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景
獨在異鄉為異客,最重要的欣賞對象莫過于“窗外的風景”。畢竟不能整天逛公園或參觀博物館,大部分時間必須坐在書桌前。日本的房間朝陽臺一面大都安著落地窗,大概是為了便于“借景”。倘若對面除了水泥建筑一無所有,那該多掃興!
到達“新家”已是半夜,不辨東西南北。第二天醒來,急忙拉開窗簾,觀賞那一幅屬于我的風景。真沒想到,眼前居然出現一片小樹林!不是東京街頭常見的側身墻角的盆景式小松樹,而是自然生長的柿子樹,大大小小不下20株。在臨近我家陽臺的地方,還有一株枝葉茂盛的小楓樹。家在四樓,樹在坡上,坐在窗口望去,剛好是小樹林最富表情的上半身。東京市內地皮昂貴,除了專門設立的公園,難得有如此空地。
轉一大圈回來,終于弄清小樹林的來歷。我的新家背靠東京大學醫學研究所,研究所的樓房四周都有林木,尤以我所面對的西北角最為蒼翠。周圍是庫房,人跡罕至,一條小路穿過柿子林。地下都是落葉,穿行時必須撥開擋路的橫枝,還得當心隨時騰起的烏鴉。研究所有十幾棟樓房,也有一座近乎荒蕪的小庭園,路邊或大樹下擺著若干發霉的木椅子。大概這里的研究人員工作太拼命,沒有閑暇到室外來休息。敬佩之余不免覺得有點可惜,這么好的風景不該被冷落。
于是,每當夕陽西下,便獨自一人在園子里散步。深秋的太陽不曬人,偶爾也到園子里讀書。只是空地畢竟不大,一下飛鳥,一下汽車,再加行人匆匆的步伐,還有不時隨風飄來的酒精味,在在都提醒你此地不是讀書處。當然也怨自己“定力”不足,否則該像曾國藩說的,“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
剛到時柿子還是青的,不知不覺竟逐漸變紅。這時烏鴉開始猖狂起來,越來越讓我感覺不能容忍——可又拿它沒辦法。光顧窗外柿子樹的烏鴉們,大概住在離此地只有百米遠的自然教育園,那里有大片的樹林,是各種鳥類的天堂。柿子青時烏鴉也來走動,好像挺規矩的;柿子紅了,烏鴉可就不客氣啦,光天化日之下“大開殺戒”,看得我都驚心動魄。十幾只烏鴉直撲柿子林,專揀紅柿子啄,叼住了就往回飛;過一會又卷土重來。最氣人的是,萬一啄落了,烏鴉絕不下地揀,而是另攀新枝。紅柿子再多,也經不起它們從早啄到晚,從晚啄到早。好在烏鴉很有分寸,絕不啄食半生不熟者。每天早上起來,發現柿子紅了一批,到了下午,那些紅點又都消失了。渾身漆黑的烏鴉叼著圓圓的紅柿子從眼前掠過,這景象固然好看;只是本想有一天綠葉落盡,剩下滿樹紅果蔚為壯觀,就因為烏鴉搗蛋,看來是沒指望了。事后想想,也怪自己自作多情。柿子本無主,烏鴉啄食干我何事?總不能以破壞我家風景治其罪!
東京上空飛翔的鳥,最多的莫過于鴿子和烏鴉。鴿子招人喜歡,公園里、廣場上,隨時可見游客在給食。也許正因為養尊處優,不免“目中無人”,不時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讓自以為是的“施舍者”感覺沒趣。烏鴉則討人嫌,不但沒人給食,連可能享用的剩余飯菜都被用網罩住。理由據說是因為烏鴉吃相不大文雅,經常弄臟街道。照我觀察,受寵的鴿子固然活得很好,被冷落的烏鴉照樣叫得也挺歡,似乎沒有一點“心理不平衡”。
那天陽臺上飛來一只鴿子,與我隔著玻璃對視。尊貴的鴿子居然光臨寒舍,讓我受寵若驚,大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覺。那鴿子不知為何驚魂未定,我起身它便飛走,我落座它才回來。總不能讓客人干坐著,找了些餅干和切碎了的蘋果放在陽臺上。可惜鴿子不見了,大概仍對我不放心。好吧,讓你安心享用,我上東大讀書去。晚上回來,陽臺上果然空無一物。此后一個多星期,剛好每天出門,早上“道別”時,都不忘在陽臺上放置食物。照樣是打開落地窗便驚飛,不過我相信那高傲的鴿子會回來享用我為它準備的午餐。天氣漸冷,開始設想在陽臺一側的壁洞里為我的小客人建一個窩。星期天不出門,躲在窗簾后面,觀看客人如何用餐。沒想到鴿子一去不回頭,趕來聚餐的是兩只烏鴉!難怪人說東京的烏鴉特聰明。
鴿子好幾天不露面,不知是生病了,還是賭氣。正掛念著,那舊相識翩然而至,而且還帶了個新伙伴,在陽臺上鬧得挺歡。這次再也不孝敬食物,免得人家嫌“俗氣”。鴿子鬧了一陣就走了,而且再也沒回來。我這才恍然大悟。當初它來見我,只因同是“獨在異鄉為異客”;一旦找到女(男)友,必然棄我而去。這么說來,鳥也講義氣。只可惜我不是公冶長,聽不懂其臨別贈言。
屈指算來,妻子也將來日團聚了。窗外的柿子林已經落葉,只剩下枝頭幾顆烏鴉無法下嘴的紅柿在隨風擺動。現在最擔心的是墻角的楓樹,照時令早該紅透了。若如是,妻子到時,那信中常提及的“窗外的風景”便一無可觀了。暗暗祈禱,希望這楓樹頂住日緊的寒風。觀紅葉的熱潮已經過去,東京街頭的楓樹紛紛落葉,每天從學校回來,直為我窗外的楓樹驕傲。
不知是“心誠則靈”,還是地氣的關系,已經是12月中旬了,窗外的楓葉才開始變紅。
明天妻子就到了,不知她對這窗外的一樹紅霞有何感想。
(初刊《美文》1994年11-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