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落:張愛玲下半出(克勒門文叢)
- 淳子
- 9234字
- 2020-03-13 14:12:57
暫借香港碼頭
1952年7月,小暑那天,姑姑差使傭人買來一只活殺的母雞,蔥姜紹酒,燉了一鍋湯,待到黃澄澄雞油浮出水面,放幾張新荷葉,把浮油吸了去,卻留下了幾許初夏的清香。淺淺的一碗,姑侄二人,靜靜地喝著,各自揣著各自的心思。
姑姑淡淡道:“你奶奶,這個時節,就好這一口荷葉湯,湯里還要擱面魚,那面魚,和太湖里的銀魚似的,細細的一條,可惜了,我不會做。”
張愛玲那邊低低應了一聲,擱下碗,怔了一會兒道:“姑姑,我這一走,那里的地址也是不能給你的。你是不知道的好。免得連累。”
姑姑穿一件月牙白的旗袍,周身不見一樣首飾。大約是天熱,她只管喝著湯,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
窗外,夜蟬,許是累了,只鳴了一個長長的響,便落進綠陰里歇息去了。
一早,三輪車已停在公寓門前。
張愛玲不敢多帶物品,只收拾了一個中號的箱子。姑姑掂了掂箱子,轉身回自己房間,取來一本線裝宋版書道:“里面給你壓了幾張金葉子,不湊手的時候,連書一起兌了。”
張愛玲接了過來,竟也來不及傷感,提了箱子進了電梯。
三輪車夫奮力踩著輪子,一直往東,去碼頭。
太陽漸漸地高了,曬得發暈,車夫停下來,拉起了遮陽篷。
國際飯店、跑馬廳、四馬路、外白渡橋、俄國領事館,還有禮查飯店,父親就是在這里與繼母訂婚的。
此番她要去的地方是香港,因為她復讀香港大學的申請獲得了批準。
1939年,張愛玲曾赴港大讀書。1942年,香港淪陷,張愛玲被迫中斷了在港大的學業,是托了高層的熟人,才買到回上海的船票,下船的時候才發現,與京劇名伶梅蘭芳同船。下了船,也是雇了人力車,也經過這些地標建筑,只是此番順序是相反的。
香港和上海,構成了張愛玲作品的兩個重要的空間。
七月流火,張愛玲從羅湖出境,她看見鄉下人挑著擔子可以自由出入,很羨慕他們。
那天,她隨著火車上下來的一群人過了羅湖橋,把證件交給鐵絲網那邊的香港警察。警察拿了送到一個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熱天,張愛玲就站在太陽地里等著。
這橋,是一個關卡,關乎命運。
羅湖橋的橋面由粗木鋪成,橋的兩端分別由兩方的軍警把守。
張愛玲排在長長的隊伍里,等待過關。
香港警察嚴防死守,擺出一副“寧可錯殺三千,不愿一人漏網”的樣子。
排隊的人群中充滿了緊張、疲憊、忐忑的氣氛。
香港警察是個瘦長的廣東靚仔,戴著新款太陽眼鏡,短袖襯衫,百慕大短褲燙得筆挺,看上去又涼爽又倨傲,背著手踱來踱去。這邊站崗的士兵,一個腮頰圓鼓鼓的北方男孩,穿著不太合身的制服。大家在灼熱的太陽里站了一個鐘頭之后,那小兵憤怒地咕嚕了一句:“讓你們在外頭等著,這么熱!去到那邊站著。”他用下頦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遙,有一小塊蔭涼的地方。
大家都不朝他看,只稍帶微笑,反而更往前擠近鐵絲網,仿佛唯恐遺下中間的一個。但是仍舊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遠離故土的惆悵像潮水沖洗上來,最后一次在身上漫過。
那條地界,從此,把張愛玲的生命分為上半場和下半場。
2007年11月,張愛玲的遺囑受益人宋以朗在一箱一箱的張愛玲資料中,發現了一篇極為珍貴的文稿——《重訪邊城》。讓人驚喜的是,它不是英文版的翻譯,而是張愛玲重新寫過的中文版本。這個文本,是對歷史、對當代文學題材的一個重大補白。
那是1961年,距張愛玲第二次到香港又過去近十年,那時她剛剛獲得美國公民身份,重回香港還債。
香港,在張愛玲眼中屬于邊城。文字穿越時光,張愛玲用她一筆一畫拘謹的字體,描述了三次居住香港的生活次第。那文字,就如初冬的一杯佛手茶,一條棉毯。張愛玲抽絲剝繭的十指,用文字寫出了顏色、味道和體溫。上海人總是與香港親的。
同是邊城,香港不像臺灣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鄉探親掃墓的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對大陸自然看得比較清楚。我這次分租的公寓有個大屋頂陽臺,晚上空曠無人,悶來就上去走走,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團團轉。滿城的霓虹燈混合成昏紅的夜色,地平線外似有山外山遙遙起伏,大陸橫躺在那里,聽得見它的呼吸。
二房東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釋他們為什么要分租:“我們都是寄包裹寄窮了呀!”
他們每月寄給她婆家娘家面條炒米咸肉,肉干筍干,砂糖醬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種英國制即溶方塊雞湯,她婆婆狂喜地來信說它“解決了我們一天兩頓飯的一切問題”。砂糖他們用熱水沖了吃作為補品。她弟弟在勞改營,為了窩藏一個國特嫌犯;寫信來要藥片治他的腰子病與腿腫。她妹妹是個醫生,派到鄉下工作。“她晚上要出診,鄉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這樣。”她抱歉的聲口就像是說她的兩個女兒占用浴室時間太長,“女孩子不就是這樣”。
我正趕上看見他們一次大打包。房東太太有個親戚要回去,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可以替他們帶東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繩套住重物,掙扎得在地板上滿地滾。房東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燉了一鍋紅燒肉。
“鍋他們也用得著。”她說。
“一鍋紅燒肉怎么帶到上海?”我說。
“凍結實了呀。火車像冰箱一樣。”
她天亮就起來送行,也要幫著拎行李通過羅湖邊境的檢查。第二天她一看見我就叫喊起來:“哈呀!張小姐,差點回不來嘍!”
“唉呀,怎么了?”
“嚇咦呀!先不先,東西也是太多。”她聲音一低,用串通同謀的口氣,“也是這位老太,她自己的東西實在多不過。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頭,壓成板的咸魚裝箱,衣裳被窩毯子,鍋呀水壺,樣樣都有,夠陪嫁擺滿一幢房子的。關卡上的人不耐煩起來了。后來查到她皮夾子里有點零錢,人民票,還是她上趟回來帶回來的,忘了人民票不許帶出來的。伙咦!這就不得了了。‘這是哪來的?哈?'……房東太太虎起一張孩兒面,豎起一雙吊梢眼……竊竊私語道:“這位老太有好幾打尼龍襪子縫在她棉袍里。”
“帶去賣?”
“不是,去送禮。女人穿在長褲里。”
“——看都看不見!”
“不是長筒的。”她向她小腿上比劃了一下,“送給干部太太。她總喜歡誰都送到。好能干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電影進口,給高干看的。要這么些錢干什么?哈?七十歲了,又沒兒女,哈?”她笑了。(張愛玲:《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這簡直就是一篇短篇小說。
王家衛曾說,他的電影,都是在向張愛玲致敬。
譬如,《花樣年華》本沒有上海女房東這一人物。一次,在電影院里,王家衛遇見潘迪華,他們用上海話打招呼。王家衛覺得,潘迪華就是張愛玲筆下的房東太太。于是重新改寫了劇本。
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逃都逃不掉。
張愛玲在給宋淇夫婦的書信里,提到有個香港導演王家衛要將《半生緣》拍成電影,寄了他的作品的錄像帶來,“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對方從影的績效”,末了問,“你們可聽見過這個名字?”
半年后,張愛玲歸天。
王家衛回應這件事:
“我和張愛玲的年代差太遠了。我認為張愛玲小說是很難被拍成電影的,我很喜歡《半生緣》,但《半生緣》是拍不了的,每個讀者對它都有自己的看法,就像《紅樓夢》一樣。對我來說,《東邪西毒》就是金庸版的《半生緣》,《花樣年華》就是王家衛版的《半生緣》。”
王家衛的電影是作家電影,張愛玲的小說是紙上的電影,他們的時空都盤桓在香港和上海,他們分別用膠片和文字謀劃著各自的雙城記。在別處,遙望故土。
是的,在別處。
第三次來香港,張愛玲是要寫電影劇本的,但因賴雅中風,只得提前返美。臨走有個親戚約了張愛玲在香港飯店見一面。晚上7點30分,在大廳里泡了紅茶,叫了一碟英國蛋糕。禮節性的告別,一節課的工夫,彼此辭過。
時間還早,張愛玲想買點廉價金飾帶回去送人,聽說后面一條街上就有許多金鋪,便散步似的走過去。
香港到處在拆建,郵筒半埋在土里也還照常收件。造出來都是灰白色大廈,用色膽怯,使人覺得建筑師與畫家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兩族。
老房子當然是要拆。這些年源源不絕的移民快把這小島擠塌了。這次來,張愛玲住在九龍,難得過海,怕看新的渡輪碼頭。從前油漆得光潤的半舊棗紅木質地板拆了,一條長廊伸出海中,兩旁冷冷清清,張愛玲心疼本土文化的流失,因為太喜歡這個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緊湊與青島的整潔,而又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唯其近,沒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踏上斜坡,黑洞洞的,不見人影子。青石板山道太陡,不通車,一片死寂。張愛玲暗忖:這香港也像美國了,一到了晚上,營業區就成了死城,行人絕跡,只有汽車風馳電掣來往。
到底是中環,沒有燈光,連大樓的窗戶里,也不見泄漏的星星點點。她有點心慌意亂,只顧得腳下,擔心一不留神,摔下去。
悄無聲息地走著,只聽見自己的腳步。
這不是擺綢布攤的街嗎?怎的,一點痕跡都不留?
距離1939年在港大讀書已經二十多年,她完全迷失,沒有方向了,只心里往事如潮。
一個戲院的背后,四周如喧鬧的鬼市。攤子實在擁擠,小車柜上豎起高高的衣桿,掛滿衣料,把沿街店面全都擋住了。
她在人群里擠著,目不暇接。她只看中了一種花布,有一種紅封套的玫瑰紅,鮮明得如烈日一般,亮瞎了眼,圓圓的單瓣淺粉色花朵,粉紅密點代表陰影。兩片并蒂的黃綠色小嫩葉子,碧綠底子,或深紫底子,那種配色只有中國民間有。她想起上海,虹口的布店,英國曼徹斯特的紡織廠仿制的康熙青花瓷布料,幾可亂真。她的母親曾經喜歡一種印白竹葉的青布,用來做旗袍,一身黑。中上等婦女穿唐裝的,也是用黑香云紗料,或是用夏季洋服的淺色細碎小花布。
張愛玲喜歡這種土布,曾買來做裙子。在服裝上,她最是別出心裁的。
盡管與港大有過不愉快的過節,張愛玲還是回母校懷舊。那是她的青春。
校園倒還沒怎么改變,不過校園后面小山上的樹長高了,中間一條磚砌小徑通向舊時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有點“面熟的陌生”。
張愛玲不敢細看,時間的重量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只覺得那些拔高了的小杉樹還有點未成年人的伶仃相,一個個都是暗綠的池中暗綠的噴泉向白色的天上射去,咝咝嘩嘩地上升,在一剎那間已經把她拋下很遠,成為局外人。她趕緊轉身走開了。
也是經濟拮據,又因為《紅樓夢》劇本幾經修改不得結果,第三次來香港,張愛玲借住在宋淇夫婦家里。
半山上。
杜鵑花叢中,姜黃老洋房,門前陽臺上刷了漆的木柱欄桿,掩映在嫣紅的花海中,配著碧海藍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番韻味,不會太像俗艷的風景明信片。
那時,宋淇家祖孫三代,連同保姆,一大家子人,住房并不寬敞。兒子宋以朗的小房間讓給了才女,十三歲的宋以朗,夜夜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心里好委屈。現在那間小房間已經改成衛生間,沙發依舊擺放在原先的位置上。
少年宋以朗的屋子里,張愛玲蝸居在那里,修改電影劇本《紅樓夢》,吃著隔夜面包,無日無夜。
幾十年后,在美國,她還想起,窗子面朝山林,常有迷失的杜鵑鳥來啄玻璃窗。
山道上,私家車里,派對回來的名媛紳士,帶著微醺的步態,按了電梯鈴,電梯咣當咣當地墜下去,又咣當咣當地奮勇上升,把人間的重量拖拽進一扇柚木的門里。旋即,天地間,重歸混沌。
這樣的情形,如此熟悉。是1944年上海愛丁頓公寓的移位,或者是復制,那些與姑姑、母親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如今都成了歲月,偶爾,如舊影斷片,絲絲拉拉,攪動著心臟,一陣陣,慢刀子割肉似的痛楚。
一個大家庭,唯一可以獨享的空間便是陽臺了。晚飯后,宋淇的太太鄺文美來到陽臺,故意延宕著蒔花弄草的時間,歇息疲憊的身子和需要自由呼吸的靈魂。
張愛玲借居此地,夜半,也悄然來此想心事。
命運自有定數。日后,張愛玲把遺產托付給了這里的主人宋淇和鄺文美。
鄺文美的父親鄺富灼,在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獲得文學碩士和教育學碩士學位。1906年夏,任廣州方言學堂、兩廣高等學堂英文教師。1907年,在學部任職。1908年4月,應張元濟的邀請,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所英文部主任。1929年前后,因和編譯所所長王云五產生矛盾而選擇退休。
鄺文美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文學系,曾以方馨為筆名翻譯了世界名著《睡谷傳說》(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
她的姐夫(姐姐鄺文英的丈夫),曾經擔任過宋美齡的秘書,期間,鄺文英偶爾也參與幫忙打理秘書事務。宋美齡本也邀請鄺文美擔當私人秘書,被她委婉地推辭了。
張愛玲曾對鄺文美說:“S. M. L要你這樣的companion (實指私人秘書)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樣浪費時間,而情愿這樣浪費時間。”
鄺文美回答:“我從來不覺得是浪費!”
香港半山,鄺文美家中的柜子里,還鎖著宋美齡送給她的禮物——一套珊瑚首飾,有耳環、手鏈和戒指。
民國上海,宋淇和鄺文美都是文化圈中的聞人,住在江蘇路安定坊的花園洋房里。傅雷租住在宋家的二樓。手癢的時候,常去宋家彈鋼琴。
宋淇的父親宋春舫,一生傳奇。他是王國維的表弟, 1911年入上海圣約翰大學,1914年留學瑞士,攻讀政治經濟學,并研究戲劇,精通英語、德語、拉丁語等多種語言。1916年,宋春舫回國,受聘為北京大學文科學生講授歐洲戲劇課程。“五四”時期在《新青年》等刊物上撰寫了許多評價外國戲劇新思潮、新觀念的文章。1930年代初期起,宋春舫先后辭去了在外交部、法院和私人銀行等處的職務,一心鉆研戲劇。宋春舫亦愛惜有才華的人,對傅雷這樣的房客,不求房租,只道是,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多一戶人家,多一分人氣。
張愛玲的小說《殷寶滟送花樓會》,寫的是傅雷居住在宋宅時的一段婚外師生戀。張愛玲不喜歡這部作品,但文中對人物性格的刻畫,說傳神、入木三分亦不為過。
記得1952年底,張愛玲第二次來香港時,為謀生,去美國新聞處找工作。當時,宋淇和鄺文美夫婦已在那里就職,他們給了張愛玲一個重要的機會: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就此,張愛玲的生計有了著落。
為了省錢,張愛玲住在北角的女青年會。美麗嫻雅的鄺文美常陪她在女青年會的小房間里聊天,逛街,買衣料,或者拍照。有時,還煮了湯或者玉米,放在保溫瓶里,下得山來,坐了公車,送到張愛玲的宿舍。很快,她們成為閨中密友。每到晚上8點鐘,張愛玲便催鄺文美回家。為此,張愛玲送鄺文美一個雅號:“8點鐘的灰姑娘”。
在宋淇夫婦的關照下,張愛玲進入電影圈,靠寫劇本賺錢。宋淇和鄺文美惜才,為了讓香港人知曉張愛玲,特地在自家安排了張愛玲與著名影星李麗華的下午茶,宴請記者報道。
但是,這些都不是張愛玲要的。香港,只是她的一個驛站。
這些年,我去香港,也總要去北角,去上海街。
一次,路過一家上海點心店,小本生意,老板自己當壚,正在鍋子里煎油條,知道我是上海人,熱情得不行,只是已經不會說上海話了。
1955年秋天,張愛玲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離開香港,前往美國。到碼頭送行的只有宋淇夫婦。離開后,張愛玲寄出一封六頁紙的長信,向宋淇夫婦訴說:“別后我一路哭向房中,和上次離開香港的快樂剛巧相反,現在寫到這里也還是眼淚汪汪起來。”
此后,宋淇夫婦與張愛玲一直保持聯系,義務為她打理出版等事務,可說是她的文學顧問、經紀人、秘書、新聞發言人。當初夏志清計劃寫小說史的時候,宋淇向他推薦了張愛玲。夏志清讀了張愛玲的作品十分激賞,尤其認為《金鎖記》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從此奠定了張愛玲的文學地位。
張愛玲的第二任丈夫賴雅去世后,張愛玲避世孤居,唯與宋淇夫婦保持著聯系。她總是寥寥數語說自己的境況,比如掉了身份證啦,生病啦,搬家啦。她送書給他們,扉頁上都簽上自己的名字,寫上“to Mae and Stephen”(鄺文美和宋淇的英文名字)。
晚年的夜晚,張愛玲面壁,在心里只與鄺文美說話,一說說到夜半。墮胎一事,她也只告訴了鄺文美。而后者為張愛玲保守秘密終生。
更多的時候,張愛玲如一個無助的小女孩,依賴著宋淇夫婦。譬如做旗袍,買料子,找裁縫;做得不合適,寄回來,再改,領口幾分,袖口幾分,鑲嵌寬邊還是窄邊,用緞子還是淺灰的麂皮;支票撕壞了轉寄臺灣重新開具,臺灣的稿費換成美元,寄書寄藥,尋找資料——張愛玲是連一塊手帕都不會洗的大小姐,到了美國,束手無策,寸步難行,家道早已敗落,唯有拿出母親湖南人的那點勇敢去謀生。篤信天主、秉持博愛的宋淇和鄺文美,成為她在這個世界唯一可以托付、可以信賴的朋友。
張愛玲寫給鄺文美的幾封信似可印證。
1956年8月19日,張愛玲寫道:
“……買東西時,請順便看看有沒有像你白底黑花緞子對襟夾襖那樣的料子,或銀灰本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樣,請你先替我買下來,我想做一件對襟棉襖,大致如那件舊的米色襖,而更肥短些。以后再畫詳細圖樣寄來,和那幾件旗袍一同叫裁縫做來。”
1956年10月12日,張愛玲寫道:
“滾三道黑白邊,盤黑白大花鈕。如果沒有你那件那么好就買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滾邊花鈕。黑軟緞里子。那三件旗袍通通做單的。”
1956年11月16日,張愛玲寫道:
“如果裁縫還沒有做我的黑旗袍,請叫他把臀部放大,其他照舊——又,黑旗袍如還沒做,請叫他改滾周身一道湖色窄邊,如圖。”
1957年3月24日,張愛玲寫道:
“幾時你如果再來店里看見你那件鮮艷的藍綠色綢袍緞料,能不能求你給我買一件(短袖),買了請放在你那里,以后再做。”
在張愛玲的信里,我摘錄出一些句子,展示她和鄺文美之間的溫情:
“事實是自從認識你以來,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 (核心)。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隔了這些年,還定只要是大段獨白,永遠是對Mae說的。以前也從來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告訴。”
“世事千變萬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極少數的幾個人。”
“你沒空千萬不要給我寫信,我永遠像在你旁邊一樣,一切都可以想象。”
“有許多小事,一擱下來就覺得不值一說了,趁有空的時候便快寫下來。”
“希望你一有空就寫信來,但是一年半載不寫信我也不會不放心的。惦記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記著的。”
“好久沒寫信,但是沒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兩三遍,總是忽然到腦子里來一會,一瞥即逝。”
“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只要大家能夠懂我一部分我已經滿足。可是自從認識你,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個方面,我現在反而開始害怕。”
“不要擔心我想念你——因為我總歸是想念你的。”
“不得不信心靈感應——有時大家沉默,然后你說出的話正是我剛在想的。”
“但愿你的一切煩惱都是小事故。”
張愛玲和宋淇、鄺文美他們仨,晚年的通信,幾乎就是一部病歷史。
鄺文美曾回信給張愛玲說:
“我們現在的想法是兩人病后余生,今后的日子全是撿來的,能活到一九九七看看固然值得,否則也無所謂,鏡花水月,只要有信心,天那頭有人在等我們。”
宋淇夫婦處處以張愛玲的利益為最高利益。為了解除張愛玲的燃眉之急,以人格擔保,提前為其預支高額稿酬。張愛玲忘事,寫信給賴雅,悲情抱怨宋淇故意拖欠稿費,以至于她寫劇本受累,眼睛出血云云。
這樣的事情頻繁發生。
1995年3月4日,張愛玲在給宋淇和鄺文美的信里寫道:
“我記性壞得會忘記《紅玫瑰與白玫瑰》賣過電影版權,害Stephen力疾寫信來告訴我,我真內疚。”
1995年7月25日,距離張愛玲辭世一月余。
張愛玲給宋淇和鄺文美寫了一封長信,除了描述為了躲避跳蚤而四處逃離、顧此失彼、精疲力竭外,對自己又一次的錯誤記憶表示了歉意:
“以前信上說過《對照記》另簽合同,像是賣斷,連港版都沒有,那是錯怪了皇冠。”
張愛玲也在信中評點其他作家,其中不乏尖刻之詞。宋淇夫婦堅守秘密,從不曾對外界有所披露。
父母過世后,宋以朗接手打理張愛玲的文學遺產。他以統計學的專業能力,將凌亂的資料分門別類,一一歸檔,免費翻閱。
從2008年起,我時常去香港拜訪宋以朗先生。
香港半山的奶油色老式公寓。窗外,一串一串的薔薇,掛在白色的墻肩上。暮春的午間,細細的風里,落紅點點,大樹梢頭,偶爾飄來一絲淡香,是張愛玲記憶中的味道。
特地選了一瓶粉色香檳,那是鄺文美喜歡的顏色。鄺文美曾經不遺余力地把指甲染成粉紅的,把盥洗室的浴缸、浴巾、肥皂盒、拖鞋、窗簾等,全部布置成粉紅顏色。
我坐在餐桌邊,把帶來的法國香檳放在桌上。這張鑄鐵鏤花餐桌,1949年從上海運來香港。隨船的還有宋以朗,那時,宋以朗才剛滿月。曾經,在這張桌子上,張愛玲與宋家的人一起吃水煮玉米和綠豆湯。
宋以朗的父母——宋淇和鄺文美是延續張愛玲傳奇的推手;這間客廳,已然成為張愛玲的秘籍檔案館,隨意檢出一封信,都可能在文壇蕩起一陣波瀾。但是不敢問,覺得唐突和造次。宋以朗學過心理學,自然一眼看穿,他總會在我欲言又止的時候,拿出一個塑料文件夾,里面或是張愛玲沒有發表的信件,或是張愛玲寫了一半的手稿。記得有一次,他出示了一份《上海懶漢》的劇本提綱,零零落落的字句里,體悟出張愛玲渴望成功的強大欲望。
對于祖父的經歷,宋以朗靦腆一笑道:“很復雜,講不清楚的。”
我多次拜訪江蘇路宋家的老宅。推門,上樓,踮起腳,望向那個栽種過玫瑰的花園,在失修的舊墻上尋找張愛玲筆下,傅雷砸了墨水瓶后,留下的淅淅瀝瀝的藍墨汁漬。特地拍照,送給宋以朗。
問起小說《色·戒》的創作。
宋以朗起身,拿出一個文件夾,是1977年4月,張愛玲給宋淇的信。信中,畫了一張南京西路的方位圖,平安大戲院、第一西比利亞皮貨店、凱司令咖啡館、常德路。她要把作品中的王佳芝安排在那里,然后執行暗殺任務。離開上海久遠,一些認識已經模糊,把街道的方向完全弄顛倒了。
宋淇回信,也畫了一張地圖,糾正了張愛玲方向性的錯誤。建議刺殺當天,把刺殺組織的負責人安排在平安大戲院,平安大戲院里的咖啡館叫什么名字,宋淇也認真地寫在信里。
刺殺的場所安排在首飾店、鐘表店,還是服裝店?
宋淇和張愛玲頗費了一番思量。
宋淇提供了很多意見。一來一去的信中,探討了王佳芝的刺殺動機,刺殺情節的安排,人物的心理活動,包括在哪一家館子里請客吃湖南菜都一一坐實。
《色·戒》最后一句臺詞“不吃辣的怎么糊得出辣子”,完全是宋淇的靈機一動。
其時,宋淇正胃出血,累了,寫不動了,夫人鄺文美接著寫;宋淇寫完的文章,鄺文美潤色、修改,使得文風更加接近張愛玲的味道。
遇到有人批評張愛玲,鄺文美如同自家的小孩被欺負了一樣,心急火燎,恨不能提一把劍去格斗。畢竟是好人家的淑女,懂得規矩的,隔日,在文字里兜兜轉轉,見招拆招,為張愛玲澄清事實。其中,《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便是情急之下,由宋淇執筆、鄺文美修改、張愛玲過目后發表的。張愛玲重回中文舞臺,梅開二度,枝繁葉茂,宋淇和鄺文美是大幕后的導演,有目共睹,功不可沒。
1976年2月26日,宋淇寫信給張愛玲:
“於梨華來信說《星島日報》美洲版又改變了主意,本來說副刊暫時不出,所以我就將《私語張愛玲》給了《聯合時報》和《世界日報》(美國版的《聯合時報》由平鑫濤主編)同時發表,香港則在《明報月刊》發表(并不是我自己想寫文章,而是借此機會拿你又制造成討論的對象)。”
宋以朗說,不了解張愛玲和宋淇、鄺文美夫婦間的友誼,便很難理解她將遺產留給這對夫婦的舉動。由宋以朗主編的《張愛玲私語錄》呈現了他們仨至死方休的友情。
宋淇、鄺文美夫婦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和張愛玲的感情,是一種生命的聯系,一種堅定的信仰,始終彌漫在他們存世的那個時空,在那兒,永遠都在。
那個下午,坐在宋家的餐桌上閱讀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讀張愛玲之余,也讀宋淇和鄺文美夫婦。
后山,枝葉繁茂,五月的濃陰里,杜鵑花毫無顧忌地綻放,濃烈、嫵媚,那是張愛玲喜歡的顏色。
林子里,杜鵑鳥兒高昂地鳴叫著,一聲緊接著一聲,有悲憫在里面。聽著,不覺心頭一陣陣地痛惜。
張愛玲、宋淇、鄺文美,如此美好的人兒,怎么就沒了呢?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