜測的心思,該怎樣就還是怎樣。誠然,悠悠一直沒有找到過戀愛的感覺,可是靳知遠說出“喜歡”兩個字的時候,心里那點竊喜,卻不是單薄的虛榮,反而像喝下了一杯溫熱的蜂蜜水,舒服得像浸潤在甜甜的氣味中。
最后出來的時候,星輝漫天,城市里很少能看到這樣明朗的月色了。悠悠走在路上,放開了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后仰。一路走回去用了半小時,看見校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問她:“明天一起吃早飯吧?”
悠悠還沒反應過來:“我天天都晨讀的。”
“施悠悠,你還沒反應過來嗎?”他站在他面前,像是在教育她的遲鈍,可是最后不過摸摸她的頭,“既然你剛才沒回答我,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在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