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應以平常心肆力于學問之道
變革是全社會的事業。作為人文科學知識分子,首先就應該拋棄那種唯我獨尊、唯我獨醒的“替天行道”的英雄氣或霸氣,以平常心肆力于學問之道,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們應當清醒地看到,由傳統向現代化的社會轉型,根本不同于此前所有的社會變革。它首先是世俗化,大眾廣泛參與的程度前所未有;其次是由單一的機械整合轉向高度分化的有機整合,即社會趨向多極化、多元化。反觀已有的世界各國的現代化歷程和經驗,它們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社會生活都程度不同、形式不一地朝著愈益世俗化和高度分化的方向轉軌,舊秩序和傳統無不先后崩壞,而新秩序的確立則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探索。現代社會變革猶如一臺大戲,生、旦、凈、丑各角均不可缺,編導、美工、樂師、內勤俱有建樹。摧毀傳統秩序,營建現代社會,政界、商界、文化學術界的彥碩名流固然占盡風流,但販夫走卒、蕓蕓眾生,自亦有他們的一份血汗、一份貢獻。譬如近十幾年崛起的民間坐商行賈,人們固然有理由瞧不起他們,刻薄他們的貪婪、卑劣和庸俗。然而,在經濟的變革中,由他們演奏出的不諧調的“流行曲”歷史不會不記載,不會不給予公正的評價。對他們,與其刻薄之,倒不如多一點理解,仔細地去體察一下他們在市場經濟大潮中搏擊時內心的苦澀、煩惱和時時流露出來的那種莫名與無奈。說到底,這是一個如何對待“人”的問題。人不論是偉人名流,還是凡夫俗子,歸根到底都是斷不了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肉體與靈魂合一的“人”。在現代社會,我們理應更尊重每個人對生存的選擇和爭取生存權利的努力,少一點貴族式的文化偏見。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傳統久遠的中國古代社會,讀書人因為占盡了物質和權力分配的優勢,很少分化和另謀他業。時至今日,這種分配上的中世紀優勢已是明日黃花,“良辰美景”再難追回。由傳統走向現代化,知識分子面臨著高度分化的命運,需要做出各種選擇。近十幾年來,知識分子先是經歷了從政風——許多人滿懷信心,以為知識分子從政一定能別開生面,而后來不知為什么對從政又頗多非議與指摘。其后是迎著商品經濟大潮的從商下海風——這至今仍撥動人心,只是蔑視、調侃以致公開斥責的議論逐漸多起來了。其實,議論和斥責,皆大可不必。人各有志,人盡其才。知識分子從政經商,為這些領域增添新鮮血液,提高文化素質,貢獻智商、謀略,不都是營建多樣化的現代化社會所需要的嗎?物競天擇,大浪淘沙。相當一部分人也許成不了大事,做不成善舉,會被淘汰或淹死,卻也不足以成為杞人憂天的理由。成功者畢竟會有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會逐漸變得更適合現代社會的需要。從長遠看,知識分子的這種分化,正是現代社會區別于中世紀的顯著特征之一。
作為人文科學知識分子,假如你是甘心選擇這一清苦的事業的,那就應該既來之則安之,潛心于學,無事喧嘩,不計毀譽,安貧而樂道。“吾儕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陳寅恪語)前輩大師既已講得如此明白,新進后學似亦不可再作他圖了。以平常心肆力于學問之道,不求聞達,自甘清苦,亦是一功。總而言之,自己走自己的路,也不必菲薄他人。
泛指的人文科學可以包含社會科學,但嚴格而言,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是應該加以區分的。研究人文的學者,往往超脫具體的功利和時空,將“天理人性”看作“有一無二,有同無異”的具有永恒意義的追求。盡管他們的信仰和體驗都具有個體性和時代性,但他們內心所服膺的,則是超時空的真、善、美最高境界。相比之下,社會科學學者則更多地關注當下社會發展的難題和操作路線,具有明顯的社會功利性。可行不可行,有利與無利,往往是他們最煞費苦心思索的。他們比人文學者較少浪漫色彩,奉行現實主義。然而,現在有些人文學者,視社會科學注重應用與操作為雕蟲小技、急功近利,這就是大謬不然了。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往往交互為用,各具千秋。但與傳統社會所不同的是,目的工具理性成為社會的主潮流。講求效率和效益,能使現代化社會比傳統社會產生高得多的生產力和多得多的物質財富。利益機制就是比道德機制具有更大的能量和約束力。這一點,我們正在日益強烈地感受到,無可奈何地被迫承認,這是現代化社會運行難以抗拒的一條法則。現代中國,更缺的,或者說更迫切需求的,就是關于社會變革的全面發展的操作設計和實踐對策。基于義理又合乎國情的、有真見卓識的社會設計與對策,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真正愿意走出書齋,面向社會實際,敢于碰我們不熟悉的社會問題,敢于貢獻思慮甚深的實踐方案的學者也太少,很不夠用。這樣說,絲毫沒有菲薄甘心從事純學理、純人文研究的學者的意思。例如提倡新儒學、新國學的學者,不囿功利,不求聞達,不茍合于時潮,就像陳寅恪、吳宓那樣,“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救人心,挽世道”,是很值得全社會敬重的。人文科學知識分子要敢于直面現代社會的高度分化與有機整合的現實要求,以平常心肆力于學問之道,如泰山不讓土壤而能成其大,如河海不擇細流而能就其深,特立獨行,不廢古今,由此而涵養的文化精神必將惠及當代與后世。
(原載《探索與爭鳴》,199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