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論
明清江南市鎮結構及歷史價值初探
早在明清(鴉片戰爭前)時期,江南經濟在全國經濟中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市鎮經濟的活躍,受到經濟史家的注目,被認為是該地區的經濟特色。但是,當深入到準確定位它的歷史價值,特別是它在傳統向現代過渡(史學界習稱“資本主義萌芽”)方面所具有的基本性質時,經濟史家在各自的論述中表現出了明顯的分歧。筆者認為,這里既有許多理論問題尚待進一步探討,同時,也需要對明清江南市鎮做更加深入細致的考察,以期弄清歷史原貌,為進一步討論提供更堅實的基礎。本文打算以明代為重點,兼及清代,從探索蘇松常、杭嘉湖地區的市鎮結構著手,就江南市鎮的歷史價值發表一些粗淺的看法,以供討論。
市鎮的勃興及其分布密度
關于我國民族市場的形成,學術界至今還未有定論,本文不擬涉及。但據接觸到的資料,至遲到明代,蘇松常、杭嘉湖地區,在人們心目中已經是一個有著內在經濟聯系和共同點的區域整體。其時,官方文書和私人著述屢屢五府乃至七府連稱。最早的江南經濟區(嚴格地說是長江三角洲經濟區)事實上已經初形成。這個經濟區當時以蘇、杭為中心城市(蘇州是中心的中心,到近代才為上海所取代),形成都會、府縣城、鄉鎮、村市等多級層次的市場網絡,具備了區域經濟基本的內在結構。其中深入河網、密如星斗的市鎮,擔負著溝通城鄉經濟的職能,是與市場結構多樣化相適應的經濟網絡的基礎。如果沒有市鎮與都會、府縣治、其他市鎮,以至全國各地市場之間的多種聯系,就不能認為江南經濟區的存在是合乎事實的。由此,我認為,市鎮對區域經濟的形成具有關鍵的作用。
“鎮市”作為一個具有經濟意義的新名詞,正式出現于北宋的熙寧、元祐年間,到南宋以后常見于官方文書以及地方志中,成了一個專門用語。江南市鎮的淵源同樣可以追溯到唐宋以前。中國古代經濟的發展,一般可以從兩種角度去觀察:一是縱向的,即經濟實際水平的提高;一是橫向的,即同一經濟水平作面的推廣,向落后地區或鄉村擴展。由戰國、秦漢的“都市”,經東晉隋唐的“草市”,發展到宋明的“鎮市”,正是我國傳統社會商品經濟發展的幾個界標。
從“都市”發展到“鎮市”的過程,既典型地反映了商品經濟先是集中于城市,而后向鄉村伸展的橫向進步;同時標志著中國傳統社會的商品經濟逐步克服前期的病態,把自己的基礎建筑在農副業經濟的發展之上,也包含著縱向的進步。因此具有雙重意義的明清江南市鎮經濟引起經濟史家的極大興趣也是很自然的。
通觀江南市鎮的發展,明代是一個重大的轉折。以蘇松常杭嘉湖六府而論,與唐宋相比較,明代該地區市鎮確實可稱“勃興”。除了該區域的東部沿海地區,特別是蘇松接近上海的沿海地區以外,近代市鎮的基本規模和分布格局,可以說是在明代奠定的。清代的發展主要表現在鄉村集市的數量明顯增加,以及明代的某些市上升為鎮?,F以具有代表性的湖州府與蘇州府為例,列表說明于下。
湖州府宋明清市鎮增長情況表

① 據《元豐九域志》卷五。另據嘉泰《吳興志》(載《吳興叢書》卷一〇《談鑰所言》),北宋初年,湖州府管鎮由元代的二十四所降為十六所,八所已廢。到熙寧、元豐年間則又由十六降為六。于此可見,具有經濟意義的市鎮到宋代尚在逐漸形成過程中。到明代湖州府市鎮才基本上完成了由軍事意義到經濟意義的轉變,進入一個新階段。
② 萬歷《湖州府志》卷三。
③ 乾隆《湖州府志》卷一五。
由上表可以看出,湖州府的市鎮,宋明間有較大發展,其格局到明萬歷年間已正式形成,清代無顯著發展。其中宋明兩代,“市”的缺載,并不表明村落的“草市”“集市”不存在,而是明代以后,人們觀念中的“市”,已是日日貿易,但格局簡陋,往稱之為“小集鎮”,所以有些方志對“鎮”“市”的界定不是那么穩定(直至民國以前,“鎮”始終不是正式的行政名稱,僅是約定俗成的)。這只要看蘇州府的情況就明白了。見下表:
蘇州府宋明清市鎮增長情況表

① 《元豐九域志》卷五。
② 嘉靖《南畿志》卷一二。轉引自陳學文:《論明代江浙地區市鎮經濟的發展》,《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2期。
③ 乾隆《蘇州府志》卷一九。
④ 據嘉靖《昆山縣志》,有鎮七、市四。
⑤ 據弘治《常熟縣志》,有鎮五、市十三;據嘉靖《常熟縣志》,有鎮六、市十六。
⑥ 據嘉靖《吳江縣志》,有鎮四、市十。據乾隆《震澤縣志》卷四,到萬歷年間已增至鎮七、市十。
⑦ 據弘治《太倉州志》(收入《匯刻太倉舊志》),有鎮三、市十一。
聯系上面所說的,像崇明縣不可能連普通的“集市”也沒有,但其時小集鎮、中心市鎮尚未出現,表明那時經濟還相當落后。由上表看,清代與明代相比,蘇州府的市鎮有明顯增加。但其中有以下兩個因素應加以考慮:其一,雍正二年由一縣析置兩縣,人為地增加了鎮的重復數(兩縣同轄一鎮);其二,乾隆《蘇州府志》對鎮市分類的標準比較寬。例如昆山縣與近代相對照,其中的吳家橋、楊及涇、上明殿等“鎮”實際只夠“市”級水平。因此乾隆《蘇州府志》所列鎮數含有虛假成分。我們目前掌握的明末情況甚少,但從吳江縣的情況推測,除太倉州(包括所領嘉定縣及析置的鎮洋縣、寶山縣)外,其余幾個縣,康、雍、乾時期的規模可能與明末差別不甚大。
據此,近代江南市鎮的規模和布局基本形成于明,對蘇州府也大致適用。
明代江南市鎮的發展,還有一點給人印象也非常強烈,即從時間上看,它們大多數勃興于成、弘至嘉、隆、萬年間。其中蘇州府的吳江縣最為典型。這要感謝《吳江縣志》和《震澤縣志》的作者,他們特別敏感地發現了這一點?,F摘錄于后:
震澤鎮,在七都。元時村鎮蕭條,居民數十家。明成化中至三四百家,嘉靖間倍之,而又過焉。
平望鎮,在二十四都。明初居民千百家,自弘治以后,居民日增,貨物齊備,而米及豆麥尤多。千艘萬舸,遠近畢集,俗以(蘇州)楓橋目之。
盛澤鎮,在二十都。明初以村名,居民止五六十家。嘉靖間倍之,以綾綢為業,始稱為市。迄今(乾隆)居民百倍于昔,綾綢聚亦見十倍。四方大賈輦金至者無虛日,每日中為市,舟楫塞港,街道肩摩,蓋其繁華喧盛實為邑中諸鎮之第一。
黎里鎮,在二十三都。宋時號村,至元始成聚落。明成弘間為邑巨鎮,居民千百家,百貨并集,無異城市。自隆慶迄今(乾?。┴浳镔Q易如明初,居民更二三倍焉。
吳江縣市(即今松陵鎮),自縣治達于四門內外,元以前無千家之聚。明成弘間居民乃至二千余家。方巷開絡,棟宇鱗次,百貨具集,通衢市肆,以貿易為業者往來無虛日。嘉隆以來,居民益增,貿易與昔不異。
雙楊市,在十一都。在縣治西南五十里。明初居民止數十家,以村名,嘉靖間始稱為市,民至三百余家,貨物備有,始自成為市。
嚴墓市,在十七都。明初以村名,時已有邸肆,而居民止百余家,嘉靖間倍之,貨物頗多,乃成為市。
檀丘市,在十八都。去縣治西南五十里。明成化中居民四五十家,多以鐵冶為業,至嘉靖數倍于昔,凡銅鐵木圬樂藝諸工俱備。
梅堰市,在十九都。去縣治西南六十五里。明初以村名,嘉靖年間居民止五百余家,自成市井,乃稱為市。
八斥市,在三都。明初居民僅數十家,嘉靖間乃至二百余家,多設酒館,以待行旅,久而居民輻輳,百貨并集。
屯村市,在二十七都。明初以村名,有前后二村。嘉靖年間始稱為市,時居民數百家,鐵工過半。
其實這種情況并非僅見于蘇州府吳江縣,嘉興府四大鎮亦如此。濮院鎮,南宋前僅為一草市,元大德間正式成為市(永樂市),到萬歷年間已儼然成為“人可萬余家”的絲綢重鎮
。王店鎮(梅里),雖成鎮于五代,但“西鎮居民寥落,至市中始有賣魚”,萬歷年間市面擴展到鎮西,鎮市商業規模始為之大變。
王江涇,萬歷年間開始與濮院匹敵,“多織綢,收絲縞之利,居者可萬余家”,成為擁有三萬余人的絲綢重鎮。
新塍鎮的規模,到萬歷時與濮院也不相上下,“居者可萬余家”。
湖州府五大鎮的情況也極為類似。該府兩大絲綢重鎮菱湖和雙林,前者成化時尚稱“市”,萬歷時卻已成為“萬家煙火”的“東南巨都”;
后者從元代到明初尚為“戶不過數百,口不過千余”的“村落”,成化時人口成倍增長,到嘉靖萬歷年間已成“廬井千區,于郡城東南稱巨鎮”“鳧沙寥岸變作沙田花塢,板橋翻為機杼……百貨狼藉,走萬里之估客”
,面貌完全改觀。由湖州府與杭州府同轄的塘棲鎮,宋元時尚為不知名之村落,其興起則是從正統七年開拓漕河(即今京杭運河塘棲段)、加筑塘岸獲轉機,到隆慶年間則已是“財貨聚集,徽杭大賈視為利之淵藪,開典、頓米、貿絲、開車者駢臻輻輳,望之莫不稱為財賦之地,即上官亦以巖鎮目之”
。至于歷史悠久的古鎮南潯與烏鎮,在明代中葉都有新的發展。其中,烏鎮一說“(嘉靖)人煙輻輳,環帶數千家”
,一說“(萬歷)本鎮居民近萬”
,當已是萬人以上的大鎮無疑。蘇州府嘉定縣外岡鎮,“元時居民尚鮮,至國朝成弘間而生齒日繁眾?!褡诔跄?,民益稠密,俗稱繁庶。四方之巨賈富駔、貿易花布者皆集于此,遂稱雄鎮焉”
。由以上概述可知,江南市鎮在明嘉靖、隆慶、萬歷年間確實成勃興的態勢。其勃興背景容后文再做討論。
上面主要是從市鎮勃興的數量和時間上去觀察明代江南市鎮發展的特點?,F在我們再從空間分布的角度去考慮,發現在蘇松常杭嘉湖地區,市鎮分布密度之高比較驚人,說明明代該地區市鎮已經深入到農村的各個角落,成為城鄉經濟聯系的紐帶和商品經濟發展的橋頭堡。
在明代,杭嘉湖地區與蘇松常地區相比,市鎮分布的密度明顯高于后者。這是因為蘇松常地區在清代還有一個較大的發展幅度。為便于說明問題,我們先選擇嘉湖內河航運中心的烏鎮,觀察一下其四周究竟有多少鎮市:東北有檀丘、平望、盛澤、八斥、王江涇;北面有嚴墓、新城、南潯、震澤、馬要;西北有湖州、舊館、東遷、雙林;西面有璉市、菱湖;西南有石門、新市、澉水、洲錢、塘棲;東面和南面則有爐鎮、嘉興、濮院、屠甸、硤石、長安、臨平;再包括桐鄉、崇德、德清等縣城,約在橫一百二十千米、縱一百四十千米的范圍內,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市鎮不下三十余個。這種分布密度并不是個別的情況。我們再以嘉興府新塍鎮為例,據鎮志載:
東南至嘉興府城二十七里,東北至王江涇三十里,南至濮院鎮二十七里,西南至烏鎮二十七里,西北至震澤鎮三十六里,至南潯鎮四十五里,至嚴墓(市)七八里,北至盛澤鎮三十里,至檀丘(市)二十里,至平望驛四十五里。
我們再進一步觀察一下該地區相鄰兩鎮的間距,印象會更加強烈。如湖州府的南潯鎮東距吳江縣震澤鎮、西距本縣東遷鎮均不過十二里,這是比較短的間距;而多數間距也不過三四十里。如烏鎮與南潯鎮相距約三十里,與雙林鎮相隔三十六里。雙菱鎮至菱湖鎮大致為三十六里。南潯鎮至平望鎮為四十一里,至雙林鎮則為三十六里。塘棲鎮與臨平鎮相隔二十六里,距新市鎮僅十里之遙,距烏鎮為三十里,至桐鄉縣城則更近,大致為二十里。王店鎮(梅里)距嘉興府二十里,西北至濮院鎮為二十里,而至硤石鎮亦為二十里。如此等等。在河網交錯的水鄉,如此眾多的市鎮星羅棋布,這就使得該地區的村落無一例外地被卷入市鎮經濟之中。若以兩鎮間距平均三十里計,最遠的村落也只需約十五里的行程即可上鎮,而這正等于木船往返半天的距離,是比較方便的。當然,距離更近約只需一兩個小時就可往返一次。因此許多市鎮的市面都集中在早市,上午九時至十時即開始冷落。當地人至今還有一個“鄉腳”的俗名,它指的就是每一市鎮都有范圍不等但相對固定的村落與之發生商業聯系,其中有些還沖破了行政的區劃,顯示出經濟客觀聯系和行政干預之間的矛盾。這里實際上已經涉及了經濟網絡的概念。對此,宋明以至清前期的方志作者都未曾加以注意,使我們在做進一步考察時遇到了史料上的困難。到了近代,某些方志作者的史識才有了突破,意識到市鎮的影響范圍與鎮的行政區劃并不是一回事,試圖比較準確地描述出鎮與附近四鄉的聯系。這方面的代表有光緒《唐棲志》的作者王同與民國《南潯鎮志》的作者周慶云。盡管多數方志沒有能提供有關詳情,但當我們確定了明代市鎮的方位,仍然有可能根據現代地理學推算出其分布的密度與商業網絡的縱深程度,并得出結論:明代江南市鎮已密如蛛網,深入到了農村的各個角落。這種情況,在全國其余地區實屬罕見,不能不說是明代江南經濟獨有的特色。
市鎮結構和市場網絡
在估定明清江南市鎮的歷史價值時,有些論者傾向于認為市鎮與以往的消費城市在性質上無多大差異。我認為,這種看法至少對明清江南市鎮是不公正的,因為它忽略了江南市鎮與農村的縱深聯系,從而對這種市鎮與城市相異的新的經濟特征注意不夠。與此相關的是,國內外有些學者在試圖尋求明清江南市鎮分布模式時,模仿施堅雅的“四川模式”,多以府縣城為中心,計算市鎮與府縣城之間的距離,并以此猜測分布模式。我認為,這也同樣忽略了江南市鎮與城市的相異點,與江南市鎮形成的歷史實際并不相符,不能認為上述種種模式合乎實際。其實,從形成途徑來說,市鎮與城市是很不相同的。城市(都市)是由于政權的力量、政治上的原因,由上而下形成的,消費對象主要為貴族階級;市鎮則主要是由于經濟的原因,即鄉村與商品經濟聯系的擴大,由下而上形成的。固然市鎮的消費對象中地主階級仍占相當的比重,但市鎮必須與其四周的鄉村發生雖然往往是零星的、小額的,但總量卻不小的交易。因此,市鎮的形成,不是以府縣城為中心向四周輻射,而往往在離府縣城比較遠、與鄰府縣交界壤接的地區率先出現。最典型的莫過于烏鎮,近代號稱二?。ń悖?、三府(蘇州、嘉興、湖州)、七縣(吳江、嘉興、海寧、桐鄉、吳興、崇德、德清)通衢,正處于各縣城之間。再如杭州府與湖州府同轄之塘棲鎮,離余杭、德清兩縣城都較遠,處于兩縣接壤區域之中。筆者的出生地陳墓鎮(今改名錦溪鎮)已出土墓碑,證明鎮名起于北宋后期。它就僻處昆山縣的極西南隅,幾為河網四圍的一個孤島,離縣城很遠。緊鄰青浦縣的商榻鎮,與吳江縣往來亦密,成為該處水鄉四周村落匯聚的大鎮,交易繁榮,昔日曾居昆山縣諸鎮的“老二”位置,雖為“名鎮”(處松江至蘇州府水上交通要道),卻位于青浦縣城的極西端。如此等等,不再贅述。此種情景,自然為施堅雅所難以切身體驗到,不應苛責。但這確實說明市鎮的產生,與農村經濟的發展和農村市場交易的需要有著極密切的關系,而與行政關系卻呈現出某種值得注意的疏離。這一點,其實非常緊要,常為施氏的中國信從者所忽略。
中國傳統社會的農村自然經濟,自始就不是全封閉的,而是與商品經濟有著主動、被動的聯系。因此,從邏輯推理來說,縱橫伸向鄉村的市場應該也早已有之,惜乎史書留下的記載太少,現在我們一時還難以廓清原貌。但有一點應該是清楚的:明清的江南市鎮都起源于原始的鄉村集市與草市。“鎮”起源極早,原有軍事戍所的性質,至少從北宋起,多數或在設鎮之前早有“市”的存在,或立鎮之后“市”即隨之而起。例如起于軍事戍守的烏墩(烏鎮),南宋時即有“草市凡四處”。南潯鎮在未立鎮之前是一個名為“南林”的農村集市,偏于南隅。
濮院鎮的前身為御兒草市。
塘棲鎮則是從庫橋集市勃興而來的,此處后被稱為“東市”。
那些喪失經濟意義的軍鎮,基本上也就逐漸被篩汰。湖州府鎮數的“高—低—高”,是很有趣味的。湖州府在北宋之前管鎮二十四,到真宗景德年間已廢了八所,到熙、豐年間又廢了十所,僅存六所,這個情況一直延續到了南宋。
明萬歷年間來了個大突破,又上升為二十二鎮。
這生動地說明了上面說的由軍鎮逐漸演變成經濟意義的鎮市的過程。明代,軍事性質的巡檢寨所與鎮有合有分,其中單設的巡檢所就與鎮市無關。人們對鎮市的觀念,從明代方志看,也發生了時代性的變化,原來是“民人屯聚之所謂之村,有商賈易者謂之市,設官將禁防者謂之鎮”,現在是“民聚而居、交易其所”謂之市,“市大而形勝會焉”謂之鎮,鎮即大的、有重要意義的市(現在一般稱作“中心城鎮”,以區別于“小集鎮”。這正好對應于明清的“鎮”與“市”。筆者翻閱一些新縣志,發現今之編志者往往不加區別,故描述統計陷入混亂)??梢娮匪萁系逆偸?,說它們是村集市、草市的定型,大體不離譜。
明清江南市鎮與鄉村的親緣關系,還可以從市鎮的格局上得到印證。江南市鎮與水有不解之緣,它往往位于河網平原的某一區域中心或樞紐點上,鎮環四流,河流橫貫鎮市,商店、民居多傍水而立,因水成衢,因水成市。市河內農船穿梭往來,直通鎮區。許多人都贊美這種格局頗有威尼斯風味,殊不知與其說是美學的考慮,毋寧說經濟的因素更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如果說鎮市與其四周的“鄉腳”構成一農村經濟網絡的小整體(如前節所說),那么縱橫交錯的大小河流,猶如人的血管,靠著它輸送血液,保證營養供給。這就決定了鎮市的基本格局不能不考慮四鄉上鎮及上市的便利。而江南人都知道,船是最基本的運輸工具,河流是交通大動脈,這兩大因素成為構筑江南鎮市基本格局的決定性要素,是可以理解的。
江南的鎮市有大、中、小的區別。其中小市鎮居多數,其基本格局是一線型,一河二街,店肆集中于上塘或下塘(也有店肆散布于上、下塘兩岸的情況)的某一中心地段,余則疏落為民居。鎮店經銷的是“香燭、紙馬、油鹽、醬醯、漿粉、麥面、椒姜、藥餌”之類的小額交易,經售對象為鎮民及近鎮鄉民,甚至還通行以米抵錢的習慣,這是鄉村日常生活與商品經濟發生的最簡單也是最基本的聯系。小市鎮起著促進城鄉聯系的橋梁作用。像這類一河二街、街長一二里的小市鎮的格局,從《嘉定縣志》看,到明清還為數甚多
,至今猶存。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鄉村與商品經濟聯系的擴大,市鎮規模也在發展,于是舊的格局就被突破。明代中葉開始,許多新興市鎮的氣派與舊市鎮迥然不同,形成丁字形與十字形的大中型市鎮。如嘉興府四大鎮之一的雙林鎮,“水自西南來,貫于鎮中,一分北條,一分東條,……其間有清風橋當兩條分界之額”,像這種丁字口的橋堍,即形成鬧市。清風橋鬧市明末清初占有兩圩之地,“來往交馳,視履相印”
。丁字形鎮往往有兩三條設有店肆的市街。十字形的大鎮,其典型莫如湖州府南潯鎮,潯溪由南向北,運河貫穿東西,將全鎮分為四區,相交于通津橋之西,形成十字港。其市街東西長三里,南北長四里半。
另一重鎮烏青鎮,規模也儼若大邑,“烏鎮市逵縱七里,橫四里;青鎮縱同,橫半之”
。上述大、中型鎮市的規模大多始創自明中葉,到明末清初成定局,近代的變化不大,維持數百年之久。大、中型鎮市與小鎮市場結構也有不同。盡管鎮內都有店肆集中的中心路段,但在長度和店肆的密集程度上,小鎮只能算“小巫”,大的鎮甚至有兩三個中心路段,而且還有鬧市
。然而,最不同的是,隨著與四鄉、外地商品經濟聯系的擴展,在市梢(為治安計,明清在市梢設有柵欄,故通謂“市柵”)出現了市面,其熱鬧往往不亞于鎮內。米行、絲行、桑葉行、棉花莊等多設于市柵。如雙林鎮“米肆率在四柵之側”
。注意,它是四柵都有市。與此類似的有南潯鎮,乾隆以前米市也集中在四柵下塘,后俗稱此地為“米廊下”;絲市明中葉前集中在通津橋,隨著市區的擴大,明末清初移至南柵
。為什么將市設于市梢之側,《雙林鎮志》說得明白:“蓋因客船、鄉船停泊之便?!苯灰最~大,載重船馳往鎮內就不便了。但是,有意思的是,這里往往還是農貿集市的場所,四鄉農民運來農副產品,以物易錢,以錢易物,各得其所,依稀可見當年集市、草市的原始形態。為了招徠鄉民、客民,鎮商于市梢設酒肆、茶館,四鄉農民“茶寮酒肆,雜坐喧鬧”
。一遇歉收、荒年,市鎮頓時就生意清淡,酒肆、茶館“門庭冷落”,立即露出窘態?;仡櫧鲜墟偢窬趾褪袌鼋Y構的演變,我們大致可以看到它由農村集市、草市到定型為市鎮的進化過程,反映出市鎮的興衰與鄉村的經濟息息相關。
其實,上面我們還只是從外部觀察市鎮,如果深入到內部經濟結構中去分析,江南許多市鎮之所以在明中葉之后呈勃興之勢,完全是由于其四鄉農村經濟結構變革的推動。
在明代,蘇松杭嘉湖地區的兩大經濟作物——蠶桑和草棉的種植,分別對該地區的農村經濟面貌產生了深刻影響。由于人口和重賦的壓力,以及勞動技術、生產經驗的推動,商品性經濟作物的種植在該地區發展迅猛。蘇松地區草棉的種植到明代迅速推廣,特別是在許多不宜種植糧食作物的地區(如嘉定、青浦和后來的南匯、川沙),此舉大大提高了土地利用率。杭嘉湖地區由于嫁接桑樹的方法由采葉法改成剪株法,并育成了葉質好、產量高的拳桑,絲的質量與產量大幅度提高。許多地區“鄉間隙地,無不栽桑”“尺寸之地,必樹之以?!?img alt="汪曰楨:《南潯鎮志》卷二四,乾隆《湖州府志》卷二七引《西吳枝乘》。"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877/1371750820384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25492-hrEscOaAybthKF6D0H6tz0fy8uqbDNaw-0-c0801e829ebf7fe8e09402a1478322b3">。蠶桑生產具有的技術優勢,促使絲織業也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敖z”與“棉”闖入鄉村的經濟生活,從兩方面推動了明清江南市鎮的發展:一是四鄉農民因副業比重增大,消費購買能力也隨之提高。正如明王士性所說:“浙十一郡,惟湖最富……湖多一蠶,是每年兩有秋也?!碧普缭凇稘摃分幸嗾f:“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于空虛。室廬舟楫之繁庶,勝于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倍鞘罐r民日益被卷進了商品經濟中,對市鎮的依賴大為增加。他們手中的絲、棉以及加工成的綢、絹、棉布交換價值的實現,離不開市鎮。反過來說,市鎮“牙行”“絲行”“布莊”的發展,也刺激了四鄉農民發展商品性經濟作物和家庭手工業的積極性,以至于明代后期嘉湖地區出現了“多種田不如多治地”、改良田種桑的現象,到了清初更有自發難遏之勢。
許多人已經注意到了明清江南市鎮上的絲織業和棉紡織業,但是,這種絲織業和棉紡織業不僅以市鎮手工作坊和更多的居民家庭手工業為基地,而且還以廣大四鄉農民的家庭手工業為強大的后盾。乾隆《震澤縣志》有如下一段敘述:
綾綢之業,惟郡(蘇州)人為之。至明熙、宣間,邑(吳江縣城)民始漸事機絲,猶往往雇郡人織挽。成、弘而后,土人(指四鄉農民)亦有精其業者,相沿成習。于是震澤鎮及其近鎮各村居民乃盡逐綾綢之利。(《吳江縣志》作“于是盛澤、黃溪四十五里居民,乃盡逐綾綢之利”。)
正是明中葉以后,震澤、盛澤的四鄉(四十五里間)家庭絲織手工業蓬勃興起,給兩鎮經濟輸入了新的血液,使之大為振興,成為名鎮、雄鎮。濮院鎮明代“日產萬綢”,萬歷后以沈綢(或稱濮綢)名聞全國,其機戶“自鎮及鄉,北至陡門,東至泰石橋,南至清泰橋,西至永新港,皆務于織。貨物益多,市利益旺”。雙林鎮明代“溪左右延袤數十里間,俗皆織絹。于是四方之商賈咸集以貿易焉”;其特色產品包頭絹“隆、萬以后,機戶巧變日出,名目甚繁”“通用于天下”,而從事這項特色產品生產的“惟本鎮及近村鄉人為之”。
這種以鎮為中心、包括近鎮四鄉組成家庭手工業生產網的情況在蘇松的棉紡織業中也是普遍現象。市鎮猶如遍立于江南河網上的橋梁,把全國對絲織品、棉織品的需求與市鎮及四鄉的家庭手工業生產連接起來,同時也使市鎮的商業獲得新的膨脹。絲市和棉布市場改變了宋元以來市鎮狹小的商業規模,大額交易、成批交易闖進了市鎮。嘉湖地區絲市都集中在小滿后。南潯鎮“小滿后絲市最盛,列肆喧聞,衢路擁塞”
。雙林鎮明隆慶年間“四五月間,溪上鄉人貨絲船排比而泊”
。到清代,“頭蠶絲市、二蠶絲市之大,市日出萬金。中秋后客商少,而伙友亦散,謂之冷絲市,然陸續可與次年新絲相接,故曰:買不盡湖絲也”
。蘇松棉布市場,僅松江、楓涇、朱涇,明代就集中有“數百家布號”,“染坊、踹坊,商賈悉從之”
。嘉定縣婁塘鎮“雖系彈丸,而所產木棉布匹,倍于他鎮,所以客商鱗集,號為花布馬頭。往來貿易,歲必萬金;裝載船只,動以百計”
,這種情況自明至清,盛況有增無減。市鎮的商人也挺起腰,昂首天外,有的成了“巨富”,可與鎮上“名家盛族”互爭短長。
明清江南地區農村經濟結構變革的深刻影響還不止于此。絲與棉闖入農村經濟生活,在單一地區,往往主要表現為改變了農村家庭的收益結構,經濟作物和副業生產的比重日增,有的甚至發生倒置,蠶、絲或棉布的收益成為主業。但是,就整個江南地區而言,卻造成了經濟結構的多樣化,促成了鎮與鎮、縣與縣、府與府突破行政區劃的經濟聯系,市場結構呈多樣化,從而大大加快了區域市場的形成。
《沈氏農書》已為學者廣泛注意,被認為是明代經營地主的一例。然而,有一點卻尚未引起學者普遍的重視,就是從漣川沈氏的農事《逐月事宜》和其他小節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江南地區農村與市鎮的經濟聯系早已越出行政區劃。這里僅將有關內容摘錄如下:
正月:至蘇杭買糞;蘇州買糟燒酒;甪直買糴豆泥。
四月:平望買牛壅;南潯買繭黃。
九月:平望買牛壅。
十月:平望買牛壅;桐鄉、海寧買枯葉;山里買柴草。
十二月:嘉興買臘豬油。
以上是載于《逐月事宜》中的。另外還有:
桑剪須在石門買,五分一把。
平望買豬灰;及城鎮買坑灰。
蘇州賣糟四千斤,約價十二兩。
長興糴大麥四十石,約價十二兩。
六月買太湖大茄。
僅漣川沈氏一地主,其采購活動竟達于杭嘉湖蘇四府六縣,并不僅限于漣川市鎮,可見區域市場內部聯系之一斑。就江南六府區域之間的經濟聯系,從鎮市上反映出來,更典型的有:
一、桑市:湖州地區由于繅絲與絲織具有技術優勢和特色產品,推動了蠶業的大發展,產生桑葉不足的矛盾,就從桐鄉、洞庭販葉過來,形成桑市?!皟r隨時高下,倏忽懸絕,諺曰:仙人斷葉價?!?img alt="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二。"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877/1371750820384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25492-hrEscOaAybthKF6D0H6tz0fy8uqbDNaw-0-c0801e829ebf7fe8e09402a1478322b3">萬歷年間有人記載,太湖中往來船只,在蠶忙的季節,沒有一只不是為運桑服務的。新塍鎮四鄉“無鄉不種桑,有余食,江南界中皆仰給焉。每屆蠶時,市人爭相居奇,價隨時變,名曰中市葉”
。濮院鎮“桑葉行開在四柵近處,以利船出進也。采桑時下鄉(謂吳江、震澤兩縣)乘客船買葉者云集,每日暮如烏鴉野鷺爭道而來,頃刻四塞……每日市價三變”
。
二、繭市:這也是由育蠶與繅絲、織綢的區域專業分工所造成的。明黃省曾《蠶經》即說:“看繅之人,南潯為善?!边@是因為該地有一套處理生絲的傳統手藝,注重水質。
明初,南潯的“輯里絲”即名聞遠近,后來,南潯百里內通謂之“輯里絲”或“湖絲”??壗z業的發達,導致繭的來源不足,因此南潯鎮、雙林鎮鄉農“多有往嘉興地區買繭繅絲的,亦有載繭來鬻者”,形成繭市。
三、棉花市:明清江南地區蠶桑與植棉的區域分工是相當明顯的?!胺蛐Q桑之地,北不逾凇,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植棉區比較廣,嘉興府東部地區也植棉,但主要集中于松江(包括今上海、青浦、奉賢、南匯、川沙等縣)及蘇州府(包括今上海之嘉定、崇明及江蘇之太倉)東部地區。木棉興起,該地區鄉農就不再“力于桑事,故種桑者少”,“間有飼蠶者,亦不大熟”,地區分工截然分明。但是絲綢為高級衣料,不是一般鄉民和百姓能穿得起的,而棉布則比較大眾化。因此湖嘉地區雖植棉甚少,卻需要買花織布以自給和供應市民,這就形成了蘇松棉花出現在嘉湖鎮市的現象,俗稱“花市”。關于這一點,施國祁《吉貝居暇唱自序》說得比較明白:“去南潯之東百里而遙,地沿海田之高仰者宜木棉。其鄉民大半植此,夏種秋收,采積既多,即捆載而易錢于西賈。……(潯市)四鄉之人自農桑外,女工尚焉。……村民入市,買棉歸,婦女日業于此?!兄Z俟新棉出,以錢貿于東之人,委積肆中,高下若霜雪。即有抱布者踵門較其中幅,以時估之,棉與布交易而退?!?/p>
四、米市:江南市鎮的米市歷史最久,相當長時間是為著供應包括鎮民在內消費人口的商品糧,產銷范圍限于鎮四鄉之間,即所謂“今夫十家之邑,必有米鹽之市”。但從經濟作物種植和絲棉織家庭手工業大興之后,米成為商品之大宗,特別引人注目。棉區和蠶區的缺糧,導致米的產銷越出了鎮的范圍,甚至越出了區域市場的范圍,達于湖廣、四川、徐淮、通泰
。棉區“(嘉定)縣不產米,仰食四方,夏麥方熟,秋禾既登,商人載米而來者,舳艫相銜也”
。蠶區的崇德縣亦如此:“田地相埒,故田收僅足支民間八個月之食,其余月類易米以供,公私仰給,惟蠶息是賴?!?img alt="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之《浙江備錄·崇德志》。"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70877/13717508203842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25492-hrEscOaAybthKF6D0H6tz0fy8uqbDNaw-0-c0801e829ebf7fe8e09402a1478322b3">南潯“地狹人稠,本地所出之米,納糧外不足供本地之食,必賴客米接濟”
。這種米市也在本區范圍內進行。如絲綢重鎮“菱湖米仰給新塍。每夏初,湖客不至(新塍),則市上米價驟長”
。這是兩府縣之間。就是一縣之間、一鎮四鄉間也在進行這類米的交易,例如嘉定縣的東西鄉
、菱湖鎮的東西鄉
。正因為如此,明清時期的市鎮商民乃至當政者對米價的漲落都十分關切和敏感。(入至清初,更有地方大員寫“晴雨錄”,直接向皇帝報告。見曹寅、李煦呈康熙密折。)
僅以此四項為例,足以說明明中葉江南市鎮的勃興絕非偶然,市鎮確實是形成區域市場必不可少的環節。這里,我們還略去了市鎮與中心城市蘇州、杭州的聯系,因為論者已經注意得比較充分。(關于蘇州,另文《明清蘇州城市經濟功能探討——紀念蘇州建城兩千五百周年》有所論及,可參閱。)同樣已為大家所熟悉,有些工商市鎮還直接與全國各地的市場相溝通,例如嘉湖的生絲遠銷閩、廣,并由當地加工后出口海外。該地區的特色絲綢產品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也主要經由閩、廣(泉州、漳州、廣州)出口,還遠銷全國。反映到市鎮上,為京廣等客商服務的牙行在明代十分活躍,“牙人以招商為業,初至,牙主人豐其款待,割鵝開宴,招妓演戲以為常”
。新絲市一開,“臨衢高揭紙一幅,大書京廣絲經行”
,盛況空前。蘇松的棉在明代即有“衣被天下”之稱。三林塘、周浦與松江縣城的棉布走湖廣、江西、兩廣,遠銷秦、晉、京邊諸路。閩商至太倉收購棉花,成為該地區棉花銷售的最大主顧。
明末清初太倉詩人吳偉業形容道:“福州青襪鳥言賈,腰下千金過百灘?!鯓驘艋鹞甯L,牙儈肩摩大道中。二八倡家唱歌宿,好花真屬富家翁。”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明清江南地區通過鎮市這一中間環節,事實上已經存在著多層次的市場、區域性的市場網絡,以及或疏或密的全國性的市場聯系。這不能不說是傳統社會后期商品經濟的一種新氣象,為當時先進的江南地區所僅有,值得經濟史家進一步研討。
余論
國內外歷來都有關于“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的議論,沸沸揚揚,爭執了大半個世紀,連“市鎮”這樣一個很專門的題目也被牽扯了進去。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無法用一種話語說死。例如市場經濟,很早就有“資本主義”的原始形態,如商業資本主義、高利貸資本主義,誠如馬克斯·韋伯所說,中古時期就有;在中國,傅筑夫先生倡“戰國秦漢資本主義因素”說,就是接的韋伯的話題。這里不打算扯遠,僅就整個傳統社會經濟生活的一個側面——市鎮而論,由秦漢魏晉而唐宋,由宋元而明清,也迭經變遷,幾度轉折,亦非“長期停滯說”可以蓋棺定論的。種種分歧的產生,史料的缺乏固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史學家的眼睛不愿朝下看,太專注于上層、高層,也是值得檢討的地方。所幸明清方志、私家著述大為發展,才使我們有可能撥開《食貨志》一類的遮蔽,一睹農村經濟生活的真容。
這篇短文是無法回應如此大的問題的,何況自己也發表不出有價值的意見。我想就長期來郁積胸間的疑問,發表一些感慨,也許比較明智。
我不懂外文,全憑著讀漢譯本,得悉西方關于傳統向現代社會轉型的一些常識。讀后第一個強烈的感覺便是這一問題的解決還有待時日,性急不得。在中國,“世界史”與“中國史”之間壁壘森嚴,使這一問題長期以來缺乏西方“資本主義發生史”知識背景的支撐,特別是對西方有關這方面研究的新成果所知甚少。知識的陳舊帶來的是觀念和研究視域的凝固化,因此,我寄希望于知識結構更為完善的年輕一代,期盼有更多的人打通中外歷史,融通現代社會發生的全部“世界史”,以求新的突破。第二個感覺是,即使在西方,政治學、經濟學乃至社會學雖然已經給我們揭指出許多“轉型”的指標或指標體系,但它們往往是以西方業已成熟的當今“現代社會”作參照系統解析歸納而成的,多多少少有“事后諸葛亮”的味道。但歷史學最難也最富有魅力的,恰恰不在于描述已經成熟的社會形態(它往往比不上其他社會學科擅長理論概括和思辨),而在于揭示轉變中的“過程歷史”(這才是歷史學特有的職業優勢)。求實才有望求真,微觀研究是前提。天下哪能有統一的轉型“模式”?試問,英、法、美、俄、德等國的“資本主義發生過程”不也都存在許多明顯的差異嗎?深入其內部變化的細節,可以發現:它一切都以具體的國情(包括歷史的傳統疊壓與慣性作用在內)為轉移。西方不也是摸著石頭一步一步走,各有各的轉變方式?把“現代化模式”說死,正像吉登斯所尖銳批評的,猶如帕森斯“無所不包”的“社會學體系”,到底要異化成“美國模式”的意識形態話語。
像我們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農業大國,在傳統時代外部環境對我國傳統社會發展影響甚微的情況下,如果發生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按邏輯推理,與依賴海外殖民掠奪實現資本原始積累(布羅代爾稱之為區域經濟的“勢能差”造成的能量流向)的英國模式,不可能沒有很大的差異。美國的條件更是得天獨厚,為“上帝”所特“賜”,只能有一次。當然也可以設問,沒有外部環境的“能源”輸入,即國與國之間的貿易逆差帶來的資本原始積累的迅速增長,是不是任何國家都不可能發生“自然性”的“社會轉型”? (對所謂“內源先發性”的現代化模式和“現代性市場經濟”的所謂純“內源”的發生學類型,我是不敢茍同的。)排除這一“問難”,那么,以農立國的中國傳統社會,其發展的基礎和出發點,只能是農村和農業經濟面貌的改變。我們之所以認為長安、汴梁、臨安等都市的繁華多少都具有病態的特征,就是因為它們猶如屹立在沙漠上的寶塔,缺乏農村經濟的正常發展作為自己堅實的基礎。它們主要是靠專制政權以及這種政權強制維持著的畸形分配結構——特權階級的奢侈性高消費支撐,對于整個社會的發展,消極作用大于積極作用。與此不同,在傳統社會后期(自北宋起)崛起的江南市鎮,帶來的是當時經濟先進地區——江南農業經濟的顯著發展與經濟結構變革的重要訊息,顯示著農業與手工業間以及它們各自領域內專業分工的擴大、鄉村人口向鎮市的轉移、區域經濟與市場網絡的形成等等引人注目的變革跡象。盡管這些還不能與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即向現代社會的轉型相聯系,但無疑是傳統社會自身正在向縱深發生變化的信號。因此我個人認為,“市鎮”的意義不容忽視,而且,還需要我們繼續深入開掘。
由傳統向現代社會轉型,實際上是一個由舊質逐漸轉變為新質的漫長過程,歐洲至少也花了三四個世紀,才進入“產業革命”階段。其間的“過渡”環節很復雜,新舊雜陳,新的往往先借“舊殼”隱蔽地慢慢滋長,最后才如蠶蛹破繭而出。因此,這也給明清江南市鎮歷史價值定位帶來了困難和爭議。如過高地估計它們的歷史價值,處處與“資本主義萌芽”相聯系,有許多現象將難以解釋。被認為是“資本主義萌芽”重要標志的手工作坊,在明清江南市鎮實際寥若晨星(嚴格按《資本論》所說的,一個也沒有),城鎮和四鄉農村的家庭手工業和副業卻不計其數。更不論其他的社會條件。但似乎也不能因為它們帶有種種傳統特征而全盤否定其歷史價值。從《歐洲經濟史》(奇波拉)、《中世紀經濟社會史》(湯普遜)、《15至18世紀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布羅代爾)等書所詳細提供的“過程”情節來看,即使是比較典型的英法資本主義的發生史,也告訴我們:獨立小農經濟的發展,曾是資本主義產生的歷史前提之一;家庭手工業也不是不能與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相聯結;早期企業也普遍實行家族式的管理;新的生產方式、新的社會力量也并不是在原有的城市,而是在新興的市鎮的溫床上滋生起來的。如此等等,都頗發人深思。由此聯想,明清江南市鎮,如果沒有政治、制度方面的障礙,如果沒有專制主義體制的摧殘、壓抑,也許有望率先出現轉機。自然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假設。因為在近代以前,中國并未真正發生過標志著“社會轉型”的實質性變化。“如果沒有外國帝國主義的入侵,中國是不是也會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可能是一道“智力測驗”的難題。但它畢竟沒有發生,因此很可能也是一道永遠解不了的難題。很像一個富有天智的孩子,童年時就死去,他的爸爸媽媽會遐想,如果他活到成年,一定會……我們都會冷靜地說,這沒有意義,但我們誰也不會忍心去剝奪他們遐想的那份感情。是不是?
要闡明江南市鎮的意義,還需要從史實方面做多角度的深入研究。例如研究江南市鎮的人口結構、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特別是近代以來發生的新變遷,從中可能窺見具有個性的傳統中國特有的城市化趨勢。再如市鎮的勃興所產生的深遠而廣泛的影響,也值得探索。明清江南知識分子政治上、思想上的活躍,黨社活動的興起,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的產生和他們富有進步意義的思想火花,與市鎮的勃興有沒有關系?我們從方志上看到江南市鎮讀書風氣極盛,科舉狹窄的通道把其中絕大多數人擠出門外,但他們往往雖與政治有隔,卻筆耕不輟,寫下了許多文論,其中不乏新意,是不是可以發掘?我當年在吳江縣圖書館讀過明清該地人留下的文章,很有新意,可惜沒有來得及抄錄,現今已失而不能復得了。筆者誠摯地期盼同好從市鎮的角度,為傳統社會全局性的研究開拓新局面。
(原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