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古社會變遷與隋唐史研究(上下冊)
- 吳宗國
- 9301字
- 2019-11-18 14:00:40
我看隋唐史研究
從20世紀50年代到現在,我接觸隋唐史研究已經有半個世紀了。我愿意把我這些年對中國大陸隋唐史研究的一些感受介紹給年輕的朋友們。這個介紹是很不全面的。港臺和國外學者在隋唐史研究方面的情況,本文也沒有論及。有興趣的朋友可參閱張國剛主編《隋唐五代史研究概要》(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胡戟主編《唐研究縱橫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胡戟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張國剛《20世紀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和黃正建《唐代歷史研究取得豐碩成果》(《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5年8月25日)等論著。
一、20世紀隋唐史研究走過的基本歷程
在剛剛過去的20世紀中,唐朝歷史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也經歷了一個復雜的發展過程。首先是從傳統史學過渡到接受西方史學方法,然后在此基礎上把傳統史學和現代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呂思勉《隋唐五代史》和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可以看作是早期階段最具有代表性的成果。陶希圣《唐代經濟史》、楊志玖《隋唐五代史綱要》(1955)、吳楓《隋唐五代史》(1957)、岑仲勉《隋唐史》(1957)、韓國磐《隋唐五代史綱》(1961)、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3編第1、第2冊、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初唐史》(1961)、汪籛《中國史綱要》第2冊隋唐部分(1966),以及這個時期發表的眾多論文,反映了廣大學人把傳統史學和現代社會科學理論,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相結合所做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和走過的彎路。沒有他們的努力和經驗教訓,就沒有今天隋唐史研究的新局面。
由于50年代研究隋唐史的學者主要是從事教學,科研也主要是圍繞教學展開,所以這個時期的成果主要是以教科書形式出現。不論是論文還是教科書,主要都著重于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基本方面的研究。從某種意義來說,這是一個教學帶動研究的時代。60年代,隨著對教條主義和“以論帶史”批判的展開,學術界呈現出一派生機,也出現了一批建立在潛心研究基礎上的論著。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學術研究上是一個空白。80年代以來,隋唐史的研究有了巨大的發展。
80年代初,隨著科學研究春天的到來,對國外和港臺地區隋唐史研究現狀了解的增多,結合對50年代至70年代史學研究狀況的反思,政治制度史和敦煌學首先成為隋唐史研究的熱點。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90年代初期。
90年代以后,政治制度史和敦煌學的研究仍然是重點之一,但是其他領域的研究也迅速展開,包括社會史、婦女史、禮儀史、中外關系史、民族史、文化史和歷史地理都取得了許多成就,出版了一大批具有很高學術水平的著作和論文。在歷史文獻的整理上,包括敦煌吐魯番文書的整理、碑志石刻材料的整理、文獻材料的補遺,也出現了一批高水平的成果,為隋唐史研究提供了更好的條件。
陳寅恪、呂思勉、岑仲勉等先生有關隋唐史的一系列著作,王仲犖先生在80年代最后修訂完成的《隋唐五代史》,唐長孺等編的《汪籛隋唐史論稿》,唐長孺先生的一系列著作以及他最后留給我們的《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等論著,是老一輩歷史學家留下的寶貴財富,我們應該很好地加以繼承。
隨著研究人員的新老交替和人才的流動,隋唐史研究的重鎮正在經歷著一個重新整合的過程,隋唐史研究已經不再局限在原來幾所高校和研究所了。一批80年代以來成長起來的中青年學者充滿活力,眼界開闊,基礎扎實,和國內外學者有著廣泛聯系,已經成為隋唐史研究的生力軍,正活躍在隋唐史研究的各個領域,迅速地改變著隋唐史研究的面貌。
二、隋唐時期在中國歷史發展上的地位問題,是一個關系隋唐歷史的全局性問題
早在20世紀初,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就提出了唐宋變革論。在其后的一段時間里,中國展開了中國社會史論戰,開始有一些學者觸及到這個問題,但都沒有充分展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隋唐時期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重又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并且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其中最具有學術意義的論著有,陳寅恪的《論韓愈》(《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金寶祥的《唐代經濟的發展及其矛盾》(《歷史教學》1954年第5、6期)、唐長孺的《門閥的形成及其衰落》(《武漢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9年第8期)、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第4卷上冊第1章第2節《中國封建制社會的發展及其由前期向后期轉變的特征》(人民出版社,1959)、胡如雷的《唐宋時期中國封建社會的巨大變革》(《史學月刊》1960年第7期)、汪籛的《唐太宗·唐太宗所處的時代》(1962)、《關于農民階級斗爭在封建社會中的作用問題》(1965,收錄于《汪籛隋唐史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等。
這些論文和著作,都認為唐代處在一個關鍵的轉折時期。有的就唐朝本身,有的從漢魏到唐,有的從唐到宋,有的從土地制度,有的從社會結構,有的從社會等級,從宏觀到微觀,從經濟、政治到文化,長時段全方位論述了這個時代的變化,對于隋唐在中國古代社會發展中所處的地位,提出了各自的看法。這些看法雖然論述的重點不同,著重的時段也不盡相同,如汪籛的從豪強地主到普通地主說,唐長孺的士族門閥說,侯外廬的社會等級再編制說,胡如雷的巨大變革論,但基本上是相通的,是可以互相補充的,代表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在這方面的最高成就,具有很高的學術水平和認識價值。我們現在研究隋唐在中國中古社會變遷中的地位,如果離開了這些具有經典性的著作,會大大降低我們的起點,要走很多彎路。
80年代,隋唐史學者多埋頭于具體問題的研究。90年代以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宏觀的角度來考察唐朝的歷史。國外學者也就唐宋社會變遷問題發表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論著。最近幾年,南開大學歷史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武漢大學歷史系、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復旦大學歷史系,先后召開了中國中古社會變遷、唐宋社會變遷、漢唐盛世、社會轉型與多元文化、唐宋時期的社會流動與社會秩序等主題的學術討論會。2004年的中國唐史學會年會,也以“第九屆年會暨唐宋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冠名。這些主題的學術討論會的不斷舉行,反映了主持者急于提高隋唐史研究總體水平的良苦用心。2005年,《史學月刊》并刊登了一組《“中古社會變遷”筆談》的文章。
關心這個問題的學者越來越多,說明隋唐史研究正在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他們從更廣泛的角度對中國中古社會變遷進行了探討,提出了不少新的見解。如有的學者提出,北魏均田制是在國家要將普遍存在的為大族所控制的鄉村組織納入國家體制之內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出現的,標志著北魏社會的轉型和國家政權的進一步成熟。有的學者提出,商品經濟發達條件下區域經濟網絡的形成,是唐宋之際重要的社會變遷。還有的學者提出,中古歷史變遷,諸多生態環境因素亦曾參與其中,甚至發揮了重要的觸發和驅動作用。
但是,也有一些中青年學者,由于知識結構上的缺陷,主要是貫通得不夠,對于經濟史敬而畏之,或者不屑一顧,不敢或不肯下功夫,缺乏宏觀把握的能力,因此在參加這種討論會的時候,甚至連發言權都沒有,只好拿一些論述具體問題的文章當入場券。對于一些年長的中年學者來說,由于他們成長時期所處的時代,工作以后任務的沉重,以及必須快出成果的壓力,出現這種情況,實在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而對于年輕一代來說,這也是他們成長過程中所受的諸多影響的結果。
縱觀一個世紀以來關于隋唐時期在中國歷史發展上地位問題的研究,從研究的時段來看,有的對唐朝并沒有深入的研究,而只是直覺地從宏觀的角度來進行論述。有的是對魏晉南北朝有深入的研究,對唐朝還沒有來得及進行深入的研究。有的是對宋史有深入的研究,而對唐朝還只有一般的了解。只有少數幾位學者,對于魏晉南北朝歷史和唐朝歷史都有較深入的研究。而通貫這三個朝代的還沒有,甚至把這三個時期通貫起來進行思考的也很少。我們如果要正確把握隋唐時期的歷史,僅僅研究隋唐時期是不夠的,必須上溯秦漢魏晉南北朝,下連宋元明清。關于經濟和社會情況方面更是必須要有深切的了解。否則,在做出長時段的概括,或就具體問題做出具有理論性的結論時,就會在很大的程度上陷入臆斷。
從考察的內容來看,在主張唐宋變革和封建社會前后期的學者中間,社會經濟和社會結構都是衡量的重要標準。而對于研究社會變遷的學者,思想文化和社會生活往往成為重要的根據,他們往往過分強調文化的作用,而對于社會經濟則注意不夠。社會風貌、百姓生活情況和思想文化等是我們了解歷史最直觀的幾個方面,在一定的意義上,這是我們進入歷史、體味歷史的起點。而土地制度、農業的發展,包括生產工具、耕作制度與科學技術的發展,手工業、商業和商品貨幣關系的發展,才是決定社會風貌、百姓生活情況和思想文化的基本因素。因此,僅僅注意文化方面,對這個時代的考察是不夠全面的。這些現象,雖然也可以反映一個時代的變遷,但是觸及到的還只是時代變化的一些方面,不可能準確地描畫出整個社會變遷的軌跡,也不能深入揭示造成時代變遷的各種因素及其相互關系。
三、關于唐朝在中國古代社會變遷史上地位的研究
一個普遍的情況是:人們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唐宋之際,而對南北朝隋唐之際則注意不夠。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就中國學者來說,是與對于“均田制”的認識和對于士族在唐朝地位和作用的估計有密切關系。
從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提出“牛黨重科舉,李黨重門第”以來,士族門閥在唐朝繼續存在,并且在政治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便成為一種定論。士族門閥是兩晉南北朝以來一直存在的,既然唐朝仍然存在,這就正好說明南北朝隋唐之際沒什么大的社會變化。因此人們把注意力放到唐宋之際,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五六十年代,唐長孺和汪籛兩位先生在這個問題上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對南北朝時期的豪強士族的情況進行了分析。但是,陳先生的看法在學術界仍然有著強大的影響,阻礙人們在這個問題上進行新的探索。
80年代以來,在士族問題上,學者們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對于當時實際情況進行了多方面的考證。但是在總的看法上還存在很大的分歧。所以存在分歧,一是由于傳統觀念影響,一些學者在史料的收集和解讀上存在著偏差。很多學者都把注意力放在唐朝后期士族后裔做官情況的統計上,而對于唐朝初年唐太宗所說的山東舊族“名雖著于鄉間,而身未免于貧賤”則沒有下工夫進行解讀。二是在研究方法上,如何從更長的時段,更加全面地來看待和分析紛繁復雜的歷史事實。我們只有比較準確地劃分出發展階段,找出每一個階段的特點和形成這些特點的原因,以及兩個階段之間的轉折點,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勾畫出士族從發展到衰落的發展軌跡,才能判斷士族在唐朝的地位和作用。但有一點已經為學者們所注意,那就是士族的概念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含義。我們不能套用一個固定不變的概念去研究士族問題,而忽略發展過程中質的變化。
“均田制”也是影響人們對唐朝歷史認識的一個重要的因素。特別是50年代中國古代土地所有制的討論展開以來,不少學者都主張“均田制”是國有制,隨著均田制的瓦解,中國的土地所有制也就從土地國有制轉變為土地私有制。這樣,從南北朝到唐朝前期都實行均田制,都是土地國有制。這不也說明南北朝隋唐之際沒什么大的社會變化嗎?因此,持這種主張的學者也多把注意力放在中唐。
以上是就著眼點和注意力而言。從實際研究情況來看,由于對中晚唐研究一直停留在幾個具體的問題上,相對要薄弱一些。而對于魏晉南北朝的研究,無論是對于具體歷史事實的考訂,還是各種重大歷史問題的研究,都要充分得多。特別是近年來何茲全、唐長孺、田余慶和他們的弟子在許多方面都做出了具有開創性的成果,為我們研究南北朝隋唐之際的社會變遷打下了扎實的基礎。而對于中晚唐的研究,則還有待于進一步全面的展開。
四、唐代經濟史研究的不足與進展
就老一輩學者說,對唐代經濟史大多是比較重視的,在這方面進行了許多開創性研究。但總的來說。還是粗線條的。對于許多具體問題并沒有搞清楚。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關于均田制和曲轅犁的研究。
就均田制而言,上個世紀50年代前期關于均田制沒有實行的提法是更加接近唐朝初年的實際情況的。而后來圍繞均田制的性質而展開的討論,往往是言不及義。因為不論是對于土地所有制的理論,對于中外各國的土地法令,對于土地所有制和土地法令的關系,對于中國古代土地令的特點,還是對于土地實際占有情況,大家都不甚了了。但是這個爭論畢竟引起了對土地問題的興趣,并且在理論上進行了許多探討,在史實上進行了認真的考辨,并且有的學者從中國古代土地所有制和土地法令的發展來看唐朝的田令。在60年代,不僅出現了《北魏田令試釋》、《唐田令試釋》這樣具有突破意義的論文,而且出現了幾本中國古代土地制度史的論著。這些都為80年代初重新掀起的唐代田令的研究,提供了思路。宋家鈺的《唐朝戶籍法與均田制研究》在中外學者關于均田制研究的基礎上,從中國古代戶籍制度、土地制度和賦稅制度總是結合在一起這一特點出發,結合敦煌吐魯番文獻,對唐代田令的性質和實施情況,進行了總結性的研究,是上世紀在這個問題上最好的成果。武建國在有關均田制研究的論著中,從理論上進一步探討了唐朝土地制度的性質問題,是在這個問題上進一步研究的一個很好的生長點。
關于曲轅犁問題,是一個關系到唐代農業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重要問題。相當時期內,在所有的著作中,都把這種江南水田使用的犁說成是唐代普遍使用的犁,并且按照陸龜蒙記載,詳細說明了十一個部件的作用。之所以產生這種不符合唐朝實際情況的說法,是與當時學者普遍對農業生產缺乏了解,對各個地區因土壤氣候條件不同而在生產工具和耕作制度上的差異缺少認識有密切關系。60年代有的學者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結合考古材料和文獻材料,對唐朝使用的犁做了一些新的表述。80年代初,不少學者有了農業生產的體驗,同時結合考古材料和實際調查,對唐代各個地區的犁進行了研究,并且給曲轅犁加上了江東犁的稱號。這對于研究唐朝各個地區生產的發展,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可惜現在很多學者對這一點還缺乏充分的認識。
80年代以來,在一部分唐史研究學者和專門研究經濟史、農業史和歷史地理學者的努力下,唐代經濟史研究取得了許多突破性的進展。比如關于農具和輪作復種制的研究,關于唐代人均糧食的研究,關于唐代人口、地區經濟的研究,關于工商業形態、布局的研究,唐和五代十國時期南方經濟發展的研究,等等。廈門大學歷史系、武漢大學歷史系和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在韓國磐、唐長孺、寧可諸先生的指導下,在隋唐經濟史研究方面做了許多工作。在隋唐歷史地理方面,史念海、譚其驤二位先生及其弟子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但是,我也深切地感到,對于研究唐史的大多數學者來說,特別是年輕的學人,對唐代經濟史普遍不夠重視,或者不得其門而入。這對于他們研究水平的提高,對于隋唐史研究總體水平的提高,是一個很大的障礙。
五、唐代政治制度史的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就,唐代政治史研究也呈現出新的面貌
盡管唐代政治史在上個世紀70年代曾經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但那只是“影射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和學術是沒有絲毫關系的。而唐代政治制度史,作為中國傳統史學的重要內容,在這個時期受到冷落。50年代以來,政治制度史的研究本來就是一個薄弱的環節。到80年代初,隨著對港臺和日本唐史研究的了解,學者們更深切感覺到在政治制度方面的研究是落后了。因此政治制度的研究便成為唐史學者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經過20多年的努力,不論在職官制度、選舉制度、監察制度、法律制度,還是在軍事制度、財政賦稅制度等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有一批學術價值很高的論著問世,在中央官制、流外官、科舉制度方面成績尤為顯著。有的學者提出了從三省體制到中書門下體制轉變的問題,有的學者對財政使職發展和三司進行了考察,這些研究都是具有創新意義的。特別應該提到的是,在政治制度史的研究上,學者們開始不再把有關制度的各種材料加以簡單的概括,給人們描述一個不存在于唐朝任何一個時期的唐朝政治制度,而是著眼于制度的發展變化,力圖把唐朝政治制度作為一個處在發展過程中的整體來加以把握,著重研究各個時期實際運行的制度,而不是停留在有關制度記載的條文上,以便真實地掌握唐朝各個時期政治制度的實際情況和政治體制發展變化的脈絡。
唐代政治史始終都是世人關注的中心。人物和政治事件構成了唐代政治史的主要內容,對隋和唐朝主要的帝王都有研究性的論著問世。有些著作不論在觀點上還是在方法上都有了很大的突破,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不僅是一個活生生的帝王,而且是一個更加真實的歷史人物。而對于一些重要的政治家似乎還沒有給以足夠的關注,迄今還沒有一部有影響的政治家的評傳。著重分析當時有影響的政治人物,從一個人物看一個時代,鄧廣銘先生在宋史研究中取得很大的成功。我們應該學習和繼承他的這種研究方法。在政治事件方面,大家的注意力,唐朝前期主要還是放在貞觀之治、武則天和開元之治上,唐朝后期則集中在藩鎮、宦官和黨爭這三個傳統的主題上。政治史還有待全方位的、更深入的研究。近年來有的學者對“貞觀之治”和“開元之治”從新的角度進行考察,有的對“二王八司馬”事件和“元和中興”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有的把政治體制的變化和宮廷斗爭結合起來研究,還有的把政治史和經濟社會的發展結合起來進行研究,這些都是新的動向。
六、社會史和社會生活史研究的展開,突出反映了唐史研究領域的擴大
唐朝中后期和北宋在社會結構、政治制度和各項制度方面基本上都是一致的,但是,唐宋之間還是讓人覺得差異很大。這主要是因為隨著唐宋之際經濟的巨大發展,在社會風貌、百姓生活和思想文化上,還是產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這些在過去都是很少觸及的。因此,社會史和社會生活史的研究在80年代以后成為許多學者關注的對象。唐代社會結構、家庭形態、婦女婚姻、民間風俗是近年來社會史研究的重點。從社會結構、基層社會到社會風俗和民間游樂,從衣食住行到婚喪嫁娶,從醫藥保健到宗教生活,都有一批佳作問世。《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則是社會生活史方面的集大成者。
七、各民族歷史研究的全面展開
唐代是中國各民族發展的重要時期,一些民族在唐代結束了長期停留的原始階段,開始走向更高的社會發展階段。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對民族史的研究就很重視,八九十年代民族史研究有了更大的發展。其突出特點,就是各民族歷史研究的全面展開,不論在史料的挖掘和收集上,研究的廣度上和深度上,還是涉及的問題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突厥、吐蕃、南詔、回紇、契丹、渤海等的研究都取得了很多高水平成果。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在這些研究中,各民族的學者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八、唐代中外關系研究的新進展
向達、馮承鈞、岑仲勉以及張星烺等先生,從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做了許多拓荒性的工作。到八九十年代,唐代中外交通、特別是文化和經濟交流,和敦煌吐魯番學一樣,也成為隋唐史研究的一個熱點。不論是唐與日本、朝鮮半島的關系以及漢字文化圈的形成,唐與中亞粟特地區、波斯、大食、天竺以及南海諸國的關系,以及外國宗教的傳入,都出現了一批研究范圍遠遠超過老一輩史學家的論著。對于中國和外部世界的關系,給人們展示了更為廣闊的內容。
唐代的對外貿易是唐代中外關系的一個重要內容,學者過去圍繞絲綢之路進行了許多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而對于海上絲綢之路,注意力主要還是在交通路線上。前些年盡管出現了一些對研究海上貿易具有重要意義的考古材料,有的地方學者也提出過一些頗有見地的看法,但是沒有引起研究唐史和中外關系史學者的足夠重視。近年來在印度尼西亞海域發現了唐和五代的沉船,船上有數以萬計的唐代瓷器。如果沒有這些海底考古的最新發現,人們很難想像唐、五代與東南亞和波斯灣貿易發展的規模。人們也很難想像,長沙窯竟然是當時主要的出口瓷器生產地之一。我們不能單純從文物的角度來看待這些發現,而要把它們作為有關中外貿易最寶貴的實物材料來加以研究。
九、文化作為中國通史的一個部分,在歷史教學和有關唐朝歷史的著作中都是一個重要的內容
呂思勉在《隋唐五代史》中,著重對學術和宗教進行了論述,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第3編第2冊中用了很大篇幅對唐代的文化進行了介紹。其中最有特色的是佛教部分,是在收集了幾百萬字材料的基礎上寫的,用力之大,用功之深,嘆為觀止。王仲犖的《隋唐五代史》對于文化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早在上世紀50年代,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中就深刻地指出了唐朝中葉思想文化上的深刻轉變,并且從幾個方面論證了韓愈在儒學發展上承先啟后的作用。作為專史的文化史,五六十年代已經有不少論著問世,但主要集中在思想、哲學、文學和美術幾個方面。到八九十年代有了很大的發展,除了過去大家都關注的哲學、宗教和文學,音樂史、舞蹈史、美術史、書法史、服飾史、科學技術史等領域也都出版了一批高水平的專著。
90年代以后,出現了一些新的動向。一是綜合性研究的加強。首先是在一些中國文明史中,集中了各個領域的專家,共同撰寫了有關唐朝文化各個方面的情況。在90年代后期,出現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集體編寫的《唐代文化》這樣集大成的專著。二是繼續開拓新的領域。例如關于禮儀制度,就受到了廣泛的關注,出現了一批很有意義的論著。對于禮儀制度的研究,大陸學者由于起步較晚,主要還停留在現象的揭示上。進入21世紀,一些學者開始結合唐代經濟社會的發展,對唐朝在新的情況下,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新的思想架構和信仰體系的建立,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這是一個可喜的動向。
對于唐代經學,歷來只是認為它融合和總結了魏晉南北朝的經學,而忽略了唐朝經學在繼承的基礎上對經學的發展,以及其在唐朝初年構建唐代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方面所發揮的巨大作用,在儒學研究中新命題的出現,以及唐朝中期開始的儒家經典從以五經為主到以四書為主的轉變。90年代成書的《唐代文化》一書已經觸及到唐朝初年經學的特點,可惜沒有展開。
關于宗教,一些研究唐朝歷史的學者,沒有僅停留在對宗教哲學的探索上。對佛教和道教,他們從佛教和道教在中國的發展,從佛教、道教與政治、經濟的關系,與社會文化的關系,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對于唐代傳入中國的外國宗教的研究也取得了許多新的進展。
科學技術史,特別是農業科學技術和某些手工業技術,這是影響唐朝歷史發展極為重要的因素。科學技術史的學者已經取得許多成果。我們不能單純地享受這些成果,還應該貢獻我們自己的力量。科學技術方面的研究應該成為唐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科學技術與唐朝歷史發展關系的研究,研究隋唐史的學者,不僅是責無旁貸的,也是使我們的研究真正建立在更加扎實基礎之上必須真下一些功夫的工作。
文學、藝術、音樂、舞蹈,不僅豐富人們的生活,也是時代精神的反映,是一個時代歷史的有機組成部分。人們深切地感受到盛唐是一個輝煌的時代,首先就是因為他們接觸到盛唐詩歌、盛唐的美術以及文獻上所描述的音樂舞蹈。雖然這些方面都有專門史進行研究,但是為了提高隋唐史研究者自身對唐朝的體味,加深對唐朝這個時代的理解,也為了讓你的讀者能夠夢回盛唐,形象地、全方位地領略盛唐的風采,從中國通史的角度,從隋唐這個時代的角度,對隋唐文化進行全面、深入、融會貫通的研究,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原刊《文史知識》2006年第4期,第21—27頁;2006年第5期,第23—29頁