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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記得1947年春節期間,一位朋友請吃“年酒”,我和顧頡剛先生同桌聯席。酒過三巡后,他鄭重地對我說:“我回顧幾十年國內報紙,總有一家最受知識界和廣大讀者歡迎,成為輿論重鎮。它的銷數不必是最大的,但代表公眾意見,開創一代風氣,成為權威。‘辛亥’前后的《民立報》——包括《民呼》《民吁》,民國初年狄平子主持的《時報》,‘五四’前后的北京《晨報》,20年代中期以后的《大公報》,當前(指抗戰勝利以后——作者注)的《文匯報》,都起了這個作用。希望你們精益求精,繼續前進,不負眾望所歸。”他這番話,對我是極大的鼓勵。應該說,也是大體上符合歷史真實的。當然,他那時沒有看到過紅色區域的報紙。

這中間,《大公報》所占的權威時間最長——從1926年9月至1945年10月,在國內外的影響也最大——1940年曾被美國密蘇里大學授予獎章,認為是東方最優秀、最嚴肅的報紙。它的成功,誰都知道,主要是靠張季鸞先生那支筆,其次是胡政之的經營、吳鼎昌的資本以及全體同仁的努力。他的筆,包括文筆犀利、議論精辟的新聞評論,首創一格的新聞編輯和標題,以及由于他的特殊新聞敏感,指揮采訪、寫作的獨特新聞,在我國近代新聞史上,他無疑是一位杰出人物。

我是從《大公報》跨進新聞界大門的,從學“場面”到生、旦、凈、末、丑,直至最后“挑大梁”,都是在他和政之先生的細致指導和嚴格要求下逐步學會的。而且,在他的晚年,肺病已發展到末期(當時還沒有肺病特效藥),他每次從重慶到香港療養,一住幾個月,只要能抽空,必約我到他的旅舍對坐長談。從他的經歷到心得、經驗,從文字鍛煉到推理方法,無所不談,真是循循善誘,希望我盡快成熟起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知道來日苦短,而事業要后繼有人,他顯然是希望王蕓生兄和我能成為他的“傳人”——接班人的。

他是1941年9月在渝病逝的。記得他最后一次來港時,有一天和我長談后,曾氣喘吁吁地說:“我的身體實在不行了,希望能熬到勝利,我打算請半年假,徹底療養,到燕京大學去住住,拋開一切,精神好時,和學生們談談經驗和體會。”我說:“那么,我也請半年假,當你的助教,把你講的詳細記錄下來。”他笑著說:“我暫離報館,你就更忙了,哪有工夫陪我去?”

他每次來港,還不時同我去吃小館子,多半是新開的河南館“厚德福”,有時也約金誠夫兄——當時港館的經理同去。他知道我不吃魚腥,自己總只點一味“瓦塊魚”,其余的菜,都叫我選:“鑄成,你喜歡吃什么,盡管點,不要怕貴;要吃得香,盡可能多吃,身體是最寶貴的本錢,要保養好。我自信腦子還十分管用,就是體力不行,力不從心了。”我們邊吃,也時常邊議論報紙。他對其他報紙不多談,只注意金仲華兄主編的《星島日報》,有時《星島日報》有一篇好社論,一個好標題,他會贊不絕口。對羊棗寫的時事評論,也十分注意。曾說:“這樣的分析,對海外人士的抗戰熱情,會發生極大的鼓舞作用。”

四川銀行界有名人物康心如、心之兄弟,是季鸞先生留日時的好友,他們的哥哥心孚,早年與張尤莫逆,曾多年在《民立報》、中國公學等處共事。北洋軍閥統治時代,心孚已辭世。1938年武漢失守,漢口《大公報》遷渝出版后,張的肺病加重,經常在心之的汪山別墅養病。1940年下半年他最后一次來港返渝后,即在汪山纏綿不起。而那年6月,《大公報》桂林版創刊后,《大公報》桂林版創刊于1941年3月15日。據周雨《〈大公報〉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7月第一版。(編者注)他還連日奮力寫寄“本報重慶專電”,文采和特色依然。1941年9月6日,這一代報人就與世長辭了!

噩耗傳來,我曾于第三天趕寫出一篇《張季鸞先生年表》,刊之報端。并在一星期內不飲酒,不參加應酬。國民黨在港的機關報《國民日報》總編輯王某曾撰文對張譏刺,我怒不可遏,立即寫文痛駁。這些,都可說明我對季鸞先生的崇敬和知遇之感。那時有人說,張的不拘小節以及舊文人懶散的作風,我也亦步亦趨,刻意模仿了。

不少人認為,他在“九一八”后的言論,往往“右”袒蔣及國民黨,此中主、客觀原因,我擬在后文就我所知及理解水平,試做分析。但據我所知,在他生前,《大公報》跟蔣和國民黨,從沒有發生過任何經濟關系。

1946年3月,我向《大公報》辭職,再度回《文匯報》主持筆政,這已是張逝世五周年后的事了。我曾屢次自問,如果季鸞先生還健在,我能否下這個斷然的決心呢?

1946年5月,我改組和重新主持的《文匯報》,由于受到宦鄉、陳虞孫、張錫昌諸兄的影響和通力合作,在政治態度上,是和當時的《大公報》大有不同的。狂妄一點說,即在版面安排上,編輯技巧上,或在內容的充實上,也頗有突破,頗有創造性的。季鸞先生在天津時曾說過:“我全神貫注,對第一張是有點自信了,而第二、三張,則精力不濟,自己看了也很不滿意。”1946年及以后的《文匯報》,也日出三大張,讀者對我們從社論到副刊,從頭到尾,一般都認為精神飽滿,版版充實,是滿意的。但盡管如此,我畢竟是“富連成”出身,即使改唱了“麒派”,在行“腔”韻味上,在編排藝術上,總還脫不了“譚派”的窠臼。所以,1949年百萬大軍渡江成功,我和蕓生、楊剛、李純青等準備南下等待上海解放,周總理為我們在懷仁堂餞行,曾談到《大公報》培養了不少人才,還含笑對我說:“鑄成同志,你不也是《大公報》出來的么?”

開創新記《大公報》的“三杰”中的政之(胡霖)、達詮(吳鼎昌)兩先生也于1949年、1950年先后謝世。曾參加初期編輯部工作的骨干,如許萱伯、李子寬、金誠夫、曹谷冰、王蕓生、何心冷、楊歷樵諸兄,也已先后成為古人。了解創業初期的歷程,與季鸞先生接觸較久,較全面地理解他的抱負、品質,親自受到他的教誨和熏陶,從而能較準確地評價他對近代新聞事業的貢獻的人,顯然是屈指可數了。

在60年代初期,曹谷冰、王蕓生兩兄曾合寫《1926至1949的舊大公報》,我也寫過《舊大公報三巨頭雜記》,分別刊在全國政協和上海市政協的《文史資料選輯》上。一般熟悉舊時代的人,認為都近于偏頗,檢討多于事實,特別對張的功過,衡量失于平允。那是無足怪的。當時,歷史主義、實事求是等等原則,都被拋之腦后了。海外也已出版幾部評述季鸞先生的書,則似乎又近于另一片面,有的只是一鱗一爪,有的無限加冕,奉若神靈,若季鸞先生九泉有知,也會感到惶恐的。他是那么謙虛,常常說報紙文章生命極短,所以他作文從不留底或剪存,生前也從未出過文集。

我也想以一“家”之言,就所知、所聞及長期的親身感受,為季鸞先生寫一篇小傳,定名為《報人張季鸞先生傳》,以懷念這位杰出的前輩、本師。為什么不加“偉大”“卓越”這類的形容詞?我認為,報人這個稱謂,就含有極崇敬的意義。

我國近代新聞史上,出現了不少名記者,有名的新聞工作者,也有不少辦報有成就的新聞事業家,但未必都能稱為報人。歷史是昨天的新聞,新聞是明天的歷史。對人民負責,也應對歷史負責,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不顛倒是非,不嘩眾取寵,這是我國史家傳統的特色。稱為報人,也該具有這樣的品德和特點吧。

季鸞先生1911年參加《民立報》,到1941年逝世,度過了整整三十年的記者生涯。初期是備歷坎坷的,1926年主持《大公報》筆政以后,十五年間,馳騁報壇,聲名遠播海外,其影響之大,在歐美報人中亦不多見。

事有湊巧,我從1927年當記者到1957年被迫擱筆,也恰是整整三十年,而歷程卻極不同。前十年,我在他的卵翼和指引下,成長相當順利;我1938年進入甫創刊的《文匯報》,自己“唱主角”以后,二十年間,卻備歷艱辛和折磨,報紙被停、被封,停了再易地出版,達五次之多。最后且被戴上了“鼎鼎大名”的“桂冠”,記者生命,幾乎也像季鸞先生一樣夭折了。

幸運的是,中共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撥亂反正,我又重見天日,而且復活了我的寫作生活,新聞舊事——當然以舊聞為主,四年多中已寫了近二百萬字,而且在五所大學的新聞系兼任教授,還親自帶了四個研究生,季鸞先生生前向往而未能實現的事,我可以有條件實現了。當然,也像“梅派”弟子一樣,論藝術水平、功力和“底氣”,比梅蘭芳先生本人,要差得遠了。

試寫季鸞先生的傳,我不惴愚陋:主要想把這位報人的經歷、氣質、情操乃至聲音笑貌,再現在讀者面前。也想以他為主軸,大概描述一下“辛亥”以來舊中國報界的一般面貌,并反映當時的政壇逸聞。

個人的見聞有限,加上年近八旬,文思日見枯竭,記憶力也日就衰退,疏漏之處一定不少,分析尤限于水平,很難恰如其分。希望海內外朋友和讀者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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